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川 日期:2014-08-27 21:23:42
这是一部由8部中篇小说构成的小说集,以作者家乡为素材,以童年记忆中的往事与人物为原型,并融入西方现代小说的魔幻手法,变形、夸张、隐喻、又有些荒诞,阅读中给人以强烈的心理撞击。其中《温暖的亡灵》讲述了一位失去老伴的老妇,在生前最后时光里,灵魂与已逝爱人相遇、相守的感人故事。
作者简介:
陈川,土家族,1960年10月生于重庆黔江。当过知青、教师,后长期在行政单位工作,现供职于重庆市作家协会。已出版小说集3部,其中《梦魇》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
目录:
山之巅/1温暖的亡灵/45羊皮的风/87独猴/131颠来倒去的故事/181村庄/225根在故土(代后记)/271山之巅 一 几天之后,满怀侥幸的我们不得不对花二出走的事实无可奈何地予以接受,或惋惜或愤怒,最多只是情绪有些激动而已。但是,对于老木就不那么简单了,作为花二的救命恩人,不啻是从他心头剜去一块肉。这不仅仅因为彼此之间的信赖和依恋被这一事件所粉碎,还因为生活出现了一片空白,仿佛一段熟悉的日子已随花二离去,心里虚飘飘的感到绝望。老木是人,花二是狗。人与狗怎能相提并论?早在小学时老师就告诉我们人是会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狗虽然是人类可以信赖的朋友,也只能等而下之。但在我们山上,花二又当别论,似乎谁也没把它视作异类,而是当做同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兄弟伙。如果硬要拿花二与老木相比,起码对高山台的忠诚不在老木之下,说不定更胜一筹。它以其忠勇和带给我们的欢乐与慰藉被大家口口相传,乃至许多业外人士也知道它的大名。正因为如此,它现在的背叛行径才显得那么突兀和不可原谅。在这个春日融融的下午,尽管阳光是如此的温暖明亮,也驱散不了老木脸上那从心底升腾上来的阴霾。他黑着一张七沟八渠的皱脸,拖一根条凳在地坝边坐了,闷闷地一支接一支抽烟,木桩子一样半天没有挪动,只是间或吭吭地干咳几声。眼前的景致应该说是相当的壮阔了。黑蓊蓊的林海起起伏伏,无际无涯,只是越到远处,越加模糊,最后融入苍茫的天际。老木看了十多二十年,而且还将看到退休,早已没有那种神清气爽、胸襟开阔的感觉了。在他眼里,山就是山,林就是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此刻让他体会到的反而是蕴含在沉寂中的苍凉和冷漠。这里叫八面山,在方圆几百里的群山之中数它最高。它巍然耸峙,睥睨万峰,大有超拔绝尘的气概。因此才在这里建了铁塔和机房转播广播电视信号,也因此才有了我们这些值班者漫长枯寂的无聊时光。“老木,还不收拾收拾,车要来了。”刘一强走出楼房,一边抬手扩胸,一边说。今天正是换班的日子,在山上整整闷了半个月,想到家里有可口的饭菜和老婆那丰腴的身子正等着自己,正值虎狼之年的他心里痒痒的颇有些兴奋。见老木没有搭理,又说:“丧起脸做啥子?又不是老婆跟人跑了。”老木仍然没有吭声。其实,大家都知道,花二之于老木,其重要性并不亚于他老婆。甚至可以说,他与花二之间的亲热和默契,远胜于许多同床异梦的夫妻。花二原本是无家可归的野狗,终日躲躲闪闪在巴可场的垃圾堆、臭水沟游荡,寻找烂骨腐肉菜梗馊饭充饥。两年前的秋天,因为上面有官员要到台里视察,老木奉命随车下山到巴可场采购食物。一般情况下,凡有客人光临,操办伙食的总是老木。因为他嘴刁,便喜欢自己做菜,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颇具特色的厨艺,摸摸索索捣腾出的几样菜极具山野风味,既佐酒又下饭,让人胃口大开。那天买好东西正准备返回,在场口看见几个半大小子正围打一只脏兮兮的瘦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向吝啬的老木居然掏出50元钱,买下这条奄奄待毙的野狗。回到山上,我们以为有狗肉可吃,主动要求帮忙宰杀。没想到老木竟将野狗抱到蓄水池边,打水替它冲洗。然后翻遍台里的常用药箱,找了诸如棉球、绷带、酒精、云南白药、创可贴之类,忙乎了好半天。他还把自己的早餐牛奶倒了一碗放到它嘴边。野狗呜呜低嚎,哀哀的眼睛望着老木,沁出一串串泪珠。也许野狗生来命贱,几天下来,伤愈了,膘也长了,竟然漂亮雄健。因为闪亮的白色皮毛中夹了些黑色的花斑,我们便叫它花二。说是天意也未可知,花二好像生来就是我们高山台的一员,只是流浪多时,现在才找到归宿。此前的日子对它而言无疑是一场噩梦,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它,无法摆脱的黑暗浸透内心,使它感到一条孤独的野狗和一条死狗没有多少不同。它好像特别珍惜这天赐的机缘,起初并没人特别留意它的去留,但它老是在人们眼前走动,似乎生怕人怀疑它野性未改溜之大吉。它摇头摆尾,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可以肯定地说,在它荒漠的心灵里,第一次有了家的安全温暖的感觉,第一次觉得跟眼前这些人有相同的地位和尊严。更为奇怪的是,只要是台里的人,尽管是初次见面,它也不会叫一声,摇着尾巴老朋友似的挨过去,温顺得像一只猫。而偶尔有采药或打猎的山民路过,它会狂吠着扑过去,样子挺吓人,非要我们招呼才肯罢休,似乎是对过去所受欺凌与屈辱的一种发泄和报复。一次,一家三口驾一辆摩托上山避暑,大人驱赶不及,小孩被它咬伤。要不是请律师从中斡旋,赔几千块钱私下和解,一场官司是免不了的。几天后倪台长上山,看见花二就心痛起钱来,狠狠地踹了它几脚。它哀叫几声闪在一边,不一会就厚颜无耻地偎在倪台长脚边挨挨擦擦,极尽谄媚之能事。花二招人喜欢其实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在这荒山野岭,两个人值班,半个月才轮换一次。长期两眼对两眼,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以至于相对无言。要么守着监视器看电视,整天整日的,直到眼冒金花,再多看一眼就恶心得想吐。连喝酒也闷闷的,喝醉了最多也是把说过的话题无数遍地重复,像放录音机一般;听的人则呆呆的毫无反应,朦胧着醉眼要闭不闭。到轮休下山时,初与人见面竟因为少于说话感觉辞不达意怎么也说不利索。花二的落户,可谓添丁进口。跳跃的身影,或高或低的吠叫,给我们死气沉沉的日子弄出些响动,增添几分生气,无边的寂寞似乎变得可以忍耐。它懂得如何讨我们喜欢,或直立行走几步,或在地上打滚,或异想天开地追扑蝴蝶,想着法儿为我们解闷。闲下来,老木喜欢去山坡采摘蕨苔、薇菜之类来改改口味,花二自然成为帮手,在草丛忽隐忽现,衔回的野菜既鲜且嫩。它还常常趴在老木脚边,昂起头,认真地倾听老木诉说老婆下岗了脾气变得燥辣、儿子迷上了游戏在网吧通宵不归之类烦人的家事,不时摆摆尾、眨眨眼,好像很理解似的,从来没有厌烦的时候。在这高山之巅,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林木葱郁,遮天蔽日。因为风疾雪大,顶上少有高大的乔木,偶尔看见几株松树,也都是光秃秃的缺枝少叶,瘦骨嶙峋仿佛吃尽了苦头。除了裸露的龙骨石,遍地是低矮的蓼竹和丛生的冷蕨,在风中沙沙低响。山上常有野兽出没,因而我们机房四周也筑了围墙,可已一段段垮塌,野草蓬生,最多只是给野物的进出制造一点麻烦而已。所以呆在山上,除了忍耐寂寞,还需要一定的胆量。一入夜,尽管隔了双层玻璃窗,尖利的风声鬼叫一般高一阵低一阵刮进来,直让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到了冬季,晨起打开门,只见雪地里兽迹凌乱,不知有多少野物试图破门而入。全台的人,只有老木能够辨认出豹子、狐狸、麂子、野猪、獐子不同的足印。近些年,野猪仿佛吃了性药,风快地繁殖。机房对面很少使用的车库竟成了它们的产房,一天突然从那里冲出十几头大大小小的野猪,著实吓了老木一跳,眼睁睁看着它们扬长而去,如一股灰色的烟尘没入灌木林中。一天,老木在野外检修完线路,正准备从电杆上下来,低头一看,一只灰黑精壮的野猪在下面转悠。老木踩住脚钩不敢动弹,只盼野猪快快离去。然而过了许久,野猪还无去意,尖嘴上的鼻孔发出满不在乎的哼声,仿佛它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太阳已经落山,荒野渐渐昏暗,山风也变得冷硬。老木的身子因长久不动僵硬得酸痛难耐,而且瑟瑟发抖。正焦躁恐慌之时,一声狗叫让老木精神一振。花二一阵风似地飙过来,狂吠着扑向野猪。野猪哼了哼,尖嘴一拱,花二便叽叽叫着滚出一丈来远。刚立定身,就一声不响冲过来,趁野猪尚未回过神,在其后腿咬了一口。野猪恼怒至极,低嚎着乱拱。花二周旋一阵,不知是计谋,还是自知不敌,且战且退。野猪闷着头追赶而去,双双消失在暮霭中。老木知道,凭花二的灵巧和速度,野猪是奈它不何的,自己便赶紧回去。惊魂稍定,才看见一身血污的花二闪进门来。它一见老木,便软软地趴下,吐出舌头咻咻直喘。老木见状,长时间地摩挲着它的头,眼睛涩涩的一言不发。虽然花二和我们都很亲热,但在老木面前,它似乎更随意更放肆。老木每次下山轮休回来,花二就缠着他,要么衔他的裤管鞋带,要么直立起来在他身上扒拉。去去去!老木装出厌烦的样子挥手驱赶,然后很不情愿似的取出新鲜的猪心肺或者牛肝。欢声在花二喉头间旋转,随后到一边静静享用。其实,花二的出走早有端倪。它莫名其妙地狂躁不安,狺狺乱叫。那是初春的一天,老木看见它一个劲地面对墙壁纵跳扑打,恶狠狠的恍若墙上有不共戴天的死敌,便上前呵责阻止。不料它竟回过头在老木的小腿咬了一口,然后蹿出去老远,眼睛红红的迷乱癫狂,似乎不知道了干什么。老木负痛的叫声使它激灵一下,甩甩头。老木蹲下来,挽起已被咬穿的裤管察看伤口。齿痕渐渐沁出血珠,少顷便汇聚一起蜿蜒流下。花二终于清醒,瘸着不自觉已在墙上撞伤的前肢,一拐一拐跑近,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自己在恩人小腿留下的创伤。“滚开!”老木怒吼一声,挥臂使劲挡开。花二翻了两转,又连滚带爬凑过来,呜呜鸣叫,泪盈盈的眼睛直看着怒气未消的老木。不管怎么驱赶厉骂,它毫不避让,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达无尽悔恨,并以此乞求原谅。老木爱恨交加,高高举起的拳头缓缓落了下来。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伤口刚刚愈合的老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寻思良久才发现花二不在身边。他四处看看,又出门呼唤几声,都没有回应,心里欠欠的一夜没有睡好。次日天亮,老木照例起床清扫坝子,才看见花二气喘吁吁从米汤样浓稠的晨雾中冒出来,皮毛湿漉漉的全是雾水。它见了老木先是一愣,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缓步走过来,一脸的羞惭。老木一下子明白它干什么去了,骂了一声:“骚棒!”。这类事件发生了好几次,有时临出发前,花二在院坝特意高声吠叫,算是打了招呼。大家都能理解,想到花二还有这份自由,不像自己只有想象着女人白嫩的身子靠手缓释坚硬,甚至生出几分羡慕。更有甚者,担心长期暴饮暴食会导致性功能的提前衰退,要求台里给予一定的物质补偿。当然也有熬不住而违反规定的,有人就曾经偷偷包了出租车下山,天亮才归。还有一次,老木晚上起夜,在过道迎面碰见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仅着内衣的妖冶女子,双乳耸颤,屁股丰硕。老木大吃一惊,以为在做梦,使劲眨了眨眼。女子妩媚地一笑,叫了一声大哥,随即钻进一间屋子,在门口还回头丢来一个媚眼。老木呆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那晚的瞌睡自然也被搅得七零八落。这类事倪台长也曾风闻一二,在会上不点名地骂了一通,说如果擅离职守出了安全播出事故或给台里惹来麻烦,就别怪他不认人了。人尚如此,何况花二。它往返几十里山路全凭四条腿长途奔袭,还要到处嗅母狗遗留的尿液去寻找已经发情的对象。而且不管是否成其好事,黎明时分都会赶回。那份辛苦,那份急切,那份忠诚,老木想起来就觉得可怜,进而又一阵心痛。偶尔下山去打打野食也罢,可现在花二竟弃他而去,几日不见踪影。这无疑是忘恩负义之举,不能不让老木感到被遗弃的沮丧和愤怒。狗日的野杂种,你跑,就莫回来,死在外头,尸都没哪个收!老木吐一口怨气,恶狠狠地咒道。这时,隐隐有汽车声传来,老木知道是换班的人来了。不久,一辆北京现代越野驶入院墙那道铁门,在地坝停了下来。老木没有动弹,只是转过头漠然地看着。要是往日,早就笑呵呵迎了上去,热络络打招呼,帮忙卸下要食用半个月的粮食蔬菜,身边自然还少不了活蹦乱跳的花二。车门刚打开,从里面射出一道光影,直奔老木而去。老木始料未及,差点被扑下条凳。“花——”才喊出一声,便喉头梗塞说不出话。花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爬在老木的腿上直朝他怀里拱,眼睛湿湿的。老木摸着它的头,手指发颤。“你们硬像是俩爷子,亲热得不得了哇!”倪台长下了车,笑道。他告诉老木,花二下山被巴可场上的人当野狗捉了,关起来准备喂到秋天再打杀。若不是当地有春夏季节不吃狗肉的习俗,它或许已经成为人家餐桌的一道美味。也是花二命不当绝,倪台长在场上听见有人谈论此事,打听上门,一看果然是花二,便花钱把它赎了回来。老木怜爱地凝视着花二,好一会才抬起头,红着眼睛恳求道:“倪台,给它找个婆娘吧!” 二 过了十几天,花二真有了媳妇。一只棕色的母狗被送上山来,体态娇小,皮毛光滑,眼神怯怯的含了几分娇羞。倪台长对兄弟伙的苦楚是心知肚明的。平常情况下,好苦好累说不上,但终日看不见一个外人,说不上两句话,好像判了死缓的犯人日复一日捱过毫无希望的时光。去年招收了一个大学生,刚上山时,兴奋得整日蹦蹦跳跳,歌声不断。天不亮就起来看日出,日落时沉醉于变幻不定的晚霞饭都忘了吃,晚上还要在他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直到深夜。但不到两个月就辞职不干了,还说什么过的是死了没有埋的日子。为了让大家在山上安心工作,台里也煞费苦心,甚至还添置了卡拉OK。刚安装好的时候,刘一强曾拉着老木作听众,一个人吼了几首。这些歌老木在电视上听过,说刘一强唱出来词没变,但曲子全是新编的。刘一强犟着脖子说老木不毬懂,但从此以后再无兴致拿起话筒,DVD闲置在一边淀上厚厚一层灰。一只狗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这是倪台长始料未及的,所以老木的建议得到了采纳。我们都为花二高兴,还给它新媳妇取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名字:翠花。见了面,大家无一例外地摸摸花二的头,向它道喜,还不无韵羡地说:“你龟儿现在安逸,天天有婆娘陪,比老子们强。”既然迎来了媳妇,就得准备新房。老木寻了些废旧材料,和刘一强忙乎一天,傍着车库斜斜地搭了一间狗舍,门洞还挂了一块红红的毡子。现在的花二可神气了,人模狗样的故作矜持之状。它既有老员工的优越,又有男子汉的高傲,弄得翠花服服帖帖,对它崇拜至极。或许是天性使然,翠花真像小媳妇一样腼腆,怯生生跟在花二屁股后面,一副毫无主张的样子,连偶尔叫两声表达意愿也极轻柔。倘若有客人到来,它俩会和我们一起到院坝迎接。到了楼房门口,翠花便不再进去,似乎遵从当地女人不进厅堂的习惯;花二则大摇大摆陪到休息室,蹲坐在客人面前,支着耳朵认真倾听,俨然是最资格最尽职的主人。我们跟花二一样,也喜欢有客人。在山上呆了几年,变得和小孩一样,个个都成了“客来疯”。见了客人如同见到亲人,心头热乎乎的,干什么都有劲。那天黄昏时分,花二的一阵狂叫惊动了老木。他和刘一强出门一看,一大溜人慑于花二的凶恶,停在铁门边不敢靠近。老木喝住花二,说:“你们过来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男男女女十几人背着行囊叽叽喳喳走过来。一个年纪跟老木不相上下的男子说,他们是驴行者,天色已晚,想借地坝搭帐篷过夜。“可以,可以。”老木一口答应下来,“进屋住吧,空房间多呢。”驴行者谢绝了老木的好意。看着他们按照分工做的做饭、搭的搭帐篷,拣的拣柴火,老木有些不理解,心想放着现成的不用,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他哪里知道,这些人出来就是为了苦中作乐,享受野趣的,如果和家里一样方便,还有什么感觉?几爷子硬是不识好歹!老木感到几分落寞,站在旁边看他们忙碌,同时也惊奇他们带的器具是那么精致完备。花二倒是兴奋得很,窜来窜去专寻衣着鲜艳的女驴子与之周旋,惹起一声声娇滴滴夸张的尖叫。老木心头直想笑,但出于礼貌忍住没吭声。旁边的刘一强却故作正经大声喝斥:“狗日的花二,规矩点!”不说倒罢,一说竟引发一阵暧昧的笑声,几个女驴子刷地羞红了脸。夜色从黑压压的林间弥散开去,天地间渐次昏蒙。星星在幽蓝的夜空一颗颗跳出来,争先恐后仿佛地上有稀奇可看。山风一阵阵拂过,时令虽已是春夏之交,但依然凉气袭人。开饭罗!随着一声喊,一盏燃气灯亮了,把院坝照得通明。驴子们围成两圈半蹲下来,开始享用晚餐。领头的中年男子招呼老木和刘一强也将就吃点,他俩连声说吃过了吃过了,转身进了楼。花二和翠花已无暇他顾,女驴子恩赐的卤猪蹄让它们大饱口福。老木在厨房炒了一盘回锅肉,煮了一钵酸菜粉丝汤,从玻璃瓶倒出一碟油酥花生米,还提来一瓶濯水包谷烧要和刘一强对酌几杯。外面的阵阵欢笑让刘一强神不守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匆匆刨下一碗饭,丢下碗出门看热闹。老木也没了兴致,饭吃饱了,一杯酒还剩下大半。待老木收拾完,院坝已经响起欢快的乐曲声。老木出门一看,大为惊讶:咦,几爷子硬是会耍吔!院坝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噼里啪啦炸出的火星把天空的星星也映衬得黯然失色。男男女女围着篝火,在收录机播放的《木叶情歌》的旋律中,跳着当地流行的摆手舞。这种舞蹈用的是同边手,动作刚柔相济,起伏有致,看上去韵味十足。从不跳舞的刘一强这时居然也混迹其间,涎着脸跟在一个少妇的屁股后面奓脚舞爪乱摆。花二不甘寂寞,在人腿间转悠,不时直立起来汪汪叫两声。只有翠花文静,蹲坐在圈外观看,眼光一直追随着花二。“老木,快来哟,又锻炼身体,又好耍呢!”刘一强喘吁吁说。“我不会,我不会。”老木说,心里却想:扯鸡巴卵谈,锻炼身体?明明是闻骚嘛。他在地坝边的条凳上坐了,一边抽烟,一边笑眯眯地看。翠花默默地挨过来,傍他坐下。老木自然而然伸出手,在它头上慢慢摩挲。一曲终了,大家坐成一圈,依次表演节目,不外乎唱歌说笑话。说的几乎都离不开男女之间那些事,老木听罢笑岔了气,特别佩服讲述者把故事编排得那么巧,而且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得出来。唱歌的更邪,一首堂堂正正的歌曲从他们嘴里唱出,竟歪歪扭扭、黏黏糊糊,成了撩拨情欲的黄色小调。老木悄悄觑一眼那些少妇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毫无羞涩之态。最后,不知谁提议,一群老大不小的男女竟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母鸡的就是领头的中年男子。他张开双臂,左腾右挪,极其认真地护佑着身后那群叽叽喳喳的母“小鸡”。老木看得高兴,大笑起来,不料一口烟呛进肺里,咳喘了好一阵。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快活过,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如此潇洒,进而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刻板枯燥的生活,心里竟冒出酸酸的妒意。篝火渐小渐弱,星光重又灿烂。见驴子们灭了火,开始收拾睡袋准备休息了,老木还觉意犹未尽,转来转去舍不得离开。“差啥子就说,莫客气哈。”他一一打招呼,希望能帮上点忙,同时也尽量拖延与这群快乐的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再无理由滞留在外面,才与刘一强进了楼。“几爷子硬是好耍,把老子眼睛水都笑出来了。”老木感慨道。“嘿,你不晓得,好耍的还在后头。”刘一强故作神秘地说。“睡都睡了,还有啥子耍的?”“不说了不说了,免得你老哥子睡不着觉。”“未必你龟儿子勾搭上了一个?”“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还用呆在这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苦熬?”刘一强不无遗憾地说,“我给你说吧,免得你乱猜。等一会,说不定他们还要混帐。”“你骂哪个混账?”“不是你说那个混账,是混帐。”“你说的是啥子屁眼话哟,弄得人糊里糊涂的。”“嗨,就是男的钻到女的帐篷去混睡。”“哦,是两口子吧?”“啧,是两口子还有啥说头?我晓得你人老心不老,等会儿悄悄出去侦察侦察,混不到嘛,饱饱眼福过盘干瘾也好。”刘一强诡谲地笑。“狗日的家伙,你自己小心点,莫让别个捉住了。不要腥没尝到,反而被打断了狗腿。”那晚,刘一强出没出去晃荡,老木无从知晓,他自己倒真是因为心绪迷乱而难以入眠。他起了两次夜,很想出去遛一圈,验证一下刘一强的话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拉不下这张老脸,只有半躺在床头抽烟。窗口月光迷离,烟头一闪一闪映出老木那张皱脸。他想着这些人的洒脱快活,想到刘一强闪烁其词的话语,竟然开始想象帐篷里的万种风情,渐渐居然听见了清晰的嬉笑和娇喘。他大为惊讶,惶然四顾,当确信这只是幻觉时,才舒了口气,感慨人与人的生活状态竟然如此不同。第二天一早起来,驴子们已经离去。老木看了一眼打扫得一干二净的地坝,又望着莽莽苍苍的山峦,只见云雾在山峦间飘浮,似乎有意隐藏什么。他望了很久,好像在寻找驴子们的踪影,思绪也随他们翻山越岭而去。 三 如果说长时间的独处还有好处的话,那就是可以更充分地享受与大家相聚时的欢乐时光。倪台长带了一帮人上山驻扎下来,说要新建一座铁塔,改造机房,接收央视信号无线覆盖周边地区。一下子山上喧腾起来,运材料的车辆进进出出;院坝一头那个倾斜已久的木制篮球架被重新扶正,篮圈上还挂了新网,球投进去发出“刷刷”的声音煞是悦耳;卡拉OK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到晚上各种嗓门在比赛谁让人身上鸡皮疙瘩起得更多;休息室也响起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最快活的要数老木了。他负责大家的生活,一天忙进忙出,但任何时候都是笑呵呵的,核桃般又黑又皱的脸也因内心的舒坦而光滑明亮了几分。然而既要下山采买食品,又要煮饭烧水,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要求倪台长给他派一个帮手。倪台长带来的人都是台里的骨干,各负责一方面技术,没有多余的人可以安排。倪台长想了想,说这样吧,大家很辛苦,要把伙食搞好点,每天都要变点花样,让兄弟们吃好喝好。你负责谋划采买,我另外给你专门请一个炊事员。炊事员来的那天,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阳光特别明媚的日子。她刚从车上下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粘到了她身上怎么也扯不开。似乎感受到了这些目光的灼热,她低下头,局促地抻着白底蓝碎花衬衣的下摆。这是个30岁左右的少妇,皮肤微黑,模样清秀,结实的臀部圆圆地上翘。如果换一个环境,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然而此时此地,在我们眼里竟如天仙般光彩照人。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倪台长和老木把她领进屋去。后来我们知道,她叫杨晓梅,是山脚巴可镇莫家寨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她人长得利索,菜也做得可口,大家心里喜欢,嘴里也尽是赞美之辞。多数男人不愿涉足的厨房一时间竟成为最吸引人的地方,大家有事无事踅进去搭讪几句。平时从不做家务的人居然肯帮她择菜或者清洗碗筷,一张口就粗话连篇的人在她面前收敛了不少,以至于为搜寻文雅的词句变得结结巴巴。连花二也媚相十足地围着她转,是她不同于我们的鲜艳衣着还是身上的特殊气味叫它着迷,只有天才知道。不可思议的是,只要见到老木和杨晓梅单独在厨房,不管是在忙碌还是闲聊,它便磨磨蹭蹭不离左右,不时低鸣两声表示它的存在,目光阴暗,隐约闪出嫉恨和警惕。这狗日的心眼还多呢!老木看在眼里,既好笑,又觉得梗梗不舒服,甚至有几分寒心。半个月过去了,杨晓梅的肤色居然白净了一些,脸上的微笑更加温暖迷人。可以看出,对她而言这是一段舒心的日子,男人们的呵护和关切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喜悦。她何尝读不懂那些暧昧的眼神和举止,何尝不晓得那潜藏的欲念和企图,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一律报以温婉的微笑。她又特别的谨慎,对谁都礼貌周到不亲不疏,尽量不让人产生误解和非分之想。当然,老木是例外,更多时间的相处使她自然感到亲近和信赖,有事无事总喜欢和他说说话。一天,老木发现杨晓梅有些异样,脸上没了平日的明媚,阴悄悄的一直不做声。他心想可能是牵挂娃儿了,过一阵就会好的,便没在意。“木大哥,我想给你说件事情,不晓得该不该说?”杨晓梅犹豫了好久,终于开了口。“是不是想娃儿了?我给倪台说说,放你一天假回去看看.”“不,不是的。”杨晓梅急忙说,“我,我睡不着觉。”老木一愣,睡不着觉给我说干啥,未必……他的心一阵乱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怔怔地看着她。杨晓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所产生的歧义,脸一下子绯红,话说得更不流畅:“不,不,我是说,我是说晚上,这两天晚上一直有人敲我门,半夜三更的,我好怕。”老木紧张的心情立即安妥下了,同时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又飘进心头。“是哪个你晓得不?”他问。“这几天,有好几个人给我递纸条。但晚上声音很小,听不出是哪个。”“递纸条?是哪几个?”老木大吃一惊,睁大的眼睛里分明透出妒忌和愤怒。杨晓梅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支吾着不肯说。“狗日的东西,老子不把你们揪出来才怪!”老木恨恨地说。“不,木大哥,我说给你听,是相信你,憋在心头难受。我是有点怕,整夜整夜睡不好,可是把事情捅穿了,大家都不好意思,何必呢?反正就两、三个月,我一离开,什么事都没有了。”老木强捺住内心的骚乱,想了想杨晓梅的话也不无道理,便说:“事情闹大了确实不好,不过老这样下去也不行,总得想个办法。”他抽着烟来回走动,冥思苦想。良久,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他笑了笑,信誓旦旦对杨晓梅承诺:“你就安心睡吧,我保证没人敢来打搅你了。”凭老木那个灰不溜秋的脑壳,还能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事实也大抵如此。到了深夜,习惯早睡的老木竟然将卧室门大大敞开,灯光雪亮,戴着老花眼镜读书。大家十分惊讶,路过都要觑一眼:“咦,吃错了药吗,老了才来用功?”“嗯,好看,太好看了!你看过没有,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一看就不想丢开,瞌睡都没得了。”老木说,模样十分天真。“你看你的,开着门干啥?”“烟抽多了,敞敞气。”笨人自有笨办法,效果居然不错。杨晓梅连续两晚睡得安稳香甜,气色也红润如初。老木自以为得计,窃喜不已。但杨晓梅偶然听见旁人议论老木的反常行为后,她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一酸,躲到一旁暗自垂泪。当和老木独自相处时,她的神态一变为坚决果断,说如果老木再这样下去,她立即辞去这份活路下山回家。老木尴尬至极,嗫嚅着说不出成句的话。倪台长也察觉老木的举止乖张,把他叫来询问。老木踌躇一阵,才道明个中缘由。当晚,倪台长召集大家开会。他安排完第二天的工作,脸突然一沉,叫人把门关上,冷笑道:“听说有的人精力充沛得很啦,晚上不睡觉,去人家女人门口刨骚。有种就给我站起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鸡巴比别人大些!”一阵哄堂大笑之后,气氛又渐渐严肃。我们知道倪台长是高山台的第一批员工,和大家有着兄弟般的感情,脏活苦活从来少不了他,平时也嘻嘻哈哈和大家不分彼此。此时他没有半点笑容,目光冷冷地来回扫视。意想不到的是,在凝固般的寂静中,竟有两个人歪歪斜斜站了起来。倪台长似乎也吃惊不小,定定地看着那两人,不久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点头示意他们坐下,声音也低缓下来:“杨晓梅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们是请她来的,不要坏了人家的名声,也不要坏了我们台的名声。如果说你情我愿,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必须对别人负责,也对自己负责。鬼鬼祟祟哪像我们台的职工,和他妈的缩头乌龟差不多!骚没闻着,还让别个休息不好,并且连累人家老木跟着受罪,半夜三更看起小说来,大家说是不是混账?”嗤嗤笑声响成一片,有的还挤眉眨眼朝老木做怪相。老木嘿嘿干笑,扭扭捏捏一脸的不自在。那两人讪讪地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倪台长挥挥手,继续说:“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再听到哪个议论,老子就对他不客气。兄弟们好自为之吧,散会。想斗几把地主的,到我房间去。不过,‘子弹’要带充足,打一、两盘就开始欠账的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