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瑟芬·铁伊,梅辛 日期:2014-08-26 20:09:53
研究心理学的露西?萍小姐,在一所女子学校的短暂访留期间,与一群性格各异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一个女孩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打破了整个学校的宁静,而萍小姐不经意的发现,也让她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抉择: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可以做出所谓“正确”的决定吗?
作者简介:
约瑟芬·铁伊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侦探小说史上最辉煌的第二黄金期三大女杰之一,也是其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和她齐名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萝西?塞耶斯都是产量惊人的作家,铁伊却穷尽一生之力只写了八部推理小说,八部水准齐一的好小说。她写作没有推理公式可循,每一部小说都有其各自独特的风貌。她的笔法妙趣横生,文风冷静优雅。被誉为一生没有任何失败作品的大师。铁伊的代表作《时间的女儿》,是推理小说史上一部空前绝后的奇书,被称为历史推理小说之最,正面攻打一则几乎不可撼动达四百年的历史定论,比绝大多数的正统历史著作更加严谨磊落,在英国犯罪作家协会票选的史上百大推理小说中名列榜首,在美国犯罪作家协会票选的的百大推理小说中位列第四,而前三名分别是《福尔摩斯全集》、《马尔他黑鹰》和《爱伦?坡短篇小说集》。除《时间的女儿》外,铁伊另有两部作品入选,分别是《法兰柴思事件》和《博来特?法拉先生》。1
铃声铿然响起。尖锐刺耳,喧闹不休,令人发狂。
寂静的走廊中轰然响起一阵吵闹声,打破了清晨的祥和宁静。喧嚣声自四方形庭院的一扇扇大开的窗户中倾泻而出,流入晨光微曦的沉寂花园中,花园灰暗的草地上仍沾着露珠。
年轻的萍小姐坐起来,先睁开一只迷蒙的灰眼睛,然后摸索着寻找她的手表。手表不在,她又睁开另一只眼睛。床头柜上似乎也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昨晚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床头柜,只好把手表放在枕头底下。她笨拙地摸索着。老天!那个铃制造出来的噪声还真烦人!可恶。枕头下好像没有手表,可是明明应该在的。她掀开枕头,只看到一条精致的蓝白花亚麻小手帕。于是她丢下枕头,仔细查看床铺与墙壁间的空隙。这就对了,有个小小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手表。她趴在床上,伸出一只胳膊,刚好能碰到它,于是赶紧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将手表夹起来。要是一不小心又弄掉,还得起床,爬到床底下才能找得到。她松了一口气,翻过了身子,得胜般地将手表高高举起。
五点半,手表的指针告诉她。
五点半!
萍小姐顿时停止呼吸,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这不可能,不管是体育院校还是学术机构,无论校方如何热衷办学,都没有任何一所学校会在清晨五点半就敲铃开课!当然了,世间无奇不有,这个地方不是连床头柜和床头灯都没有吗?但是,五点半!她把手表贴在小巧的粉红色耳朵上。滴答,滴答,手表的指针正在忠心耿耿地走着。她眯起眼睛,越过枕头,透过床铺后方的窗户看到了花园。啊,果然是一大早,外面的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凝固了一般。不错,不错!
亨丽埃塔昨晚站在门口时,身形高大,威严庄重。她说道:“好好睡吧,亲爱的。学生们都很喜欢听你的演讲。明早见。”当时,关于五点半的铃声,她可是只字未提。
哼,好吧,感谢上帝,这幸好不是她的葬礼。她也曾经提心吊胆地听着铃声过日子,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将近二十年前。现在,只有把自己仔细修饰过的纤纤玉指,按在服务铃按钮上时,萍小姐的生活中才会响起铃声。吵闹声逐渐被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取代,进而转入一片寂静。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幸福地把头埋入枕头中。不是她的葬礼。草地上闪耀着露珠,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花季少女;阳光灿烂而温暖,也是为了这些花季少女。让她们尽情去享受吧。至于她呢,则要再补两小时的睡眠。
萍小姐生就一副娃娃相,粉嫩的脸庞,小巧的鼻子,以及用不易被发现的小发夹固定住的一头褐色的秀发。就为了这些发卷,她昨晚内心斗争了好久。乘火车旅行已经让她十分疲惫了,再加上与亨丽埃塔的会面,接着又要演讲——她虚弱地想着,也许明天午餐后就能离开这里,那么两个月前才刚刚烫过的头发,只一天不上发卷,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然而,一方面是要与自己脆弱的一面进行抗争,另一方面又不想被亨丽埃塔笑话,她可是仔仔细细地别上了十四个发夹,让它们好好地在夜里执勤。她提醒自己,必须保护坚强的意志——这抵消了她今晨稍早时,由于自我放纵而引起的良心苛责——而且为自己不能让亨丽埃塔失望的念头而赞叹不已。当年在学校,四年级时怯懦幼稚的她,就已经深深地崇拜着担任六年级班代表的亨丽埃塔。亨丽埃塔生来就出类拔萃,她具备一种天赋:懂得发现他人的优点并助其发挥所长。离开学校后,虽然接受的是秘书行政方面的训练,但她的这项才干使她得以在对体能教育一窍不通的情况下,成为这所体育学院的院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亨丽埃塔早就忘了谁是露西·萍,正如露西也忘了谁是亨丽埃塔一般,直到最近萍小姐写了那本书。
这正是露西的想法。因为她的那本书。
写这本书给她带来的惊喜仍未平息。她的人生使命原来是教女学生法语。在双亲相继去世四年之后,每年可以领到两百五十英镑生活费的露西,一手擦干眼泪,另一只手则向学校递上了辞呈。心怀妒忌的校长尖刻地向露西指出,投资应该是多样化的,对像露西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二百五十镑的年金实在不足以维持她体面的生活。露西仍然坚持辞职,离卡姆登镇远远的,在摄政公园附近租下一处不错的公寓。每当煤气账单交款日迫在眉睫时,她便靠偶尔教授法语挣来的钱安然应付,其余所有的闲暇时间,则拿来阅读心理学书籍。
起初,她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阅读第一本心理学书籍的,当时纯粹是因为觉得有趣;后来她继续阅读其他的心理学书籍,则是想知道这些书是否都一样愚蠢至极。读到第三十七本同类型的书时,萍小姐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心理学体系;当然,她的学说,可是与至今为止她所读过的那三十七本都截然不同。事实上,那三十七本书简直是蠢透了,她读到最后,气得坐下来,开始书写驳斥的论点。由于心理学著作必须使用专业术语,而这些术语又多半不是英文,所以这些驳斥论点写在纸上,更是显得学识渊博,造诣极深。然而,若是萍小姐没有在一张作废草稿——她的打字技巧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的背面写了一封短笺,也不会有人对这些稿子印象深刻。短笺上写的是:
亲爱的斯托拉德先生:
阁下若能在晚间十一点后不使用您的无线电收音机,本人将甚为感激。您在晚间使用时,本人甚为困扰。
您忠诚的
露西·萍
这位与露西素昧平生的斯托拉德先生——只见过他的名字写在楼下的门牌上——当晚亲自登门造访。斯托拉德先生手上握着摊开的短笺,显得气势逼人。露西连连咽了好几下口水,才能勉强说出几句有条理的话。但斯托拉德先生并没有为无线电收音机的事情发火,他自称是个出版社的审稿人,对萍小姐不经意间用来当短笺的信纸背面的稿子有浓厚的兴趣。
一直以来,若是有人提议出版一本心理学书籍,出版商一定会摇铃请人送来一份白兰地,然后劝对方打消这个念头。但是恰好从一年前起,不知怎么的,英国民众突然对小说感到厌烦,转而投入深奥的主题,诸如天狼星究竟离地球有多远,或是博茨瓦纳某个部落原始舞蹈的内涵意义等等,这个变化深深地震撼了出版界。因此,出版商无不竭尽全力地寻找新主题,以满足读者求知的渴望;而萍小姐刚好恰逢其时地落入出版商热情欢迎的双臂中。结果是,出版社的资深合伙人邀请萍小姐共进午餐,并签订了一份合约。这不只是幸运而已,万能的造物主不但让英国人厌倦了小说,也让知识分子受够了弗洛伊德那帮人的学说。他们寻找的是新思维。露西正好脱颖而出。某天早晨一觉醒来,露西发现不但自己出了名,她的书更是极为畅销。震惊不已的露西走出家门,草草咽下三杯黑咖啡,然后整个早上都兀自双眼发直地坐在公园里。
收到亨丽埃塔的来信时,她的书已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盘桓数月了,而露西也已习惯受邀到各个学会做演讲,阐述自己独特的看法。亨丽埃塔在信中回忆了她们在学校就读时,共同享有的美好岁月,更邀请露西过去小住一阵,为学生讲课。其实露西已经厌倦了演讲,对亨丽埃塔的印象也不深刻。她本打算提笔写信婉拒,却想起了四年级的某一天,她的同学发现了她拼命想隐藏的一生之耻——她的受洗名:利蒂希娅。虽然她当时只是一名四年级的学生,但想法已是相当超脱。露西心里挣扎不定的问题是:如果她去自杀,她的母亲是否会介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她真的为此而死,母亲也算是自作自受,谁让她为女儿取了个如此浮夸的名字!亨丽埃塔当年以玩笑式的遣词用句,将这个事件化解成一出诙谐剧。自此,再也没有人提过利蒂希娅这个名字,露西因而得以放弃投河自尽的念头。此刻,露西坐在自己颇为体面的起居室中,当年的感激之情再次汹涌袭来。于是当她落笔时,写的是:愿意到亨丽埃塔的学校小住一夜——幸好,她的感激之情还没有完全遮蔽掉她与生俱来的谨慎——并且非常乐意为学生演讲心理学。
一切尚算愉快,露西想着,拿起一沓讲稿遮在眼前,以抵御强烈的日光。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安静的好听众。一排排油亮亮的脑袋,把空洞的演讲厅装饰得有如花园一般,更何况,还有热烈掌声的陪伴。在各个学会听了好几个星期礼貌空洞的掌声,这样热情的击掌齐奏对她而言简直犹如天籁。再说,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也颇具水准。虽然演讲厅的日程表上清楚地注明当日演讲的主题为心理学,但露西先前并没有期望有多少人能真正欣赏这堂演讲。她原本以为这群年轻姑娘不过是肌肉发达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提出问题的总是少数人,所以其他人依然很有可能仅止于头脑简单。
哦,今天晚上,她就可以躺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其余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亨丽埃塔一再劝她多留几日,有那么一刹那,她的意志也略有动摇。不过晚餐改变了她的想法。夏日晚间吃煮豆子和牛奶布丁,没错,的确能吃得很饱,营养也足够,但是不可能让人神清气爽地过日子。这是一顿让人绝不想再吃第二次的晚餐。亨丽埃塔也说过,教员席上的菜色和学生桌上的相同。露西暗暗希望亨丽埃塔不是因为看到自己对煮豆子投以怀疑的眼光,才意有所指地说出这句话的。事实上,露西也试着用愉快的方式去看待那盘煮豆子,也许她的表演并不成功。
“汤米!汤——米!哦!亲爱的汤米,醒醒吧。我真要绝望死了!”
萍小姐顿然清醒。这个绝望至极的声音似乎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这才发现,房间的第二扇窗户正对着庭院;因为庭院相当小,房间与房间的对话声自然而然就透过窗户清晰可闻。她躺了下来,想要安抚自己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并从堆在脚趾后的被单上方望出去,看到窗户框住了对面的一片墙景。她的床安放在房间的一角,右边墙壁的后方有一扇窗,面对庭院的窗户则在她的左床脚后方,她躺在枕头上,透过长条形的缝隙看出去,只能看见庭院另一头半扇打开的窗户。
“汤——米!汤——米!”
一个黑色的小脑袋忽然出现在萍小姐视线所及的窗户里。
“看在上帝的分上,有谁能赶快行行好,”那个黑色的小脑袋出声了,“找个什么东西丢醒托马斯①,别让戴克斯再吵了。”
“亲爱的格林盖奇,你真是个不通人情的野兽。我把吊袜带弄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汤米把我唯一的安全别针借去参加游园会,当挑针用了。她必须得还给我——汤米!哦,汤米!”
一个音调较低的新声音加入:“嘿!小点声。”接着是一片沉默。露西感觉在这片沉默中,她们好像正用手势沟通着。
黑色的小脑袋问道:“你打的那些信号是什么意思?”
“别出声,告诉你,她就在那里!”这次是沉重绝望的低音。
“谁?”
“那个姓萍的女人。”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又是戴克斯那高亢清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称呼对方为亲爱的,“她就住在前厅,和其他教员一样。你说,如果我开口问问,她会不会正好有个多余的安全别针可以借给我呢?”
“我觉得她更喜欢用拉链。”又一个新声音出现了。
“你们都小声点儿!告诉你们,她住在本特利的房间!”
这下子真的完全安静下来了。露西看到一个黑色的小脑袋飞快地转向她的窗户。
“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人问道。
“乔丽昨晚给我送宵夜时说的。”露西记得乔丽弗小姐是宿舍的管理员,心想乔丽这个昵称,让这个严酷的人听起来温情了许多。
“上帝啊!”先前提到“拉链”的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语调激动。
一阵铃声划破了寂静,如同稍早时吵醒她们的那阵铃声一样刺耳。黑色的小脑袋在铃响第一声时便突然不见了踪影,戴克斯的声音夹杂在众多噪声中绝望地哀泣着。日常生活的琐事开始出现,这桩无足轻重的社交失态悄然让位。一波波声音响起,与铃声应和着。房门乒乒乓乓地响着,走廊上满是杂乱的脚步声,人声鼎沸。有人想到汤米还在酣睡,既然从附近的窗户丢东西过去都没能吵醒她,索性砰砰地敲打起她紧锁的房门来;接着,从庭院的草地那头,传来了脚步踩在碎石地上的、踢踢踏踏的奔跑声。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脚步踩上碎石道,楼梯间则越来越安静,喋喋不休的嘈杂声攀升到最高点,然后渐行渐远。当所有的声音都随着距离变远而退去时——或是全部移动到教室里了——只听见最后一双脚飞奔过碎石道,伴随着一个声音不停地嘟囔着:“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一步一句诅咒。显然,这就是那个睡过了头的托马斯。
萍小姐对这个未曾谋面的托马斯深感同情。没错,无论在什么时候,被窝都是最诱人的,但若是睡得连对喧闹的铃声或同学的呼唤,都能不为所动,那么起床必定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有可能是威尔士人。所有姓托马斯的都是威尔士人。凯尔特人①最恨起床了。可怜的托马斯,真是太,太,太可怜了。露西真想帮托马斯找一个让她可以在中午过后再起床的工作。
睡意再次袭来,让露西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更喜欢用拉链”究竟是贬是褒。至少用安全别针的人,不是最令人仰慕的,所以,也许——
她睡着了。
2
她正遭受两名六英尺高的哥萨克骑兵的鞭打,理由是法令规定要使用拉链,而她却坚持使用传统的安全别针。当血开始慢慢地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时,她才醒过来,发现唯一受到惩罚的是她的听觉。铃声又响了。她顾不上身份和教养,咒骂了几句,然后才坐起来。不!绝不!她绝不在午餐后多逗留一分钟。两点四十一分有一班车从拉伯洛站开过来。也就是说,在两点四十一分的时候,她已经道了别,对朋友的义务也已经完成,她的灵魂将充满逃脱后的喜悦。她会在车站月台买一盒半磅重的巧克力慰劳自己。过完这个星期,浴室中的磅秤会清楚地显示出后果,但那又怎么样,她才不在乎呢!
磅秤让她想起,在有礼教的生活中,人必须要洗澡。亨丽埃塔对于露西留宿的房间离教员浴室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件事曾经表达过歉意;同时,她还对把露西安置在学生宿舍一事表达了歉意,但是弗勒肯·古斯塔夫森小姐的母亲从瑞典来做客,占用了唯一的教员客房,而且她要到下个月初学期成绩发布会结束、看过女儿的工作成果后才会离开。露西怀疑自己的方向感——她的朋友一致认为,她的这项能力相当糟糕——是否能帮助她走到那间浴室。在空无一人的明亮走廊中徘徊,最后走到讲堂中的这个过程已相当可怕。但若要在拥挤的走廊上开口问一群因早起而沮丧的小家伙,如何才能让她这个赖床人找到浴室的位置,岂不更糟。
露西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她觉得光看到事情恐怖的一面是不够的,必须要能看到另一个相对面。她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恐怖事件,一边享受着什么事也不做的愉悦感,直到另一阵铃声响起。同时,新一波脚步声也让整个早晨忙得不可开交。露西看了一下手表,七点半了。
她决定当个不太有仪态的野蛮人,直接穿戴女佣口中所谓的“臭皮囊”——不管怎么说,把自己浸泡在水中这项活动也只不过是当下的时髦而已。若是连查理二世都可以散发臭味①,她这一介草民,对没能洗澡又如何能有怨言呢?这时,有人敲响房门。得救了。谢天谢地!她孤立无援的状况就要解除了。
“请进!”露西的语调就像鲁滨孙在欢迎登陆队伍一般。一定是亨丽埃塔来道早安的,自己怎么早些时候没想到呢,真傻。她的内心仍然和孩提时代一样毫无信心,没期待亨丽埃塔会纡尊降贵地想到她。真是的,她应该培养一些名人具备的习惯才是。也许去换个发型,或在一天内用端庄的音调复诵二十次以上的——“请进!”
不过来者并非亨丽埃塔,而是一个天使。
这个有着金色秀发的女神,穿着浅蓝色的亚麻短袍,搭配着湛蓝的双眸和一双令人称羡的美腿。由于对自己的双腿不甚满意,所以露西总会留意其他女人的双腿。
“哦!真抱歉,”天使说道,“我忘了你可能还没有起床。学校里的作息时间有些与众不同。”
露西非常高兴,这个天使般的姑娘把露西的懒散归咎到了学校的作息上。
“真是对不起,打搅你更衣了。”湛蓝色的双眸瞄到地板上躺着的软鞋,入迷般的停顿下来。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缎面软鞋,非常女性化,极尽奢华铺张,上面覆盖着很多的羽毛。但绝对不实用。
“恐怕这双软鞋是有些傻气。”露西说。
“萍小姐,你不会了解那双软鞋在一个实用主义者眼里代表的意义。”然后她忽然想起了被外在的诱惑迷失了的正事,“我姓纳什,高年级班代表。很荣幸被派来邀请你明天和高年级学生一起用午茶。星期天我们会到外面花园里用午茶。这是高年级学生才享有的特权。夏日午后在花园里享用茶点会令人非常愉快的,而且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来。”她微笑着,带着渴望的眼神望着萍小姐。
露西连忙解释说她明天就不在这里了,因为她今天下午就要离开。
“哦!别这样!”这个姓纳什的女孩抗议道,语气中流露出的真诚让露西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萍小姐,不可以!你千万不要走!你大概不知道,简直是老天爷派你来看望我们的。会在这里过夜的访客是少之又少。这里简直就像是修道院一样。我们每天都努力用功地学习,根本没时间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这是高年级最后一个学期了,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冷酷而封闭——期末考试、成绩发布会、工作分配,我们都觉得像是行尸走肉,心理很不平衡。现在你来了,给我们带来外面的信息,而且你又那么有涵养——”她停了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半严肃地接着说道,“你不能抛弃我们。”
“你们每周五都有校外人士来做演讲。”露西说。生平第一次,有人说她是上天派来的人,她决定对这种赞誉持谨慎态度。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为情所动的感觉。
纳什小姐满腹牢骚地将详情娓娓道来。她说前三位演讲人,一个是八十岁的老人,讲述亚述人①的碑文,一个是演讲中欧历史的捷克人,还有一个是讲脊柱侧凸的接骨师。
露西问道:“什么是脊柱侧凸?”
“就是脊椎骨弯曲。如果你认为这些人可以为我们的校园生活带来甜美和轻松的气氛,那你就错了。安排这些演讲的最初宗旨是让我们不至于和社会脱节,但是恕我直言——”显然,她很乐于直言,“对我们来说,你昨天穿的衣服远比这些演讲有意思多了。”
露西在她的书甫一畅销时,便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件她现在仍然最钟爱的衣服,而且特意穿来好在亨丽埃塔面前风光一下。为情所动的感觉又增强了一分。
不过,还没有强烈到足以摧毁她的常识。她还记得煮豆子。没有床头灯。没有服务铃。有的只是那没完没了的刺耳铃声。不,就算全体莱斯体育学院的学生躺在她出门必经的通道上大声哭泣,她也绝对要搭上两点四十一分从拉伯洛站开过来的车。她一边怯怯地嘟囔着不得不赶赴其他约会——她的备忘录上满满地记着许多重要的会议——一边提议请纳什小姐带她到教员浴室,“我不想在走廊上找来找去,但又找不到服务铃。”
纳什小姐对这里服务不佳表示非常理解和抱歉。“伊莎真该记得这里的房间没有服务铃,早该过来服侍你的。她是教员宿舍的女佣。”同时,她还建议若是萍小姐不介意,也可以使用较近的学生浴室。“我们的浴室小得要命,我是说,每个小隔间只是两边有挡板,没有门,而且地板是那种淡绿色的水泥地,不像教员浴室,地上铺有海豚拼花图案的土耳其蓝的瓷砖,不过,水是相同的。”
一听说能使用学生浴室,萍小姐喜出望外。她一边收拾洗浴用品,一边用空下来的一半脑子想着纳什小姐为何缺乏学生对教员应有的尊敬。这让她想起某件事……想起来了——玛丽·巴哈洛尔。同学们都恭顺地学习法语的不规则动词变化,而玛丽·巴哈洛尔——虽然称得上勤勉好学——却对法语老师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毕恭毕敬;只因为她的父亲“几乎是个百万富翁”。萍小姐按照这个理论分析纳什小姐的“外在行为”——用这个字眼来分析一个中学生是有些奇怪——她与玛丽·巴哈洛尔同样具备迷人的社交与平等待人的方式,应该与玛丽·巴哈洛尔一样,也有个富有的父亲吧。后来,她才知道这也是一般人第一次听到“纳什”这个姓氏的反应。“帕梅拉·纳什家真有钱,知道吗,她家有男管家!”人们永远也不会忽略这个男管家。对那些整日忙碌着养家糊口的医生、律师、牙医、商人和农人的女儿们来说,男管家就像黑奴一样稀有。
“你不用去上课吗?”萍小姐问道。走廊上寂静无声,仅有的一片明亮仿佛把别处的阳光都一并吸收了过来,“我以为你们早上五点半起床,在早餐前还有早课。”
“对。夏天在早餐前我们有两堂课,一堂是户外活动课,一堂是室内理论课。通常是网球和运动机能学,或者是类似的课程。”
“运动——什么学?”
“运动机能学。”纳什小姐想了半天,考虑该如何将这个词讲解给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最后决定用举例的方法解释。“我把一个水罐从架子上拿下来,说说看要牵动哪些肌肉。”看到萍小姐点头表示了解后,她接着说,“但在冬天,我们和大家一样七点半起床。在这一段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通常会参加外界的课程,比如公共卫生、红十字会之类的。不过,我们已完成了这些课程,所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准备下星期的期末考试。毕竟准备的时间不算充裕,所以我们都很高兴能有这个时间。”
“你们在午茶左右或午茶后,难道没有时间吗?”
纳什小姐被她逗笑了。“哦,没有。下午四点到六点有诊所实习,你知道的,都是外面的病人。从扁平足到骨折,什么毛病都有。六点半到八点有舞蹈课。芭蕾舞,不是土风舞。土风舞课在早上,算是运动,不算艺术课程。晚餐通常在八点半左右结束,所以在晚自习时,大家通常都很困。这是我们的内心斗争时段——是要睡眠还是要无知。”
她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时,碰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家伙。她右臂紧紧挟住一具骨架模型的脖颈部位,另一只手臂则挟抱着骨盘及腿骨。
“你拿乔治干什么,莫里斯?”纳什小姐问道。
“啊,请千万别拦着我,鲍尔。”这个低年级学生吃了一惊,赶紧加了把劲,右髋用力往上顶了顶那个模型,继续慌慌张张地赶路,“一定要忘记你们看到过我经过这里。我是说,忘掉你们看到了乔治。我本来是要早点起床,在五点半的铃响前把乔治放回教室的,可是我起晚了。”
“你跟乔治整晚都没睡吗?”
“不,我们只熬到两点左右。我——”
“你怎么能让房间里的灯光不漏出来呢?”
“当然是把旅行用的小毯子钉在窗户上。”这个低年级小师妹用解释一件必然事实的语气说道。
“六月份夜里的气氛一定很好。”
“倒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莫里斯小姐简洁地说,“但这是我临阵磨枪,复习‘肌肉附着’唯一的方法。求求你了,鲍尔,忘了你看到过我吧。我会在老师下来吃早餐前把乔治放回去的。”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你肯定会碰见其他的人。”
“哦!求你别吓我了,我已经够害怕的了。我甚至不记得要怎样把他挂起来。”她带着乔治走下楼梯,消失在房子的前端。
“真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萍小姐目送着莫里斯走远,为刚才的事做了注解,“我一直以为‘注射’①是一种与针头有关的东西。”
“肌肉附着,指的是肌肉附着在骨骼上的确切位置。面前放着骨架模型,比只看教科书更直观。这就是莫里斯绑架乔治的原因。”说着她轻松地笑了起来,“她学习真积极。我还是个低年级学生的时候,只从教室抽屉里偷过骨头,从来没想到可以偷乔治。知道吗?这真是低年级学生涯中的一片乌云。期末解剖学,真的是终极解剖②。低年级学生应该对人体了如指掌,之后才有可能去诊所实习。所以对低年级学生而言,期末解剖学考试可以算是一考定江山,是升入高年级的最重要的考试。到了,这里就是浴室。当我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星期天在板球场旁高高的草地里,总会躲着许多抱着灰色教科书的低年级学生。学校严格禁止学生把书带到户外,尤其是星期天。他们认为我们应当外出进行一些社交往来,比如喝下午茶、上教堂,或是去郊游。但是,夏日学期的低年级学生除了抱着灰色教科书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之外,从来不做别的事。要把这本厚厚的灰色教科书带出学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本书大概和一般人家里放在客厅的《圣经》一样厚。有一阵,外面盛传莱斯体育学院半数以上的女生都怀了孕的谣言。其实是星期天大家在盛装之下,夹藏着这本厚厚的灰书所形成的奇异曲线罢了。”
纳什小姐停下来,扭开水龙头放出一大股水流到浴盆。“在学校,每个人一天洗三四次澡,每分钟流水量至少也要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大才够用。”她提高音量继续解释,“恐怕你早餐时会严重迟到。”听到这儿,萍小姐立刻露出小女孩一般的沮丧表情。纳什赶紧说道:“我帮你用托盘带一些吃的上来好了。不,一点儿都不麻烦,我很乐意服务。反正,没道理让客人出席早上八点的早餐。你最好是在房里慢慢享用。”她用手挡住门,接着又说,“请考虑一下留下来的事,这真的会让我们非常高兴的。你绝对无法想象会多么令人欣喜。”
她微笑了一下便离开了。
露西一边躺在温暖舒适的水中,一边想着她的早餐。不用去和那些话匣子们交谈真是令人愉快。那个年轻女孩自告奋勇去帮她拿早餐也真是细心体贴。也许再多逗留一两天,陪陪这些女孩——
忽然,一阵机械式的铃声在不远处响起,她差点跳了起来。决定了。她坐起身子,开始打肥皂。一分钟都不能差,非得搭上两点四十一分从拉伯洛站开过来的班车不可。
铃声停止时——多半是八点开饭前五分钟的预备铃——走廊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萍小姐左边的门被冲开,当水流冲进浴盆时,一个熟悉的高嗓门悲叹道:“亲爱的上帝,我一定会严重迟到的,而我现在满身大汗,亲爱的上帝。我知道我应该好好地坐着写完那篇有关血浆的文章,但是我真的一窍不通。物理期末考试就在下周二,马上就到了。可是,早晨是多么清新怡人啊——我到底把肥皂丢到哪里去了?”
露西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万万没想到,在一个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八点就寝的生活环境中,在没有强制要求之下,竟然还有人有精力一早就把自己累得满身大汗。
“哦,亲爱的唐尼,我忘了带肥皂。把你的扔过来给我吧。”
“等我先打好肥皂再给你。”这个声音沉静温和,和戴克斯的高亢正好相反。
“好吧,我的天使,麻烦你快一点。我这个星期已经迟到两次了,霍奇小姐上次已经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了。嘿,唐尼,我说,你会不会刚好有空可以帮我看十二点钟那个‘脂肪症’病人的门诊?”
“没空。”
“知道吗,她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你只要——”
“我自己也有病人。”
“我知道,不过是个扭伤脚踝的小男孩嘛!卢卡斯可以接手的,和那个‘歪脖’女孩一起——”
“不行。”
“唉,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天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去写那篇血浆的文章。至于胃膜,更是让我备感沮丧,亲爱的。我简直不相信有四层。一切都是阴谋论。勒克司小姐说只要看反刍动物就知道了,但是反刍动物并不能证明一切。”
“肥皂给你。”
“哦,谢谢你,亲爱的。你救了我一命。真是香,亲爱的。很贵吧。”涂抹肥皂的一阵沉寂后,她发现右边的浴室有人占用。
“隔壁是谁,唐尼?”
“不知道。没准是盖奇?”
“是不是你,格林盖奇?”
“不是,”露西吓了一跳,“是萍小姐。”她真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古板拘谨。
“得了,别闹了,你到底是谁?”
“萍小姐。”
“不管你是谁,学得还真像。”
“是利特尔约翰,”沉静的声音提议,“她挺善于模仿的。”
萍小姐无话可说,躺回一片被打败的沉默中。
隔壁浴室传出一阵突然起身的响声,然后是湿脚丫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几根湿乎乎的手指紧紧扒住隔板,然后一张仿佛友善的小马般的脸冒了出来,直直的头发用丑陋的发夹挽起一个髻。奇特而友善的脸。在这尴尬的一刹那,露西才顿悟戴克斯如何能在莱斯体育学院,没有被愤怒的同学砸破脑袋,安然熬到最后一个学期。
先是惊恐,接着一阵潮红涌上这个从隔间板上冒出来的脸庞。这张脸骤然消失,隔壁却传出了一阵绝望的低吟。
“哦,萍小姐!哦,亲爱的萍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甚至想都没有想有可能真的是你——”
露西不禁为自己这个小小的犯罪快感窃喜了一阵。
“希望我的举动没有冒犯你,我是说,太过冒犯。我们对人体已经习惯得像家常便饭,所以,所以——”
露西明白她想要讲的是,这种尴尬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地方,总比在别处好;而既然她自己从头到脚都打上了一层厚厚的肥皂,所以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好心地表示,是自己不该占用学生浴室,所以戴克斯小姐不必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
“你知道我的名字?”
“对。你今天一大早就吵醒我了,那时你正在找你的安全别针。”
“哦!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再也没脸见你了!”
“我想萍小姐马上要搭第一班火车回伦敦了。”声音从浴室较远处传来,一副“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的语调。
“隔壁是奥唐奈,”戴克斯接着说,“她是从爱尔兰来的。”
“我是爱尔兰的奥斯特。”唐尼冷冷地说。
“你好,奥唐奈小姐。”
“你一定觉得这里像个疯人院,萍小姐。但是请不要用戴克斯的行为来评判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有些人相当成熟懂事,甚至有一部分人既有文明又有教养。你明天一起来用午茶时就会知道了。”
萍小姐还没能来得及说她不能留下来参加她们的午茶,一阵杂音便传入了小小的浴室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转变成刺耳的铃声。与这阵铃声相比,戴克斯哀怨的喃喃自语就像暴风雨中海鸥的悲鸣一般——她一定会非常严重地迟到;她非常感谢这块救了她一命的香皂;她上衣的腰带又跑到哪里去了;还有,如果萍小姐肯忘记她这次的过失,她会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成年人一样。所有人都非常期待明天能与萍小姐共进午茶。
学生们匆匆夺门而出,留下萍小姐一个人,陪着她的只有鼓励的铃声,以及卡在喉头未能出口的、质问浴盆中水流走的抗议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