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日期:2016-03-17 12:12:44
本书简介:
《毁灭她说》讲的是森林边缘的旅馆中,两男两女的爱情四重奏。马克斯·托尔和施泰因都是阿丽莎的情人,两个男人又都喜欢上伊丽莎白·阿里奥纳。他们互不嫉妒,却嫉妒伊丽莎白和阿丽莎两个女人在一起。背景空茫无为,人物笼罩在浓雾里,陷人模棱两可和纠缠不清的关系中,笨拙地挣扎,试图活下去。
作者简介: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法国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导演,本名玛格丽特·多纳迪厄,出生于印度支那,十八岁后回法国定居。她以电影《广岛之恋》(1959年)和《印度之歌》(1975年)赢得国际声誉,以小说《情人》(1984年)获得当年龚古尔文学奖。
天空多云。
观景窗关闭。
他在餐厅里;从他的一边看不到花园。
她,是的,她看得见,她在看。她的桌子挨着窗台。
由于光线刺目,她眯起眼睛。目光忽左忽右。其他客人也在看这几场网球,而他看不到。
他没有要求换桌子。
她不知道有人看着她。
早晨将近五点钟时,下过一场雨。
今天,球是在闷热的天气中,拍过来拍过去。她穿一件夏季长裙。
她面前放了那本书。自从他来了之后开始的?还是以前?书的旁边有两瓶白色药丸。她每顿饭都要服几粒。偶尔她打开书。然后又立刻合上。她看网球。
其他的桌子上有其他的药瓶,其他的书。
头发有黑的,灰黑的,光滑的。头发不漂亮,发干。眼睛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当她转过脸,窗边的光线直接照射,还是使眼睛感到疲劳。微笑时,眼睛四周的皮肤微微打皱。她很苍白。
旅馆的客人没有一个在玩网球。玩网球的是附近的青少年。没有人抱怨。
“很可爱,这种青春朝气。他们也很知趣。”除了他也没有别人注意过她。
“这种噪音大家也习惯了。”六天前他到时,她已经在那里,面前放了书和药丸,穿了一件长上衣和一条黑裤子。天气凉爽。
他注意到她的雅致,体态,然后动作,然后每天在花园里午睡,然后她的手。
有人打来电话。
第一次她是在花园里。他没有去听名字。第二次他没有听清楚。
电话在午睡以后打来。无疑是有约在先的。
阳光。第七天。
她又在那里,网球场边,坐在一张白色长椅上。
还有其他白色长椅,大部分是空的,空的,面对面东倒西歪,围成一圈,孤零零。
午睡以后他就看不到她的踪影了。
他从阳台上瞧着她。她在睡觉。她身材高,也像死了似的,腰际有点弯。她苗条。
这个时刻网球场空无一人。午睡时间不允许打球。将近四点钟才有人玩起来,直至黄昏。
第七天。正当午睡昏昏沉沉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急躁,还带点粗暴。
没有人回答。那个人独自在说话。
没有人醒来。
只有她离网球场那么近。其他人都比较远,或者在篱笆后面,或者在草地上晒太阳。
刚才说话的声音在花园里发出回声。
这是第八天。阳光。天热了起来。
当他中午走进餐厅时,她很遵时却没有在。
她到的时候餐厅已经开饭,她面带笑容,平静,不那么苍白。他知道她没有走,因为书和药丸还在,刀叉也安放好了,早晨旅馆走廊里也没有动静。没有人进店,没有人离店。他从情理上推测她没有走。
她到时,经过他的桌旁。
她面对窗子露出侧脸。这倒方便了他对她的窥视。
她很美。是内在的。
她自己知道吗?“不。不。”声音消失在靠森林的那扇门边。
没有人回答。还是那个急躁、几乎粗暴的声音。
今天天空没有云。热气升高,持久不散,渗入森林和花园。
“有点闷热,您不觉得吗?”观景窗的蓝窗帘已经放下。桌子也笼罩在帘子的蓝光中。她的头发成了黑的。她的眼睛成了蓝的。
今天网球的拍声都打在太阳穴上,打在心上。
旅馆里暮色沉沉。她又出现在餐厅的霓虹灯光下,苍白,老了。
突然,她以一个神经质的动作,往杯子里倒水,打开瓶子,取出药丸,吞服。
她第一次把剂量增加一倍。
花园里还有亮光。人几乎走空了。窗前的硬遮篷卷了起来,透过一点风。
她镇静下来。
他取起书,他自己的书,打开。他没有读。
从花园传来人声。
她往外走。
她刚走出门。
他合上书。
九点钟,黄昏,旅馆和森林暮色沉沉。
“您允许吗?”他抬起头,把他认了出来。从第一天起他就在这家旅馆了。他一直看到他,不论在花园里,在餐厅里,在走廊里,是的,一直看到,在旅馆前的公路上,在网球场四周,白天,黑夜,在这个空间里转悠,转悠,一个人。他的外表显不出他的年龄,但是他的眼睛显得出来。
他坐下,取一支烟,也敬了他一支。
“我没有打扰您吧?”“没有,没有。”“我在这家旅馆也是一个人。您明白。”“是的。”她站起身。走过去。
他闭上嘴。
“每天晚上总是我们留到最后,您看,没有人了。”他的声音急躁,几乎粗暴。
“您是一位作家?”“不。您为什么今天跟我说话啦?”“我睡眠不好。我怕回到房间里去。翻来覆去想那些伤神的事。”他们不说话。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他终于看着他。
“您早等着了?”“是的。”他站起身,做个姿势邀请他。
“我们到窗前去坐坐,怎么样?”“不用了。”“好吧。”他没有听见她上楼梯的脚步声。她大约到花园里去了,等待黑夜完全来临。这不一定。
“这里住的都是身心疲惫的人,您原来知道吗?您看,没有孩子,没有狗,没有报纸,没有电视。”“您就是因这个来的?”“不。我可以到这里来,也可以到其他地方去。
我每年都来这里。我跟您一样,都不是病人。不是,我对这家旅馆有一些回忆。您不会感兴趣的。我在这里遇到过一位女士。”“她没有再来?”“她大约死了。”他说起这一切声调不变,语速也是单一的。
“还有其他假设,”他接着说,“我保留的是这个假设。”“然而您还是为要找到她又来了?”“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不要认为这是一……不,不……但是她整个夏天都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仅此而已。”“为什么?”他回答以前停了一会。他很少望着对方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对您说。这在于我,在于我到了她面前。您明白吗?我们到窗子那边去吧?”他们站起身,穿过空的餐厅。他们在窗前站着,面对着花园。她在那里,是的。她沿着网球场的栅栏散步,今天穿黑的。她吸烟。所有的客人都在外面。
他不看花园。
“我叫施泰因,”他说。“我是犹太人。”这时她在门廊旁边经过。她过去了。
“您听见我的名字了吗?”“听见了。施泰因。天气一定很温和。我以为他们都睡了。您看他们都在外面。”“今天网球的拍声就像打在太阳穴上,心上,您不觉得吗?”“我也觉得是这样。”静默。
“我妻子几天后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度假。”他光润的脸更无表情了。他悲哀吗?“嗨,我没想过这件事。”“您想过什么别的事呢?”“没什么事。您明白吗?我什么事都没想。”晚上这个时刻,总有四个人开始玩槌球,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
“闹得很,”他说。
“不要转移话题吧。”“我妻子很年轻。她可以做我的孩子。”“她叫什么?”“阿丽莎。”“我原来以为您跟旅馆以外的事毫无牵连,”他笑了,“从来看不见有人叫您接电话。您也从来不收到信件。现在突然阿丽莎来了。”她站立在一条小路前——往森林去的小路——犹豫不决,然后又朝旅馆的门廊走去。
“三天后过来。阿丽莎此刻在她娘家。我们结婚有两年了。她每年要去娘家。她在那里已经待十来天了。她的面孔我看来很模糊了。”她回来了。这是她的脚步声。她穿过走廊。
“我和不同的女人生活过,”施泰因说。“我们差不多都同岁,那时我有时间跟女人过,但是没有跟其中一人结过婚,虽然我也曾准备演一出婚姻喜剧,要接受时心里就响起一种拒绝的叫声。不行。”她现在走在楼梯上。
“您呢?您是一位作家吗?”“我正要当个作家,”施泰因说。“您明白吗?”“明白。大概一直想当?”“是的。您凭什么猜着的?”现在什么噪声都消失了。她大约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里。
“凭什么?”施泰因又问。
“凭您追问不舍的劲头,最终又没有什么结果。
”他们相互瞧着,相互一笑。
施泰因指着面前的花园和更远的地方。
“这座花园过去那一边,”他说,“大约离旅馆十来公里,有一座大平台,很出名。看得到一大片丘陵,那里才是这个地方的风景点。”“下午旅馆都空了,他们就是往那儿去的?”“是的。他们总是到了黄昏时刻回来,您注意到了吗?”静默。
“除了这座大平台呢?”“我没听说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没什么了。没有……其他,没了。要么是那座森林。这四周都是。
”树梢也沾上了夜色。一点色彩都留不下来。
“我只认识花园,”马克斯·托尔说。“我一直呆在这里。”静默。
“中间那条道路尽头,”马克斯·托尔说,“有一扇门。”“啊,您注意到了?”“是的。
“他们不去森林。”“啊,您也知道?”施泰因说。
“不。不。我原来不知道。”静默。
然后施泰因走了,像来时一样,不犹豫,不事前说一声。他跨着不知疲劳的大步子离开餐厅。一进入花园,他放慢了步子。他混在其他人中间散步。他放肆地瞧他们。他从不跟他们说话。
花园里阳光和热气。
她在长椅上扭动。她翻了个身,又睡熟了,两条腿伸直分开,头遮在手臂下面。今天以前他都避免从她面前走过。今天从花园角落走回来时他这样做了,他经过她的面前。他走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惊醒了这个沉睡的身体,她颤动一下,手臂稍稍抬起,下面两只眼睛睁开看见了他,目光茫茫的。他走过去了。
身体又恢复静止状态。眼睛又闭上。
施泰因在旅馆的台阶上,神情恍惚。他们交错而过。
“我总是颤抖,”施泰因说,“心神不宁地颤抖。”黑夜。除了花园深处掠过几道光,是黑夜。
施泰因现在差不多每晚都在他身边。他在晚餐后过来。她还在桌旁。在她右边桌子还有最后一对男女,迟迟不走。她,又在等。等什么呢?突然最后一道光红了一下,又灭了。
他们——施泰因和他——离开桌子。他们在靠椅上伸直了身子,就在她待的地方对面。一盏灯亮了。
两面镜子映出日落般的光。
“请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太太接电话。”一个清楚、响亮、似机场里发出的声音在叫唤,施泰因他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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