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资平 日期:2014-08-07 20:45:12
“剩女”的幸福是什么?美瑛一不小心把自己熬成了“剩女”,经历过拒绝与期待、错过与被错过的情感煎熬和纠葛之后,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把自己嫁了出去。自此生活优裕,可是所嫁非人,灵与肉的苦闷又让她心生旁骛,她该何去何从,她最终能获取自己期盼的幸福吗……
作者简介:
张资平(1893—1959)现代言情小说之父,海派文学大师,曾与郭沫若、郁达夫等共同创办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社团“创造社”。其作品笔调清新流畅,情致甜熟柔婉。他的恋爱小说曾一纸风行,常常是一本书刚刚出版便被抢购一空。
著名作家张爱玲自己就明确说过,她曾迷恋于张资平的小说并深受其影响;20世纪30~40年代,上海的贵妇人在闲聊时亦以手捧张资平的恋爱小说和张爱玲反映市民生活的散文为时髦。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如若少了张资平,将绝不仅仅是少了一个张资平。而是少了海派小说,少了后来的施蛰存、刘呐鸥、叶灵凤、张爱玲,少了王朔、池莉、邱华栋等,这其中有一条市民小说的传统链条,没有张资平,就不会有后来的其他市民小说。
——文学学者 徐肖楠 (张资平)作品文笔清畅,命意显豁……他是以“为故事而写故事”为目的的,所以每部小说都有教人不得不读完的魔力。
——著名作家 苏雪林 从那时起,听见母亲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会害羞起来。但同时又感着一种孤寂,暗地里祷祝母亲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够早日成功。当母亲向她说哪一个婆家好,哪一个男人标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时,她心里虽有七八成的心思希望成功,但又觉得太急对母亲表示同意,有伤自己的尊严,所以她对母亲所提的婚事总是反对,很勉强地加了点驳论,母亲因碰了几次的钉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亲若有一两个月不为她提婚事,她又恨母亲冷淡,不替女儿的婚事着急。
她虽然觉得他俩淫乱的行为很可耻,但对于不受任何人的束缚或掣肘,一任热烈的情热的奔驰,自由的大胆的实行恋爱这一点,她也禁不住要羡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 她自己承认恋着他达到狂热的程度了。她看见他来了时,早就想钻进他的怀里去,最好能够把他的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的,看得见他的胸口时,她就把他的胸口咬破,咬至流血,她的热烈的情焰才会冷息下来。 女人到了十六七岁正同结果的时期,需要能专心爱护她的男性。没有这个可依靠的男性的专爱,虽有金钱、名誉、权位,结果还是空虚。二
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达到了处女的烂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岁了。生长在南国的女儿十个有九个早熟的,美瑛十四岁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变化。从那时起,听见母亲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会害羞起来。但同时又感着一种孤寂,暗地里祷祝母亲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够早日成功。当母亲向她说哪一个婆家好,哪一个男人标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时,她心里虽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觉得太急对母亲表示同意,有伤于自己的尊严;所以她对母亲所提的婚事总是反对,很勉强的加了点驳论,母亲因碰了几次的钉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亲若有一两个月不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亲冷淡,不替女儿的婚事着急。她的哥哥在时也曾向她提过婚事,说要替她做媒。她对哥哥的态度和对母亲的态度又不同了,她只说了“讨厌”后就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不做声,因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将来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样的英伟。她也深信哥哥定能为她物色一个合格的,在她眼中不会落选的夫婿。
母亲和哥哥虽然有几次为她提过婚事,但终没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为她还年轻,母亲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着急吧,她自己也说——不知是不是真心的——还想求学,还谈不上结婚的问题。
“妈,怎么样?她说还要到省城去念书呢。”她听见哥哥对母亲这样说。
“你听她说?!女孩儿到了年龄,哪个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还是早点替她订了婚的好,到年纪长了时就不容易了。”
她听见母亲这样的回答哥哥时,恨极了,恨母亲的话过于伤了她的尊严,她想母亲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当寻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紧呢!
美瑛虽然这样想,但同时又觉得母亲的话也有点道理。自己心里的确在希望着婚事能早日成功,订了婚时就迟一两年成亲也不要紧。她觉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灵魂都一日不得着落。到了十七岁那年,美瑛愈感着这种孤寂的痛苦。在春间,母亲曾提过一门亲事,但直至那年暑假还不见把这门亲事议妥,暑假过了,就无形打消了。听说这个男人是个北京大学生,会写几首白话诗在各报章发表的新进文豪。美瑛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楼阁。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向她的母亲提出抗议。
自这门亲事失败后,由秋至冬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了。本来她的乡里有早婚的习惯,和她同学的,岁数在十八九岁前后的女儿们,十分之九早出了阁,邻近的女儿们也陆陆续续的结了婚,有几个未结婚的也早订了婚约。其中还有一两个女友今年竟做了母亲了。美瑛望着女友们一个个的结了婚,觉得还没有订婚的自己完全是个落伍者;想到这一点,愈感着自己孤寂可怜。
…… 最后的幸福一美瑛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又过了四分之三了。过了双十节后一星期就是她第二十一次的生辰。从十六岁那年起,她对她的生辰就无欢乐的心情了。近二三年来,每到了她的生辰,不单绝无欢乐的心情,并且讨厌她的母亲和妹妹提及她的生辰快要到了的话了。她每听见双十节快到了时,就感着一种不安——说孤寂不像孤寂,说忧郁不像忧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的妹妹美琼今年也十八岁了,在县立第一中学第三年级肄业,她也到了处女的成熟期,但气质比她的姐姐多血,还热烈地从事她的学问,不像她的姐姐时时感着寂寞。
“姐姐,明晚上到学堂上看白话戏么?”美琼团团的粉脸给外面的寒风吹得绯红,前头部的短发也异常的凌乱。她才踏进门望见厅前坐着的美瑛就喘着气说,说了后微微地咳嗽。她像逆着今年初起的狂烈的朔风,急急地走回家里来的。
妹妹的体格完全和姐姐的不同。团团的脸儿,矮肥的胴体,骤然地看来就赶不上姐姐标致,并且肤色也赶不上美瑛的白皙。但还是女学生装束——一条粗粗的漆黑的单根辫子,灰衣黑裙,又另具一种风致,美琼也还特有一种美——无论哪一个只要把她们俩来比较、观察,就可以发现的健康美。美瑛的确比她的妹妹纤弱得多了。
听见妹妹问她明晚上去看戏不,她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美琼像没有留神到姐姐的态度,她抱着书包直往后面房里去了。她像没听见姐姐在微微地叹息。
过了一会儿,美琼又出来了。
“姐——我带了两张入场券回来了。送张给阿文妹吧。明天晚上天气好时我们三个一路去好吗?”美琼说了后把头歪了一歪。
“……”美瑛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妈呢?”美琼到后来发现母亲不在家,又看见姐姐的忧悒、沉默的态度,立即敛了她的笑容,脸上也表示出一种忧悒的表情。她看见母亲不在家,一个有胡子的,年约五十多岁的放高利债的黑影就在脑子里浮出来。她想,哥哥完全为这件事气不过才自杀了的吧。
她们有一个哥哥,名叫铨五,是C将军部下的一个营长。美瑛十九岁那年,铨五在M省境上阵亡了。铨五在小学校毕业那年,父亲死了。父亲逝后的家计不容许铨五升学到中学去。因为不能升学,他就想干件投机的事业——想一掘万金或做在当代有最高威权的大军阀。恰好那年冬,省城的陆军小学校招考,他就和几个朋友,不得母亲的许可,逃到省城去投考,一考考上了。
在陆军小学三年间,每年年假铨五都得回来家里看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这时候妹妹们眼中的哥哥——穿着军装回来的哥哥是在这寒村里的唯一的人物,最英伟的人物。
妹妹们都希望哥哥能够早日毕业上进,替她们的父亲支撑将要颓倒的门户。
哥哥毕了业后,果然当了一个连长。同年在省境上捕匪立了战功,又升了营长了。这时候哥哥的年数只二十岁。
美瑛得在女子中学毕业,美琼能进女子中学,完全是靠哥哥的力量。母亲本不愿意花许多冤枉钱叫女儿们上学,但哥哥竭力主张她们要进学。
美瑛原想跟她的哥哥到省城去进高等师范的,可惜她在女子中学毕业那一年,哥哥的噩耗就由M省境上传来了。噩耗传来时,最悲痛的不是母亲,不是嫂嫂,是两个妹妹。其中哭得最悲痛的就是美瑛。
那年正月里,铨五回来看母亲,看妹妹们和他的童养媳——前年才成亲的妻。
铨五回家的第五天,他发现了母亲身后的暗影,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说回营盘里去,永久不回来。
铨五回来三两天就耳前耳后的听村里人说了不少的闲话。什么“亲生的儿子不上进时就认个上进的干儿子也就不知赚多少方便了”,什么“有了那样威风的干儿子回来,讨债时候的声音也响亮些”。最初他不十分留意,但到村街上去几回都听见这类的闲话,好像是专为自己而发的。他回家里来只五天就看见江老二——放高利贷的老头子,也是父亲生前的债主——来了两次,并且每次来都很不客气的跑进母亲房里去,许久不出来。铨五心里虽不免从恶的方面猜疑,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都这样老了,哪里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呢。自己对母亲怀有这样的猜疑才是不孝呢,太对不起母亲了。
江老二走了后,母亲出来看见儿子时又像有点不好意思,忙向儿子辩解,她蓄了有一二十吊钱,托江老二放出去生点利息。
铨五对他的母亲和江老二的态度还带几分猜疑。问自己的妻,妻又含糊地说不清楚。最后他捶他的妻子,骂她不该不爽爽直直地告诉他,妻哭了,他怕母亲听见,不敢再追问了。
到后来,他由种种的确实证据,证明了母亲已经把泥巴涂到亡父的脸上去了。他想到父亲在地下还要替母亲戴绿头巾时,就禁不住痛哭。在布衣店里当了半生伙计的父亲生前为妻子就劳苦万分了。他觉得在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可怜的人了。
铨五自正月里和母亲拌了嘴后就回省城军队里去了。自去后半年间不见回来。军人半年不回家,原是寻常事,不过铨五的军队开拔到M省境上去时在邻村经过,他也不踏回村里来看看家里的人。
七月下旬——美瑛才由女子中学校毕业出来——铨五在M省境上阵亡了的信息就由县署里转到村中来了。二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达到了处女的烂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岁了。生长在南国的女儿十个有九个早熟的,美瑛十四岁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变化。从那时起,听见母亲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会害羞起来。但同时又感着一种孤寂,暗地里祷祝母亲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够早日成功。当母亲向她说哪一个婆家好,哪一个男人标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时,她心里虽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觉得太急对母亲表示同意,有伤于自己的尊严;所以她对母亲所提的婚事总是反对,很勉强的加了点驳论,母亲因碰了几次的钉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亲若有一两个月不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亲冷淡,不替女儿的婚事着急。她的哥哥在时也曾向她提过婚事,说要替她做媒。她对哥哥的态度和对母亲的态度又不同了,她只说了“讨厌”后就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不做声,因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将来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样的英伟。她也深信哥哥定能为她物色一个合格的,在她眼中不会落选的夫婿。
母亲和哥哥虽然有几次为她提过婚事,但终没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为她还年轻,母亲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着急吧,她自己也说——不知是不是真心的——还想求学,还谈不上结婚的问题。
“妈,怎么样?她说还要到省城去念书呢。”她听见哥哥对母亲这样说。
“你听她说?!女孩儿到了年龄,哪个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还是早点替她订了婚的好,到年纪长了时就不容易了。”
她听见母亲这样的回答哥哥时,恨极了,恨母亲的话过于伤了她的尊严,她想母亲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当寻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紧呢!
美瑛虽然这样想,但同时又觉得母亲的话也有点道理。自己心里的确在希望着婚事能早日成功,订了婚时就迟一两年成亲也不要紧。她觉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灵魂都一日不得着落。到了十七岁那年,美瑛愈感着这种孤寂的痛苦。在春间,母亲曾提过一门亲事,但直至那年暑假还不见把这门亲事议妥,暑假过了,就无形打消了。听说这个男人是个北京大学生,会写几首白话诗在各报章发表的新进文豪。美瑛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楼阁。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向她的母亲提出抗议。
自这门亲事失败后,由秋至冬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了。本来她的乡里有早婚的习惯,和她同学的,岁数在十八九岁前后的女儿们,十分之九早出了阁,邻近的女儿们也陆陆续续的结了婚,有几个未结婚的也早订了婚约。其中还有一两个女友今年竟做了母亲了。美瑛望着女友们一个个的结了婚,觉得还没有订婚的自己完全是个落伍者;想到这一点,愈感着自己孤寂可怜。
在高等小学时,有一个独身的女教员曾对学生们非难本地方的早婚的弊习。美瑛现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完全是为自己鸣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并非愿意独身,不过经了几次婚事的失败,过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独身主义罢了。
自哥哥死后半年余,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虽感着一种生理上的不安,但她还信赖哥哥,她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迟早哥哥会替自己主持的,不过时间的问题罢了。但是现在哥哥死了,母亲是专在金钱上着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觉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晓得这样的情形,从前不该拒绝那几个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对婚事太过于唱高调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压迫着自己,自己的确是在热慕着男性;但总不愿意给人家知道自己有这种欲求,还虚伪的掩饰着,在反抗母亲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点作伪,由自己的作伪和唱高调终害了自己,把未来的幸福完全拒绝了。
十六岁那年冬有三个人向她求过婚。第一个是由南洋回来的商人,听说他有三五十万的家财,母亲当然十分愿意。但美瑛拒绝得最激烈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她看见了这个南洋商人的丑陋的样子,并且年纪大了。由他自己打了个折扣,说是三十五岁,他的实在的年龄当然不止此数了。第二个是县立中学生,比她还小一岁,家私也还过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纪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这时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中学生。可是她看见了这个中学生的脸儿,又觉得他有几分可爱,有点后悔不该拒绝了他的求婚。第三个是个中学教员,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了。二十八九岁配十六岁,岁数的悬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绝他的,因为他是个高等师范毕业生,也是个能独立生活的人。不过有一个使她难堪的条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这个中学教师的先妻没有生养的就死了。——听说是患肺结核症死的。有洁癖的美瑛无论如何总不情愿作人的填房。三不知不觉的自哥哥死后又过了一年余。美瑛又快要迎第十九次周年的生辰了,过了这个冬,算二十岁了。听见二十岁三个字,她就着慌起来。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道理,自己的心情近来会这样的紧张着。她觉得自拒绝那几个求婚者以后,永久再无这样的机会了般的。
——过了年有相当过得去的人家来问时,还是将就答应了的好,不要再自误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决,不单误了自己,也会误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约未成,母亲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生的事,心里就万分的焦灼,近来常常失眠,夜间至十二时一时还睡不下去,她翻过来望见在那边床上熟睡着的妹妹,心里异常的羡慕。
——妹妹恐怕是没有达到那个年龄吧,怎么她对她的婚事像无感觉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样的早熟,早过了生理的变化期了。关于那方面的知识,她比自己还要详细呢。她比自己活泼,并且还有种情绪的温柔,这是谁都承认的。但她才十五岁呢!过了年也不过十六岁,看上去还是小孩子般的,还早吧,没有人过问她的事吧。美瑛睁大眼睛,望着对面壁间挂的四条幅美人画,反复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较,愈比较心里愈焦急,也愈睡不着。
——不要担心,她在这二三年内决不至于比我先出阁的,母亲不是说过了么,妹妹才进中学校,学费不很多,让她再读三两年书吧。她就不读到毕业也还得在中学读二三年,在学校里的期间内,母亲不至于把她许给人家吧,美瑛再这样的想着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个长得好呢?当然自己好些。这不是自夸,母亲也这样说,舅母们也这样说,并且不是单对我说的,是在我和妹妹俩的面前说的。至少,我的肤色比妹妹白皙些,这是的确的事实。我的脸儿是美人格的脸儿,妹妹的脸儿是男子相;朋友同学们也是这样说。美瑛始终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长得坏。她想,就算有求婚的来,不问他论年纪,论面貌,论学历,都当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论性质脾气呢?美瑛想到这一点有点担心,眼看见自己周围的人们——凡认识我们姊妹俩的都比较向妹妹亲近多说话,都像有意和我疏远。我虽然想和她们多多接近,但一看见她们的神气——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气,一团热烈的向她们接近的勇气也立即冷息了,准备着要向她们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她们的脸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并且可怜我的样子,她们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里面虽有几个还没有订婚,但都是很年轻的。她们鄙薄我,可怜我,完全是因为我没有订婚吧?因此美瑛对她的女友们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们也看出了她的态度,愈不和她接近。
“我们又要凑一份贺礼了。瑞儿订了婚约。”结了婚的一个女友说。
“嚼舌头!”
“是哪一家?”
“你还不知道?”
“Plus方面怎么样的?”女学生里头用Plus和Minus两个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阔得很呢!上海××大学的学士!”
“睛儿,你的呢?还守秘密么?不要紧的,说出来吧。”
“讨厌!”
“我代她宣布。××银庄的……”
“你只管说,看我撕烂你的嘴。”
“我们多备一份贺礼吧。”
美瑛每次和她们相聚时只听见这一类的话——异常刺耳的话。她当然参加不进去。她们就不和她疏远,她自己也要疏远她们了。
近来好像有人来问妹妹的年庚了。美瑛听见了,心里十二分的不愉快,并且沸腾着一种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面回来,刚要进母亲的房里去时,听见母亲房里有客,最初她当是江老二,忙退回来站在窗帘下窃听。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个女客。
“他的家私总在三万五万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担保,一生不要担心。”美瑛听见女客在这样说。
“做女婿的还在念书?”母亲的声音。
“在上海念书。他的母亲才对我说,我又忘了,在什么大学念书,还得两年就毕业。”
美瑛在窗外听到这里,胸口不住地跳跃,苍白的双颊也泛出红影来。她担心母亲说话不能随机应变的把机会错过了。她很想走进房里去马上答应那个媒婆。
“多少岁数了呢!”母亲的声音。
——人家不追问你的女儿的岁数就算了,你还许追问做女婿的岁数做什么事!在大学里读书的还怕有三十四十岁的人么?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亲多嘴。
“岁数还不多只二十二岁。”
美瑛想,这是理想的了。
“那比我的大女儿大两岁……”母亲的声音。
“男的总要比女的大几岁才好,女人是不经老的。”媒婆的笑声。
“你看我那大女儿怎么样?”母亲的声音。
“大小姐么?我也见过很好的。不过……”
美瑛听到这里。有些担心了。她心里想,“不过……”说了后,怎么不爽直的说下去呢。
“我看,照年龄说,配我的大女儿恰恰相当;比我的小女儿,岁数有点悬隔了。”
美瑛心里很感激母亲,同时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里的媒婆是为妹妹来的,她的胸口像浇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颤动。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又舍不得走开,想听下去。这并不是好奇心使她继续窃听,明知其无望了。但心里总在希望由母亲的解说,或可以移转自己的命运也说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欢二小姐。他们还称赞二小姐的面貌是福相呢。”
美瑛听到这里,觉着自己的双眼发热,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晕眩,她险些要栽倒到地下来了。她隐约听见妹妹的声音由室外吹进来,她忙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泪来了。
——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媒婆不是说,看见过妹妹么?四到了晚上,她打算试探妹妹的心思。美瑛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多了。她对男性所取的态度是很自然而且很大方的。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像妹妹一样的天真烂漫。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自己和男性相对,就万分局促的。大概是自己太在乎对手的男性意识了吧。
“谁想结婚?!妈妈的意思?谁听她的话?莫说妈妈,就父亲哥哥还在,也管不得我的婚事!婚姻自由!姐姐还不晓得?”美琼说了后笑了。美瑛也跟着勉强的笑了,但无话可说。
“姐姐要听妈妈的话时,我也不敢劝姐姐莫听妈的话。不过母亲想管我的事,我偏不要她管。”美琼虽笑着说,但美瑛看她的样子,对母亲深致不满意。
——妹妹莫非有了恋爱的经验吗。她如果没有恋爱着哪一个男性,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可怜美瑛上了二十岁了,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对异性只是像瞎子扶着杖子走路般的暗中推测,只是一种漠然的憧憬。她生来二十年,也没有认真的认识过一个男性。她原是在寒村里生长的女子,从小就少和青年们接近的机会。近两三年来,在距自己村里十多里路的县城里,异性间的交际稍稍解放了。但自己又早毕业回村里来了,她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善于交际,在友人中能博得相当的称誉;完全是就学时代的关系。自己可以说是时代的落伍者了。
——还是再回城里念书去吧。进什么学校呢?B教会的K牧师夫人不是劝我到她们教会里去习医学么?我就习接生法吧,就不结婚,日后也不愁不能自活。西洋的女宣教师,女医生不是很多守独身生活,为社会服务的么?我就跟她们去。我该早点把守独身生活的招牌挂起,也可以减少朋友们对我的鄙薄或无谓的同情。我就去学神学当女宣教师去,或习接生法当接生妇去。美瑛对自己的婚事觉得十分绝望了,深抱悲观,不得已萌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
近来因生理上久熟了的关系而起的性的苦闷和由性的苦闷而起的不自然的情欲遂行症把美瑛从精神的和肉身的双方苦迫得厉害。她近来双颊愈形瘦削,脸色也愈见苍白;歇斯底里症也愈见沉重了。
过了春,一个在教育界的落伍者蒙塾教师竟大胆的向她求婚了。当母亲笑着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知道时,她快想把耳朵掩住不情愿往下听。
——太把人当傻了!你这老家伙拿什么资格来向我求婚。是的,他也是鄙薄我的一个,他以为我是过了婚期卖不出去了的。太看不起人了。美瑛很气愤不过的,觉得自己是受了种侮辱但同时也自己觉得悲哀。为自身的前途悲哀。
——我怕没有资格受知识阶级的人——大学生们的求婚了吧。莫说大学生,连中学毕业生都不来过问了。她想到这一点,暗暗地痛哭起来。
到了二十一岁那年的四月中旬,美瑛决意到县城里B教会去习医学了。在B教会里习医,不单不要缴学费,每月还可领五元的津贴。不过毕业后有三年的服务期限罢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就想进去的,经哥哥的反对和哥哥答应她不久送她到省城进学,所以没有进教会的医学校。现在她想,不进去学点职业,自己的将来的生计是很危险的;这是对母亲请求同意时的第一个原因。其次她也想到城里去混混,或有机会可以由自己物色个把自己中意的夫婿。她想,这次出城去时,不要再战战兢兢的,要大胆点进行才好。
美瑛搬去城里时,村中的山上、溪间春都来临了。到处都是青青的了。梅树上早满装着浅绿的嫩叶,矮松一株株的长了笔状的松蕾。天高日暖深蓝色的空中浮着几片白云。云雀高高的在云下翱翔着唱它们的小曲。
在这样的景色之下,美瑛更感着孤寂。她想,在性的烂熟期中的自己绝无恋爱的守在寒村中度冷寂的生活——像尼姑一样的生活;自己完全是枉生人世,无生存的价值了。她对一切世事像无感觉般的,也不起何种兴趣,自己所觉得到的惟有心的焦灼。
B教会医院的院长是美国人,副院长是北京Y医学校毕业的。院长、副院长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助手。此外没有男性了。其他助手、看护的、学生都是女性。
年纪在三十以外的副院长蓄有一丛日本式的短须。美瑛初来,副院长对她很亲切。美瑛也想尽力所能及的把在家里时的不活泼无表情的性质改去,对人接物都时时刻刻留心着取顶和婉的态度。
产科那门学科是归副院长担任。始终微笑着在讲坛上解释生殖器官作用的泰然的态度叫美瑛觉得他太岂有此理了。他有时望着美瑛,她便当副院长在意识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怕红着的脸给同学看见了难为情。她初次听产科的讲义时很不好意思的,差不多不情愿出席。但过了两三星期后她觉得顶有味的还是产科这门功课了。因为她由这门功课得了不少的安慰。到后来她是兴奋着听讲了,有时还觉得先生的讲解中太少刺激的分子了。
“受孕的准备作用,不可当它是种无目的的娱乐,分娩,也不能当它是种痛苦,我们要知道这是女性的一种义务,保种的义务,并要归荣于天父的。”
美瑛听见先生说出这一般的话来了,她想,先生太把我们当小孩子看了,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全无性的经验的她,始终感着一种刺激。但她的同级的大多数都是既婚的女性,并且其中还有几个有了生育的经验的,她们的听讲的态度和先生的讲演的态度一样的泰然的,像不感着一点兴奋。美瑛望着她们,禁不住羡慕起来。
——她们定把日间学得来的知识带回去一五一十的报告给她们的丈夫吧。美瑛深刻的想到这一点格外的兴奋。
“魏女士,明白了没有?”副院长的讲义告了一段落后常走下来到她的坐席前这样的问她。
——先生莫非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吧。美瑛这样的想着也感到一种快感。但她一想到他是结了婚的人,这时候心里反感到一种失望。
两个助手,一个姓秦,一个姓文,都还没有结婚。姓秦的年纪轻些,约有二十四五岁了,也比姓文的生得漂亮。但院里的人们都说,秦助手虽没有结婚,但早和某女医士发生了秘密的关系,在教会里算是品行不良的一个人。美瑛听见了她们对秦助手的批评后就很注意那个某女医士和秦助手的行动。那个女医士姓李,怪老丑的。美瑛想这样年轻标致的秦助手怎么勾上了那样老丑的女人。她替秦助手可惜。
美瑛在医院里听讲了两个月,已经到初夏的节期了。懊恼烦愁的春也早已过去了。她跟着医生和助手临床实习起来。也许不是偶然的,当她临床实习时,秦助手总站在她的旁边;这时候的美瑛是很难为情的。经久之后秦助手对她很亲切的,也有不少的挑拨的表示。这时候她证实了秦助手和李女士的关系了。因为她自和秦助手认识了后,李女士对她的态度异常的难看。五美瑛暗地里觉得秦助手总是可爱的一个男性。她也很明了的知道秦助手绝不是能长久和李女士相持的。对他和李女士的关系的缺点,她虽然很不满意,但终不能打消在她胸里日见浓厚的秦助手的面影,她对这个缺点,真的只有不满意,但并不当它是可耻的行为。对男性的坏品行能够原谅到这么样子,对那个男性不是有了爱是什么呢,她觉得秦助手能够和李女士的关系完全的断绝,自己就和他正式结婚也未尝不可。
美瑛近来不知自己到底是恋着哪一个,副院长呢?秦助手呢?自己觉得副院长的面影在胸里比秦助手的浓厚些。不过有一件事使她和副院长疏远的就是他已经正式的结了婚,并且生了一个小孩子了。她觉得由李女士那边把秦助手夺过来总比从副院长夫人那边把副院长夺过来容易些。但对于这些事情,生来就很怯懦的美瑛只能把它付之想象,真的只有想象。
秦助手也曾对美瑛示意过,美瑛只战战兢兢地说,要他去请求母亲的同意。但到后来又后悔自己太没有胆量了。
暑假到了,有三个星期的假期,美瑛回村里了。
回到家里,听母亲的口气,像是自从那个蒙塾先生来求婚以后直到今年暑假并没有一家人来问她的年庚。只有一家人来问妹妹,母亲因为姐姐的婚事还没有定,就拒绝了他。美瑛到这时候对自己的婚事愈觉担忧了。在教会的医院里还可以上上课,实习实习,把寂寞的时间混过去。苦闷的时候就到副院长家里去或找助手们谈谈,也可以得相当的安慰。现在回到家里来,就像进了禁绝男性出入的冷落的尼庵般的。炎酷的天气,单薄的衣裳,又是使她兴奋的一个原因。
在一群村童中有一个牧童名叫阿根的,是她们姊妹幼小时一同游戏,最要好的朋友。阿根今年也十八岁了。因为家里穷,他只在小学毕业后就不升学了。他在家里种田,牧牛,养鱼之外就唱山歌,赌钱和猎色。
“瑛姐,好久不见你了,几时回来的?”
美瑛回家里来后的第三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到屋后的草墩上来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恰恰碰见阿根肩上担着一把锄头由草墩左侧的田间陌路上来。
“我前天回来的。你这么早到哪里去呢?”美瑛对这个旧友的态度比较自然的,也不觉得双颊会发热了。
“瑛姐,你真好看啊!听说你在县城里嫁了个有钱的大学生。恭喜你了。”阿根不客气的笑嘻嘻地说。
“谁说的?你莫尽嚼舌头!”美瑛这时候脸红起来了。她看阿根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打着赤膊,两条富有筋肉美的下腿部也露出来了。尤其是赤铜色的富有筋肉的有男性美的两臂在美瑛的眼中是异常美丽的。
阿根看见美瑛笑着和他说笑,更不客气了。
“瑛姐,你怎么穿这短的褂子?你看,你那红裤腰都看得见。县城里的女学生们都是这样的么?”
“干你什么事?!”美瑛笑骂他。但听着这个像希腊古勇士般的男性这样的问她,觉得自己身里的血微微地在腾沸,由他这一问,她很奇怪的感着一种陶醉的快感。
太阳光线沿水平线射来了。阿根正向东南方站着。光线由他的赤铜色的皮肤反射到美瑛的白竹布褂子上来。他和她的距离只有两尺多。远处的禾田里虽有几个人,但给几阵早饭的炊烟遮住了,他们的附近还没有发现一个行人。
追逐女性惯了的阿根很大胆的凝视着美瑛微笑。她禁不住脸红红的低下头去。
“你还不快点看田去,不早了哟。”她无话可说了,觉得两个人尽相对的站着怪难为情的,只有催他走开。
“还早呢。你看太阳才出来。就迟点也不要紧。横竖他们还没有来,我是顶早的了。”
“你吃过了早饭的?”
“天还没有亮就吃饭。老头子的算盘精明得厉害,他要我们做足十四个钟头的工。”
“你们真早!”她无意识的低声的说。
“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儿吧,瑛姑娘。”
“讨厌的!”她再脸红起来。但她免不住要翻过头来望阿根所指示的地点了。原来就是这墩上的一座坟墓。他们在小孩子的时候常到这坟塘里游戏——组织家庭的玩戏。某男孩子扮公公,某女孩儿扮婆婆,某男孩儿扮少爷,某女孩儿扮小姐。墩上有好几个土坟,每座土坟就把它当成一家屋,搬了许多砂石,采了许多花草来陈列。美瑛和阿根算是顶要好的,他们就分扮了新郎和新妇。
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现在追忆起来,禁不住发生无限的感慨。
——阿根小时就长得很好看,每次游戏,他总是跟着我依靠到我的怀里来。她想及阿根和自己小时的情景。
“姐姐,你大了后要嫁人去吧。”
“不,我不嫁人。嫁人做什么事!”
“你可以等到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嫁给我吗?”
“我说了不嫁的,我也不嫁你。听见他们说你是我的老公,那不好笑么!”她笑着抚摩依在她胸前的阿根的双颊。她觉得她的掌心有点冷感,她忙低下头来看时,阿根的双颊上垂着泪珠儿了。
嗣后他们小孩子作家庭的玩戏时,她和阿根总是扮夫妻的。有时阿根来迟了,他看见瑛姐和别的男孩儿扮新郎新妇时,他就站在旁边垂泪,那天他就不加进的回去了,要美瑛多次的劝慰才喜欢过来。
回想及小时的友谊,美瑛在这个打着赤膊赤脚的,赤铜色的脸上满长着面疱的粗鄙的农夫身上,隐约的发现得出十年前的可爱的面影来。他的上下两列的雪白的牙齿和十年前的没有一点变更。最可爱的还是他的大大的眼睛,除了有点陷进眶里外,也和十年前一样的无变更,现在的有筋肉美的臂膀也着实的引起了她的爱慕。
“瑛姐,那边是我们的……”阿根没有把话说下去。
“讨厌的!”她看了看阿根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小的时候,他俩扮新婚的夫妇时,曾借墓碑左隅的坟塘一部分做过洞房来。
“瑛姐,坐下,不要紧吧。我俩罕得相会啊。”
“今天不早了,明天再来吧。我要回去吃饭了。”美瑛说了后又后悔不该失口约他明早来。
“你明天一早定来吗?”阿根很诚恳的问。
“那说不定哟。”美瑛笑着说。
“不管你来不来,我明早定在这里等你的。”阿根一面说,一面拾起锄头,担在肩上向她告别。
美瑛望着他走过墩后去了。她还站着怅望了一会儿才转身向家里来。美琼已经走到后园门首来叫她了。六美瑛吃过了早饭,把她的思力运用到阿根身上去了。她回想到十六岁那年秋的事了。那年阿根只十五岁,但骨骼很大,发育很快的他,表面看去就像十八九岁的了,和纤弱的美瑛相比较,谁都不承认她比他年纪大。她在那时候虽觉得也有几分可爱,但对他的粗鄙的样子和满脸的面疱又觉得有点讨厌。他没有受相当的教育也是她鄙薄他的一个原因。
她十六岁那年秋的一天,平素没有往来的阿根的叔母忽然到美瑛家里来找她的母亲——魏妈。阿根的叔母来时,美瑛和她的妹妹正在屋后院子里做女红。她听见来客是阿根的叔母就很敏感的联想到阿根来求婚的事,她的全身的血液即时涌到脸上来。她的身体也在微微的发抖。她怕这样的狼狈的状态给妹妹看见了不好看。佯说要解手回房里来。美琼却天真烂漫的跑出厅前去看。美瑛回到自己房里坐了一会儿,精神镇静了后再走出院子里来。这时候妹妹也回来了。
“阿根的叔母来找母亲做什么事?”她装出很平静的态度问妹妹。
“……”妹妹只望着她微笑。
“笑什么哟!”美瑛有点发气的。但妹妹还是笑着不说话。到后来美琼看见姐姐着急的样子才说。
“真不要脸,她也敢来替她的侄子做媒。”
“什么事?”美瑛还故装不懂的。
“阿根的叔母说要姐姐做他的媳妇呢。”美琼说了后笑起来。
美瑛虽不十分愿意嫁阿根,但对美琼的态度——鄙薄阿根的态度也抱几分反感。她没有话可以答应妹妹的,只低下头去做女红。但她心里着实的感激阿根,她想,真的爱自己的还是阿根——从小时就亲昵自己,恋爱自己。
过了一会儿,母亲也进院子里来了。
“自己穷得没有饭吃,还想讨人家的女儿!像那个半桶水也能养活老婆吗!”母亲和妹妹一样的鄙视阿根。
阿根自求婚失败后每在田间路上碰着美瑛时就表示一种愤恨的表情翻过脸去不看她。她看着他这样的不理她,免不得要痴痴的站着叹息一会儿。她又看见他走远了时还频频地翻过头来看她,她禁不住悲楚起来。她觉得自己虽不很愿意嫁阿根,但也不愿意阿根对她有这样的态度。她也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会这样强烈的受着阿根的支配。
——阿根,拒绝你的不是我,是我的母亲;这是叫我无可如何的事。你切莫怨恨我,阿根!美瑛心里替自己辩护,但她又想,假定母亲答应时,你也愿意嫁他么。美瑛想到这点,自己又疑惑起来。
美瑛由墩上回来后尽思念自己和阿根的过去。
——阿根不是约我明天一早去会他么?还是不去的好,怕他有意外的举动呢。但自己又有点舍不得不去看他,我实在有点喜欢他。至少,我并不讨厌他。我整天的思念着他是证明我在恋着他,那么决意嫁他不好么?但听村里的人叫我阿根嫂时,又觉得不很情愿。她觉得自己有点矛盾——喜欢阿根,但不愿意嫁他。她想恋爱和结婚完全是两件事,要分开说的。
这晚上美瑛整晚的没有睡,她望不得快点天亮。黎明时分,她就离了寝床。她望着妹妹还在呼呼的睡着。她自己到火厨里去烧了点热水来,洗了脸,漱了口,又忙忙的梳头,梳好了头,站在镜前照了又照,总觉得对自己脸上搽的粉和额上的短发有点不能满意。
她在大镜前痴站了一会儿,胸口忽然的扑扑地跳动起来。
——这样早出去,不会叫母亲和妹妹疑心么?她想动足时又踌躇了一会儿。她再回到寝床上躺下来,来想等到阳光稍微亮些时,等母亲起来了,再说出去散步吸新鲜空气好了。是的,我每天早晨都出去的。今早上出去有什么希奇。她们不会说什么话的。但她觉得今天早晨总是比平时不容易动足的。胸口不住的在跳跃,周身也微微地在颤动。
朝东的玻璃窗扉上面的一部分晒在淡橙黄色的阳光中了。檐瓦上的雀儿也在啁啁啧啧的唱起它们的小曲来了。她听见老妈子起来了,到火厨里去了。她战战兢兢的起来打开了后门走向园里来。
“小姐到园里去散步么?”她开后门时听见老妈子在问她。她当老妈子晓得了她的秘密,心房突突地跳跃,也感着双颊发热。
“是的,房里热得很,到外面去凉一凉就回来。”她故装镇静的说,但她的背部和额部已经微微的发汗了。
园里小径两旁的杂草满装着露珠,她的一双裤脚已经湿了一部分。她走出后园门首来了,沿水平线射来的光线,直投射进她的眼球里来,她看不清楚对面草墩上有没有人。
——比昨天反迟了些了,他等不到我来,恐怕走了吧。算了,本来没有什么事的,回去吧,美瑛虽然这样想,但她的双脚还是向墩上那边去。
到草墩上来了,但不见阿根的影子。草上的露水渗透了她的鞋,她感着袜底的湿润了,她心里异常的不愉快。但好奇心仍叫她翻望他们俩小时的纪念地——那座蓝色的坟墓。她发现坟前拜垫上的一把锄头反射着太阳光线在闪光。
——阿根还在坟塘里面吧。站在这里望不见他。他在墓碑前等着我吧。他怕人看见所以躲在深深的坟塘里。她一面这样的想着一面走向那座墓前来了。
啊呀!她看见阿根睡在坟塘里的那种态度那种行为。像着了电般的骇了一惊。向后的倒退了几步,差不多喊出声来了!她马上脸红耳热的周身血管中的血都沸腾起来了。阿根像沉醉着般的耽享着他的自慰的快感,没有留意到有人在偷看他。美瑛看见那样的丑状,心房快要掉脱下来般的,震惊得全身发抖。她不敢再看了想急急的跑回去。但又有点舍不得,她从没有看见过男性的这种丑态——不,恐怕女性中也没有人实际的看过男性自慰的丑态吧——望着这样的丑态,自己又感着一种神秘的快感。她退却了几步又停住足翻过来看了一会儿后才轻轻的走下墩来。
回到房里来时,心房还不住地突突的跳跃,双脸也还像喝多了酒般的红热,背部和额部更流了不少的汗。
——阿根没有看见我吧。他定是等我等得急了才演这样可耻的自慰的行为吧,幸得我没有早去呢,早去了时恐怕他真的许出意外的手段呢。她像从虎口逃了出来般的,后悔今天早上不该冒险出去的。
——他像有意演给我看的,他听见我来了就演出这样的丑态来蛊惑我。她想到这点又有点恨起阿根来了,像他没有受过教育的村童当然有这种丑劣的行为。他完全是个恶少年,我怎么能够爱他呢?我错了,不该应他的要求来会他的。美瑛又像受了阿根的莫大的侮辱般的在痛悔自己太孟浪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美瑛像给一种不可思议的力支配着,想到草墩上去,她知道是有一种危机迫近她身上来了。但她还想看看男性的自慰的行为,倒可以感受点神秘的快感。
——他今早还是要来的。横竖没有人知道我就去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或者他的这种自慰的行为是病的象征。他每天早上都到这墓上来贪图自慰的一种快感吧,昨天我在那边,所以他走了。把他的秘密识破了时,他定给我下不去的,他要用最后手段对待我也说不定。她很想到草墩上去,但又有点害怕。
结局她还是去了。阿根的自慰的行为对她的确有种诱惑性,一连三天,美瑛都秘密的走到那座墓旁的树后偷看阿根演自慰的行为。到后来她发现了阿根的自慰的行为是有意对她的一种戏弄。
第四天的早上,她在看得出神的时候,阿根忽然的跳起来狞笑着向墓旁的那株树。最初美瑛以为他还没有看见她。但只一会儿,他以完全在情欲中燃烧着的像兽一样的可耻的姿势奔向树旁来。
美瑛骇了一跳,忙拔脚向前面跑。迟一刻时,她就给他抓着了。她忙向后园门首奔,他在后面追来。
“瑛姐回来吧!你看了四天了,我都晓得,你还怕我么?”阿根在后面这样的叫她。但她只顾跑,这时候她的确怕他了。
“瑛姐,我今天不得空。明后天到你家里去看你好吗?”
美瑛还是不理他。她完全当阿根是疯了的,当他是个色情狂——为她发的色情狂。
她回到自己房里来了,幸得妹妹出去了。她把惊魂镇静了后才出来厅前吃早饭。她很担心阿根真的跑到家里来对母亲和妹妹说疯话。她又担心他告诉村童们我一连四天都在草墩上偷看他。
过了一星期不见阿根到家里来。也没有听见村里的人评论她和他的话;美瑛才安心了。七秋近了,美瑛打算再回B教会的医院去。自从在屋后的草墩上受了阿根的窘辱后,美瑛很少到外面去了。近几天来因为要回城里去,不能不到几个友人家里去告别,并到村街上去买点物品。她两次在途中碰见了阿根。她一望见他就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但识破了美瑛的心的空虚的阿根像捉住了美瑛的弱点,像前次一样的对她嬉皮笑脸的说:
“瑛姐,怎么许久不见你到墩上来了。我等了你好几天,总不见你来。”他说了后,脸也不红的向她狂笑。
——不要脸的东西!她只低着头不理他的走过去了。她不敢——也怕和他交谈一句,她虽然有点恨阿根但并不讨厌他,她替阿根可惜。她觉得也不该有这样丑劣的行为。
经秋季的体格检查,美瑛知道自己的眼睛患了初期的沙眼症并且肺尖也很弱。副院长很亲切的替她诊察,诊察眼睛时还没有什么,听诊胸部时,她觉得副院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点不寻常。
最初袒着胸和副院长对坐着时,她感着一种羞耻和局促。她把给裙遮着的双膝紧紧地挤凑着,闭着眼睛不敢望副院长,她只挺着富有脂肪的胸部让他听诊和按摩。副院长像嫌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太远了些,把椅子移凑近了,他的双腿就乘势把她的双膝夹着了。她觉得副院长是有意的在腿上用力把她的双膝夹住,她侧着脸不敢正向着他,她的右颊感着副院长的温暖的呼吸。他按摩到乳房的附近时,她的全身的血一时沸腾起来,同时背部也感着一种恶寒。她这时候只好把身体向后闪退,但副院长很不客气的伸手过来攀她的肩膀,好像在说隔远了听诊不明白。她没有法子,只得让他攀动,凑近他的胸前来。在这瞬间,副院长像有恶意的把她的双膝愈夹得紧紧的。给他这一夹,她的全部的骨骼像都松解了。副院长也像有意由这种对她的挑拨的行为贪求点快感。
副院长把听诊器从两个耳朵里取下来后还凝视着美瑛,她的双颊更红得厉害,忙低下头去。
“可以了么,先生?”她拈着衣扣问他。
“……”副院长点了点首。
她忙着把她的衣扣扣紧。副院长也站了起来,在她的肩背上拍了一下,再捉住她的臂膀捏了捏,说:“你的体格很好,不要紧,不像会患肺病的体格。”副院长说了后再伸手过来摸她的胸部,“你的胸部也很宽,不至于患那种病的,以后起居饮食留心些就好了。要留心莫伤了寒。”他的手由胸口滑至膨胀着的,满贮着暖血的乳房边来了,美瑛在这瞬间全身像受着一种重压也觉着一种使她战栗的恐怖,同时又感着一种陶醉的快感。
——讨厌的先生!美瑛最初的确觉得这个副院长讨厌。但经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讨厌的先生的蛊惑后,渐渐感着有诱惑性的官能的美感了。她近来觉得给副院长的诊察是唯一的秘密的欢乐。
秦助手在这时候还不住地向美瑛求爱。因为有副院长的羁绊,并且对进行恋爱平素就异常胆怯的美瑛几次都把秦助手的要求拒绝了。在美瑛眼中的秦助手对李女士的关系明认得出来的一天一天的疏远,李女士对秦助手的监视也一天一天的严密。
和美瑛同级的有个姓林的女孩,比美瑛小一岁,名叫瑞云。秦助手向美瑛方面的进行失败了后,就转向林瑞云方面进行。林瑞云本来是和人家订了婚约的女子,因为是父母的主婚,订给一个有钱的屠夫的儿子,这是她顶不情愿的。因此她想自由恋爱的拣一个夫婿,好抵制那个屠夫的儿子。没有多久,秦助手和林瑞云就互陷于恋爱中了。最留心他俩的恋爱的只是李女士和美瑛。美瑛望着他俩的浓厚的恋爱的情形免不了要感着一种寂寞,同时也发生一种嫉妒,也有点后悔不该把秦助手放过去了的。由美瑛看来,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完全是由对自己的反抗心而发生的。他因为向美瑛进行恋爱失败了,便故意的以加倍的爱情接待林瑞云,借此向美瑛复仇。美瑛最初以嘲笑的态度眺望他俩。到了后来又羡慕他俩,嫉妒他俩起来了。
秋尽冬来,到了十月初旬,医院里起了一种变动。虽有教会信条的限制,外国人的院长的监督,李女士的警戒;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还是像轻舟逐急流般的尽它流向它所能流到的地方去了。
到了年假秦助手和林瑞云间的关系在县城社会上当做一件丑闻(scandal)传扬出来了。社会还故意的夸张着把他俩的关系宣传得无奇不有,但他俩像预先知道有今日的事般的,一点不惊恐。他俩不久就由教会放逐出来。
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恋爱事件在美瑛心上给了一个深刻的影响。她虽然觉得他俩淫乱的行为很可耻,但对于不受任何人的束缚或掣肘,一任热烈的情热的奔驰,自由的大胆的实行恋爱这一点,她也禁不住要羡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她到这时候只能暗恨自己的怯弱。
副院长是个教会里的寄生虫,他看见秦助手的被逐怕要蹈秦助手的覆辙,对美瑛的态度近来消极起来了。美瑛也觉得对既婚的副院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作妾,不消说自己不情愿并且教会中人也不许娶妾的。
年假到了,美瑛又由城里搬回家里来,在城里住了一年,一无所得,带回来的还是一颗寂寞空虚的心。据母亲说,因为到城里去了一年中不见有个人来问她的年庚,她想自己是完全失败了。
她觉得在城里习医习了一年,没有一点意思。她决意明年不再到城里去了。在这寒村里能够使她思念的男性还是阿根一个人,诚心爱慕她的也只他一个人。听说他在十月里到南洋寻生计去了,她免不得有点伤感。
美瑛又迎第二十二次的新春了。八美瑛二十二岁那年又过去一半了。在这半年来问妹子美琼的年庚的人倒不少,只有她像过了时期般的再无人过问。
美瑛在村里渐得了老处女的徽号了。村里谈及女儿的婚事时就把美瑛提出来警戒有女儿的父母。
“还是将就些吧。拣婿拣苛了时,过了年龄要害女儿的。你不看见魏家的老处女么?真的是个老处女了,前礼拜我来看过她来,嘴角边都有微微的皱纹了。”
“这一点不满,那一点又不满,哪一点找得出圆满十足的女婿来,人才要好,家私也要好,父母要双全,兄弟又要少;找不出来的!你看魏妈不是把大女儿害了么?现在人都叫她做老处女呢。”
老处女的名字渐渐的吹进美瑛的耳朵里来了,她听见了时气愤不过,终于气哭了。
暑中的收获完了后,又快到立秋了。立秋的前两天,东山姓徐的农家打发了一位媒婆到美瑛家里来,美瑛听见这次的媒人是为自己来的,不是来问妹妹的年庚的;心里先喜欢了一大半,她想婚事要由自己决定才好,不要再让父母做主了。至少自己该出到厅前去和母亲媒婆见三两面的,自己总要参加点意见才对。美瑛虽这样想,但终没有勇气去见媒婆。等到母亲送客去后进来说,她已经拒绝了媒婆的提婚了。美瑛像着了电般的吃了一惊,她暗恨母亲不该不和自己商量,专断的把难得上门的媒婆赶跑了。错过了这个机会时,恐怕又要再熬半年或一年了。
据母亲说,刚才来的媒婆提的婿家是个农民,岁数有三十五六了,同栖了十六七年的老婆在去年冬死去了,现在想续弦,听见美瑛还没有订给人,所以托了媒人来问。母亲的意思本来可以不拒绝他的,因为第一徐家的家计很好,嫁过去时一辈子的穿吃可以不要担忧,女儿年数大了,做继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媒婆最后提出来的条件,母亲觉得美瑛听见了时一定通不过的;就是徐家的先妻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儿和八岁的女孩儿。
美瑛听见母亲说了后,气愤稍为平复了些。
“有了这么两个半尴尬的小孩子多讨厌!做填房还不要紧,做继母就难了。相处得不好时,人家要说七道八的。”
母亲再替辞退了媒婆的自己辩解。美瑛只低着头不说话。美琼看见姐姐的可怜的姿态很替她抱不平。
母亲出去了后,姊妹两个沉默了一会儿。
“姐姐,怕什么?我想女人要嫁时还是嫁农民幸福些,一生相守着。先妻生的小孩子又有这样大了,不比三岁五岁的小孩子,只当他们兄弟看待就好了,没有什么不容易相处。”美琼总觉失了婚期,又在性的烦闷期中的姐姐还是早点儿嫁出去的好。一年多不见人来问年庚,再把说一家放过了去后恐怕再没有人来问了。作算再等一年半年有人来问,也恐怕没有更好的人家了吧。
“我也这样想,不过……”美瑛听见妹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颤声的说。
“姐姐不嫌徐家,徐家当然很愿意的。就打发一个人去叫那个媒婆回来不好么?”
“姻缘是有定数的,勉强不来。已经拒绝了她了,再叫回来,有点难为情。”
“那不见得。是他那边来求婚的。又不比做买卖。叫她回来,还怕她叫我们让价么?”美琼笑着说。
美瑛心里有点不以妹妹说的话为然了,因为她把姐姐的婚事看得太潦草了。
妹妹美琼的态度近半年来有点和从前不同了,在姐姐眼中看得出来的不同了。从前不爱修饰的她近来和姐姐一样的——不,比姐姐更喜欢化妆了。虽然是粗裙布衫,但对裁缝的式样和色泽花样也很注意的选择,在报纸上或杂志上登的化妆品的广告,和美容术的记载,也特别留心的读。从前每星期六很早回家里来的,现在非到傍晚或入夜时分不回来了。有时竟以学校有事或功课繁忙为口实,星期六那天也不回家里来了。
——近两年来——自一班新教育家提倡妇女解放以来,女子的起居行动比从前自由得多了。像妹妹比我就自由得多了。怪不得近年的女学生们中发生出许多令人羡慕的事来。妹妹也怕是跟着她们在暗中飞跃吧。美瑛对妹妹的最近的行动很羡慕也很嫉妒,同时又暗恨自己太怯懦了,太不中用了。
妹妹的行动给了她不少的刺激,母亲的暧昧的行为也使她感着相当的兴奋。她觉得烦闷的,孤冷的只是自己一个人。
看看寒假又来临了,美琼由学校搬了回来。两个月前还是天真烂漫的热心从事校课的妹妹今年寒假回来,态度有点不寻常了。美瑛想,妹妹也到了性的烦闷期了。看她每天不论早晚,总有一两次一个人痴坐着凝思什么事情般的。美瑛想,妹妹希望自己草草的快点结婚,不是偶然的忠告了。
过了几天有个媒人来问美琼的年庚了。美瑛听母亲说,男的是上海××学校的大学生,明年就可以毕业。名字好像叫做黄广勋。美瑛听见黄广勋的名字,像是个熟识的人。她再深深的回忆了一会儿才知道黄广勋就是她十六岁那年向她求婚的比她小一岁的中学生。
“妈妈答应了没有?”美瑛的鼻孔里辣刺刺的难过,但她竭力的忍着问她的母亲。
“要等你的妹子回来,问问她的意思怎么样。”
“约了她再来么?”
“她说明天再转来。”
美瑛不便往下问了。她知道母亲的苦心了。母亲明明知道黄广勋是六年前向大女儿求过婚的,不过不便说出来,怕大女儿伤心。
黄广勋向美瑛求婚的时候,美琼只十二岁,当然一点不知道。美瑛想,这怪不得妹妹,妹妹的命运是比自己好些。姻缘是有定数的,命运的幸不幸也是有定数的。
美瑛虽把命运的话来安慰自己,但她的精神还在固执着不容纳这样的无聊的安慰。她在中学时代,有一次的学年考试,代数教员出了一题应用问题,她最初把它解答出来了,演算也一点不错。打算交卷了,她重新把那题的答案清查一回,查看完了后就望望教室壁上的挂钟。该死的就是这个挂钟,告诉她距限定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的余裕。她觉得这个答案总有点不满意,再提起钢笔来把它修改,愈改愈得不出结果来,时间到了,她就缴了卷。出场之后才知道最初的演算,一点不曾错,后悔不该把它改错了。她愈后悔愈心痛,因为这件事有两天没有吃饭。她形式上虽然对朋友们说,算了算了,能及格就好了;但精神上还是受了一个重伤般的,许久都不能平复。美瑛想,现在对黄广勋的心理完全和把答案改错了那时候一样的痛苦了——不,有千百倍于那时候的痛苦。九过了新年又到了元宵节了。美瑛开始了她的二十三岁的年头,美琼也十九岁了。但妹妹美琼再不客气的等她的姐姐了,她把处女时代告了一个段落,别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嫁到黄家去了。
元宵节的傍晚时分,她和母亲在门前送妹妹的花轿走了后,她一个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里来伏在被窝里痛哭。她想,妹妹虽然想嫁,但不该嫁黄广勋的。母亲已经告诉了她,黄广勋是从前向姐姐求过婚的人。论理,妹妹该忌避些才对。但妹妹急于要嫁了,终给姐姐一个滑稽的讽刺——使失败者万分难受的讽刺。
——妹妹近这几天来多欢乐的样子。她嫁了一个富有活气,前途有望的美少年,她的身心一生都有所寄托了!只剩得……美瑛愈想心里愈难过。自妹妹嫁了后一星期间都是流着泪到天亮。
美瑛想,妹妹嫁黄广勋像有意对自己的一种恶作剧,此仇非复不可!尽顾着人类的虚伪的义理,尽守着旧社会的腐败的规约,结果只有牺牲自己!
美瑛由黄广勋联想到那个中学教员了。
——听说他现在升任至省垣C大学做预科主任了。不该拒绝了他的。不是钻营得力哪能够以师范专门毕业的资格做大学教授呢。没有大学预科的学历可以做大学预科的主任,并且升任得这样快,在中国只他一个人了。由此可以断定他的手腕很高。美瑛后悔不该拒绝这个手腕家了。
——早知道过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个农夫作填房也算了。早听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亲决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让我先出阁的,殊不料母亲不再为我把妹妹的婚事迟延,妹妹也再不客气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围,所识的同辈朋友们都结了婚。她们都找着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几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个小孩子的,现在也结了婚了——只十六岁就结了婚的还有好几个。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经廿三岁了,还没有婿家,对不认识的人都感着愧赧,对村里认识的妇女们,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们见面了。她想,今后决不听她们谈别人家结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结婚的消息偏会吹进自己的耳朵里来。
美瑛想,自己真的变成个老处女了。做了村里妇女们的嘲笑的对象,以后怕嫁给人作后妻都没有人要了吧。
——听说思虑多的女人颜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这样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见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岁还不许给人的女儿。”美瑛像听见有人这样的说她。
“怕没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会娶这样的老处女吧。”美瑛又像听见有人在这样的嘲笑她。
美瑛现在愈感到有结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对结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对异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种空泛的恋爱;她为要立身做人起见,觉得非结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不快点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时候她遇见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对她说:
“我觉得独身时代不知多少快乐,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谁的束缚。真的,结婚没有一点意思。我真羡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结了婚时这身体就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女人虽然不能不结婚,但我觉得迟一天快活一天。”
美瑛想这个朋友说的话虽有点道理,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讽刺,她想这个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满足才说得出这样奢侈的不负责任的话来。作算这个朋友的结婚不是幸福的结婚,但比不能结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时候村里的认识魏妈的老妈子跑到美瑛家里来时,就很不客气的对美瑛的母亲说:
“年数大了,不要选择得太苛了。尽叫她等,等到什么时候?太可怜了!随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这老妈子虽然太不客气了,但她总算是说本心的话,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尝不想随便嫁出去,不过现在想随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没有了。
“姻缘是有定数的,作算两家都情愿,没有夫妇的缘时也难成事的。”母亲只能这样的辩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誉的风声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个大原因。
由阴历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结婚的好时节。不论早晚,屋前屋后都听得见迎婚的鼓乐。这种鼓乐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兴奋。附近的邻人们听见迎婚的鼓乐都跑出路口来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岁时一样的好事跟着她们说笑了。
过了二月半,黄广勋再出上海去念书,说要带美琼同去,第一当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还想叫美琼到上海去再求学。动身的前两天美琼夫妻同到母亲家里来。初次上门的新婿,村里的妇女们都拥了来看,魏妈的厅前都挤满了人。有的说,新郎比新妇还长得漂亮些。有的说,新妇的肌肤赶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说,他俩是天作成的一对配偶。美瑛在屏后听见这些话时差不多气得要流眼泪了。
不客气,不顾忌的黄广勋对岳母说要拜见大姨。美瑛听见了时只当他的请见是种讥讽性的复仇,抵死不肯出来。她只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泪。
她不久又听见那个中学教员在C大学当预科主任不满三个月就向卖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钱,竟外放出来做邻县的县知事了。美瑛想,早答应了他的求婚时,现在自己是个知县太太了,她到这时候不能不深悔当日自己的轻率。十暮春的天气,空中密布着暗云,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来在家里代一家商店编绒帽子和绒袜子,得点工资添制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编制好了的两打小孩子的彩色绒帽和十双绒袜送到那家商店去,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钟时分了。
一踏进门觉得房里特别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还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厅前还没有开亮,她想叫声母亲时就听见母亲房里有客。她忙放轻脚步走近前去听了听,里面谈话的声音太低了,听不出来客是哪一个。
美瑛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她怕来客是江老二,进去时太使母亲难为情了。
“谁?”母亲在里头像知道美瑛回来了,“是不是瑛儿?”
“是我,才回来。”美瑛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答应母亲。
“快进来,进来见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母亲今天说话带点欢乐的调子。美瑛前几天就听过母亲说,大姨妈的儿子凌士雄由缅甸回来了。
美瑛才踏进房门就听见男音的咳嗽。她听见他咳嗽,就联想到瘦削身躯所有者的表兄来。从小在外祖母家里常常见面的。从十三四岁以后她很少到外祖母家里去了,也就少和这个表兄见面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岁了吧。小的时候在外祖母家里的楼上,他还抱过自己一路玩呢,那时候就听见表兄快要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母亲带妹妹去吃过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亲不允多带小孩子去,所以没有去。但后来表兄带了他的新妇到自己家里来。那时候在自己眼睛里的表嫂完全是个丑妇,肤色很赤,南瓜般的脸儿。上面的两个门牙黄黄的向外露,不说话的时候就紧贴在下唇上,总说是离县城很远的深山里的人家女儿。美瑛当时想,这就难怪了,并且表兄的样子比他的新妇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两半吧。美瑛最初听见来客是表兄,并且表兄在等着自己回来见见面,心里觉得有点希望之光在前途等着自己。但到后来想到表兄的样子来了,又感着轻微的失望。再联想到前年染了时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丑的样子,心里更不愉快。
房里还没有开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面貌,只看见他的瘦长的身躯的轮廓。
“瑛妹!”表兄在笑着叫她。
“士雄哥么?对不起,失接了。我有点事到城里去来。”
“一个人去么?”美瑛的视力在薄暗中恢复了,她看见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神经锐敏的美瑛由表兄的惊疑的颜色又联想到表兄对女性的浅狭的多疑的性质来了。她想,表嫂还在的时候,表兄对她都怀猜疑,不准她一个人归宁,定要叫个老妈子送她去,带她回。假定他再娶个标致的填房时不知要如何的严重的监视呢。
但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立即平复了。
“天气该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来,怕要下雨了吧。”母亲像对美瑛说,但她的脸并没有向着她的女儿。
“外面真冷。我出去的时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过。”美瑛回答她的母亲。
“我想等表妹回来见见面,就等到这样时候了,怕响了六点钟吧。”士雄不转睛的凝视着美瑛说。美瑛很不好意思的忙低了首。
“就在我家里歇一晚呢。莫说不能回你家里去,就到城里去也迟了吧,怕关了城门呢。”母亲说了后站了起来出去了。美瑛想,母亲到外面去叫妈子准备晚饭,但又觉得她是有意叫自己陪着表兄谈谈。
“你陪表兄坐坐,我去拿灯火来。”
表兄的样子很欢乐的,他没有答应在家里留宿也不说不留宿;他只不转瞬的望着美瑛的脸,望得美瑛很难为情。
“瑛妹,你的样子完全和小时不同了。就前三年我回来看你时也没有这样的标致。你小的时候,体格笨些,现在高长起来,好看得多了。”表兄很不客气的在感叹般的赞美美瑛。但在这种赞美中像含有一种饥于色情的男性碰着旧识的年龄丰盛了的女性时的喜悦。
美瑛脸红了。但对表兄的赞美是很满意的,不过同时感着达了年龄还没有嫁出去的羞耻。
“今年不出去吧,不再出缅甸去吧。”过了一会儿美瑛才抬起头来问表兄。
“我想不再出去了。外面的生意近年来,年见年不好。橡胶落了价,工人的薪金又涨了价,实在盘缴不来,我想那种生意不做也算了。”
美瑛前两年就听见表兄在缅甸经营橡树园发了财,已经有一二十万的家财了。欧战后橡胶的价钱陡然的跌落下来,表兄蚀亏了四五万元,就不想再投资了。美瑛一面想一面偷望表兄双手上的金指环——右手有三个,左手有两个,左手上的一个像是镶有金刚石的在微暗中微微地闪光。
“你的橡树园也卖了么?”
“没有卖,但也和卖了一样,订给一个代理人包办了。本来想叫阿和出去的。但又怕他太年轻了,监督不来。并且学那边的土话就要年把两年的工夫,不容易。”
美瑛听见表兄说及阿和的名字,又想到表兄的儿子阿和来了。她想阿和今年有十六七岁了吧。
“阿和今年几岁了?”美瑛问表兄。
“十六岁了吧?我也记不清楚他有多大年纪了。”表兄笑着说了后从衣袋里取出条纸烟来吸。
美瑛想起阿和儿的样子来了。皮肤很黑,骨骼横大,有点像他的母亲。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美瑛想找点话来和表兄谈谈,但尽想尽想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并且头上像受着重压不容易抬起来。
——表兄像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向自己说般的。像有什么事情要向自己要求的样子。
“瑛妹,你今年几岁了呢?”表兄突然地问了这一句。美瑛觉得表兄的这个质问太失礼了。提起岁数,美瑛比听见什么还要难过,她只低着头双颊绯红的。
“老了哟。”过了一会儿,她才苦笑着说。
“听说你总不情愿结婚,说这个婿家不好,那个婿家又不好。有这事没有?”表兄还笑着说,但他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微微的颤动。他说话有几滴口涎飞射到她的脸上来。她还闻到表兄的气息很臭。
“像我这个女人……”她只说了半句,双颊再红起来不说下去了。
“你太拣狠了吧。”士雄还是一点不客气的笑着说。
“像我这样的女人有谁要呢?”她最后说出这样自弃的话来,但心里还是承认表兄的话太拣狠了。
——表兄像有意思于自己了。嫁表兄作填房——有先妻的儿子的填房。美瑛看见表兄的衰老而且有病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情愿,但望见他的双手上的金指环时,又想这个机会再不可让它逃过去了。
母亲拿着洋灯进来了,过了一会儿,老妈子搬了酒饭进来。吃过了晚饭还坐谈了半点多钟,表兄打了几个呵欠站起来说要赶到县城里的旅馆里去歇宿。
“不下雨吧?”表兄在问她们。
“虽没下雨,但外面黑得很呢,怕不好走。”
“那不要紧,我有手电灯。”表兄打着呵欠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把盒盖打开,倒了几粒小豆大的黑药丸在掌心里,趁势向口里一拍。口里含着黑药丸,伸手向台上倒了一杯浓茶一气的向口里灌。美瑛看见表兄的鼻孔里流了点灰白的鼻涕出来。他忙由衣袋里取出一条雪白的绸巾来向鼻门上搭。
美瑛知道表兄非赶出县城去歇宿不可的理由了,她再不留表兄在家里歇夜了。
母女两个送了士雄出去后,再回房里来时,壁上挂钟响九点了。
没有一点欢意,也终夜没有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