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德鲁派柏,胡逍扬 日期:2015-06-05 01:56:02
大卫·厄尔曼教授是恶魔学领域的专家,尤其对弥尔顿所著的《失乐园》一书研究颇深,他凭此获得了学术界的广泛赞誉。不过大卫本人却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也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一天下午,他在学校办公室意外迎来了一位访客——她是个骨瘦嶙峋的女人,前来转达一份口头邀请:他被要求前往威尼斯,去见证一个“现象”并提出专业意见。作为报酬,他将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此时,大卫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陷入僵局(老婆出轨,女儿抑郁,情人患癌),为了抛开一切重新开始,他决定将这次旅行当作新的起点,于是带着自己心爱的12岁的女儿泰丝前往了威尼斯。
在威尼斯发生的一切将大卫送上了一段难以想象的旅程,他开始相信恶魔可能真正存在,并最终从怀疑论者变成了真正的信徒。在《失乐园》字里行间所提及的符号及谜语的引导下,大卫开始了一段可怕的追寻,试图将女儿从无名者手中救回。而这个无名者就是被魔鬼附身的实体,正是它将大卫选作了自己的信使,让大卫成为了恶魔大师……
作者简介:
安德鲁·派柏是五部广受赞誉小说的作者,其中包括:《消失的女孩》(LostGirls)——全球畅销书,并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值得关注作品;《杀人圆环》(TheKillingCircle)——入选《纽约时报》年度最佳犯罪小说。他的几部小说正在被改编为电影剧本,并投入拍摄,其中包括《恶魔大师》,其将由罗伯特?泽梅基斯的ImageMovers和环球电影公司共同制作。
译者胡逍扬,北京大学学士、硕士,留学意大利,现为文学翻译与自由撰稿人。
目录:
第一部尚未创造出的夜晚
第二部燃烧的湖泊
第三部穿越伊甸园 “故事中所描写的魔鬼和恶魔几乎触手可及,让人根本无法抗拒。但阅读本书最大的快感来自于男主人公厄尔曼对恐惧的分析……它把魔鬼直接带到你眼前。”——《纽约时报》“蛊惑人心且充满忧郁的叙述方式,让人毛骨悚然,并使这部杰出的超自然作品,在情节上拥有极高的可信度。”——《出版人周刊》“一部令人目瞪口呆的恐怖小说,文字优美、充满智慧且动人……优雅的叙述方式,对‘邪恶’意义的掌控,使你在读完后仍久久回味。”——《每日邮报》“最佳恐怖小说!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索,告诉我们每个人如何与深藏内心的恶魔交战。”——《星期日邮报》 “这本书必定会大卖,也必定会受到读者追捧,而且绝对不负盛名。你应该买它,读它,然后任由它把你吓傻……我得这么说:我读过那些带有‘文学作品’标签的书——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但其中的句子完全无法和《恶魔大师》中那些仔细雕琢的句子相比。派柏很会写,他能倾听生活中的对话,对韵律有着美妙的控制。派柏抓住我们恐惧细胞的方式很有趣,因为它是前所未有的……我打赌你会喜欢它。《恶魔大师》兴许能激发出你的文学细胞呢。”——马修?J?特拉福德,《全国邮报》金牌书评人第一章座位上的一排排面孔一学期比一学期更年轻。当然,这不过是因为比起那些来来去去的新生,我在一年年变老。这种错觉,就像从轿车的后窗向外看,你会觉得是风景在离你而去,而不是你在离它而去。
我教授这门课已经太久了,久得可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大声给二百来个学生讲课。现在该是总结的时候了。我差不多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这首长诗的研究中,现在是时候进行最后一次尝试,看看能不能让几个把脸贴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孩子体会到它的优美。
“现在,我们进行到了最后一部分,”我对大家说,并停顿了一下,等着他们把手指从电脑键盘上移开。像往常一样,我深吸了一口教室中流通不畅的空气,以便让自己能够应付在背诵诗歌最后几句时流露的巨大悲伤。他们落下了一些自然的眼泪,
但是立刻把来揩去;
世界全在他们面前,
在那里要选择他们休息的地方,
神意是他们的导者:他们,手挽着手,
以彷徨和迟缓的脚步,
穿过伊甸走他们的孤寂的路程。伴着这些诗句,我感到女儿就在身边。从她出生以来——甚至在她出生之前,我就在想着自己希望拥有的这个孩子——我就在不可避免地想象着,泰丝就是和我相携走出伊甸园的那个人。
“孤独,”我接着说,“是整部作品的主题。不是善与恶的交锋,也不是在宣扬‘上帝对人类做出的公正判决’。这是最有力的证明——甚至比《圣经》本身还要有说服力——证实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地狱不是一个火坑,也不是一个存在于天上或地下的地方,而就在我们之中,在我们心里的某处。在那里,我们了解自己,知道必须忍耐永恒的孤独,忍耐被驱逐,忍耐独自流浪。原罪真正的果实是什么?是自我!我们这对可怜的新婚夫妇被留在了自我之中,虽然相互陪伴,但永远会在自我意识中感到孤独。他们现在能流浪去何处?蛇说:‘哪里都可以!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但他们只能选择一条‘孤单的道路’,开始一段令人害怕、甚至充满恐惧的旅程。但从那时起到现在,这都是一条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道路。”
在这儿我又停顿了一下,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恐怕有些人会以为我讲完了,会站起身来,合上电脑,或者开始咳嗽。但这些都没发生。
“问问你们自己,”我接着说,并在想象中握紧了泰丝的手,“伊甸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现在该何去何从?”
一只胳膊立刻从人群中举了起来。那是坐在后排的一个孩子,我之前从没叫过他,甚至没注意到过他。
“你说。”
“这个问题会出现在考卷上吗?”我叫大卫?厄尔曼,在曼哈顿的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任职,是神话学、基督教与犹太教宗教故事方面的专家。但我的看家本领——让我在常春藤中拥有终身教职,并被邀请参加世界各地无用学术会议的凭借——是弥尔顿的《失乐园》,是对堕落天使、来自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以及原罪的研究。《失乐园》是一首十七世纪的史诗,当中重述了《圣经》中的故事,却有着一种狡猾的偏颇。它表达了对撒旦的同情,把它描述为一群叛乱天使的头领,它们厌倦了上帝的暴戾和独裁,逃离出来,以在人间制造麻烦为业。
这是个滑稽(那些虔诚的宗教信仰者甚至可能将之称为伪善)的营生:我一生都在教授一件我并不相信的事情。我是一个持无神论的圣经学者,是个研究魔鬼的专家,但却相信恶魔只是一种人造产物。我写过众多关于神迹的论文——痊愈的麻风病患者、水变成葡萄酒、驱魔等等,但却从未看过任何一场让我猜不透的魔术。我对这种矛盾所做出的解释是,一些事虽然不真实存在,但却拥有文化上的意义。魔鬼啊,天使啊,天堂啊,地狱啊,都是我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从未,并且也不会看见、触摸或是证实它们。它们是我们头脑中激荡的一些想法。心是它自己的地方,并且在它自己里
能把地狱做成一个天堂,天堂做成一个地狱。这是约翰?弥尔顿通过撒旦所说的话。我碰巧相信这个老家伙——这两个老家伙——说的没错。哥伦比亚大学莫宁赛德校区的空气闻起来很湿润,混杂着考试前的紧张气氛和纽约一场只下了一半的雨。我刚上完春季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心里有种又苦又甜的宽慰感。甜是因为知道一学年终于结束了(备课、办公时间和学生评估基本都完成了),苦是因为又一年过去了(个人里程表上令人沮丧地又前进了一格)。但是,和那些在教员大会时缠着我娇嗔抱怨的同事不同,我还是挺喜欢教书的。我喜欢看学生第一次读到成熟文学作品时的反应,虽然我知道,大部分人来这个学校的目的是为挣大钱、做医生、做律师或者嫁个富翁做准备,但他们并没因此变得完全无药可救。不是被我,但至少是被诗歌拯救。
刚过下午三点,是时候穿过铺满石砖的小院,回到我位于哲学楼的办公室去了。有人把一摞迟到的期末论文偷放在了讲台上,我准备把它们撂在办公室,然后就去中央火车站和伊莱恩?奥布莱恩会合。我们会到牡蛎酒吧喝一杯,庆祝学期结束。
虽然伊莱恩在心理系教书,我和她的关系却比和英语系的其他同事要近。说白了,在全纽约我就和她最亲近。她和我年龄相同——四十三岁,恰好是壁球场的长度,半程马拉松的距离。在我四年前到哥伦比亚大学时,她丈夫被一场莫名其妙的中风夺去了性命,留下她做了寡妇。她拥有被我称之为“严肃的幽默感”的东西:不是说她常讲笑话,而是说她能够用智慧体察世界的荒谬,让人充满希望,又倍觉难堪。我得承认,她是个不言不语的美人,虽然这么说可能有悖于和我已婚男人的身份。而且,根据《学校行为规范》,对一位女同事表达这样的赞美,并且时不时和她喝上一杯,虽然像其他一切人类的交往一样,但却是“不恰当的”。
可我和奥布莱恩之间的确没发生过任何不恰当的事情。在她跳上纽黑文线列车回家之前,我从没偷吻过她。我俩也从没用调情的方式猜想过假如把我们放到市中心的一家旅馆房间里去,到底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不是在压抑自己——至少我不这么觉得,也不是在对我的婚姻表示尊重(而且我俩都知道,我妻子一年前已经为了物理系那个得意洋洋的变态,那个假笑的字符理论家威尔?约格尔,抛弃了我们的婚姻誓言)。我相信,奥布莱恩(我只在三杯马蒂尼下肚后才开始叫她伊莱恩)和我没让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是怕它会破坏我们现在拥有的东西。我们现在拥有的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我从童年结束后就没有体会过的、深沉的、无涉性别的亲密关系,而且大概在童年时候我也没和谁有过这种关系。
不过,我感觉在我和奥布莱恩的关系中有一部分还是超越了友谊,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婚外情。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会谈论一些我从未和黛安谈过的事情。奥布莱恩会谈谈自己未来所面临的困境:一方面,她害怕自己会成为一个单身的老女人,另一方面,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凡事靠自己,而且也挺享受这种任性和放纵。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个“越来越无法谈婚论嫁”的女人了。
而我,会谈谈一直以来笼罩着我的抑郁愁云。我很不情愿把自己定义为抑郁症——因为好像半个地球的人都对自己做出了类似诊断,抑郁症也没法很好地概括我的情况。我的事业运不错,婚姻一开始也充满希望,还拥有一个被我视为最大珍宝的孩子:她是个快乐且心肠柔软的小女孩,在她出生前,所有医生都诊断那次怀孕会以流产结束,但她却成了我见证过的唯一神迹。抛去这些,我一生却都在被一只无明忧郁的黑狗追逐着。泰丝降生后,黑狗消失了一阵。但当她结束婴儿期,成为学龄儿童后,黑狗带着更凶猛的饥饿回来了。虽然我很爱泰丝,虽然她会在睡前在我耳边低语“爸爸,别悲伤”,这都无法拉住黑狗的缰绳。
总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在提醒我,我在某些方面不太对。不是什么可以从外表上观察出来的东西——说实话,我乍看上去非常“有教养”,起码黛安在我们最初开始约会时是这么骄傲地形容我的。她现在还是这么形容我,只不过语调中充满了尖酸的内涵。从个性上来说,我也不像一个非典型的终身教授那样,总是自怨自艾,或是充满了难以实现的野心。不,我心里的阴影来自一个难以捉摸的地方,不是用课本就能轻易解释的。至于说我的症状,有时坐地铁,我能看见车厢门上方贴着精神健康公共服务宣传单,上面列出了一些危险症状,旁边还留出让人打勾的方框,我觉得我一项也不吻合。易怒或具有侵略性?只是在看新闻的时候会这样。没有胃口?不会。从大学毕业开始,我就在试着减掉十磅肉,至今还没成功。无法集中精力?我可是靠读“死白男”的诗和批改大学生论文为生——集中精力是我份内的事。
确切点儿说,我的病症不是因缺失快乐引起的,而是由于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定义的东西的存在。我能感觉到,有一个看不见的同伴一整天都跟随着我,等待一个机会,好和我建立一种更亲近的关系。童年时,我曾徒劳地试图赋予它一种个性,把它当作其他孩子也会提起的那种“想象中的朋友”。但我的这位跟随者所做的,就仅仅是跟着我——它从不和我玩,也不保护或者安慰我。到目前为止,它唯一的兴趣就是在暗处陪着我,沉默中充满敌意。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咬文嚼字,但它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忧郁,而不是医学诊断的抑郁所伴随的那种化学物质分泌不平衡。在《忧郁的解剖》(四百年前出版,那时弥尔顿还在草稿上描绘他的撒旦)一书中,罗伯特?伯顿将其称为一种“精神的烦躁”。那种感觉就是,我将终其一生受它折磨。
奥布莱恩已经放弃劝说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她已经对我的答复见怪不怪:“我已经有你了,干吗还去见他们?”
我想着这些,允许自己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但当我看见威尔?约格尔沿着旧图书馆的石头台阶下来的时候,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冲我的方向挥挥手,就好像我和他是朋友似的。他似乎患了暂时性失忆,忘了自己在过去十个月里都在干我老婆。
“大卫!能跟你说句话吗?”
这个男人看起来像什么?像一种极端狡猾的肉食动物,长着爪子的那种。
“又是一年。”一站到我跟前他就开口这么说,戏剧化地喘着粗气。
他斜眼看着我,露出他的牙。大概这就是被黛安称为“迷人”的那种表情了吧,他们第一次在瑜伽课后喝咖啡时,她就被他这副样子迷住了。当我像所有戴绿帽子的丈夫那样不能免俗地问出那个没用的问题:为什么是他时,黛安就告诉了我这么一个词。她耸了耸肩,好像挺奇怪我还要问出个缘由。“他很迷人。”最后她说,像蝴蝶选择花朵一样,她最终落在了这么一个词上。
“听着,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威尔开始了,“我很抱歉事情变成了这样。”
“什么样?”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是说,事情变成了什么样?”
他扯平了下嘴唇,摆出副受伤的表情。他教授的内容是弦理论,我猜他在和黛安滚完床单后给她讲的也是这套东西。把任何物质层层剥开,会发现它们都是由难以置信的细小线状“弦”组成的。我对物质一窍不通,但我觉着这理论说的对,威尔?约格尔的确是由弦构成的:一些看不见的线在牵着他的眉毛和嘴角往上抬,让他看起来像是被大师操控的木偶。
“我只是想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他说。
“你有孩子吗,威尔?”
“孩子?没有。”
“你当然没有,而且永远不会有,因为你就是个自私的孩子。”我边说边大口吸着湿润的空气。“想表现得像个成年人?去你妈的。你以为你是在演文艺片,把我老婆带到村里去吗?你以为你能像《泰晤士报》那帮人一样红口白牙地说谎吗?在真实生活里我们都是糟糕的演员,是真正会受伤的笨蛋。你感觉不到,你当然感觉不到,但是你给我们——给我的家庭带来了痛苦。我们的生活让你给毁了,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听着,大卫。我……”
“我有个女儿,”我碾过他的话继续说,“这个小女孩现在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头了,她开始把自己封闭起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你知道看着你的孩子——你生命的全部——变得四分五裂是种什么感觉吗?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享有最高荣誉的混蛋,靠空谈混吃混喝。什么看不见的弦!你就是个一无所知的专家,一具行尸走肉。”
我没料到自己会说这么多,但很高兴自己说出了这些话。不久之后,也许我会希望跳上时间机器回到刚才这一时刻,发表一通更为精心雕琢的羞辱。但是现在,我对自己的发言还算挺满意。
“你这么说我其实挺可笑的。”他说。
“可笑?”
“挺讽刺的。也许这么说更恰当一些。”
“‘挺讽刺的’永远不是个更恰当的词。”
“顺便说一句,我来找你聊聊这件事是黛安的主意。”
“你这个骗子。她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你的。”
“但你知道她是怎么看待你的吗?”
木偶线被提起来了,威尔?约格尔露出个胜利的微笑。
“你不在这儿。”他说,“她是这么评价你的。‘大卫?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不在这儿。’”
我无言以对,因为这是实话。这给我们的婚姻判了死刑,而我却无力修正自己的错误。把我们分开的不是对工作的狂热,不是第三者引起的分心,不是一个过分着迷的爱好,也不是男人进入中年后企图退回自我世界所引发的距离感。我的某个部分——恰恰是黛安需要的那个部分——已经不在这儿了。最近,虽然我俩同处一室,同睡一床,但当她伸手想抓住我时,却感觉如同想抓住月亮那么困难。如果祷告有用的话,那我真想用祷告来得知我丢失的一部分究竟在哪里。我把什么丢在了身后?抑或我其实从来没拥有过?那个在不知不觉中吞噬我的寄生物到底是什么?
太阳出来了,整个城市开始沐浴在水蒸气当中,图书馆的台阶闪闪发光。威尔?约格尔皱皱他的鼻子。我终于想明白了,但一切已经太晚了:他是一只猫,是路过我面前的一只黑猫。
“估计又是炎热的一天。”他说道,随后消失在阳光里。我路过罗丹的思想者铜像(“他看起来像是牙疼。”泰丝有一次正确地指出),进入了哲学楼。我的办公室在三层。此刻我沿着挂在扶手上的台阶向上走,感觉像是虚脱了一样。
当我拐了个弯,准备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一阵强烈的晕眩突然袭来,我赶快扶住了墙,身子贴在墙砖上。时不时,我会被焦虑袭中,变得暂时无法呼吸,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遭受了“晕眩咒语”。但这回不太一样。我有种正在坠落的感觉,不是从高处,而是在落入某个没有边界的空间里,像是在被深渊吞噬,整栋楼——甚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张无情的血盆大口。
然后这感觉消失了。我暗自庆幸刚才没人看见我抱墙的可笑举动。
的确没人看见,除了那个坐在我办公室门外的女人。
她岁数挺大,不可能是学生;穿着太考究,也不太像学者。我一开始觉得她大概三十五六岁,但走近之后发现她显得更老一点。她的一把骨头让她看起来很像个提前衰老的饮食紊乱症患者。说实话,她看起来好像饿坏了,制作精良的套装和染成黑色的长发都无法遮盖住她的脆弱。
“厄尔曼教授?”
她带有某种欧洲口音,可能来自法国、德国或是捷克。这种口音完美地掩饰了她的国籍。
“我今天没有办公时间。”
“当然,你门口的卡片上写着呢。”
“你是为哪个学生来的吗?你孩子选了我的课?”
我已经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了:一个直升机家长,为了让孩子进个好学校不得不贷第三份款,还得替自己不上进的“希望之星”求情。虽然我这么问她,心里却知道她不是为学生来的。她是为我来的。
“不,不是。”她一边回答,一边把误入嘴中的一缕头发抚到一边,“我是来替人发出邀请的。”
“我的信箱在楼下。你可以把要交给我的东西留给看门人。”
“一个口头邀请。”
她站起身来,比我想象中要高一些。虽然瘦得让人担心,但骨架子看起来却并不柔弱。她的肩膀宽阔圆润,尖尖的下巴指向天花板。
“我在市中心有个约会。”虽然这么说着,我的手已经伸向门把手准备开门,她也已经凑近过来,准备跟着我进去。
“就耽误您一会儿时间,教授。”她说,“我保证不让您迟到。”我的办公室本来就不大,成摞的论文和塞满书的书架让它看起来更小了,但这反倒使它挺舒服,看起来像个学者的老巢。但这个下午,当我坐在书桌后面,而那个瘦女人坐在一个古董板凳上时,屋里的气氛让人窒息。通常情况下,我的学生会坐在同样的地方求我给论文延期,或者打高一点分数,但今天屋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好像突然被搬到了一个高纬度地带。
女人理理她的裙子。她的手指很长,佩戴的唯一首饰是大拇指上的扳指,可它太松了,手一动就跟着旋转起来。
“按常理来说,您此刻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说道,意外地发现自己语调里充满敌意。我意识到这不是一种充满力量的挑衅,而是出于自卫,就像一只小动物会在天敌面前营造一种凶猛的假象。
“很不巧,我不能提供给您我的真实姓名。”她说,“当然,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假名。但是任何一种方式的谎言都会让我感觉不舒服,哪怕是出于社交礼仪的善意欺骗。”
“这让您占了上风。”
“上风?但是教授,这并不是一场比赛。我们是一边的。”
“我们是哪边的?”
她笑了出来,发出一种病态的格格声,听起来很像一声没控制住的咳嗽。她迅速用双手捂住了嘴。
“您的口音,我听不出来是哪儿的。”她停止发笑,扳指也停止转动后,我说。
“我在很多地方都待过。”
“一个旅客?”
“一个流浪者。这么说也许更恰当一些。”
“流浪意指缺乏目的。”
“是吗?不太可能吧,因为流浪把我带到了您这里。”
她向前滑了两三英寸,坐到了板凳边缘,但感觉上她好像坐在了我桌子上一样。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让人不舒服,我甚至都能闻到她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人想起塞满稻草的谷仓,以及拥挤在一起的牲口。有一秒钟我甚至觉得再闻下去我就该恶心了。这时她开口说话了,声音虽然没能遮掩住味道,但多少让我觉得气味不再那么浓烈。
“我是代表一位十分谨慎的客户到这里来的。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我只能向您透露一些最必要的信息。我想您将来会赞许这一点的。”
“就像原则须知一样。”
“是的。”她扬起头,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一样,“只能告诉您您需要知道的事情。”
“那是……?”
“我的客户需要借助您的专业知识,去弄明白一件正在发生的事,这件事目前是我客户的首要兴趣。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们想邀请您做顾问,向我们提供您的专业知识、视角,或者任何您觉得相关的东西,来帮助我们弄明白……”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好像是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并最终在有限的选项中做出了选择,“一种现象。”
“现象?”
“我为我的含混不清而抱歉。”
“听起来挺神秘的嘛。”
“如我所说,非这样不可。”
她看着我,好像是我来向她提问的一样。她在等待我继续这场谈话,我只好照做了。
“您提到一件‘事情’,它具体是关于什么的?”
“具体?这超过了我能说的范围。”
“就因为这是个秘密?或者还是连你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个问题提得很公平。但如果回答了您,我就背叛了对客户的承诺。”
“可您几乎什么都没说。”
“冒着越权的风险我也必须告诉您,那就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可告诉您的了。教授,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可不是。我来这儿是向您寻求答案、征求意见的。我自己可没什么看法。”
“您亲眼见过这种现象吗?”
她咽了咽口水,颈部的皮肤紧绷起来,我都能看见她喉咙的蠕动,就像一只老鼠钻过床单。
“是的,我见过。”她说。
“那您的观点是什么?”
“观点?”
“您怎么形容它?不要从专业角度,就从您个人的角度,您是怎么想的?”
“哦,这我不能说。”她摇摇头,眼光低垂,好像我是在和她调情,我的关注让她觉得很尴尬似的。
“为什么不能?”
她抬眼看着我。“因为我无法给它一个确切的名字。”她说。
我应该让她离开。虽然最开始看见她在我办公室门口时我有点好奇,但现在这种感觉全消失了。这样的交谈最终只能以一种更深的古怪感觉结束——不是在听到一则有趣逸闻后会有的那种,不是你能事后在晚宴上和人讲起的那种,说有个疯女人曾经向我提出过一个疯狂的建议。因为我知道她没疯。通常在和伤害不了你的怪人进行简短交谈时,你能感觉到有一层面纱在保护着你,但此刻,这个面纱被撩起来了,我有一种暴露在外的感觉。
“为什么你需要我?”但我发现自己还在继续发问,“有那么多英语系教授呢。”
“他们中间可没什么人是恶魔大师。”
“我可不会这么形容自己。”
“不是吗?”她咧嘴笑了,似乎想用这种轻浮的幽默感来缓解她的严肃。“您是著名的宗教故事、神话学还有诸如此类事物的专家,不是吗?你难道不是专门研究《圣经》中提到过的魔鬼的吗?尤其是关于古时候魔鬼活动的可疑记录。我的调查有错吗?”
“你说的都对。但在课本之外,我对魔鬼和诸如此类的人造产物一无所知。”
“这是当然!我们可没指望您有亲身经历。”
“谁会有呢?”
“可不是,谁会有呢!不,教授,我们需要的只是你的学术造诣。”
“我觉得你可能没听明白。我不信那些。”
她皱起眉,明显没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是牧师,也不是神学家。我不相信魔鬼存在,就像不相信有圣诞老人一样。”我接着解释,“我不去教堂,也不认为《圣经》或者其他神圣书籍中记录的事件真正发生过,尤其是其中超自然的部分。你想找个恶魔大师,我建议你联系一下梵蒂冈,也许他们那儿还有在认真对待这种事情的人。”
“没错,”她又咧嘴笑了,“他们那儿的确有。”
“你是为教会工作吗?”
“我为一家机构工作,他们有大量预算,而且被赋予了广泛职责。”
“那我就当你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她身子前倾,尖尖的胳膊肘碰到了膝盖。“我知道您有个约会。您现在还有时间赶到中央车站去。所以,我现在可以开始把我客户的邀请转述给您了吗?”
“等等,我没告诉过你我要去中央车站。”
“对,您没有。”
她一动不动,好像在用静止强调些什么。
“我可以开始了吗?”在感觉过了整整一分钟后,她再次问道。
我靠回椅背,示意她继续。不用再假装了,在这件事上我好像没的选择。在最后这几分钟内她成功地扩大了自己在屋子中的存在感,堵住了门,好像夜店的门卫一样。
“我们会在您最快能找到的方便时刻让您乘飞机到威尼斯,最好是明天。您将住在老城最好的酒店里——顺便插一句,这家店是我的最爱。一到那儿,您会得到一个地址。不需要您提供任何书面的文件或报告,事实上,除了当时在场的人以外,我们要求您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您看到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当然了,全部花销由我们提供。公务舱往返,您还将得到一笔希望能够令您感觉合理的咨询费。”
说完她站起身,跨了一步走到我桌子前,从咖啡杯中挑出一只笔,在电话旁的便签纸上潦草写下一个数字——超过了我年薪的三分之一。
“你们付我这样一笔钱,而我要做的就是飞到威尼斯,拜访某人的家,然后转身飞回来?就是这样?”
“大体就是这样。”
“这真是个烂故事。”
“您质疑我的诚意?”
“希望您不会感觉受到了伤害。”
“一点儿不会。我有时候会忘记,对于一些人来说,得有真凭实据才行。”
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兜,掏出一个白色公函信封放在我桌子上,上面没写姓名地址。
“这是什么?”
“机票,预付的酒店预订函,保付支票,里面有我们所谈的那个价钱的四分之一,剩下的要等您回来之后付清,还有您要去的那个地方的地址。”
我的手停留在信封上方,好像一触碰它将开启某种“关键时刻”。
“当然,我们很欢迎您带家人一起前往,”她说,“您有妻子?有个女儿?”
“有个女儿没错,妻子我就不好说了。”
她抬头看向天花板,接着闭上眼睛,背诵道: 欢迎呀,结婚的爱,神秘的法律,
人类子孙的真正的源泉,乐园里的唯一的礼仪,
否则在一切的事情里共通!“你也是个研究弥尔顿的学者?”当她重新睁开眼时我问。
“和您没法比,教授。我只是他的崇拜者罢了。”
“没多少崇拜者能背诵他的诗。”
“过目不忘,这是我的天赋。虽然我从没体会过诗人所描写的东西。人类繁衍。我没孩子。”
最后这句坦白让人诧异。在所有狡诈过后,她毫无顾忌地——甚至有些悲伤地坦白了自己最大的个人隐私。
“弥尔顿是对的,儿女会带来快乐。”我说,“但是相信我,他把婚姻和乐园联系在一起,这就有点儿过火了。”
她点点头,但好像不是冲着我的评论,而是在对另外的事情表示确信。或许她只是说完了该说的话,在等着我的回应。所以我做出了回答。
“我不能答应。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的确挺吸引人,但又确实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不可能接受。”
“您误解我了,教授。我不是来这儿听您的答案的。我是来这儿转述邀请的,仅此而已。”
“好吧。但恐怕你的客户要失望了。”
“这种事情几乎从没发生过。”
她轻巧转身,迈出屋门。我等着她对我有所表示,说句“祝您一天愉快,教授”或者挥挥她骨瘦嶙峋的手什么的,但她已经穿过大厅向楼梯走去了。
当我从椅子上起身,把头伸出门外找她时,她已经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