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威谦·H.布兰查德 日期:2021-12-27 05:14:31
卢梭在这次的责打中承受了很多痛苦,但也获得了很多愉悦。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无辜之感,在他的想象中,远超过他的折磨。这个经历代表了他自虐冲动的重大转折,从一种性的自虐转向道德的自虐。这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憎恨的父亲,一定程度上,释放了他在现实中所压抑的对自己父亲强烈的敌意。更进一步说,他的憎恨帮助他掩饰了性方面受虐的情感倾向。从前,当他被惩罚时会感到羞愧,但现在,痛苦给了他一种纯净的美德的感受。身体的痛苦减少到最低,但逐渐发展出一种改变和提升社会的感情。美好而高贵。当他扮演圣徒角色时,能够完全不在意他对其他人的敌意和侵略性的感情,只要他认为其他人在迫害他,那他就可以相信自己完全没有错,而良知则完全在休眠之中。这样他不断安排和想象着人们迫害他的场景。
但这一幅受苦的肖像只是卢梭诸多复杂性的一个方面。隐藏在他童年背后的是一种很强烈的攻击性。普通男孩子的冲动,打仗、征服、恨自己的敌人,这些都被跨越了。他被爸爸和姑姑宠爱和保护,从来不跑到街上和其他孩子一块玩,他像暖房中的植物一样长大,在压抑的愤怒中接受教育。但是,一旦他的负罪感减轻,愤怒就会爆发出来。在第二次鞭打事件后不久,卢梭在街上为了保护表兄而打架。他为失败者而进行战斗,这种情形下,侵略和攻击从没有困扰到良知。只要能抓住那种受到伤害的无辜者的感情,他就能允许自己完全的报复。他基本是个腼腆胆怯的年轻人,但一旦被正义的愤怒点燃,他就会万分勇敢,尽管他时时夸耀自己善良和温柔的天性,但私下里很不喜欢胆怯和懦弱,他期望自己可以克服这样的弱点,对正义的激情给了他机会。在被叔叔打以后,他像我们描述了他的感受,他告诉我们他的血液会怎样为不公正的故事而沸腾,他会怎样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痛恨迫害者。从受害者转变成迫害者只有一步之遥。失败者和受到损害的人变成了专制者。事实上,卢梭下面的文字是:
当我读到暴君的残酷,或者一个卑鄙牧师的隐秘暴行时,我希望去刺伤这些人,即使为了这些行为我要死一百次。我常常大汗淋漓地追赶一只鸡、一头牛或一只狗,并向它扔石头,因为它们折磨其他动物,而且仅仅由于它们觉得自己更强壮。
如果有人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追着一只受惊的公鸡,一边跑一边扔石头,他只会认为这个小孩很残忍。他必须认真考察这个孩子头脑中所想,这个孩子认为公鸡是一个有罪的独裁者,但是即使这样,对残酷作出判断也一点都不困难。弗洛伊德(Freud)研究发现,施虐与受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同一种冲动的两种表现形式。这在解释卢梭的个性时,再适用不过了。
温柔和甜美生物所内含的残酷性揭示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善和恶混杂在一起。当我们最为相信自己公正无私的时候,我们天性中被抛弃的一面悄然浮现。这是让一雅克·卢梭的故事,他为了追求真理和美德,同恶意的敌人战斗,展现了人类精神中所能出现的最艰难的斗争。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场黑暗中的战斗时,面对着不可知的袭击者,就更应注意————卢梭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者承认他残酷的攻击性冲动。他在所有地方寻找神秘的敌人,但除了一个地方,那里他从来不敢探寻。
P16-17
布兰查德描绘了一副关于卢梭个性成长的清晰图画,在一系列基本假设之下,他持续观察与审视卢梭生命和作品的丰富细节,结果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卢梭。布兰查德的努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范本,在其中可以看到现代心理学知识如何丰富了我们对有影响力的政治理论的理解。
————美国著名的政治学家及政治心理学的开创者 哈罗德·拉斯韦尔
卢梭是谁?
对于世界,抑或中国,这绝非一个陌生的名字,也绝非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康德,一个沉溺于抽象哲学概念,轻视普通人的傲慢哲学家,在阅读了卢梭之后,如醍醐灌顶,宣称卢梭让他认识了人类,抬头仰望天空,明白了一切哲学的最终目标都是为了维护人的幸福和权利。托尔斯泰,抛尽荣华,走进俄国广袤土地上的贫苦农民当中,和他们一起过最简朴的生活,以此作为自我的道德救赎,而他生命中最大的精神力量,来源于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卢梭,另一个则是福音书里道成肉身,为了拯救人类的罪恶,甘心承受十字架苦难的耶稣基督。
然而同时,塔尔蒙在《极权民主主义的起源》中,矛头直指卢梭,认为他应该为浪漫激情泛滥导致的现代极权负责,20世纪以《自由宪章》闻名的哈耶克,更是以异常雄辩的方式,清理自由主义遗产,毫不迟疑地把卢梭归在大陆建构理性名下,声言其是对自由秩序的最大威胁。
中国背景下,卢梭的面貌并没有变得更为清晰。遮挡着过去一个世纪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变迁的雾霭和帷幕,似乎使他的面貌变得更加难以分辨。他是激励国人追求自由、民主、正义的先知,是呼唤人们打破旧制度、旧政权,一切锁链和桎梏的精神典范;他唤醒了一个被压迫的民族,鼓舞她追求独立、正义和平等,鼓舞她在枷锁中间抗争,摆脱自己受奴役的命运。那种对权力压迫和不公正的控诉,洋溢着的道德激情,以及伴随着那种道德激情而来的喜悦、狂热甚至战栗,中国人绝对不会不熟悉。然而,道德乌托邦下的疯狂和阴影,革命名义下的罕见痛苦和灾难,他竟是一点责任也没有,可以毫发无损地得到豁免吗?
在不断变换的背景中,卢梭的存在显得异常诡异。圣徒还是疯子,先知还是精神病患者,光明的使者抑或来自深渊的魔鬼?答案似乎有很多个,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卢梭的存在本身,显示了人类固有的伦理困境,那是一个模糊而不断漂移的世界,不具备善与恶、黑与白的清晰界限,那是一个充满悖论、矛盾而无法和解的世界。在卢梭那里,任何的评判都失去了固有的确定性,他的存在显示出,我们在庸碌而琐屑的日常生活里,一直想要自我麻醉、自我宽恕,原来不过是一场多么肤浅的自欺欺人,多么虚伪华丽的表演。一个人的成长和一个民族的成长一样,要付出伦理的自我审视的代价,结果绝不让人轻松。卢梭可能来不及明白,他自始至终追寻的初始纯真和完美无缺的道德救赎,他所阐释与实践的压迫与反抗的教义,他苦心孤诣塑造起来的为真理受难的圣哲形象,包含了多么残酷的矛盾和自我讽刺。而关于他的一切已经结束时,或许,故事才刚刚开始上演。
卢梭的研究已经浩如烟海,布兰查德似乎有意把心理分析引入政治理论的解释之中。这也许要归功于20世纪蔚为大观的诸多心理分析学派的繁荣,对这些包罗万象、博大精深的心理学学派,我不敢妄言,但其中有一点非常值得注意,它把文本和概念,观念和理论从抽象的语言和逻辑分析中解放出来。单纯从文本的概念分析来看,卢梭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保守主义者,和法国大革命无关;单纯从逻辑上推理,卢梭富于激情的雄辩争论似乎难以理清其明晰的内在理路;单纯排列出卢梭的观点,抽离时代背景和作者的感受与经历,只不过变成了填字游戏。布兰查德在一个至关重要的点上,警醒了我们:理解政治理论只靠理智和逻辑,是远远不够的,在卢梭近乎夸张的政论文中,在他反复变换的语调和身影里,有些始终荡漾于其背后的情绪和感觉,深深植根于他所有的政治发言和理论观点之中。理解他,如他所感觉的那样,去呼吸、思考,如他所感觉的那样,去抗争、行动;理解他,精密强大的智力和丰富敏感的心灵,处于同等重要的位置。这样做,或许才在一定程度上,到达了应有的深度,毫无保留地承担了关于他所有的一切,无论好与坏、对与错。这样,我们或许有望融会到他的生命河流之中,不再单纯触摸着冷冰冰的概念、逻辑、理论,还感受着他的情绪、感情、知觉、直觉;分享着他生命中一切的悲哀与愤怒,眼泪和欢笑,对美好的向往,对现实的反抗,对未来的期盼;凝视着他在无望之中的徒劳挣扎,悲悯着他不断的自我怀疑与折磨;体谅着他的爱情、梦想、绝望和自我救赎;甚至,穿越过时空的巨大隔阂,感受他身体所显示出来的一切优美和疼痛,欲望和渴求,一切的单纯、天真无邪和近乎邪恶的残酷。
卢梭是一个叛逆者,他几乎是和整个的时代、整个世界作战。他反叛自己身处其中的几乎一切:腐朽的政治制度,不公正的权威,穷苦者遭受的压迫,陈旧虚伪的习俗,复杂无用的礼仪,堕落的道德和科学,被个人利益和野心所绑架的战争,无耻的政客,矫揉造作的妇女,巴黎空洞的沙龙,繁冗而虚伪的教育。通过《论科学和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社会契约论》、《爱弥儿》这样一系列的艰苦奋斗,卢梭成功地给予他所生存的那个时代强有力的打击。同样,这是一个艰难的寻找道德真理的旅程,在这个裹挟一切的世界里,置身于腐朽与败坏之中,他试图紧紧抓住已经失去的初始的纯真,保存自己的孤独和美德;在对世界的残酷攻击里,卢梭试图与自我达成和解,消弭在成长过程中间不断增加的犯罪感所带来的恐惧。这需要非凡的道德勇气,然而正是这一点,无可挽回地造成了他的溃败,或许,反叛一切的背后,实在已经积蓄了太多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和恶意。他不是被压迫者的代言人吗?却为何用新建构起来的真理,独断地笼罩在一切之上,用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语调宣判一切,甚至那样完满自信地塑造爱弥儿的全部生活?在这令人目眩的背景里,充满了罕见的美德和大规模欺骗的结盟,反抗精神与权威欲求的联合,真理和权势扩张野心的合谋。
我们和布兰查德一样,追随着卢梭生命的轨迹,探寻着他给出的伦理难题的答案,这一过程可能非常艰难。实际上,也许不是卢梭的理论,而是他所启发和唤醒的反抗和革命的精神和情感,注人到每一个后来的革命者的身体与心灵里。法国大革命震撼世界的呼喊,中国革命近乎信仰的热情,都隐约可以看见他的光影。正义的激情,反抗压迫的渴望,凝聚在卢梭继承者的心灵之中。我们似乎很难想象,他那时常被疼痛和疾病折磨得纤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了那样令人目眩的反抗光芒。他具有某种魅惑的魔力,革命者,不管是否曾深入研究卢梭的理论,都是他的继承人,他们在情感和灵魂深处是他的同志。他所调动的,是远比理性要更加深厚和宽广的东西,在那个崇尚怀疑、论辩和理性的时代,他罕见地渗透到人心灵深处,碰触到人心隐秘的情绪和感受,激起头脑和心灵的奏鸣;他所唤起的,是近乎诗意的东西,近乎生存结构中最深的渴求,这种诗意的呼唤描绘了最美好的渴望,同时毫不留情地塑造了敌人,使最残酷无情的破坏欲望变幻成花环般美丽的布景。当真理变成一种权势的时候,道德也会变为利斧,理想也可以释放出难以预料的暴虐,甜美的面具无法掩饰背后的流血和暴力。天使和魔鬼,圣徒和暴民,天堂之国与谋杀之城,甚至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是同一个地点、同一个人的同一个眼神。
无论怎样,善与恶在卢梭那里,绝非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在同一个人的同一个微笑之中,善和恶奇特地交织缠绕在一起。无论怎样,真相要远为复杂。卢梭对抗他那个时代的荒谬和不公,无畏地挑战了很多不可动摇的陈规,开启了人们探寻真理的眼界,因此他的失败并不仅仅来源于他的个性和自我缺陷。也许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折射和暗喻,透露着人类自身的暖昧模糊的存在,透露着人纠结于其中的不可摆脱的困境;真理,将无可挽回地处在五光十色之中,处在艰难的悖论之中,无从救赎。世界的真相,异常的残酷,没有遮掩的一切,时有时无地从卢梭忧郁迟疑的眉目间传递给我们,无从逃避,甚至根本无法遗忘。
实际上,当我们不再把他看做圣徒或魔鬼,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平静地面对和靠近他的人生,那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逢。在最深处,无非是我们与自我的相逢。他所经受的考验和磨难并不是孤立的,他是人类的一员,他启发我们回转、凝视,穿透平庸的表面和琐屑的生活,接触到生命和世界更为真实的一面。在这样的深度,我们试图与自我对视,平等地审视一切,当善不再是一个问题的时候,邪恶也不足以恐惧。当其间不再有明晰界限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坦诚地面对自己,终于明白,他不过是人类悲剧中的一部分,与你我一样,承担着非如此不可的命运,声名所及,纵然光影无边,也无非如此。
我可以理解,布兰查德通过对于卢梭的思考(尽管在具体研究方法论上他存在明显的不足和弱点),审视着人性的不足和极限处的危险,警醒我们不要落人为神性奋斗的深渊和圈套。他审慎地思考着,达到了一个令人不可不正视的深度(尽管在具体的细节和论述中有很多的荒谬和牵强),这于我们,是一面可以审视自己衣冠和灵魂的弥足珍贵的铜镜。我们的民族,如果某种程度上,这依然是一个可以相信或依凭的概念和实体的话,在并不遥远的过去,经历了卢梭所渴望的那种革命和反叛,然而事情并不单纯是一场狂欢和盛筵,似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往事,封陈着不为人知的心情,甚至隐匿着一直在逃避并试图遗忘的伦理困境。逃避和遗忘,毕竟是件较为容易的事情,转过身,从此撂开了手,不闻不问;毕竟现今我们的生命太孱弱,而正视真实未免太过残酷。然而,那一切毕竟存在,如同亘古的冰山,传达着遥远天域的秘密,透过凛冽的冰刃般锋利的解剖,和暗夜中的光芒,一切将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和清晰。
是为后记。
王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