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十一狼 日期:2023-01-01 13:11:37
体质孱弱却有奇异能力的司天监少监袁天罡,侠肝义胆且武艺高强的少年李乘风,在携手出外游历历练时,惊遇索命黑猫。二人仗义出手,却闯入千年古墓,发现了神秘异族的身影,更因此跌入生死迷局之中!生死决战一触即发,或温情或残酷的大唐传奇慢慢展现在眼前。《漫客小说绘》超人气连载,继《半面妆》系列的超强口碑之后又一爆款力作续篇来袭,连载至今好评如潮,备受关注。【义庄惊魂】【苗疆奇术】【古墓探秘】【长生之阵】千年迷局浮出水面,神秘异族掀开面纱,赌上天下人性命的生死决战即将展开!
第一章 黑猫锁命
黑猫在传说之中,是引领亡魂走向幽冥的使者,故此,世人皆视黑猫为不祥之物。
1
深夜,城中大户沈宅灯火通明,除了红灯笼里面的灯油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响。
夜风拂过,夏末的风已经带了凉意,让人只觉人间静好。
“啊——”下一刻,惬意的夏夜就被悲惨的尖叫打破,刚才还静谧得唯有烛火微声的沈宅随着这一声尖叫,瞬间活了过来。
“砰砰砰”,敲门的声音瞬间响起。惊慌失措的主子呼唤着下人,下人们一脸惨白,却还是硬着头皮来到门口张望。
在众人惊魂未定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黑猫的嘶叫声:“喵嗷嗷嗷……”
不似普通猫儿的绵软可爱,这猫叫与其说是猫叫,还不如说是某种夜枭般的野兽在嘶吼。
“又是那只黑猫!”
“天哪,这只猫居然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猫不是只在南坊司那边活动吗?”
下人们惊慌失措地窃窃私语着,而黑猫蹲坐在翘起来的屋檐角上的嘲风兽之上,看上去有些狠辣和威严——圆月之下,这只嘴角还在滴血的黑猫,看上去竟带着某种邪性。
“孽畜,哪里跑!”就在这黑猫漠然地俯视院子里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的时候,沈宅围墙外突然有一道黑影踏着屋顶而来!
来人眼神锐利,一身游侠儿的装扮,黑衣黑发,大马尾随风飘荡。他挥着一柄根本没有抽出来的长剑几个起落,就到了黑猫不远处。
黑猫弓起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这游侠儿却丝毫没有犹豫,直冲过来,横剑直劈。
黑猫十分凶悍,竟然丝毫不避,直接往这游侠儿冲了过来!
快如闪电一般,这游侠儿几乎是贴地连退,才堪堪躲过了黑猫的致命一击!他刚刚站稳,横剑而立,才发现自己鬓边的几缕黑发悄然飘落。
这黑衣少侠心中一惊,没想到黑猫的速度竟然快到如此可怕的地步,此刻还只是断发,如果刚才躲得稍微慢一点儿,断的只怕就是他的头了。
“李乘风,李少侠……”就在一人一猫对峙、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围墙外跑过来一个体态丰腴、头戴金冠的公子,他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转,看到屋顶上对峙的人时眼睛一亮,大声说,“李兄,道长准备好了,咱们快撤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眨巴着桃花眼对李乘风使眼色。
李乘风却不看他,只狂热地看着眼前的黑猫,说:“打赢我,我就放你走。”说着,他横剑而立,整个人杀意四起。
黑猫瞬间就被这狂热的杀意激得全身毛发炸起,看上去大了一圈。
“李少侠,李兄!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王含光隔得远,看李乘风完全不搭理他,顿时着急了,可他又不敢大声吼,只能一迭声地暗示,“都准备好了啊李兄,李兄你忘记我们之前怎么说的了吗?”
可李乘风显然早已经进入了无人可以打扰的境界—— 一个武者在面对足以匹敌的对手时,他们只能看到对方。
你来我往之间,这黑猫出手狠辣,竟是十分悍烈,李乘风几次稍微慢一些,差点儿就要成这黑猫的爪下亡魂。
“身手不错……”李乘风看着面前露出疲态的黑猫,凝目横剑,“但滥杀无辜者,罪当诛!”
最后两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李乘风整个人腾空而起,如一柄利剑,挟裹着锋锐的剑意往黑猫而去——根本不需拔剑,凌厉的剑意就直接一路唰唰唰掀翻屋顶,巨大的圆月之下,飞起的瓦片和锋锐的剑意几乎势不可挡。
黑猫弓着身子,突然抬头对着月亮狂啸:“喵吼!”
这一声凄厉的吼叫似乎与月亮产生了什么瞬间的共振一般,李乘风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气流直接反弹——剑意回震,这一往无前的杀意直接朝李乘风扑面而来!
“好!”李乘风大喝一声,直接一个滚地,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他连退之下,踏飞瓦片无数,终于在飞檐最顶尖处停住了脚步。月夜之下,黑衣侠客的黑发披散下来,方才这黑猫出其不意的一招虽然被接住,但显然还是给他造成了麻烦。
只是李乘风的眼里没有丝毫害怕,只有滔天战意。
他看着黑猫,如同见猎心喜的猎人,抬剑低声说:“再来!”
黑猫看他一眼,摆出攻击的架势。
李乘风眯着眼睛,集中精神等待黑猫的攻击,下一刻,却见黑猫往前一跃,然后瞬间改变方向,竟直接往南边飞奔出去!
“啊啊啊啊它跑了!”还趴在远处围墙上的王含光激动大喊,“李兄,这可怎么办?”
李乘风愕然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楼下院子里面的人见那杀人黑猫终于跑了,忍不住颤颤巍巍地说:“少侠,感谢少侠高义……阁下何不下来一叙?”
李乘风低头看向院子里站着的人,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看上去十分害怕,脸色惨白,但是脸上还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想维持大家公子的风度,因此看上去有些滑稽。
这年轻男人显然十分想和李乘风结交,毕竟他们今夜围攻的黑猫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榕城众人如今人人自危,在这种情况下,猛地见到一个能打过它的少侠,谁又能不想认识一下呢?
但是站在屋檐上的李乘风却没有这个心情,没有对手之后,他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他对那个年轻男人点点头权做招呼,转身几个起落,拎起还趴在围墙上干着急的王含光直接离开。
“李兄,那黑猫我们跟丢了……怎么办啊?”王含光被他拎着,还是忍不住发问。王含光一身紫色的绫罗,绣着金色的宝莲,和头顶的八瓣金莲发冠自成一套,是时下最为流行的公子装扮。要说这打扮和样貌,也是闺阁女孩最喜欢的风流公子样子,但此刻他被李乘风单手拎着腰带,居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对的样子,显然与一般养尊处优的公子截然不同。
王含光自己倒是没发现自己的变化,他还在着急:“道长可是在前面等了好久了。我们埋伏了好几天才见到这黑猫,今天又白忙活了……哎呀!”
最后一声,是王含光直接被丢到地上时的痛叫。
他翻滚了一圈好不容易站起来,扶正自己的金冠,才发现廊下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着道袍八卦簪绾发的凤眼男子。此人手中捻着一柄拂尘,虽然是在黑暗的长街之中行走,月光下的他却显现出了一种不同于世俗之人的缥缈仙气来,正是一路同行的伙伴——袁天罡。
“跟丢了?”袁天罡一开口,那带着三分散漫的语气就把身上的仙气冲淡了几分,接下来他毫无形象地往廊下一坐,更是让人觉得刚才那仙人气质仿佛都是幻觉。
袁天罡坐下喘气:“自从答应小虎帮他抓住杀他爹的凶手,我们三个晚上没睡好了,这黑猫怎么这么滑溜!给我抓到了,非得捆着它让它也几天几夜不睡才好!”他恨恨地说完,打了个哈欠,凤眼里面沁出一点儿水光,显然真的是困得狠了。接着他伸了个懒腰,把拂尘插到腰间,对李乘风和王含光泄气地说:“走吧走吧,回去睡觉。”
“它伤得很重,逃不了太远。”一直没出声的李乘风突然对袁天罡说。
坐在廊下打哈欠的袁天罡顿时来了精神,他一瞪眼睛站起身来:“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李乘风沉默地把剑捆到背上,然后上前一步,熟练地把这道士扯起来背在自己的背上:“抓紧了。”
说完还没等任何人回答,李乘风就一把拎起身边还有些茫然的王含光,一个起落,从长街上到了屋顶,再轻轻点一下,三人的身影就从这屋顶消失,到了十米开外。
“阿娘、爹爹……我听到屋顶瓦片响了……”小孩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嘘……狗剩,别说话,屋顶有怪物,听到声音就会吃人的!”大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害怕和告诫。
圆月之下,这条长街又恢复了平静。方才还在这里聊天的三人早已经到了城中西坊,追随着血迹一路到了城墙的时候,他们才看到一道小小黑影跳出城墙,竟一路往城外而去。
“道长,这黑猫平常都躲在城外,晚上才进城杀人的吗?”王含光虽然被拎着很不舒服,还是很惊讶地问。
“去看看。”袁天罡皱眉,低声对李乘风说,“小心点儿,这黑猫不太对劲。”
李乘风不答,只点点头,而后加快了动作。
自桃村李家被灭门之后,这已不是他们三人第一次如此行动。路上他们也曾遇到几次怪事,一次是真的有个小小妖怪作弄村人,另一次却完全是人在作怪。
他们三人中,袁天罡体质极其羸弱,别说跑,就连走动太快都会惊厥过去。王含光虽好一些,能跑能跳,但是遇到这种移动极其迅速的东西就完全不行。因此李乘风早就习惯了把他们带着来去,而王含光也从开始时的落地就吐变得极其习以为常。
毕竟比起被拎着来去,一个人待着更让他害怕——差点儿被媚骨勒死的事可还没过去几个月,他现在还完全是惊弓之鸟。
三人各有心思,一时路上无话,直到黑猫发足狂奔,跃入一间破烂的屋子。三人飞奔而至,王含光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颤巍巍地抖着声音说:“义、义庄……”
“咕咚”一声,王含光吞了口口水,尴尬地强撑着干笑说:“我们不会要进去吧?”
袁天罡还没回话,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王含光吓得倒退几步,直直坐倒在地!
2
萧瑟寒风的夜晚,破烂的存放尸体的义庄,说话之间突然打开的义庄大门……怎么看这都是个极其恐怖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王含光本来就有些害怕,此刻大门一开,他直接叫出了颤巍巍的高音,为这恐怖的气氛添上了完美的背景音。
“停!”袁天罡从李乘风的背上滑下来。夜风寒凉,天生体质奇寒的袁天罡早已经穿上了夹袄,可这会儿他还是冷得直打哆嗦。他揣着手淡定对王含光说:“这是个人!”
“……啊!”王含光的喊叫戛然而止,他尴尬地看了看,这破烂的义庄大门里面,果然站着个穿着短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
这老头看上去十分落魄,身上的衣服破洞了都无人修补,而且他拄着一根拐杖,只靠左腿站立,显然腿脚也有毛病。他艰难地就着月光看清楚外面三人,才颤巍巍地问:“三位公子……道长,少侠?”
语调拐了三个弯,显然是觉得袁天罡他们三人的组合十分奇妙——一个道士打扮,一个游侠儿打扮,一个绫罗金冠,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混在一起的奇怪组合。
也难怪这义庄里的老者露出茫然的眼神。
不过老者虽然不明白这奇怪的三人搭档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半夜造访,却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声音十分嘶哑,边咳嗽边问:“三位可是迷路了?还是路过此地?你们可看清楚了,这里可是义庄……”
义庄素来是存放尸体的地方,找不到家人的、还没到下葬日子的、无人认领的意外受害者,都会被送来这里。因为世人都嫌弃义庄不吉利,所以义庄素来设在偏僻之地,方圆几里都不会有人烟。为了方便赶路之人不至于睡在荒郊野外,也是为了多点儿浮财,义庄通常还会收留赶路投宿之人。
但是尽管如此,有些迷路或是时辰没赶巧、无法进城的人,宁可住在野外,也不会选择寄宿在义庄。
老者一再提醒他们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实在是因为除了一身游侠打扮的李乘风有可能是想要借宿,其他两个人尤其是那个脸色惨白的公子,看上去一脸拔腿想逃的样子,怎么看都不会是想要借宿。
“老人家,这么晚叨扰您了。我们不是歹人,在下乃司天监少监袁天罡,奉命游历天下、斩妖除魔……这二位乃是我的帮手,我等三人追踪榕城中接连杀人的黑猫,却见它进了这义庄,所以特地前来查看。”袁天罡走上前去,一脸温和地说。他凤眼薄唇,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放软了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值得信赖。
“杀人黑猫?”义庄的老者咳嗽着,奇怪地问,“怎么回事,猫怎能杀得了人呢?”
“普通的猫当然不能杀死一个大活人……不过老人家,我们能进去看看吗?”袁天罡话没说完,就被夜风吹得一个哆嗦,他忍不住抖了抖,没继续说下去,只想快些到避风处。
“啊,看我……老糊涂了!”老者一拍额头,让三人进来。
李乘风无声地扶着已经有些喘气怕寒的袁天罡挪进院子,只见满院萧条,草木凋敝,带着一丝萧瑟。
“我姓杜,人家都叫我老杜,是义庄的看守。三位要是想找猫,可以在这宅子其他处看看,就那里面可别去。”老杜拄着拐杖,右腿似乎不良于行,行走起来十分艰难,和此刻受寒发抖的袁天罡的移动速度达成了完美的一致。他指着正厅的大屋,叮嘱道:“那里放着的都是往生之人,别惊扰了他们。”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夜里危险,让他们先在客人寄宿的屋里睡一觉,明天起来再找猫。王含光十分心动,但是袁天罡和李乘风没有接话。老杜显然是睡觉到半途被吵醒的,他如此安排一番,却见三人执意要立刻去寻找,只好打起精神陪着他们。
“老人家,夜半叨扰已经十分抱歉,您快去歇息吧。”袁天罡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塞给老杜,然后笑着说,“您去睡吧,我们并无恶意,若是找不到,就在这边歇息一晚上,这就当是我们借宿之资。”
老杜还想推辞,几番下来终于收下铜钱,进屋睡觉去了。
这一番操作把王含光看得有些呆滞,他不明白他们来找黑猫,怎么又要住宿了,忍不住轻声问话。三人顺着袁天罡的脚步慢吞吞地往院子里面走,待走得稍远些,袁天罡才低声说:“只是让老人放心而已。他是义庄看守,我们深夜到访,许是怕我们盗尸。”
“盗尸?为什么会有人干这种事?”王含光完全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盗窃尸体,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什么异界神话一般,他忍不住语无伦次地说,“不可能吧……盗窃财物在下还能理解,盗窃尸体是为了做什么?”
“问他。”袁天罡哆嗦着揣着手,这夏末的晚风对其他人来说是舒适惬意,对他这样体质极其寒凉的人来说,不啻寒冬腊月的刮骨寒风。他哆嗦地扶着李乘风艰难走动,不耐烦开口说话让嘴巴都发冷,于是祸水东引,让王含光问一直没说话的李乘风。
王含光看一眼李乘风。李少侠高壮如铁塔一般,束发的马尾用的是白麻布——行走在外,全身孝布会被他人视为晦气,就连借宿都会被拒绝,所以如李乘风这般家族至亲逝世需要戴孝以表哀思的人,都会在身上某个地方缠白孝布寄托。
自家中被灭门,李乘风一路上看似十分正常,但是话极少,偶尔会抱着剑不知在想什么。王含光本来就有些害怕这一身杀气的少侠,此刻顺着道长的话望过去,就看到李少侠回头瞥了他一眼,王含光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说:“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其实他想多了,李乘风只是随便看他一眼,根本没有别的意思。见这胖子吓得腮边两团肉都在抖,李乘风直接开口说:“盗尸的用处很多,卖给想要结阴亲的人家比活人下聘更为厚利,或是卖给喜好诡异、身家丰厚之人……”
“停!李少侠,别说了!”王含光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有些反胃。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脸虚弱地制止说话的李乘风,半晌没忍住,还是给恶心得“哇”的一声,上前几步扶着墙根呕吐起来。
袁天罡揣着手躲在李乘风身后躲风,两人远远看着王含光呕吐。李乘风一脸平静,而袁天罡摇头叹息:“这王公子什么都好,就只是娇气了一些,李兄,你说是吧?”
李乘风低头,只见袁天罡脸上带着笑,眼睛眯起来,看上去像是只恶作剧成功的狐狸。
“你不是说他是福星吗,别把他吓太狠了。”李乘风轻声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袁天罡笑眯眯地回答,然后环视一周,“不过这黑猫只怕是真的跑远了,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它受了伤,跑这么远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也得找地方休息。”李乘风看向正院的后门,一脸笃定,他轻声说,“为防万一……我们要彻底搜查一番。”
“这里面可全是尸体,李兄,咱们这进去要是惊扰了死者可怎么办?”袁天罡慢悠悠地说着,听上去似乎十分担忧,但是他的表情却是闲适优哉的,显然心中早有定论。
“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被惊扰。”李乘风轻声说,大概是想到了早已死去的两百多李氏人丁,他的神色有淡淡悲悯。
袁天罡没有出声,夜风拂过,两人一时沉默。
“没看到那邪乎的黑猫。道长,少侠,咱们赶紧走吧?”虚弱的王含光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说话,打破了沉默。
“还有个地方没有找呢。”袁天罡对王含光说。
吐得头昏脑涨的王含光这才看清楚,李少侠和袁道长这会儿都看着远处正厅的后门。养尊处优、出身世家嫡支、从来没受过任何苦包括惊吓的王含光瞬间差点儿肝胆俱裂。他颤巍巍地指着那后门,不可置信但还是带着一丝希冀地问:“你们不会说的是那放尸体的地方吧?”
袁天罡的笑容加深了,而李少侠已经率先往那后门走去。
“不不不,我不要进去。”王含光赶紧说,“我在外面等你们可以吗?”
“可以的。”袁天罡也慢吞吞地往那后门走去,他的声音很轻,但是王含光听到了,道长在说,“……不过太远了,我就顾不到你了。”
“等等、等等我!”王含光恨不得飙泪,带着十足的恐惧,绝望地往道长所在的方向跑去!
各路神仙保佑,一定要让他王含光平安无事地回到长安,他回去一定给各路道观添香火钱!带着这种绝望和害怕,王含光总算跟了上去。
义庄年久失修,门早已腐坏,上面满是蛛网尘丝,轻轻推开那半扇后门,走过正厅,撬开后门,就看到满地都是被放在地上的尸体,他们身上都盖着白麻布,初初一看,竟有二三十具之多!
这对于一个府城边的义庄来说,数量有些太多了。
不过想到最近城中黑猫杀人之事沸沸扬扬,有这么多尸体也是能理解的。想到这里,李乘风突然觉得不对,他低声说:“……方才我们说起索命黑猫,这看守老杜竟好像是一无所知,可是尸体都会送来义庄……”
要知道,除了无人认领、意外亡故的,还有一些因为死因需要调查、暂时无法安葬的尸体,也会送来义庄。
凶杀是横死,最初一定会被送来义庄,方便仵作集中调查取证。别人不知道,这义庄看守却一定是知道索命黑猫存在的,为何他竟然假作不知?
如此简单的事情,只要被人一点破,就自然能察觉出其中的怪异。
袁天罡皱眉,想了想说:“有可能是城内人封锁了黑猫索命的消息,也有可能还有别的事……”
“大概率是此地县令封锁了消息。治下出现如此杀人奇事,对未来考核十分不利,也容易造成民乱和恐慌,榕城之外的人不知也正常。”李乘风轻声说话。李家祖父在中书侍郎之位退下来前,也曾外放为官,乘风自幼跟着祖父,多少也知道一些。
这话一出,袁天罡和王含光也就不再纠结,三人继续一起寻找黑猫,只是搜了一圈,仍没有发现黑猫的踪迹。
黑夜之中寻找一只黑猫本就难度十分大,加上这黑猫十分聪明机敏,伤口的血似乎也止住了,整只猫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也许真的是忍着伤痛离开了义庄的范围。
见实在没办法,三人只能就此放弃,他们路过榕城,自借宿的那家主人被杀,受那遗孤小虎所托找黑猫复仇,已经不是第一次伏击这黑猫,只是前几次连猫毛都没看到,这次已经是极大的进展,只能安慰自己隔天再尝试追捕。
但是经此一役,这黑猫说不定会蛰伏,他们三人只是路过,还得赶回长安处理圣人被龙王索命一事,根本不能长留,想到这里,他们就忍不住有些泄气。
难道竟叫这黑猫就如此逍遥法外、不断杀人取乐不成?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老鼠的叫声。可能是被三人惊动,老鼠竟从覆盖着死人的白布之下爬了出来,差点儿没把胆战心惊的王含光再次吓出个好歹。
老鼠爬出来,带动白布,露出了一截青乌色的尸体。原本已经站起身的袁天罡脸色一变,蹲下来翻开尸体上蒙着的白布。他眼神一凝,低声对身边两人说:“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李乘风和王含光看过去,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3
白布之下,尸体全身乌青,面容扭曲,五指僵硬成发力状态,看上去死得极其痛苦,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人死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王含光抖着嗓音问,“变成这个颜色?”
袁天罡没出声,李乘风唰地掀开旁边的白布,下面果然也是具死不瞑目样子的乌青色尸体,只是这回的是个年轻女子。
李乘风冷着脸唰唰唰唰一路过去,地上二十几具尸体身上覆盖的白布全部被掀开,尸体再无遮挡,直接出现在三人面前——死者俱是全身乌青,表情狰狞,看上去像是经历过莫大痛苦一般。
“三位客官……小老儿不是提醒过你们,不要进来这正厅的吗?”就在三人看着这一地死状诡异的尸体的时候,门口却传来“吱呀”的声音,王含光吓得几乎是瞬间一个箭步躲在了李乘风的身后,然后颤巍巍地伸头看门口的老者。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月亮没入乌云,老杜站在门口,乌漆抹黑的根本看不清楚面容,愈发显得诡异。他燃起火折子走进来,脸上是浓重的悲悯:“哎……你们这些后生真是不知道轻重。这些送过来的人都是最近才死的,还没搞清楚是出了什么问题,万一要是传染,你们可怎么办……”他一边说话一边咳。
也许是老杜这絮絮叨叨的语气,也许是点燃的烛火,刚才那一瞬间的阴森褪去,王含光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袁天罡倒是神色十分镇定,他还在仔细看面前的尸体,而李乘风默不出声地走到了袁天罡身边,等着他看完。
好一会儿,袁天罡才停了动作,他突然问:“老人家,你说这里的人都是病死的?”
“是啊,从一旬之前就陆续有人送过来,都是病死的。”老杜叹了口气,“本来洪大人聘请了医者仔细调查,就怕是时疫。这几天仵作也没来,小老儿正担心呢……”
“那被黑猫杀死的人呢?他们没送来义庄?”袁天罡皱眉。
横死之人和其他不一样,一般都会先送来义庄让仵作调查。毕竟有可能牵涉人命官司,怎么也不能草草处置,一城最多也不过一两个义庄,既然老杜完全不知道,极有可能是集中送到了其他地方。不然怎么可能一个都没送来呢?
但是老杜开口就否定了,说榕城只有他这么一个义庄,且更重要的是,这地方还一直都是他管理。
“小老儿一直在这个义庄,最近收到的都是这些生病死的人,可没收到什么被猫杀死的人……”老杜认真想了想,十分确定地回答,然后又继续问,“小老儿冒昧地问问……你们可是听了什么酒馆里面那些浑人的胡话?那些人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他们天天醉醺醺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也许是长年一个人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与尸体为伴,实在是太过寂寞,老杜说起话来若是无人制止,就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在那里说了许久,袁天罡站起来,李乘风见他踉跄,伸臂扶住他,低声问:“怎么样?”
在李乘风看来,这地方极其奇怪。死者样貌大异平常,老杜说是什么时疫,但是从古至今可从没有这种死状的时疫记载。
城中黑猫索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三日前来到这榕城的,据说黑猫已经杀了十几人之多,持续了至少四十几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送来的都是死于黑猫之手的人,而时疫只是对老杜随口编的理由。
李乘风看着袁天罡,只等这道士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没问题。”袁天罡的想法与李乘风大致一样,只是他看到的东西比李乘风更多、更细。但他也觉得十分奇怪,这些死人气息正常,虽有痛苦但没有怨恨,此地虽然浑浊不堪,但是却没有其他的杂乱物质。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正常的、停放了很多尸体的地方。
而那老杜也怎么看都十分正常。他还在絮叨,话语里甚至还带着关切和慈爱,就像是邻居家对隔壁顽劣孩子絮叨的大人一样。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也许是他们追着黑猫而来,确实比较疑神疑鬼的关系。倒是这个病,据老杜刚才所说,生病的人似乎都没有交集,家人也未染病,也许并不是传染性的……最好如此,时疫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古至今哪一次时疫不是死伤甚多,甚至有的会死绝一个城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吧。”见袁天罡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李乘风低声说。
今夜又是无功而返,和前两次一样,连王含光都有些泄气。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又听到了老鼠吱吱叫的声音——就在离他们不远处!
李乘风乃是习武之人,素来耳目最为清明,他条件反射般随着声音看了一眼,却看到在黑暗的墙根下的木凳子后面,有一团浓郁的黑影。
黑影原本躲在窗幔之下,根本不会被人注意,但是刚才躲着啃噬尸体的老鼠被人惊扰之后慌乱乱蹿,大约是蹿到了那窗幔之后,于是下一刻,那老鼠发出短促的一声叫声,就没了声息。
其他人可能只觉得是只老鼠在叫,但是李乘风耳力极强,他侧耳一听,直接把袁天罡挡在了身后。金戈交击之声响起,李乘风震断背上长剑的裹带,整个人唰地一下直冲了过去!
说起来十分复杂,但其实也不过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老鼠叫了一声,李乘风就直接拿起剑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王含光根本没闹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李乘风一剑挥出去,根本不需拔剑,剑意所至摧枯拉朽,窗幔断成两节,里面黑影一闪,再一看,那一双明黄如琥珀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缎子一般闪亮的黑色皮毛——不正是他们追了大半个晚上的杀人黑猫!
“喵嗷!”这黑猫被激怒了,发出愤怒的嘶叫,下一刻却直接破窗而出。
李乘风正要再追,袁天罡却急了,大声喊:“带上我!”
李乘风一顿,转身飞速背起袁天罡,然后直接破窗而出!
“等等我!”王含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凉的喊叫,再看外面,两人早已经去得远了。
“小后生,你不如在这里住下,等你的朋友回来找你吧。”后面还在絮叨的老杜看到王含光一脸凄凉,对王含光笑着说。
王含光不敢看地上的尸体,颤巍巍地挤出一个绝望的笑容来,说:“那、那就有劳您了……”
“没事,义庄平日也接待过借宿的客人,屋子虽不甚豪华,但是也算干净。”两人走出来,老杜关了正厅的门,带着王含光去了客房。
进了客房点了灯火,王含光这才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还好,真的是个借宿的地方,不是刚才他脑子里面瞎想的可怕画面。
一再谢过老杜,王含光从怀里掏出一角碎银子递给他,看着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西厢,才关上房门,打算转身去美美地睡一觉。
刚躺上床铺,大门突然就被人猛拍起来!
“老人家,还有什么事情吗?”王含光奇怪地问,还以为老杜是掉了什么东西。他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上前去开门,突然就听到一个焦急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别开门!”
与此同时,王含光已经拉开了门闩。
“啊啊啊啊……”一开门,王含光就看到脸色惨白的死人往自己脸上直接招呼过来,那双死鱼眼里竟让王含光看出了杀意。王含光顿时惨叫,心里大叫“吾命休矣”,下一刻,却听到了旁边有人说:“那个……兄弟,你睁开眼睛吧,没事儿了。”
王含光悄悄地掀开一只眼皮,只见一具尸体正和自己脸贴脸,差点儿没一翻白眼直接再次晕过去。
幸好下一刻,这巨大的脸突然拉开了距离。王含光一看,旁边一个身材消瘦,样貌奇丑无比,嘴角还有一颗黑痣的年轻男人正吭哧吭哧地把那尸体往门外拖,只可惜他力气太小,拖了好几次都没拖动,气急了,才从怀里小心摸出一张黄色符纸来,一脸肉疼地贴在那尸体上。
“起!”这小哥并指一竖,那地上的尸体就直直地竖了起来!
王含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他看着面前这小哥,咽了口口水,兴奋地问:“你也是道士?”
“道士?”那小哥把尸体移到门外,听到王含光的问话,一脸茫然,下一刻回过神来,笑了笑,显得更丑了,他摇手说,“不是,硬要说的话,普通人都称呼我们为赶尸人。”
“赶尸人?”王含光这一趟出门,才知道天下之大,只觉得往年只待在家中的自己简直就像是井底之蛙一样,大家说的玩的,竟和他往日习惯的没有一丝相同。这会儿又冒出个新鲜事儿来,他虽害怕,但是也忍不住好奇。
“对,不过那是对我们苗疆之术不懂的人才会这么称呼,其实我们是控师。”这小哥性子倒是很好,朗笑着自我介绍,“控师,可控天下奇物,蛇虫鼠蚁、飞鸟游鱼,只要学到家,万物皆为我辈驱策。”
这么说着,这年轻人脸上流露出骄傲的表情来,笑着说:“所谓赶尸,也就是个在外糊口的幌子罢了,只需驱使一些食腐丝虫入尸体内,就可以让尸体自己行走……是不是很神奇啊?”说着,这年轻人居然操控着尸体做了一个对月饮酒的动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含光看得脸都绿了,偏这年轻人笑完还说:“兄弟,看你这一身打扮,你是哪家的大家公子跑出来玩的?我叫朱三儿,你叫我三儿就行。我看你顺眼,你要是死在外面,我可以帮你打个折扣送你回家!”
王含光心里将信将疑,对朱三儿说:“那个……三儿,你可真会开玩笑……啊啊啊啊啊啊!”
壮着胆子走出来的王含光这才看到,方才那一具尸体算什么,这廊下此刻整整齐齐站着十几个死人!他两眼一翻,直接厥过去了。
“咦,胆子这么小,也敢住义庄?”朱三儿惊愕地看着王含光,这次发出的却是个清丽少女的声音。
下一刻,西厢院子门发出机械的“砰砰砰”的敲击声。
“该死的,又来?”朱三儿咬牙切齿地说完,使劲拍王含光的脸,“醒醒、快醒醒,有人来追杀我了,你还是留点儿力气等会儿再晕吧!快起来啊!”
门外的敲击还在继续,门闩发出破碎的声音,眼看着要顶不住。
朱三儿扇了几巴掌,王含光都死死晕过去,门外追杀已到,王含光却瘫软在地,朱三儿咬牙,一时陷入了两难。
4
话分两头,王含光这边还在昏迷,另一边李乘风背着袁天罡,两人连夜追着那黑猫,过了几座山之后,已是黎明时分。他们早在前一座山绕路的时候失去了黑猫的踪迹,如今走到这里,已是彻底失去了任何寻找的凭依。
山脚下炊烟袅袅,显然有起得早的农家正开始新的一天。
“先去村里休息一下吧,你还好吗?”李乘风若是一个人的话,此刻倒还能挑个方向再去搜寻,只可惜他背上的袁天罡吹了半夜的冷风,此刻一直在低喘,身体冰凉,眼见着说话都哆嗦了。
李乘风不敢再追下去,这半年他和这道士一路北上,可算是在“人类的身体到底能虚弱到什么程度”上有了深刻的认知。
毕竟冬天的时候这道士躺在马车里面赶路都能躺十天半个月,走三步路喘五口气,这会儿他再继续背着这道士跑两座山的话……李乘风很担心还没回到长安解决圣人的事儿,这道士可能就要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直接死于受寒了。
袁天罡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冷得都快神志不清了。从小到大,他唯有夏季会出门活动,从夏末到第二年初夏,袁天罡往往都窝在司天监的藏书阁里面,那里面被几个老书生修整得极好,窗户纸都是新封的,炭盆烧得旺旺的,往日虽要穿好几层衣服裹得像个球,但到底不算难过。
从去年下山开始,袁天罡就深刻地明白了这其他三个季节在外面度过到底有多可怕。这会儿他哆嗦着把自己冻得如寒铁一般的手死死贴着李乘风冒着热气的脖子,胡乱地点着头,实际上根本不明白李乘风到底在说什么。
好在李乘风也不需要他回答。忍着脖子上快要把血管冻住的冷,李乘风往山脚一路飞奔,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子前。
这小村子看上去还不错,证据就是这村庄门口有条土路,应当是连着官道的,不但出行极其方便,平日也可以与行脚商人做些买卖,或是收些钱让路人借宿。这一段时间往长安赶的路上,李乘风他们三人找不到客栈的时候,大多是找这些官道旁的村子借宿或是补充一些干粮吃食,时下的人都是如此做。
李乘风打量一下村子,确定这地方没什么问题,就直接穿过官道,直直往村中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李乘风突然听到背上的袁天罡惊愕地大喊:“快让他停下!”
李乘风顺着袁天罡手指指的方向一看,就看到一人远远纵马而来。虽不明白袁天罡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到底一起经历这么多事情,早已经有了默契,李乘风直接出手,单手反抱着袁天罡拔地而起,落在马旁的那一瞬,右手出手,死死勒住了奔跑的马!
“你干什么?”马上是个年轻男人,他一身劲装,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自己的马居然被当街拉住,他顿时怒极,抽出马鞭就往李乘风攻过来!
李乘风这一路心中烦闷,偏又没遇到什么能打的妖魔鬼怪,连发泄都没办法,这会儿见这人居然死缠烂打,连说话的工夫都不给,顿时心中也气闷,直接出手就顺着鞭子单手绞过去,而后一个卸力,竟然赤手空拳把那人的鞭子夺了过来!
那人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顿时也惊了。就在这个时候,袁天罡被带着转了两圈,才喘过气来,他低声说:“快、快扶我过去……”
李乘风一把丢掉马鞭,不管面前这还在惊疑不定的人,扶着袁天罡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到在马匹底下有一只小鼠,大约是被快马吓呆了,它竟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僵住了。李乘风正在奇怪,就看到方才还哆嗦又喘的道士并指在空中画了一道,低声道:“破妄!”
于是让当场三人都惊呆了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戳破了什么东西,空中发出“噼啪”的一声响,而后地上的小鼠消失,瞬间竟然出现了一个穿深蓝绣红花裙子的婶子!
这婶子一脸惨白,吓得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那被夺了马鞭的年轻人顿时惊恐地大喊出声:“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变出了一个人来?”
李乘风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想要问袁天罡,就感觉身旁的道士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栽了下去!
幸好李乘风反应快,一伸手直接接住了袁天罡,他这才看到,这道士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冰雕一般,竟好像个死人!
李乘风大急,抱着袁天罡就往村子里面冲,完全不管身后那崩溃大叫的年轻人和那还在惊恐的大婶。
“喂,你别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人似乎也有急事, 想走但是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倒是那大婶半晌才喘出来那口气,她突然坐起身,一把抓住年轻人,大吼着喊:“你这个丧天良的,看到人也不避让,差点儿把我撞死……你跟我进村,我们找人来评评理!”
“你要干什么?放手,你这个泼妇,放手!”年轻人想要躲,但是这大婶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他又怕碰到不该碰的位置,一时束手束脚,竟然被大婶推推搡搡,直接拖到了村子里面。
等到袁天罡醒过来的时候,院子里正闹成一团,人们的哭声、吵闹声,简直都快把屋顶掀翻了。
可没有一个人进屋来。
袁天罡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李乘风冷冰冰的声音:“我说过,不许进去!”
说完,就听到一片“哗啦啦”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垮塌之声。
“你、你赔我房子!我的砖!”门外响起一道气愤的声音,奇怪的是,居然还有几道跟着应和的声音。
袁天罡还在不解到底所为何事,就听到李乘风低声说:“钱,赔给你们,出去!”
下一刻,有铜钱哗啦啦落地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又听到一个谄媚的声音说着:“两位客人好好休息,想住几日就住几日……”
之后,院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袁天罡心中极其迷惑,偏他连日没休憩好,又受寒严重,这会儿虽醒过来,但是整个人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别说下地走动,连手指都半天没法动弹。
好在没一会儿,李乘风就端着燃好的炭盆进来了,他看到袁天罡醒了过来,虽没有说话,但眼神中闪过一丝轻松。他把炭盆放好,又从外面拿进来一个汤婆子塞到袁天罡的被褥里面。热热的汤婆子一进被子,袁天罡才突然觉得身上刺骨的冷,牙关都有些发颤,他死死抱住那温热的汤婆子,跟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
李乘风又塞了一个汤婆子在他的脚下,这才坐在床头低声问:“你多久可以恢复过来?”
袁天罡冷得牙关颤抖,哆嗦着说:“至少还得两天。”
这个回答显然让李乘风有些为难,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说:“等你恢复好了再走吧,只是这地方……”
说到这里,李乘风露出了淡淡的不屑之意。
他自离家之后一直游历江湖,最是疾恶如仇,袁天罡和他一路结伴走来,见过这李少侠很多面,但是却很少见到李乘风露出嫌弃他人的一面,虽然极其淡,但是袁天罡还是哆嗦着撸直舌头问:“怎、怎的?”
“这村中的人……可算是爱财如命。”李乘风素来不是个多话的性子,只说完这两句话,就不开口了。袁天罡想到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李乘风丢钱的动静,心知能让李乘风做出如此评价,这里的人只怕品行确实不太端方。
但是袁天罡只隐约觉得这地方的人可能不太对劲,却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那个在路口遇到的大婶比较要紧。袁天罡这会儿醒过来,赶忙问起她。
“她?”李乘风听袁天罡问,冷声说,“我们住的可不就是她家,一晚上十个铜钱,被褥、热水以及炭火都要收费……才一夜,你猜多少花费?”
李乘风伸出去两根手指,袁天罡想了想:“二十文?”
“二钱多银子!”李乘风一句话出口,惊得袁天罡差点儿坐起来,他挣扎一下,到底没坐起来,惊愕地说,“疯了吗?这地方可是村中,二钱多银子在长安也能住十几天了!”
“无事,最多不过两天,先等你休息好再说。”李乘风为了安抚他,说起昨日他昏倒之后的事情来。
昨天早上袁天罡昏倒之后,李乘风急匆匆进了村子,找了户看上去打理得很好的青砖瓦房住下,虽那主人索要的钱财不合理,但是他也没多说什么,事急从权。
但是接下来,那不知道为何会变成小鼠的大婶却拖着那骑马的年轻人进村了。李乘风当时急着给袁天罡裹被子生火,稍微忙完一些走出来,就看到那年轻人的马和身上的配饰全部都被搜刮干净,那大婶的儿子和良人还拿着棍棒,逼得那年轻人连一身簇新的衣服都脱了下来。那年轻人只剩下一身中衣,竟就这样直接被赶出了村子。
也是因为如此,李乘风才觉得这村中之人十分彪悍。到后来那大婶认出李乘风,发现是救了她命的人,这一家人居然觍着脸上来道谢,还说他大人有大量,好人有好心,他们实在缺钱,还请他多给一些钱来。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尤其是趁着李乘风离开张罗东西,这家的儿子居然溜进了房内,待李乘风回来的时候,见这人居然在搜袁天罡身上有没有钱财,顿时勃然大怒,这才有了之前门外的一幕。
李乘风猜测,若不是他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以这一家人的德行,只怕他们不落得和那骑马的年轻人一个下场,也会有性命之危。
只是这些事情李乘风都不想告诉袁天罡。
这道士虽然平常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是他刚才拼着身体到了极限,还是救了那大婶,虽不是为了别人的谢意,但这家人如此行事,只让人觉得齿寒,没得让这道士知道了心里不痛快。
袁天罡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低声对李乘风说:“也罢,应当出不了大事,我现在也没力气管……只是,你劝那大婶最近别出门,千万小心……等我身体恢复一些……”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李乘风低头一看,大约是房间暖和了之后太舒适,这道士说着话居然抱着汤婆子睡着了。
那双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高深莫测的眼睛一闭上,这人竟显得有几分稚气,李乘风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弟弟李忘忧。他上一次过年之后离家,弟弟还挥舞着未开刃的剑大声说着“阿兄,等我到了十五岁,你也带我游历江湖去”……若是他们家前不久没出事,过几天就是弟弟十三岁的生日了……
本来还有两年,阿弟就可以和他一起行走江湖,甚至再过几年,他也许就要谋个官职,踏实地经营世家子该有的人生,而后放任阿弟自己出去闯荡……如今没了家人,李氏这一脉竟已经只剩他一个人,李乘风心中空落落的,每当想起,只觉得心中如同死灰一般,仿佛什么东西都烧干净了,只剩下苍凉。
“荷叶鸡、烤羊腿……老头子,我不吃青菜,别给我夹青菜……”正在李乘风出神之际,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极其细小的呢喃声,他低头看去,睡熟的道士做梦都皱着眉,仿佛看到了面前放着的青菜一般,带着一脸的绝望和嫌弃。
李乘风一愣,半晌摇头,笑了一下。
外面,月亮躲入乌云,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唯有他们借宿的人家,主屋还点着灯。
“你在干什么?”主屋里,在柜子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的妇人突然听到声音,吓得差点儿没整个人弹起来。她转身,看到身后脸色阴沉的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就想看看钱够不够……这不明天就是上山交钱的日子了……”
“这个月我们家有两个财神爷,当然是够了,倒是你娘家……”这男人看上去高大阴沉,佝偻着背,皮肤黝黑,脸上一脸的戾气,他看着自家媳妇,阴森森地说,“听说你小弟这个月没凑够钱,前天你娘还在你面前哭……你不会是想偷我和儿子的买命钱给你小弟吧?”
这妇人直哆嗦,听到这话,顿时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来,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哀求地小声说:“大郎他爹,求求你,你就借我小弟三十文吧,他这个月就差三十文就能活下来了……求求你了大郎他爹,下个月我一定让他还你!”
“还钱?你看看村里的人家,谁还会把钱借给别人,除非快被打死,谁又会把钱还给别人?这不是借钱,这分明是借命出去!”男人勃然大怒,一耳光直接扇到女人脸上,恨声说,“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今天就打死你,也免得我和大郎出事了!让你得了钱财贴给你娘家!”
男人做惯了活儿的手力气极重,几巴掌下去,女人的脸就肿了老高。她还想哀求,可是被打得牙齿都飞了两颗,吐出的口水更是带着血迹。
“我、我不给钱,我爹要打死我的……”女人惊恐地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男人听到了,只冷笑一声,根本懒得搭理她,自己脱了衣服上床睡了。
女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看着快要消失的月亮,痴痴呆呆地想了许久。直到鸡叫声响起,对面屋子打开门,一身黑衣的李乘风束好马尾,举着未出鞘的剑开始舞剑晨练,这妇人突然眼睛一亮,她神神道道地说:“对,那是道长,是仙长,说不定他有办法,说不定他有办法!”
她越说越兴奋,连身后的男人被吵醒的怒骂都没听到,直接出了门,往李乘风他们所在的院子而去。
“站住!”
这妇人一夜未睡,头发散乱,整个人看上去神神道道,和当日凶悍拦住路人要钱的样子截然不同,一看就不对劲。李乘风虽然在练剑,但是耳聪目明,她还只到门口,李乘风就直接横剑拦住了她,冷声说:“你要干什么?”
“道长,我找道长救命!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仙长,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和儿子,救救我小弟,救救我们叶村吧!”这妇人被拦了一下,竟然直接跪下,开始在门口大喊起来。
袁天罡身体本就羸弱,如今不舒服更是需要多休息,本来是很难吵醒的,但这妇人跟疯了一样大叫,只怕死人都要吵活了。李乘风正想让她闭嘴,就听到屋里的袁天罡醒了过来,问:“谁在外面?”
与此同时,对面屋子里刚才还打算睡个回笼觉的男人冲了出来,上前对着女人就是一脚,大吼:“你个疯婆子在这里叨叨什么呢!还不给老子滚回去!”
吼完他马上转头谄笑着说:“打扰两位贵人了,我这媳妇有时候有些疯癫,她这是发了疯症了,客官莫怪,我这就带她回屋……”
说完他拉着女人就要走,女人却真的疯了一样大叫起来:“我不走,叶老大,你想想,你要一辈子给一只猫交买命钱吗?每个月六十文,你想想死了多少人了,叶老大,你放开我……唔唔唔……”
这叫叶老大的汉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媳妇的嘴,脸上已经有了狰狞之意,他掐着这女人的脖子把她往房里拉,像是快要把她掐死一般。
虽然看不惯这村中人利欲熏心,但是李乘风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被扼死,正要上前救下那妇人,就听身后传来袁天罡的声音:“猫?你说……你们要给一只猫交买命钱……那是怎么回事?”
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一群人居然给猫交钱才能活命?!
“是一只黑猫。每个月村中被点到的人都要交六十文,不交第二天就会死……是真的!”这妇人被救下,几步上前跪在院子外面,涕泪横流地哭求,“求求您,道长,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小弟、我男人和我儿子都被点中了,可这个月我们实在是交不出钱了……”
“你确定是黑猫,而不是其他人?”这妇人说的虽十分明白,但李乘风依然十分奇怪,一只猫怎么会要钱,它又不会花钱。
“是猫,黑猫,它给大家叼来的纸条,开始大家都不信,还以为是恶作剧……直到它来村子里面杀人,到处都是血……大家都看到了!”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不太好的经历,这妇人脸色仓皇,满脸泪水,她捂着脸说,“今天就是交钱的日子,可是我小弟还没凑够钱,家里的地都卖光了……”
难怪这里的人爱财如命,甚至还会强抢,原来是因为每个月都要交买命钱!
李乘风大步走进门。他明白,这个情况下,袁天罡一定躺不住,肯定是要去看看的,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好,李乘风只好把他裹了好几层。这道士真是清瘦得有些过分,加了好几层夹袄,外面套上厚厚的道袍,竟看上去体态与常人无异。李乘风看他这羸弱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低声问:“现在出去没问题吗?”
“没事,只是手脚没力气。”袁天罡整个人看上去如一团软泥一般,任由李乘风帮他裹成一个团,再背着出去。
两人一出门,李乘风就敏锐地感觉到袁天罡的呼吸变了。
“带我出去看看。”李乘风还未说话,袁天罡突然低声对他说,“快带我去看看村中之人!”
他的话语十分急促,李乘风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这道士语调如此急切,显然有什么大事,于是不顾妇人的哭泣,直接走出门去。推开大门,他们就看到这个静谧的小村庄,此刻已经有人准备好,一家人结伴仿佛逛庙会一般地出行了。
只是他们面容苦涩,神情萧瑟凋敝,与去庙会截然不同。
“这、这村中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景象虽然怪异,但都怪不过背上道士的一句话,他声音里带着愕然,“为何这村中所有人都带着一身死气?”
“你说什么!”李乘风顿时也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