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守仁 日期:2016-09-28 10:39:04
《北腔》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没有像通常那样,去写晋商如何地驰骋商场,如何地日进斗金,虽然这些从中不难想象得到;作者把他的笔触转向了晋商的后院及如夫人们的生活:她们的生活琐事,她们的感情生活,以及她们为种种欲望纠缠时的选择。从这一点来说,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对《红楼梦》的一次致敬。同时,作者勾画了如夫人们的生存环境,包括被称作北腔的晋剧。这也正是这部作品的特色。 这是一部既浓墨重彩,又工笔细描,讲述晋商大院生活的作品。
作者怀思晋商往昔的辉煌,沉湎于晋商文化的绚丽,着意刻画了几位性情迥异、形象鲜活的女性,如身为毕业于教会学校、气质高雅的京城小姐却委身晋商、希冀一展理财经商抱负的四福晋章昭著;貌美可人、洁身自爱、任情率性的二姨太方之玉;不问世事,只刻意雕琢三寸金莲以取悦夫君的三姨太祖翠玉;而只身从蒙古草原辗转到晋寻父的女孩乌音,以其率真性情成为大院女性中的映日荷花。
清廷的覆亡宣告了晋商票号经济的终结,战乱兵燹彻底摧毁了大院女性赖以生存的家园。当清兵穷寇玷污了她们的身心时,不甘凌辱的柔弱女人们,在悲愤激越的梆子腔中完成了生命的绝唱。
作者简介:
毛守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全委会委员。曾在多家杂志上发表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散文集《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其作品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山西短篇小说选》等选集。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四达堂一百几十个字号,统归十三个大掌柜管。每年正月老东家要请大掌柜们吃酬谢酒,祁思民知道,这顿酒席,是脸面上的事。凭着资历,凭着东家的印象,大掌柜们还得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往前熬。他不是大掌柜,怎么能请他?可是请柬确实送给他了,请柬上确实写着祁思民,一字不差。 十三个大掌柜都在。他们正谈论什么洋人学堂,女学生、四姨太四姨太的。从只言半语中,祁掌柜听出老东家同时要办喜事,娶第四房姨太太。东家娶姨太太本来不算什么。正房夫人过世前,就娶过两房了。再娶四房——,他忽然明白大掌柜们念叨的内容了。 多年来掌柜们在东家请客这天照规矩要来说事,交待经营状况。老东家是个散淡人,对生意不甚上心。他们来无非走走过程,只要把给东家的古董和各位姨太的稀罕物件备好,这桌酒就可喝得很称心。二姨太、三姨太的爱好已为掌柜们掌握,他们正打听四姨太有什么特殊喜好?她在教会学堂念过书,非同寻常。祁思民噗一声肚里冷笑,当大掌柜也不难,就这么点儿诀窍! 这院儿比县城不小多少,那天几十辆车马进来都没惊了院子。好久好久她都梦不全这么大的院子;这院儿高,一层层房子摞起来,上一层又一层;这院儿热闹,板鼓丝弦,响个连夜。她听到有个唱家好像很耳熟,于是跑到后花园,果然是带了她进院来的那个祁掌柜在唱:“好汉爷,请饶命,我们都是拉脚的人, 没本钱才做这苦营生.” 松林里那些蒙面人拿刀子比着时,祁掌柜也是这口唱,他的唱不结巴,比说要流利得多。那天,他没说几句,全是唱。唱得强盗头都给他叫了好。 收住尾,拱拱手,角儿“十四红”拍手称赞:祁掌柜,真不赖。这个腔挂新奇、俏丽,拖腔上高出半个字,似跑调却没跑出去,没跑调又在边缘滑。就像刀尖儿划着肉皮儿走,险则险,却又诱人。请教祁掌柜,这是哪出戏?是啊,这叫什么戏?他叹了一声,和刚才的兴致大不一样,“叫——《精忠报》。”心胸旮旯里憋了气,无意中发泄出来。好,受听,要不是今儿忙,我也同你们一起票一伙——老东家走来。青缎小帽,宝蓝贡缎羔儿皮皮袍,闲适雍容,今日没扎裤脚,罩了件玄色琵琶襟坎肩,竟然带出了点京都风范。 祁掌柜,请入席吧—— 他才从迷朦中醒过来,自己真在邀请之列! 无非在十三大掌柜的最末位凑个数。 大掌柜们已经入席。他正踟蹰着等仆人给安座位,仆人却引了他一直往前。不容迟疑,竟然是靠前的那把椅子,竟然在他的开手师傅定成经理的前边!东家的两位姨太太已经入座,二姨太方之玉清爽素净,俨然正室气派。三姨太祖翠玉一身富态,似乎还心存想像。 只是没见那个新娶的四姨太。她还神秘着呢。 桌面上摆了凉菜碟儿,出奇的是一套蒙古人的翠花碗,这碗祁掌柜认识,用翠色花纹的楠木根雕成,镶了银纹,没和蒙古人打过交道的只怕未必听说过这碗。翠花碗里第一道菜:圆滚滚,白粉粉,祁思民看着忽然红了脸,这倒有点像刚从皮袄里脱出的那两只嫩胳膊。而苫在上面的那片红辣椒,正是女孩儿显眼的肚兜!她戴的就是红肚兜。刀尖一划一挑,一堆笨重杂碎刷拉掉下,出落出一个白光身子,原来是个女孩儿。扁扁的胸脯,樱桃似的两点鲜红,仿佛削伤的血滴。一只绣工精美的肚兜,像是别人的,搭拉在腿根上。她打个寒噤,双手抱了肩头。因为这肚兜,女孩儿身上现出一种说不出的个别。那个女孩儿像神话中从碗里跳出来的仙女,祁掌柜一抬眼,她正立在席前,换了合体衣裳,人显大了,脸也洗净了,变了一个模样儿,她伸手将里屋帘儿揿起,唯恐不够高,脚尖儿踮着——款款走出的女人让屋里一亮,她面如满月那么白,那么明,那么圆润,前额上一排弯弯的留海,还是苫不住那饱满,这个饱满亮在明处也没什么,脯胸上鼓起的饱满就邪乎了,逼着人的眼光躲也躲不及,倒像自己把个什么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这就是厨娘们说的那京喇叭儿了!她这样子打眼,这样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全是因为她的这几步走手。她脚大步伐稳,没有丝毫迟疑,万岁爷似的,这块土地上没有见过女人这样走路的。她的抬腿落脚,都让胸脯大模大样地挺在前边。她根本就不曾留意到这体态会招惹什么是非,双眼兀自亮着,俯看众人。大掌柜们也与他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收留眼光,他们为它的莽撞找了个理由:那叫万年笔,使不干的。自带水儿的,不用蘸墨汁。四姨太粉红杭绣棉袄的襟子边上,别了一支万年笔,与她的眼睛一起明晃晃照耀人。这就是那些下人们叽里咕碌鄙低的东西。“诸位大掌柜,”老东家的声音变得有几份朗润,“请认识一下我的新姨太章氏,文章的章。”“章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