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本书看英国人怎么玩欧洲
“英国和欧洲的关系是由介词‘和’(with)而非‘之一’(of)表达的——我们和他们,但我们不是他们的一部分。”1953年,丘吉尔如是说。
上帝创造英国,似乎就是为了给欧洲找别扭。
1958年,欧洲经济共同体(简称欧共体)成立,英国曾两次申请加入,均被戴高乐拒绝;好容易熬到戴高乐下台,1973年1月1日,英国正式加入欧共体;可1975年英国人便就脱离欧共体举行了公投,好在那次67.2%的投票者反对“脱欧”……可以说,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英国始终是个异数。
问题关键,在于英国一直将自己视为欧洲之外的全球大国,它与欧洲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双方是对等和平列的关系。
在英国人看来,如果将英国贬低为欧洲诸国中的一个,则它的历史、传统、文化与骄傲将彻底崩溃,而这注定是一个无法接受的局面。
可以从6本书中读懂英国与欧洲之间的种种纠结。
《通往工业革命的漫长道路》作者:(荷)范赞登出版: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
《大分流》作者:(美)彭慕兰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大分流之外还有小分流
所谓大分流,是美国著名学者彭慕兰最早提出的概念。他发现,在500年前,东西方文明彼此相差无几,东方甚至还略有胜出,真正的分流发生在距今500年前后,双方差距突然拉大。
是什么导致这场大分流?彭慕兰认为,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在长三角、珠三角,而这些地方缺乏煤炭,受郑和大航海影响,附近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这使“江南道路”遭遇严峻的资源瓶颈,而英格兰的优势在于那里有大量的、廉价的煤炭资源。
一个有力的证据是,瓦特蒸汽机面世后,法国、德国均大力引进,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瓦特蒸汽机耗煤惊人,成本太高,还不如用人来干活,而英国则无此虞,故能大量配置,这使其成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领头羊。
但,彭慕兰的说法解释不了1840年后中日两国在走向现代化之路上的差距,为何日本能突破资源瓶颈,而中国却不行?试图用“客观原因”“只能如此”来阐释历史,说服力似乎不够。
而范赞登则在书中独辟蹊径地提出了一个“小分流”的概念,即:同样是欧洲,东西欧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同样发展失衡,甚至在西欧,拉丁国家与北海国家之间也非齐头并进。
那么,这个小分流是如何产生的呢?
可以看到,北海国家(以英国、荷兰、比利时为主)贷款利率早在14世纪就已明显低于其他国家,这意味着,人们获得资本的成本更低,而从平均工资看,北海国家亦占明显优势。
一般认为,这可能拜“黑死病”所赐,大量欧洲人病死,人力资本腾贵,这就有了用资本密集型经济替代传统的劳动力密集型经济的可能。可问题是,拉丁国家、东欧也经历了“黑死病”,为什么这些国家就没能完成这个转型呢?
问题的关键,在北海国家更早承认私人产权,致农奴制基本解体,当人力匮乏时,北海国家无法廉价组织起生产力,只能大量购买东欧粮食。而东欧、拉丁国家尚未承认私人产权,还存在相当数量的农奴,可以很廉价地将他们集中起来大量生产,以从北海国家消费者手中赚取更多钞票。
其实,北海国家与东欧之间制度只有微殊,但黑死病将各方优缺点统统夸大了,结果北海国家、东欧、拉丁国家不得不沿着自己各自的习惯路径前行,最终造成了小分流的事实。
资金密集,则北海国家更愿投资人力,到1500年时,英国与荷兰乡村人的识字率已将近一半,在世界大多数国家的人们15岁左右便结婚时,北海国家结婚年龄却推迟到30岁左右,所以人口增长相对缓慢,其经济发展的成果未被同步增长的人口所淹没。
范赞登点出了北海国家率先走进现代化的关键——制度优势+长期积累,而这绝不只是一个偶然的过程。
《上帝与黄金》作者:(美)米德出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无情的革命》作者:(美)阿普尔比出版:社会文献出版社
英国为何能走在前面
那么,为何欧洲不学习英国的制度呢?这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方便法门?问题在于:欧洲根本学不了。
正如《上帝与黄金》中那个童话诗所写的:海狮邀请牡蛎去沙滩散步,它讲了许多风景优美、有利健康之类的话,牡蛎信以为真,结果它一走上沙滩,就被别人吃掉了。
海狮有海狮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套不到牡蛎身上,而事实给别的牡蛎留下深刻印象:海狮在忽悠我们,它所谓的制度优势其实是一个圈套。
欧洲未选择英国道路,因为它被“赢家的诅咒”所套牢,西班牙人在美洲发现了特大金矿,由此获得惊人财富,西班牙人没必要改革制度,相反,要提高挖掘效率,只能对工人更苛刻、更残忍,越简单、越粗暴的制度,效果越好。
西班牙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英国是人类史上第二个日不落帝国,可西班牙人所到之处只留下贫穷、奴役、专制,而英国人所到之处却相对好得多,至少呈现出一定的持续发展的可能。
并不是英国人更聪明,而是西班牙人抢到了最好的资源,而这资源却反过来限制了其发展空间,英国人抢到的殖民地质量相对差,只能通过开发来盈利,而想开发,就要承认产权,就要激励每个参与者。一个是以黄金为宝,一个是以人为宝,结果自然不同。
西班牙人在美洲找到了黄金,英国人也找到了自己的黄金。在英法争霸最激烈的时期,法国贵族却将私人财产偷偷存入英国银行,其实英国银行利息只有法国的50%,但法国贵族们知道,那些能把权力放入笼中的社会才更安全,于是,法国宝贵的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到敌国手中。
黄金多,带来的纷争就会更多,面对日渐动荡的局面,欧洲不得不强化教会力量,试图用上帝来震慑躁动中的人心,可结果却迎来了法国大革命的血雨腥风。相比之下,英国人的办法更功利——离岸平衡手。
所谓离岸平衡手,就是欧陆谁强大,英国就联合其他弱国对付它,拿破仑独大时,英国与俄国结盟,俄国强大了,英国又和法国解梦,在欧洲大陆之外,英国反而掌握着博弈的主动权。英国人坚信,规则与均衡远比信仰更重要。如果说,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场无情的革命,那么,诉诸玄而又玄的东西,远不如离岸平衡手那么实在。
因为有均衡,所以英国没有一家独大的团体,没有压倒一切的声音,所以当法国向欧洲输出革命时,英国能得以幸免。英国的思想者曾痛悔自己生活在一个犬儒时代,为了个人利益,人人选择沉默,可他们却忘了,如果没有这份脚踏实地的逐利精神,我们今天仍然有80%的人在从事农业生产,而我们依然会每5年遭遇一次饥荒。
产权重于黄金,实践高于信仰,英国为被各种魅惑所包裹的人类闯出了一条路。
《未终结的帝国》作者:(英)达尔文出版:中信出版社
《英语民族史》作者:(英)丘吉尔出版:南方出版社
大英帝国仍未终结
从当下来看,大英帝国似乎已辉煌不再,沉浸在旧日幻觉中毫无意义,英国目前就是欧洲的一个普通国家,可要想说服英国人同意这一点,恐怕难于登天。
在英国人看来,英国并没灭亡,而是正以某种形式再生,因为英语还在全球各地流行,英国人当年输出的制度仍在不同国家生根发芽。表面看,这些制度几无共同之处,但这也恰好体现出英式制度的特点——它能根据不同的社会环境、文化传统去主动适应,从实现效率、公平与秩序。在英国人看来,所谓全球化其实就是英国化,如果英国被欧洲所埋没,则人类史将丧失一个进步的推力,则未来的历史又将如何展开?
一般来说,经济增长有三种主要模式:其一是不断扩大规模,这是传统、低效率、不可持续的增长;其二是斯密式增长,通过充分分工,达成更高的劳动生产率,但斯密式增长存在其瓶颈,因为分工越充分,每个环节获得的收入就越少,这就很可能出现“内卷化”(有称过密化)的局面,这依然是不可持续的;其三是熊彼得式增长,熊彼得认为,经济发展其实是一次“创造性破坏”,旧的技术被淘汰了,人们不得不使用新技术,从而提高了整体社会效率。
诶菲尔,熊彼得式增长是有门槛的,它不会在所有社会中发生,“创造性破坏”难免出现失控、否定与动荡,在短期内会给人们带来痛苦。正如经济危机,没有人会喜欢它,但没有它,社会各阶层就会固化,革命性的技术也将胎死腹中。
即使是落后社会中也有天才的发明,可这些发明会迅速会被邻居克隆,随着不断传播,人们已经忘掉它是谁做出来的了,大家都在免费享用其成果,发明家本人很难从中获利,而同样的发明在现代社会中早已推出了无数个升级版,不同人会在其中加入自己的创意,不论是原创者还是革新者,每个人都能拿到自己的那一份回报,最终该发明会越来越完善,直到被未来更好的所替代。
熊彼得增长不仅需要宽容,更需要文化的支持,这文化承诺人人不同,却又足以将彼此联系起来,正如英国曾横跨五大洲的80多个国家和地区,它让各种各样的人们从在这个平台中获得自己的利益,而每个人的奋斗都在为它做出贡献。事实证明,英国式的氛围最适合熊彼得增长,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英国能以弹丸之地变成拉动人类整体进步的火车头,而我们明天依然还需要这种文化。
只要现代性尚未凋谢,英国的历史仍会延续,既然是英国人创造出这一切,而非欧洲人,那么,英国人偶尔脱个欧玩玩,又有什么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