作者:孟繁勇 日期:2023-01-01 12:04:30
9件故宫未展文物、7个护宝世家、5方夺宝势力、4人寻宝小组,《达芬奇密码》+《古董局中局》,集古董知识、符号文化、天文历法、星占武术于一体,与文物鉴定师、符号破解专家共赴惊险夺宝之旅。《金银图:崇祯宝藏》:一次科技文物展览,年轻记者刘亦然懵懂卷入夺宝风波,七天期限内他该如何寻得一线生机?兽人炉、太虚盘、铜算图、厌胜钱、崇祯花押、七星带钩……多件故宫未展出文物,揭开一段事关崇祯几千万藏银的千古谜案。秘访万安村,对峙刀相派,四人寻宝小队、七大护宝世家、两个江湖门派,谁是朋友,谁是真正的窃贼?当一切尘埃落定,夺宝与护宝不过是为一场千年悬案做了最终注解。
第1章清古传人
“我现在要去新闻社盗一份机密档案,新闻社是涉密单位,武警官兵驻守此地。那份机密档案,存放在社里117。3米的大楼内,武警日夜轮流值勤,盗窃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
北京城区西南部,星期二上午九点十一分,二十八层的新闻社大楼对面,国槐树下,沥青铺设的道路延伸,刘亦然靠着自行车后座,手握一支英雄牌钢笔,垫着老舍的著作《骆驼祥子》,在印有“新闻社国内部”字样的信纸上,写下了这三行字。
想了想,刘亦然接着写道:“我要盗窃机密档案,按照1992年的相关法律规定,非法盗取属于国家绝密、机密的文件、资料或者其他物品,至少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乐观的情况下,走出监狱,也是2008年了。那时,我已经四十岁了。”
刘亦然的眼睛潮湿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去自己单位盗窃国家机密档案。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宽阔马路对面的高楼。
新闻社的大厦,北京二环路以内最高的建筑,如同一支巨笔,向世人展示着它的威严。不久之后,门前的武警战士,出入来往的同事,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双手被手铐紧紧锁住。那狼狈的模样,让看到的人会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高才生,来到新闻社仅仅一年,便以出色的报道获得两次新闻奖的人。
刘亦然努力抑制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拿起笔,接着在信纸上写道:“我要做什么?我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几点呢?什么时候进入新闻社大楼?被武警抓住时,我会大喊大叫吗?”
“崔魁师傅,我来到新闻社工作的第一天,是您带着我写的第一篇报道。今天,我却必须要去盗窃,神秘人在电话里说得明白,十六年监狱生涯,换六条人命的安全。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刘亦然,你是新闻社最出色的年轻记者之一,哪一个合算,仔细想想吧。”
这一切,源于六个月前。
那是一个下午,他至今记得时间,六点二十分。
刘亦然写完市文化局的一篇报道,将两页稿件交到崔魁的手里。他将采访本、钢笔收拾好,放进军绿色的挎包里,正准备下班。已经荣升副主任的崔魁在办公桌前抬起头,喊了一声刘亦然的名字。
“亦然,从明天开始,你跑故宫的新闻。”
新闻社跑文化口的记者都知道,故宫的新闻,崔魁跟了十五年。
刘亦然道:“师傅,你舍得把故宫的新闻交给我啊?”
崔魁哈哈一乐,道:“我和主任沟通过了,故宫、天坛、地坛,北京文物局,文保这一条线的采访报道,以后都由你来跟了。”
后来刘亦然才知道,崔魁受她的母亲之托,物色相亲对象,列出条件:靠谱,顾家,有上进心。她的姑爷,要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当然,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要理解她,爱护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
那是刘亦然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陈蕾,二十二岁,北京大学博物馆学专业毕业,据说接班父亲,进入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工作。
崔魁多次采访陈蕾的父母,却没有一次将采写的报道刊发出去。十年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拎着52度二锅头白酒,去全聚德排上三十分钟的长队,买一只烤鸭,去往灵境胡同,拜访陈刚一家。
是什么样的人,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能够吸引崔魁的关注?故宫有许多秘密,这个人有什么秘密,能够让崔魁采访十年,却没有报道出去一个字?
崔魁是这样告诉刘亦然的,关于陈家的一切。
1983年,他那会儿还年轻,文保一条线的新闻采访,人人都知道新闻社的记者崔魁,年龄不大,见识广,人称“老鬼崔”。
腊月二十三,雪花初降,飘飘洒洒,一夜之间,北京城素裹冰封,严寒至,新春近。第二天,从张一元买了一包茉莉花茶,崔魁来到位于琉璃厂的北京文物商店。那天他准备拜访一位姓刘的老先生,一进门,却看到刘老先生被人指着鼻子骂。
文物商店四个员工,三女一男,拦不住四十多岁的顾客。寒冬腊月,那个人身穿长衫,脚踩单鞋,嘴里嚷着:“你这个不识货的先生,你是坐商,不怕说谎歪折了嘴,磕碎了牙。我走投无路,家里养不活人,把脸扔到卢沟桥底下,挖个坑,埋起来,这才闭着眼,叫卖祖传的定窑瓷器。我要价一千,你下巴长着白胡须,他们尊称你为老先生,你眼看着这是只定窑盘,偏偏说它是康熙年的仿制。我家大小七口人,人人可以饿死,但你要说我家祖先欺己骗人,这是拿把夜壶倒在我祖宗脸上啊。”
崔魁赶忙放下茉莉花茶,先拦刘老先生,把他气得乱晃的脑袋安抚稳妥,四只手,两个人,拖着往商店后面办公室走。刘老先生坐在高背椅子上,还伸着脑袋冲外面喊:“我要是看错,我把两只眼睛抠下来,给你当玻璃球弹着玩儿。”
崔魁让女店员陪着刘老先生,转身推门又去了商店,只见那人脸色铁青,嘴角上翘,冷笑连连,正对两女一男店员说:“我要是欺人,当场碰死,还你家老先生清白。”
刘老先生抠瞎了眼,指定活不下去,家里老伴能哭死过去。那中年人言称若凭物欺人,当场赔命。一件定窑盘,牵扯着两条人命。
左思右想,崔魁给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出了个主意:请来故宫博物院文物鉴定的大拿,他来看一眼,凭此颜面定名。先说好了,一不赔命,二不抠眼,只辨个真假是非。
中年人气哼哼地同意了。刘老先生闭着眼睛,不说话。崔魁人好心善,把刚买来的茉莉花茶冲一泡,霎时香气四溢,青花盖碗,恭恭敬敬端到老先生手边,听到老先生叹一口气,道:“去吧,我死不了。”
骑上自行车,崔魁来到故宫博物院。一打听,几位相熟的老专家都不在,办公室的人说,今天上午国家文物局来了通知,一辆面包车拉走七位老先生,送到北京火车站,去了广州市越秀区。
原来越秀区解放北路的象岗山上,发现了一座古墓,出土文物中有“文帝行玺金印”一方以及“赵眜”玉印,证明陵墓主人的身份是西汉初年南越国第二代王赵眜。
赵眜公元前137年至前122年在位,是南越国第一代王赵佗的孙子,号称文帝。古墓发现之后震惊世界,被称为近代中国五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包括故宫博物院在内的多位专家,均被请去鉴定出土文物了。
崔魁从上衣兜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两支,先给办公室的人点了,再给自己凑个火,道:“难在这儿了,北京文物商店两个人,这就要出人命。我先陪您抽了这支烟,这就过去跟着赔脑袋去。”
办公室的人哈哈大笑:“老鬼崔啊老鬼崔,这天下还有你发愁的事?可真是稀罕。”
崔魁也笑了,接着话茬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我这会儿,脑袋里全是绿豆汤,净等着拿把勺,揭开了盖,舀出去给哪一位能救我的大仙喝呢。”
办公室的人乐了,说:“救你容易,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得住。”
老鬼崔,名不虚传,当然接得住。崔魁道声谢,说定了后天东来顺请客,打听清楚,出门右转,前行三百米,进了朱漆红门,来到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看到了办公室的人声称的“神不齐”陈刚。
陈刚身穿藏青色的中山装,墨绿长裤,解放胶鞋,鼻梁上架着一副牛角骨的眼镜,岁数不大,和崔魁年龄相仿,却留着三缕胡须。此刻,他双脚不沾地,半蹲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手拿一个青花小碗,翻来覆去,左擦右摸。
崔魁喊了一声陈师傅,陈刚耳朵没在家。第五声,陈刚抬起了头,崔魁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被称作“神不齐”了。
陈刚听明白了来意,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青花小碗,说道:“不去。”
办公室的人讲得没错,崔魁碰了个钉子。
但是,老鬼崔的名声非是白叫。崔魁道:“院领导说了,这件事非你去不可。”
陈刚头也不抬,呵呵笑了一声,说:“要去也行,拿条子来。没领导的签字,你也不用再来了。”
神不齐的陈刚,今天神在家,一个不少。崔魁没有办法,找到院领导,凭着救人性命的由头,领导也笑了,说:“好吧,让陈刚陪着你去一趟,如果真发现有问题,也是为国家避免损失。”
领导支持,这才开出一张外出公干的批准,写明日期,领导签字。陈刚见了条,放下青花小碗,关了室内灯,锁了院房门,骑上凤凰牌自行车,和崔魁一起来到北京文物商店。
刘老先生和中年人在办公室分坐两列,三名店员旁立,黑漆楠木方桌上摆一只定窑瓷盘,胎骨薄而精细,颜色洁净。
陈刚小心捧起,脖子前伸,不再看盘,头向上仰,如龟行探首,半晌后说道:“北宋定窑,有真无假。”
中年人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向着陈刚深鞠一躬,道:“我家声名,系在先生身上。”
刘老先生眼一闭,又猛地睁开,精光四射,也站起身来,向陈刚抱拳道:“我今年五十有八,眼看着退休的年纪,艺浅眼拙,向陈先生长见识,何为有真无假?”
陈刚轻轻放下定窑瓷盘,道:“定窑瓷器,从宋至明,到清朝、民国,一直到现在,仿制不断。刘老先生认定它为清康熙年间仿制,我猜原因是虽有竹丝刷痕等符合定窑的明显特征,却无有泪痕,便认定是仿造。”
刘老先生点了点头,接着听陈刚往下说。
陈刚手指向定窑瓷盘,道:“其实不然,所谓定窑泪痕,原是因上釉不匀,入窑烧制时釉水垂流造成的现象。因为流釉呈浅绿色,似蜡泪状凸起,便称为泪痕,常在盘碗等定窑瓷器上出现。从文献资料到收藏玩家,多以有无泪痕作为判断是否是定窑瓷器的标志。”
刘老先生哼了一声,道:“倒要向陈先生请教,这只瓷盘没有泪痕,也敢说是定窑?”
陈刚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刘老先生,这只非但是定窑,而且还是北宋年间的定窑瓷盘,到如今有近千年的历史了。”
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果真如陈刚所言,那这瓷盘就是国宝级文物了。
陈刚接着说:“泪痕,其实是定窑瓷器的一个明显缺陷,而并不是鉴别定窑的必要条件。刘老先生,请看这只盘,泪痕并不是没有,只是细微若无。”
刘老先生再次捧起这只瓷盘,闭上眼,用手指尖缓缓抚摸,突然身躯一振,猛地睁开眼,仔细端详,终于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放下定窑瓷盘,他向中年人抱拳,道:“终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对不住了。”说着,叉起双手,就要往眼睛上戳。
中年人抱住了刘老先生,道:“容人容事,容事容人,我只想卖了盘,过了难关。”
刘老先生点点头,看着陈刚。
陈刚想了想,道:“要价多少?”
店员忙应道:“一千元。”
陈刚问中年人:“你真要卖?先别忙着点头。”
闻听此言,中年人眼神一定,道:“我只救急。”
陈刚从兜里拿出钱包,翻了翻,数清是八十二元,又问刘老先生身上有没有现钞。
刘老先生请假回家取了存折,取出积蓄六百二十元,店里七个人,崔魁借出一百一,凑齐整数一千元。中年人打了七张借条,讲定年月登门还债,怀里揣着定窑瓷盘,出了文物商店,一片白茫茫雪地,弓身独影,向家而行。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个跑故宫文保这条线的新闻社记者,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陈刚?
崔魁看着绿裤配深衣的陈刚,问出了第一句话:“陈先生,你有没有时间?刘老先生欠你一个人情,他岁数大了,喝不了酒,因此委托我请你吃顿涮羊肉。”
刘老先生的全部家当,让一张借条打了去,崔魁邀请,陈刚也不推辞,两人相伴,去往台基厂路东来顺,点了铜火锅,两斤手切羊肉,蔬菜若干。从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服务员手提铁壶,火锅里添了五次水,换了四次炭,三瓶二锅头见底,崔魁没从陈刚嘴里套出一句话。
临走之际,崔魁摸了摸一干二净的衣兜,大着舌头拍胸脯,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抵押在饭店,讲明第二天取车结账。陈刚哈哈大笑,拍了拍崔魁的肩膀,一摇五晃,歪着身子,走进漫天大雪,身后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
陈刚是谁?能够仅凭手摸瓷器,辨别定窑瓷器真假,那可是刘老先生,京城大拿,瓷器这行儿里遇到难题,故宫的专家们有时也得向他请教。
院领导面对崔魁的询问,大笑道:“崔记者,你跑北京文保新闻,听没听说过清古斋?”
前门大栅栏,清古万向斋。
1910年谷雨日开张,礼请京城古玩行,门面不大,五间房,前后院,学徒十二人,东家掌柜陈玉清。他家古玩买卖有规矩,一个月只卖三十件,收一件,卖一件。
今天卖出一件,再收购一件;收了一件,再卖出一件。门开四方,晚来的客人,品茗谈天地,讲古论今时,只待明日,清眼观赏古玩珍奇。
江湖传言,陈家开店,不为卖货,只为守宝。守得什么宝?陈玉清答得清爽:“古玩买卖,哪一家不是守宝?我收一件,卖一件。小本买卖,物力勉强,收到至真至宝,拼尽全力,仅收一件,卖出去有了周转,再收第二件。”
清古斋的名声,因此而来。每收卖一件,必是珍古宝器,动辄价值连城。中华民国历任总统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等,宣誓就任大总统之际,各界朝贺珍品文玩字画,十之八九出自清古斋。
1937年,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日军占领京城八年之久。清古斋在日本军队进城的当天夜间,关门闭户,再不见营业。直至1949年10月1日下午开国大典,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第二天,清古斋的东家陈玉清指挥着十二个伙计,开张迎客。
四个月之后,陈玉清去世,他的独子陈其美孝期出让八百二十一件文物,所得钱款,谨遵父亲遗嘱,全部捐给国家。
当年夏日,故宫在北海团城设立收购点,向社会征集历代书画、古玩文物。主持其事者,为当时文玩界的各色名家。
那一日,正值灿阳当空高挂,北海南门外西侧,一条小路上,悠然慢慢走来了陈其美,蓝袍长衫在前,两名伙计紧跟在后,各捧锦盒。古松古柏,郁郁葱葱,形如伞,冠似盖,一片阴凉之下,陈其美命伙计打开锦盒,宋、明两朝名家书画,共计二十二件,一一展开呈赏。
团城收购点顿时掌声一片,有人询问要价几何,陈其美哈哈大笑,答言不卖。见主事人满脸茫然,陈其美又说:“我不售一文,全部捐给故宫博物院。”
陈其美捐出的何止二十二件书画,而是清古斋一千二百六十九件珍奇文物,价值连城者数不胜数。约定时日,陈其美指挥伙计,装满两辆解放牌汽车,拉到故宫博物院。他一文钱未收,只在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办公室,喝了一碗茉莉花茶。狼毫笔蘸饱一得阁墨汁,在无偿捐献收据上写明缘由,一千多件珍奇罕贵的文物自此捐给国家。
清古斋十二名伙计,五名自寻出路,其余七名,被安排去往文物保护管理所等相关部门工作。陈其美直言:“这些伙计跟了陈家多年,仅知文玩百器,身无所长。清古斋家藏所有捐给国家,伙计们就此散去,生活无着,于心不忍,热望政府安排所在,也算是学有所用。”
第二天,陈其美身穿蓝色长袍,来到故宫博物院上班,进入藏品保管部。有人不解,放着清古斋买卖不干,来故宫挣个仨瓜俩枣,到月底领几十斤粮票,敢非脑子痴傻糊涂?
陈其美只答一次,此后任人所说,再不答言:“文物捐给国家,是为稳妥。我陈家没别的本事,眼看手摸,藏品古玩,些微末技,闲着会发霉。去故宫为各位先生打打下手,也算是有生之年为国家做些贡献。”
故宫博物院能人奇士,何其之多?人人却对陈其美、清古斋礼敬有加。自进了故宫,陈其美每日裱画、摹画,偶尔同事拿来破铜器、烂钟表、木器、漆器,只需一杯花茶,几句好话,便手把手教其修复文物。祖学绝技传人,并无隐藏家私之言。
陈其美最拿手的绝技,不是修复文物,而是鉴别宝器。一日,故宫将征集收购的宋、元、明、清珍奇瓷器等放在一处,请来多位专家鉴定。陈其美几次推脱,被先生们四手架一人,拉到现场。
既来之,则安之。有人递过两尺红绸,陈其美把眼一闭,红绸蒙系双目,手伸向满桌国宝。触摸之间,此为明代仿造——旁边的人小心翼翼接过,放置一边——这个是成化斗彩瓷,那个是耀州窑,六十二件珍奇,定年代、分窑址、明宝物,件件不差。
众声喝彩,有人不禁问,不瞧一眼,只凭手摸,定名基准,所为何来?众人声声推崇,赞声连连,陈其美兴致一来,便道:“年代、器形、窑艺不同,手感不尽相同。清代景德镇瓷,足边薄。宋代足内施釉斜坡度,足边际小且窄,单手难提。明代足边厚,足边棱角分明……”
又推来一车存疑字画、铜器珍玩,小心摆放,请陈其美品鉴。他一一展开,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苏轼、松雪道人赵孟、赵雍、赵孟坚,等等,不消半日,去伪存真,一众名家听闻,亲临观看,也不免赞叹称许。
清古斋主,名不虚传。此后,陈其美修宝鉴宝,日子安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故宫不再开放。老专家们集中在两间宿舍学习,实为保护不受冲击。后来,故宫博物院大部分职工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学习,少部分人员留守,陈其美正在其中。
1977年,正值雨水节气,陈其美办理退休手续。第二年,立春时分,故宫博物院统一对外招考工作人员,其子陈刚,以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故宫博物院保管部。
陈其美在儿子领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拄着松木拐杖,送陈刚一起去故宫报到。六个月之后,陈其美病逝于协和医院。
崔魁听到这里才明白陈刚是谁,为何有这一手辨别文物古玩的绝技。名家之后,果然将门出英才。
自此之后,崔魁只要有时间,就去故宫找陈刚。陈刚漠然处之,不理不睬。三次五次,天天如此,崔魁来故宫,不找院长,不找专家,单找陈刚。两个月后,陈刚烦不胜烦,拉着崔魁来到小肠陈,吃完再去爆肚冯。菜上齐,推到崔魁面前,看着他吃了三碗小肠陈,六盘爆肚冯。
陈刚问一声:“饱了吗?”
崔魁不枉称“老鬼崔”,知道陈刚有句话在等着:“不饱?咱们接着去下一家,一直吃到你吐。”
若是回答饱了,陈刚准说:“饱了,好,吃饱回家,各找各妈。明儿个,咱们还来,我管你一辈子吃饱喝足。”
崔魁没有说话,只是笑得前仰后合,三次拍着大腿看陈刚。足足半个钟头,陈刚被崔魁看笑了,僵硬的脸逐渐开始柔软,在崔魁第四次拍大腿痛痛快快地大笑后,陈刚也开始笑得合不拢嘴。两个人的眼泪都笑出来之后,崔魁听到陈刚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可以聊,但有一样,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能往外说一个字,更不能写任何和陈家有关的新闻报道。”
崔魁拍了胸脯,以姓氏为保,当面答应。诺如万金,崔魁和陈刚聊了两年,遵守约定,没有写过一个字。
直至那一天下午,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陈刚突然来新闻社找崔魁,拉着他来到东来顺。两瓶二锅头摆上桌面,三斤涮羊肉齐齐整整,水滚锅热,一盘涮完,再涮下一盘。
酒至七分酣,话聊九分熟。陈刚端起满杯,突然站起身,对着崔魁鞠了一躬。崔魁忙接过酒杯,先回礼,再问话。陈刚醉眼迷离,有事相托。
第二天上午,陈刚自火车站上车,去往江西万安出差公干,说是参加当地一项考古工作,这次时间稍长,半年方回。
冬日将近,陈刚家做饭烧水、烧煤球点蜂窝,苦力出汗的活女人干不了。崔魁约莫着烧完了煤,带上铁锹,领着爱人、儿子,一起去往陈刚家,男人劳累干重活,女人帮忙打下手。
本为半年之约,谁知陈刚一去七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所踪。陈刚的妻子赵建雅,不急不躁,从来不去故宫要丈夫,只是在家养育女儿。女儿大学毕业之后,赵建雅七年来第一次来到故宫,见到院领导,提出请求安排陈蕾接班。
手续办齐,通知陈蕾报到,谁知女儿不愿意。她告诉妈妈,她不接受,她要和父亲一样,堂堂正正考入故宫博物院。公开招录考试时,陈蕾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随后进入院文物保管部工作。
崔魁为刘亦然介绍的相亲对象,正是陈刚之女,姓陈名蕾。
那一天,崔魁告诉刘亦然,赵建雅提出的相亲对象,条件如下:第一,不想找同行,凡是和考古、文物、古玩有关系的人,再好的条件,也一概不作考虑。第二,一母一女,家里也不招女婿,只求能够礼敬其母,爱护其女。第三,她的姑爷,不求多富贵,以人品为上,但要有一份养家的正派职业。
赵建雅说:“结婚之后,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踏踏实实过日子便好。”
闻听此言,崔魁的第一反应是,赵建雅如此择婿的原因只有一个:陈刚一去七年,生死未知,她再也不想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在女儿身上重演。
尚未见到陈蕾,刘亦然便被崔魁拉着来到东来顺,先见到可能是未来岳母的人。刘亦然局促地坐在餐桌前,拿起菜单还没有点菜,便听赵建雅直截了当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爱上我的女儿,为了她,你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刘亦然抬起头,看了崔魁一眼,心中暗道:“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人,你女儿的面我还没见到,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爱上她?”
崔魁神色如常,似乎是在告诉刘亦然,赵建雅的女儿,值得回答如此不客气的提问。
刘亦然收起了玩笑之心,郑重其事地回答:“如果你的女儿值得我爱,我可以为了她去死。”
然后他看到赵建雅怔住了。在东来顺的服务员端来赤铜火锅,点上木炭,衡水老白干开瓶后酒香四溢的时候,赵建雅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崔魁和赵建雅选定时日,刘亦然准备妥当,前往故宫博物院。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第一次前往故宫博物院采访,受访者,竟然是他的相亲对象。
刘亦然设计了采访提纲,写满一页,又撕掉。再写一页,列出各个角度的问题,看一看,想一想,接着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地划掉。
她会不会知道,坐在她对面的新闻社记者,就是妈妈为她介绍的相亲对象?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刘亦然都能够猜得出来。她要是笑了,那么,自己会不会尴尬?想到此处,他不免叹了口气,暗道,若到那时,十有八九,他脸上一定会出汗的。
端月时节,恰逢大雪纷飞,寒冬意味降临北京城。陈蕾站在故宫博物院门前二十米左右,身姿俏丽,一袭藏青羊绒大衣,仅露红色棉鞋。刘亦然仿佛看到,透过漫天雪花,阳光躲在陈蕾的身后,寒气如子弹打在自己脸上,可她的笑容,却融化了冰峰。
“你是刘亦然?”
刘亦然点了点头,他想,笑一笑可能会让气氛更轻松一些。打了招呼,彼此寒暄,陈蕾引着他向前走去。
“你是不是,”快到院门口准备进门时,陈蕾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看些东西?”
“东西?”刘亦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暗自思量,我要给你看什么东西?不是应该由你带着我,去往院里看地库未展出文物吗?
陈蕾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她不再说一句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刘亦然突然明白过来,东西?对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找出记者证、采访介绍信,打开内页,一起递给她。
陈蕾仔细看着证件,笑容再次如牡丹花一般绽放。她把记者证和介绍信放在了一个手工画册里,然后递到刘亦然手里。她在前引路,他在后跟随。
一路行来,刘亦然打开画册,不由大吃一惊,竟然是赵之谦的《悲盦墨宝花卉十二扇面》。他的脚步慢下来,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这不是送给你的,崔叔叔荣升副主任,这是我送他的礼物,你一会儿采访完离开的时候,记得带走。”
刘亦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陈蕾走出五步远,察觉刘亦然没有跟过来,于是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他笑了,问道:“你也喜欢?好好报道故宫,下一次我再做一个画册送你。”
刘亦然仍然没有动身,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忽然,陈蕾哈哈大笑,一边道:“你该不会以为这是真品吧?你还是记者呢,我怎么可能把文物当礼物送给崔叔叔?那不是知法犯法?放心,这是我自己临摹着玩的。上次崔叔叔看到了,喜欢得不行,想要一套。我答应了崔叔叔,一直没有时间画。”
“你倒是有时间画好了,拿来吓人。”刘亦然装作语气轻松,紧走几步,跟上她的步伐,接着道,“我写的故宫新闻,假如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是不是就没有礼物了?”
陈蕾没有放慢脚步等待刘亦然,反而加快了速度,边走边说:“不要让我小瞧你。二十四岁的人了,拿过两次新闻奖,写得不好,你还想要礼物?你有没有自尊心?”
这一刻,刘亦然确定,她知道他是谁。她非常清楚,和她并肩而行的这个人是她的相亲对象。她的话,如同一根木棒,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似乎为了不在她面前节节败退,刘亦然只得跟随她的节奏回应道:“崔魁师傅说,我从今天起接替他的工作,写好故宫的每一篇报道。”
“崔魁师傅?”她有些惊讶。
“我来新闻社的第一天,便是崔老师带着我。”
“崔老师?”陈蕾刻意重复了一遍。
刘亦然索性放开了声音,道:“我来新闻社报到的第一天,崔魁就让我叫他师傅。这个称呼叫习惯了,到今天都没有改过来。”
“哦。”陈蕾意味深长地吐出一个字。
“你称呼崔魁师傅崔叔叔?你们认识好久了?”
陈蕾终于停下了脚步,立在一扇朱红大门前,道:“走进这扇大门后,你将要看到的是博物院的地下文物仓库。根据相关规定,你不可以写它的具体位置。地库里有大量未展出文物,我们今天的采访工作,就是在新启用不久的地库中,清点、整理、登记在册,并将最新的成果,通过你的新闻报道让外界知晓。另外,我从小就认识崔叔叔,不出意外的话,会认识他更长时间。”
刘亦然点了点头,从挎包里掏出采访本。陈蕾看着他,问道:“刘记者,我的回答,你可还满意?”
刘亦然现在相信,她完全掌控了节奏。因为那一刻,他像个傻瓜一样,竟然再次点了点头。看着刘亦然的样子,陈蕾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正色道:“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提问题了。”
刘亦然提出第一个问题,随后,陈蕾引领在前,刘亦然跟随在后,走进了故宫最神秘的所在,容纳数万件未展出珍贵文物的地下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