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元康,吕冰 日期:2015-11-23 15:23:27
◆感动全日本的**眼泪书《象背》绘本入选2011年新浪中国好书榜,本书据此写成这部长篇感动小说。
◆一个关于死亡和人生的故事
◆本书一出版即畅销200000万册
◆同名电影获第31届日本电影学院
◆本书并非是为了描述人的死亡,实际上是描述人应该怎么活着
本书简介:
据说大象一知道自己的死期时,就会离开象群,独自找寻死去的地方。象背,指的是大象离去时的背影,留给象群的只有背影。那象背让人倍感悲伤。所有生存在自然界中的生物最终都必然要经历这个过程,即生命循环到终点的终结过程。我们人类可能无法了解大象内心的感受,在它心中这或许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自然法则吧。
人好像就无法那么做。即使可以,最后似乎只能往人群那一边回顾,然后希望亲朋好友好好地看着自己的背。
这部秋元康的小说《象之背》已改编成电影,它是一个关于死亡和人生的故事。小说讲述拥有一个美貌贤妻与两个孩子的上班族藤山幸弘,一直过着美满的生活,48岁那年,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他一帆风顺的人生——医生告诉他,他已经到了肺癌晚期,只能再活半年。反复思量后,幸弘决定不再作延长生命的治疗,将剩下的日子过得更有意义。他决定去见见因为种种原因而一直没能碰面的人,亲自做最后告别,比如当年不曾告白的初恋对象美惠、为一点小事吵架闹翻的高中时代的好友阿清、已断绝关系的哥哥幸一。不久以后病危的幸弘,等到情人的最后慰问,妻子美和子也温和地接受了这样的幸弘,夫妻俩一起真正来面对生死问题。
小说主人公在人生的顶峰得知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噩耗,这样的不幸让他得以回首审视自己的人生,重拾起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从而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本书并没有摆出一副哲学家的面孔,宣讲人生的真谛,生死的玄妙。而是用亲人之间的羁绊、夫妻之间的真情来浸润冰冷的生死问题,谱写出一曲毫不华丽、却幽幽动人的生命之歌。《象之背》小说缘起——电影《象之背》改编自《产经新闻》朝刊上从2005年1月到6月连载的秋元康的长篇小说。
秋元康的父亲因肝癌早逝,几年后叔父也离开了人世,而秋元康的一位作家朋友年仅四十三岁就猝然辞世。当《产经新闻》的编辑邀请秋元康执笔报纸专栏的连载小说时,有感于此的秋元康立刻就想到了有关生死的主题,于是诞生了《象之背》。
秋元康曾经这样解释小说名字的由来:大象是一种能预知自己死期的动物,它会在临死前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自己的墓地。而人在明了自己的死期之后,能否也选择安然接受,让自己所爱的人们看着自己的背影从容离开呢,小说中的主人公无疑就是试图这样从容地离开。
作者简介:
秋元康,作词家。高中时代开始作为广播作家崭露头角,自己制作了“THEBESTTEN”等数个节目。1983年以后,作为作词家,以《川流不息》、《最后的河川》为主,创作了数量众多的热门歌曲。现在,他负责综合制作偶像组合“AKB48”。2007年就任京都造形艺术大学副学长。第一部长篇小说《象之背》在2007年秋天改编成电影。(十二)一阵猛咳之后,我醒了。枕套、床单和盖的被子到处都是血。当不停地咳嗽时就咳血出来。“美和子……”我叫睡在隔壁的美和子,但她好像没听到。因为担心有这种情况发生,美和子说要睡在一间屋,被我顽固地拒绝了。对于现在的我,没有比改变多年的习惯更辛苦的事了。改变习惯,意味着不能像昨天以前一样生存的事实摆到了面前。我真的认为也许就这么死掉了。窒息的同时,我还感到身体在痉挛。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是房间太暗的缘故吗,还是眼睛不聚焦?总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渐渐地,意识越来越远。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风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奶白色的天花板。像在海边饭店的一个房间。“听得见吗?”是美和子的声音。我是在做梦吗?觉得像在新婚旅行时去的夏威夷的饭店里。“这里是千叶。”美和子对一头雾水的我说。
“你在家咳血……,我马上和松井医生商量,就把我们带到这儿了。”我想发出声音,这才发觉,我的嘴和鼻子都带着氧气罩。所以,呼吸才很轻松啊。“是临终关怀医院。”美和子温和地说。是吗?我在自己家咳血,一般应该被送到附近的医院,却被带到了千叶的临终关怀医院吗?大概用了相当大剂量的吗啡来镇痛吧,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喝醉了酒,但心情不错。“即使去医院,他们能做的也有限,而且这里的院长是松井医生的前辈。你以前不就说过海边好吗?所以,我想,这里正合适……。看,窗外就是海……”美和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个不停。当我翻身、打呼噜、睁一下眼睛时,美和子都在对我说着同样的话。我往上抬了抬打着点滴的右手,告诉美和子我醒了。睡了醒,醒了睡,时间朦朦胧胧地过去了。到底过了多久,我无法知道。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交界处,躺在吊床上被摇来摇去。我模模糊糊地想,也许我就这么睡着死过去了。“怎么样了?”不认识的男子在观察我的表情。我想说点什么,但出不了声。男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回答。他只是检查瞳孔,确认我已经苏醒。“我是负责您的医生若泉。但是这里并不是医院,是临终关怀医院。”自称若泉的担当医生没有穿白大褂,穿着一件鲜艳的薄荷绿的夏季毛衣。“有哪里很痛吗?”我想摇头但身体不能动,所以用眼神传达了这个意思。“肺部的积水已经抽出去了。
因为使用了相当大剂量的吗啡和安眠药,所以现在可能还是蒙蒙的,过一阵子意识就会清楚了,您放心吧。”美和子和若泉说着什么。俊介在吗?都告诉晴香了吧?必须告诉悦子……。想着这些的时候,风吹进屋子里,看着薄薄的粉色窗帘被吹得鼓起来,我的眼皮又沉重起来。“……喝水……”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吸管被放到嘴边,喂了一小口水。“美和子……”“我在这儿呢。”美和子把脸靠近。“孩子们呢?”声音很嘶哑。“一直到刚才还在呢。你睡着了,我就让他们回去了。”“对晴香说了吗?”“把你运到这里来的那天夜里,俊介跟她说的。哭得厉害极了,现在稍微好一点儿了。和你一说话,又该不行了吧。”“我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段时间没有声音。美和子一边选择措辞一边说:“不用担心。”我那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意识让人很厌烦。“能让他们减少点吗啡的剂量吗?”“不过,那样一来就……”“我能忍。懵懵懂懂的时间太浪费了。”我想最大限度地感受活着的自己。时间的感觉消失了。今天是几号,现在是几点?躺在床上的我恍惚地思考着。
因为窗外很亮,所以只有一点是知道的,现在是白天。美和子不在。也没看到她平常用的皮包,好像不是“我稍微出去一下”的样子。看到我情况稳定了,一直住在这里的美和子可能回家一趟吧。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条,写着“我回家一趟,马上回来,别担心。”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寻找妈妈身影的孩子似的。氧气罩和点滴管都拔掉了,所以我想从床上起来试试。已经很久没用自己的脚站立了,有一刹那,我歪了一下。不知是药的缘故还是肌肉萎缩了,脚底不稳。我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打开了病房的门。走廊也和房间的设计一样,充分考虑了采光,让人有一种身处南方岛屿度假酒店的错觉。如果没有推着点滴架子、睡衣形象的患者,谁也不会认为这里是医疗设施吧。更何况,这里甚至能听到笑声,看到在吸烟室里美美地吸烟的人,谁能相信这里是晚期癌症患者最后的栖息地呢。“藤山先生。”一位穿着粉色翻领薄衫和短裙裤的年轻女子与我打招呼。记忆好像罩着一层薄雾,我没能想起她是谁。好像是给我量过很多次体温和血压的女子……。“我是护士野口。您今天看上去状态不错?”没有化妆的野口,感觉与晴香差不了几岁。护士也和医生一样,都不穿白衣服。“我想在楼里散散步……”
“正好是个机会,我为您介绍一下吧。”野口配合着我的步伐,慢慢地走着。“这里是‘忘却时间的场所’。人类用钟表计算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快乐的时光转眼即逝,无聊的光阴似总无尽头。”这位年纪尚轻的护士,用培训时学来的理论努力地为我讲解着。肯定算不上完美的讲解,但那份诚意传达了过来。是让晚期癌症患者不要去想还剩下多少时间吧。“所以,基本来说,这里什么都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外出、外宿,也不禁止吸烟喝酒。准备了可以自己做饭的厨房,和家人朋友来这里住的客房,还有几间游戏室。如果想养宠物,请与我们商量。”一边在楼里走,野口一边为我进行着说明。“这里是什么?”“是卡拉OK室。”野口推开门,里面确实有全新的卡拉OK设备,但比想象的要小。
“别的屋子都很宽敞,怎么这里特别小啊?”“是啊,好多人一起唱歌喧闹的话,会去派对厅,大家来这里都是一个人思考事情什么的……”野口支支吾吾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是吗?这里是想一个人放声大哭时的房间啊?“怎么样?这里的生活。”身着T恤衫牛仔裤的若泉走了过来。“不错吧?”若泉就像家庭旅馆的老板在问自己的客人一样,毫不在意地问道。“坦率地说,有一点我很困惑。给人的感觉好像大家硬要装出开朗的样子似的……”说到底,医生和护士都不穿白衣服,硬要摆脱医院的形象,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应该盘踞在这里的死神的阴影,被彻底地封锁了起来。这一点,看在我的眼里很不自然,反而更加感到死亡的恐怖。即使如此,若泉还是笑眯眯地答道:“您是这么看的吗?我们真心希望大家在这里过的开心。也许有人把这看成是‘硬撑着’或者看成是‘努力着’,因看法不同,也许在这里过的舒适程度就会有所不同。”在这间设施里的人,大家都装做没有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是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吧。“慢慢来吧。”这么说着,正要走出房门的若泉缓缓地回过头来说:“对了,藤山先生,您是房地产的专家吧?哦,其实……我想把现在住的公寓卖掉再买一套,如果能够咨询您的话,我这么请求有点脸皮太厚了哈……”我没明白这位比我还小的医生的本意。是调查了我的履历,然后为了让我在这里生活的有劲头,才来与我商量置换公寓的事?还是,真的想听听我的建议呢?“我负责销售计划,销售不是专业,但是如果能对您有所帮助的话……”
“谢谢!那么,周末,我带着太太来拜访您可以吗?”“随时。”感觉不错,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我毕竟置身房地产业近30年。为了刚认识不久的若泉,我愿意热心地给他提供建议。看情况,也许还会请山城、佐佐木,或者业界的朋友帮帮忙。脑袋一下子就清楚了。我没想到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变得精神起来。这大概是因为感到自己被别人需要了。当然,家里人是需要我的。但是,被家人以外的人需要,人才能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一员。我想,周末之前,能把若泉现在住的公寓行情调查清楚就好了。此时,响起了敲门声,我觉得是晴香,犹豫里带着一股下决心的味道……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等晴香吧,所以才听起来是这样。病房的门开了,是穿校服的晴香。从学校早退来的吧。四目相对时,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好久没见了啊。”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让她坐到床旁边的椅子上。晴香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可能是来这儿之前想好要说这、要说那,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跟自己怄气呢吧。“我一直想对晴香说来着。”对晴香来说,这样子遭遇毫无道理的悲痛应该是第一次。她好像不知道如何应付那不知向何处发泄的愤怒。“没有好好地向你解释我的病情,很抱歉。向你隐瞒了真正的名称,吓着了吧?爸爸是肺癌。去年年底知道的。”晴香默默地低着头。“这里是临终关怀医院。接受癌症、爱滋病的晚期患者,缓解他们肉体和精神痛苦的地方。爸爸也还有困惑的地方,暂且在这里接受照顾。最后,我还是想回家。”“最后”这个词让晴香有了反应,她抬起头来。眼泪从脸颊,顺着下颚落下。“爸爸会死吗?”晴香一边抽噎一边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回答:“人,大家,有一天都会死的。”“可是……爸爸,太年轻了。”确实,人生比我大致预想和描绘的结束的要早,但到底早了多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能够知道还剩下多久,我觉得挺幸运的。至少,我可以珍惜地使用剩下的时间,包括与晴香在一起的时间。
“不行……不行……”晴香把头埋到我的床上痛哭失声。我的泪水也差一点流了下来,但是如果这么一起哭起来我们就会被悲伤吞没。我抚摸着伏在床边的晴香的头发,忍住泪水说:“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不知道死后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但即使我的肉体消亡了,我还想以其他形式守护晴香。“我要是能多和爸爸呆在一起就好了。”哭累了的晴香,用T恤擦着鼻子说。“嗯,爸爸也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扑在工作上。不过,就算呆在一起的时间再多,还是会想‘更多地在一起’,不是吗?”我像要把晴香深深地印到脑海里似的,凝视着她说。是这样的,持续去追求“更”的话是没有尽头的。因现在、在这里的东西而感到幸福,是人生的秘诀。被告知生命只剩下半年,我才明白这个道理。“爸爸被抬到这里的那天夜里,我从哥哥那里听说了您的病情。听说您不接受延缓生命的治疗……,我也哭闹来着,结果哥哥对我说:‘你也考虑一下爸的心情’……。
爸爸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坦率地说,就是我自己……也还没有整理好呢……”一想到俊介和晴香交流的场景,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人类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生物,只要自己想象那些悲伤的想哭的事情,就真的会说不出话来。好像与我的难过共鸣似的,晴香开始抽泣起来。“我……不想作为病人死去。被化疗和放疗折磨得不成样子,就免了吧。就算用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以维持生命,但那也只是肉体的生存而已,对吧?爸爸希望得享天年,即使比别人稍微短一些。”晴香吸着鼻子说:“您说的我虽然都明白……”
晴香又哭出声来。正在这个时候,美和子进来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一边把内衣和毛巾什么的放进壁橱里,一边说:“好啦好啦,不要再在这里哭了。那样对在这里生活的人是很不礼貌的,他们为了忘却悲伤,正在拼命努力地生存呢。”“妈妈说的对。”“对了,我让他们把爸爸最喜欢的‘键善’的‘甘露竹’寄来了。”这么说着,美和子把装着几只细竹筒的竹笼放到了床头柜上。我用里面自带的锥子在竹筒的竹节处扎开小孔:“只有费功夫的东西才好吃。一想到马上就能吃到竹筒里的水羊羹,那种期待感让人觉得更好吃。所以,用锥子挖孔的事一定要自己做,否则没有意思。这和吃螃蟹是一个道理。如果别人都剔好了,自己就是吃,那就太乏味了是吧?”“是吗?我倒是愿意别人都给我弄好了,在水羊羹的竹筒上挖孔也是,剔蟹肉也是……”
晴香反驳道。“行啦,你自己做一次试试。”我把竹筒和锥子递给晴香。感觉身体情况还不错,午饭后我一个人出去散步。下了院子的石阶,是连绵的海岸。穿着拖鞋在沙滩上不太好走,但让人切实感受到是用自己的脚在走。5月的海风非常惬意。时隔多日我打开了手机的电源。录音电话里有一些留言,是工作上的伙伴或者朋友们担心我的病情。没有悦子的留言,她大概觉得因为担心而留言很难为情吧。(他没有打来电话,若我打过去只会给他添麻烦。)(如果能打电话,对方肯定会打过来的。)她会这么想,她就是这样的女子。我沿着水边走着,从手机簿里调出悦子的号码打了过去。悦子手机的液晶屏上会显示是我打来的电话吗?“还活着呢?”一接电话,悦子就这么说道。“凑合活着呢。被急救车从家里送到了这里。这是千叶的临终关怀医院。”“临终关怀医院”一词似乎让悦子倒吸了一口气。
“……进去了?”悦子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比想象中的舒适。最初,对硬要装作开朗的工作人员有点厌烦,现在也习惯了。现在反而觉得,就算是装出来的,开朗也确实比一副严肃阴沉的面孔要好。”“海浪的声音?”“我现在走在沙滩上。天气非常好。你熬夜工作,还在睡觉吧?”“回答正确。”我感觉和悦子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改变。“来吧!”“不好吧?”“为什么?也见不了几面了。”“什么时候方便?”“随时。到时候会怎么样之类的,想这些太麻烦了。”“真滑头。”
“滑头吗?”“就是‘任凭大家审判’的意思吧?”“比起死后被剥掉画皮,我想剥掉画皮之后死去。我要翻脸告诉大家‘我不过是这么一个家伙’。”“即使因此有人受到伤害?”“即使不说,已经造成伤害是不能改变了吧?”美和子从临终关怀医院的石阶上向我挥着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一边对悦子说:“真想见你啊。”院长筱原像财神爷似的满面笑容,招手让我进屋。“欢迎,欢迎。”筱原是松井的前辈,也就不过四十出头吧,肚子已经凸出来了,头发稀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相。“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筱原招呼我坐在位于房间中央可以从窗户望见海的椅子上。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医生不到各病室巡诊,患者自己需要时,可以自由地去拜访医生。院长也不例外。“没有。多亏了您,我感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步调。”筱原原本就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高兴地说“那就好”。他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倒了两杯冰柠檬茶。“今天,我想向您请教迎接大限的方法。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回家。能方便地回家去吗?”“当然,我们尊重本人和家属的意见。”筱原示意我喝茶,自己也一饮而尽,然后他接着说:“在这里,最优先的课题就是支持大家的愿望。为此,各个领域的专家会研究几种方法。如果上门护理或与其他医疗机构合作,则能够回您自己家。”“哪一种情况多?”“在我们临终关怀医院迎来最后日子的人多一些。”我喝着筱原倒给我的稍微有点甜的冰柠檬茶,心里感谢这个环境,让我能够轻松地使用“大限”这个词。我并不认为,只是相同境遇的人呆在一起就能变得如此轻松。“我还会再来拜访您。”这么说着,我离开了院长室。在与筱原接触的过程中,我终于明白了。在这里工作的员工并不是硬要装出开朗的样子,而是他们想要接受包容一切。包括患者的悲伤、愤怒、胆怯、孤独、不安,所有一切……。
“我觉得,一定要建立一种患者甚至可以对我们的员工说‘我怕死’的相互信赖的关系。”听说我被送到这里的那天晚上,筱原用温和的口吻对不安的美和子这样说。我走在带顶的回廊上,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怕死”。坐在院子的长凳上,时隔1个月我又抽烟了。感觉要呛着,小心又小心地吸着,结果很意外地烟顺利地通过了,这下我放心了。也许有人会惊讶“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抽烟?”,我感到积累的压力如果不和香烟的烟雾一起排出体外,就释放不出去似的。
“烟戒不掉是吧。话虽这么说,是没有必要再戒了吧。”一身运动衫装束的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坐到我的旁边,点燃了一支WinstonOne100s,唐突地与我搭话。“这么好的天气,连烟都没有的话,就是坐在这个长凳上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如果没有烟,我也不会这样与人搭话吧。”“这点,我了解。”我也紧接着点着了第二支烟,大幅地点了点头。男人叫矢口贵明,也是这里的住院患者。就是说,矢口面临的也是几个月后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命运吧。“自己这么说有点那个,我曾经是个精英,在财务省(译者注:日本的“省”相当于中国的“部”)……。照这样干下去,他们承诺我再过几年就能当上课长了……。去年秋天,加班的晚上我在办公室吐血了,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胃癌……。小学时去补习班,不看电视,不玩棒球,也没为女孩子心潮澎湃过,我这是为什么啊,一直这么学过来?当医生告诉我“还有一年”时,眼泪流出来之前,我竟然哈哈大笑。”矢口夹着烟的手颤抖着。一下子冒出来的话,和香烟的烟雾一起,从矢口的嘴里倾泻而出。“是吗……”我已全力以赴,却只说出这两个字。
“结婚了吗?”“我是单身。原来倒是有女朋友,我单方面分手了。”“得知生病以后?”“嗯。我可不愿意说出病的事博得她的同情。”“酷。我可没有你坚强。”矢口想要点着第n根烟,但打火机的火好几次都被海风吹灭了。我用手围住他的打火机。终于点着香烟的矢口像叹了一口气似的,吐出烟,又嘀咕说:“我很软弱。上幼儿园时,我是一个只要见到来参加家长公开课的妈妈,马上就哭的孩子。如果谁到这种地方来探望我,我会哭得稀里哗啦的。所以,我谁也没告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家里人呢?”矢口使劲摇了摇头。“任何人都……。只是等我死了,会有通知送达。”从小就被当作精英培养的矢口,不想让父母、兄弟姐妹、恋人和同事看到自己另外的形象吧。我们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就那么吸了一会儿烟,没能从那里站起来。矢口告诉我,这家独立型的临终关怀医院没有接邻一般住院楼,一共有26张病床,现在入住了18人。“在这里住院的人可谓形形色色。除了突然有一天被上帝选中这点之外,年龄、性别、职业和老家……,没有一点相同。你看,那边有个正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儿玩棒球的男人吧?是井筒。听说他辞了公司的工作,自己开了一家拉面馆,第一周就被查出大肠癌,而且已经转移到其他脏器,没办法手术了。”在院子宽阔的草坪上,井筒正在教一个戴着GIANTS棒球帽的男孩儿接球的方法。他大概想把父子相处一辈子的时间都浓缩在这里吧。
“那里那个少女才17岁,父亲开了一家公司家里好像挺有钱,但好像家庭关系很冷淡……。据说她自杀成瘾,可是太讽刺了,竟然查出来骨癌……”榆树下正用ipod听音乐的少女,穿着T恤牛仔,神经质地用手捋着随风飘起的长发。怎么看都挺好的少女,竟然没有给她留下谈恋爱的时间。“那边,正在翻账本的,是龟田奶奶。听说靠借高利贷挣了好几个亿的财产,但吝啬得不得了,好像跟亲生儿女都很疏远。也没人来探望她,所以一天到晚就这样看账本。钱攒的再多,也带不到另一个世界去……”阳光房的太阳底下,跪坐在座垫上翻着厚厚文件的老太婆,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看上去很寒酸。看不出她生活富裕。在人生的终点,老妇人能发现什么用金钱买不来的宝贵东西吗?“在这里生活的大部分患者,或是闷在病房里,即使出来也只与家人、护工交流,患者之间几乎不怎么说话。可能是想,事到如今再交朋友又有什么用呢?”头发三七开,看上去一丝不苟的矢口,用手绢擦着金丝边眼镜,滔滔不绝地全告诉了我。“我说的太多了吧?”“哪里。”“真不可思议。过去,我可是宅男族,至少不善于与人交往,是那种很难见面熟的类型。不可能自己主动跟不认识的人搭话。”“不过,刚才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吗?”“是啊。现在,我不管是谁特想和人说话……,所以,一开口就刹不住。”矢口这样分析自己。“在这里的人是想用剩下的时间认识真正的自己吧,不是吗?”“真正的自己?”“真正的矢口很喜欢说话吧。”聪明的矢口深深地点头。然后说:“那真正的藤山先生呢?”“现在,还在寻找。”我,还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回到病房,美和子在编花边。这是美和子式的排遣忧愁的方法吧。“抽烟去了?”
“烟缸周围是男人的井台(井台会议:指家庭主妇聚在一起议论家常。——译者注)“交到朋友了?“怎么可能呢。如果有这种社交能力,我就能当上更大的官了。就像每天早上坐地铁上班,看到旁边拉着吊环的男人脸熟搭腔说话一样。”
“不过,不也挺好吗?可以解解闷?”“问题是,我们搭乘的这趟地铁开的方向已经是终点了。”感到话题往难受的方向发展,美和子一下子转变了话题:“你做瑜伽了吗?‘眼镜蛇式’……”“这种,真管用吗?”我俯卧在床上,收紧胳膊,手放在体侧。吸气时缓缓抬起下颚向上,到自己的极限,坚持10秒钟,然后缓缓地吐气,恢复原来的姿势。大量地使用吗啡,副作用就是便秘、恶心和嗜睡。其中,便秘让人最辛苦了。虽然领了缓解便秘的药,但美和子教了我这个“眼镜蛇式的姿势”,变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我给你剥枇杷吧?”
“已经是这个季节了……”美和子坐到床边柜的椅子上,开始剥枇杷皮。“好好把手擦擦。”美和子说。她递过消毒湿纸巾,像个照顾孩子的妈妈。因为我抵抗力下降,不能感染细菌和病毒。美和子把枇杷放到盘子上,形状像个被挖走了蛋黄的鸡蛋。我马上用手抓着咬了一口,微微的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散开。水分很大很好吃。枇杷的缺点就是相对于果肉,果核太大,一下子就咬到核儿了,而且核儿周围太涩。如果不是美和子这样把皮剥了把核儿挖出来,我是决不会吃的。“这么一看,枇杷能吃的部分只有一点点。好像进行品种改良,要发明出‘无核儿枇杷’什么的……”“我看报纸了,好像已经有了。不过,枇杷不就因为只能吃到一点才稀罕吗?”“这倒是。吃的肚子都饱了,枇杷的价值就没了。”“再剥一个吧?”“不要了,够了。”看见被美和子放回果篮的枇杷,我突然说:“我感觉枇杷是很悲伤的水果。”“为什么?”“为什么呢?与西瓜、柿子、梨、苹果和桔子相比,你不觉得枇杷有些悲伤吗?”美和子一边收拾枇杷皮和核儿,一边答“是吗?”。此时,我明白了。因为我不能马上想起枇杷的味道来。虽然我刚刚吃过枇杷,但是已经把味道忘记了。枇杷是被遗忘的果实。被遗忘是可悲的,我重新认识了这一点。
我觉得从傍晚开始,海浪声变大了。把窗开着就知道了,吵得睡不着觉。实际上海浪的声音并没有变,只是白天的临终关怀医院没有感觉上那么安静,其实也充满了喧嚣。哪个房间都没传出电视的声音。这里的人应该都不怎么看电视吧?电视让时间过得快,对于我们这些希望每天都慢慢过的人来说,电视是将含糊的一段时间拉回现实的契机。来这里的第20天。用等量的水稀释吗啡,为了压一压苦味,我往里放了点糖浆。每4个小时喝一次“吗啡水”,以缓解疼痛。副作用有便秘引起的不舒服,但还没到身体状态不好的程度。当然,肺里肯定积水了,癌细胞也在侵袭肝脏和肾脏。肉体与精神正在逐渐分离吧。送晚餐的时间,有人敲门,在柬埔寨常驻的二哥幸治露出头来。
“可以吗?”被晒成古铜色的二哥,怎么看都不像日本人。穿着画了好多种水果的鲜艳衬衫,也是在当地买的吧。看上去更像当地人了。“什么时候回日本的?”“刚才。我从成田机场直接过来的。”
“让你特意跑来,不好意思。”我这么一说,二哥像要掩饰难为情似的辩解道:“正好有件事要来趟总公司。”“不是挺精神的吗?”
“这会儿感觉不错。”二哥的眼里,能清楚地映出我的身体是个什么状态吧。“大哥说的挺邪乎的,我吓坏了。”“因为我想见小哥了。不让他那么转告,你还不回来呢吧?”我笑了,作势要用拳头打二哥的胸脯。这些年,我们一直处于绝缘状态,现在看就好像假的一样。然后,我们一边吃二哥在成田机场买的“煮花生”一边回忆过去的事。还稍稍喝了点啤酒,感觉这间病房就像本乡老家的客厅。二哥和我的关系与儿时没有任何变化。“什么时候回柬埔寨?”“后天。”“那么匆忙?”“对不起,不能一直陪着你……”
“能见到你真高兴。”“我也是。”二哥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也紧紧地拥抱了二哥。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从开着一点的窗外传来的海浪声,感觉又大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对回家办事又回来的美和子说了昨天二哥来的事。“我也想见见幸治啊……”“我也挽留他来着,但又不能说就住这儿吧,想让他住家里吧,我又在这儿……”“他能多呆几天吗?很久没回日本了吧?”“我哥是听说了我的病,不管有没有事,赶回来的。虽然他说还会再来……但不会再见了吧。”美和子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她推开了病房的窗户。这种时候,就是典型的美和子。都到这种地步了,也不说口头安慰的的话,我很欣慰。不愧是我一起走过23年的妻子。“啊,真舒服。”美和子伸开双臂,深呼吸。深呼吸的是美和子,但不知为何,我的肺里好像也充满了新鲜的空气。“家里怎么样?”“你不在,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但都能过去。晴香,一直情绪低落……”“真不可思议。听了你的话我不由的得意地微笑了。按理说女儿情绪低落,我应该感到抱歉,但一想到这样被爱着……”“你这么说的话,我,俊介,都爱你呀。”美和子反应过度地说。“我知道。”我到了这个地步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任性。周围的人又是多么爱这么自私任性的我。
被流放到白色的病床上了,才终于明白了许多事情。“中午吃中华冷面怎么样?”我一如既往没有食欲,但马上回答“好啊”。我想回应美和子,她总想让我吃点什么,哪怕是一点,我也想早一步品尝夏季的味道。“对吧?我在家都准备好了。”
“不要叉烧肉,要火腿哦。”“我已经准备好火腿了。而且是便宜的……。看……火腿……黄瓜……木耳……鸡蛋薄饼……红姜……”美和子一边从保鲜盒里往外拿,一边说。“我本想再有些其他材料就更好了,怕你又说是旁门左道,就算了。”“当然了。纯的好。好吃的是中华料理店的‘冷中华’。”“好,好。如果这样,不如在墙上贴上一张纸吧,上写‘冷中华启动了’?”一大早,夫妇二人正为中华冷面说的热闹,那边传来了敲门声。“请进。”美和子打开门,门外站着悦子。(十四)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后,我开始觉得一个人的时候更舒服。家里人来探望的时候当然很高兴,但从见面那一瞬间就开始想他们回去时候的事,很凄凉。会有一种只有自己被抛下的不安。所以,一整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反而轻松。在休息室里,我一个人正喝着咖啡看报纸,穿着平时那件褪了色的睡衣,放高利贷的老女人来了。前些日子,矢口告诉我,她名字叫龟田富士子。因为眼睛与富士子的对上了,我行了个注目礼。结果她走近我,说:“你,还有多久?”富士子歪着没有门牙的嘴笑了。一霎那,我非常恼火,但随即想起对方也和我是一样的情况,就自我安慰了一下。“一个月左右吧……我又不是监狱里的犯人,所以并不是说一个月以后肯定会离开这个尘世……”“咕咕,咕咕,咕咕……”富士子像个鸽子似的笑了。“你,真有趣。”也没征求我的同意,富士子就坐到了我的面前。“是吗?”今天的今天以前,从来没有别人说过我“有趣”。“你,留下钱了吗?”“怎么可能。我只是个工薪族。”
“‘因为是工薪族……’,所以呢?就是工薪族,确确实实留下钱的也大有人在啊。”我觉得自己被缠上了。“留下钱这件事,就那么重要吗?”我扔给了她一个毫无畏惧还有些捉弄意味的问题。好像要否定这个老女人的人生一样……。富士子窃窃地笑了。我条件反射似的感到自己掉进了对话的圈套。“如果不是金钱……那么在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这个老女人就是这样缠住这里的人吧。可以把这看成是,为了金钱而活的富士子对那些白眼相向的人们的反击:赚钱,有什么不对?……。而我,没有回答“是爱。”的资格。就像追击猎物似的,富士子又问:“那么,你,留下了什么?能够代替金钱的东西?”我的人生可谓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很肤浅。因为睡不着,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抽了一支几天前就打开了的烟。以前是半天就空的烟盒,按这个速度还能再抽一个星期。烟只要一打开,第二天开始味道就没那么好了,但是,反正现在的我也尝不出味道来。“コ”字形的建筑里,有数扇窗户点着明亮的灯光。看上去好像是这么晚了患者还没睡,其实不然。是点着病房的灯就那么睡着了。现在的我,明白其中缘由。因为害怕黑暗。处于生死交界的我们,若看不见自己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是哪里,会很不安。
一旦置身黑暗之中,再照进光线时,就会想,应该在病房里的自己,是不是在哪个不知道的地方呢,心跳开始加速,手掌心也会出汗。我开着病房的灯,躺在床上,已经望着天花板一个小时以上了。刚才吃下的安眠药强行合上我的眼皮之前,我会一直看着天花板吧。浅白色的天花板是这间干净的临终关怀医院的象征,是让躺在床上的人可以浮想联翩的白纸。调整氧气罩的位置时我发现,天花板和走廊墙壁之间交界处,有一张蜘蛛网。说是蜘蛛网,由于光的缘故,怎么看都只是挂着一根细蜘蛛丝。从我这里看不到蜘蛛的身影。这间屋子每天都打扫,所以,是今天新结的吧。或者也许是几天前结的,打扫卫生的人没发现。也可能蜘蛛数次结网都被扫掉,这次又结的。我想,真是顽强的生命力。不对,并不是这只蜘蛛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也许它只是按照遗传因子的指令不断地结网而已。只是本能而已。遗憾的是,明天,这只蜘蛛的家还是会被除掉。
对此浑然不知,蜘蛛孜孜不倦地织着网。就算是告诉它“你的命运就是如此”,蜘蛛也不会停止继续结网吧。不是有回报和没有回报的问题,所谓生存就是这样。我也造了一个小小的家,再过一个月左右,我的家就要被破坏掉了。蜘蛛为什么要在这里结网呢?如果在哪个旧房子的天棚里或没人住的别墅的暖炉旁,又或者树和树之间结网的话,就不会被破坏了……。我可怜它也是没道理的吗?蜘蛛,不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第二天早上,美和子的父母和美和子一起来了。上次见面是去年夏天,岳父因脑梗跌倒,我去医院探望他。坐轮椅的75岁老人,特意从大老远来探望我,让我很是过意不去。23年前,我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守护美和子”,他才同意我们结婚,可是,现在,不能守护她到最后了,我深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