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达•裘丽,周嘉宁 日期:2014-08-24 10:46:55
十六则短篇故事,十六个非典型人物。
一位伫立在人行道上的孩子,一位默躺于丈夫身侧的妇女,一位中断了板书的老师,一位从未恋爱过的年老工匠,一位迷恋上威廉王子的中年女人……米兰达?裘丽志在寻找世界上每一个爱情的落单者。
在这些落单者的生活中,有对青春的追索,对逝去时光的无奈,对爱情奇怪癫狂的幻想……这些与青春有关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风格独特的“裘丽风”。
作者简介:
米兰达·裘丽(MirandaJuly)她是作家,也是导演、演员和音乐创作人。
1974年出生,现居美国洛杉矶。
1997年起,陆续在独立音乐厂牌推出三张唱片。
2005年首度自编自导自演剧情片《爱情我你他》(MeandYouandEveryoneWeKnow),荣获同年戛纳电影节评论周单元大奖、金摄影机奖等四个奖项,另获美国圣丹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旧金山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情等多个奖项。
2007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没有人比你更属于这里》。她语言质感很酷,不加渲染,只偶尔添些插科打诨的语气。她的小说就是写孤独人的,谁不喜欢看孤独人小说啊,谁都觉得自己最孤独了。裘丽这样的作家绝不算是伟大的作家,但她是迷人的作家。她的小说有一种“绝对出乎你意料”的好看!
——周嘉宁这些可喜的故事达到了说故事技巧中最基本也最罕见的一点:出奇不意。跳脱了司空见惯、单纯写实,而直逼本质,米兰达以其独一无二的温情与惊叹做到了这一点。她为这世间的一切注入奇想,她的文体不属于任何派别,容我发明一个新词:裘丽派(July-esque)!
——美国短篇小说作家乔治·桑德斯(GeorgeSaunders)她在幽默与悲怆间找到了绝佳的平衡,米兰达·裘丽是一名真正的作家,也是小说界近年来少见的原创新声。我已许久不见如此令人爱不释手、潜力无限的处女佳作了。
——美国作家、麦斯维尼出版社创办人戴夫·埃格斯(DaveEggers)《姐妹》
人们常常问我想不想见见他们的姐妹。有些女人一直未婚,也不对她们的外表过分操心,时光不曾从她们身边悄悄溜走。这些女人都有兄弟。她们的兄弟又通常会认识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单身老男人。单身男人总会有一两个大问题,但兄弟们觉得他们的姐妹可以容忍这些。比如说他们仍然爱着死去的妻子。我没有这样的问题,我从没爱上过谁,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但像我这样的男人常会遇到这类可大可小的问题。我们常被介绍给朋友的姐妹,她们什么年纪都有,而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点。我没有亲兄妹,但我记得学校里的男同学讨论他们的姐妹,所以我总是觉得她们都是那个年纪,在校生的年纪。我想不想见他们的姐妹?最初我也曾因为某个高大的姐姐而大吃一惊,但当然现在每个人都老了,即使是那些男同学漂亮的姐妹们。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小女孩了,像我这样的男人,单身男人,我们是最不可能被介绍给小女孩的。我能用一个词告诉你为什么——强奸。
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钱包都是在一个地方制造的,迪根皮革。即使它们上面有不同的标签,即使一个说是斯里兰卡制造,另一个说是美国荣誉出品,其实都是在加利福尼亚里士满的迪根皮革配装的。等你在这家工厂连续工作满二十年,他们会给你办一个有夏威夷潘趣酒的派对,并且你将自动在你的余生获得免费钱包。维克多?恺撒?桑切斯和我是目前为止仅有的两个办过派对的人。我们玩一个游戏叫做“你可以用无穷无尽的钱包做出些什么好东西”。举个例子来说,好东西可以是一幢皮革房子,或者一架真会飞的皮革飞机。直到维克多的妻子去年去世,我才知道她叫凯洛琳。因此我猜她并不如他一样是个墨西哥人,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她是墨西哥人。我也不知道维克多还有一个妹妹,直到他问我说你想见见我妹妹吗?她名叫布兰卡?恺撒?桑切斯。我再次犯错,把他的妹妹想象成少女。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刚刚长出小小的乳房。我当然想见见她。
他安排布兰卡与我在一次艾滋病慈善派对上见面。那儿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我心想他们是不是布兰卡或者布兰卡的朋友。我尽量对他们保持耐心。还有些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和七十多岁的人,他们也有可能是布兰卡,如果布兰卡还是个孩子的话,他们还可能是布兰卡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是曾祖父母。房间里有一群孩子跑来跑去,她们是兄弟们的姐妹,她们也可能是布兰卡或者布兰卡的外孙。这个夜晚缓慢地过去。很多次我遇见维克多,他告诉我他刚看到他妹妹,转眼又不见了。然后他说不到十五分钟前他还叫她到我的桌边来做个自我介绍,难道我没遇见她?我没有啊。
好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没有见到她!
噢,我以为你说你见到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我没有。
好吧,真遗憾。我想她已经走了。她告诉我说她喜欢你。
什么?
她说她想再见到你。
但我还没见过她!
注意你的语气,你可是在说我的妹妹。
我身高六英尺三,体重一百八十磅。我有一头渐渐变少的灰色头发。我不强壮,但是新陈代谢自然快速,所以我很瘦,除了有些小肚子。
布兰卡在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不断进出我的生活,但她从未靠近到让我足以看到她。我以各种方式不断错过她,以至于我已经开始了解她了。我知道她的每次出现都弥足珍贵,为此我精心打扮。我穿了件在七十年代无法驾驭的西装,放到现在却感觉正好。这件西装不同寻常,是几乎发白的浅米色,一般很少看到西装或夹克是这个颜色的。它成了我错过布兰卡的制服。
她昨晚在小泡泡酒吧?
是啊!你见到她了?
没有。
我告诉过她你有时候会在那儿。她时不时会去那儿看看。
我想见她。
她也想见你。
维克多,她得来见我。我梦见她了。
她看起来怎样?
她是个天使。
那就是布兰卡,她就是这样的。
她是金发吗?
不是,她的头发是褐色的,跟我一样。
一个褐发妞。
好吧,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
你刚刚自己说的。
是啊,但我就是不愿意听到别人这么叫我妹妹。
褐发妞?这没有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是你说话的语气有问题。
从一个每晚靠两只手打飞机的男人嘴里说出“褐发妞”,这都是她造成的。她在我附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因为我的呼吸会加重。整个房间的气氛随之变得不一样:她的气味萦绕在我脸庞,我知道她就在那儿,而且我忍不住把她想象成少女,即使这样毫无意义。酒吧里满是男人和烟味,但是我能看到她,就躲在哪个人身后,正好在我视线之外,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网球鞋,嚼着口香糖,耳朵上打着洞,头发用带子绑到后面。是丝带或者是其他什么塑料带子。还有耳洞,我已经说过这个了。好吧,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有人可能会说这样的女孩还没准备好跟男人谈恋爱呢,尤其是一个六十好几的男人。但关于这个我得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怎么治愈感冒,也不知道狗在想什么。我们做可怕的事情,我们制造战争,我们出于贪婪而杀人,所以我们到底是谁竟要说如何去爱。我不会强迫她的,没必要那么做。她会要我,我们会相爱。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等你们治好艾滋病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接的。
一天里总有好几次,我感觉需要她。当我在走路或者搭公车去迪根的时候,当我挪动的时候,当我静止的时候。当我在检查钱包的时候,而它们就连最后一个金属扣都那么完美。日复一日,没有纰漏,只有累积的压力,除非传输带倒转或者金属搭扣丢失,才能阻止不断增长的迷惘。有的人永远向前,不退缩,不哭喊。但是我呼喊着,布兰卡!当太阳升起来,那么高,那么明亮,或者当它西落,远远沉入山里,我都能感觉到心中有种同样明亮的东西正在下坠,我呼喊着,布兰卡!我对着我的心灵呼喊,她有如一枚鸡蛋般在我心里,如鸡蛋般洁白幼嫩,如鸡蛋般呼之欲出。
我从未太关心过维克多,但现在他成了大人物,因为他是布兰卡的哥哥。维克多对我的态度也不一样了,他更像是把我当成了他家庭的一员。仿佛布兰卡和我已然是一对夫妇。他邀请我和布兰卡以及他的父母一起家庭聚餐。聚餐在老人家里,而恺撒?桑切斯夫妇是我见过活着的人里面最老的,他们进食都靠静脉注射。当我问起桑切斯太太她的女儿在哪儿,她看起来极其困惑,我只能由着她去。墙上挂了张她的照片,不是布兰卡的照片,是她母亲年轻时的。她的眼睛里有种布兰卡的神态,像是在说:你呀,到这儿来。维克多与他的父母交谈,仿佛他们真能听懂似的,但我知道他们不能。他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包,那种时髦SOHO风格的卵石花纹挎包。他的父母都已经站不起来了,而这种挎包确实需要人站起来背啊。走路,生活,需求,照顾,背包。他们远不能应付这些事了,但我没有发言权,在我有能力给予我父母任何东西之前他们就死了。维克多和我吃着我们自己带来的中国炸鸡,然后我们看了个夫妻比赛装修厨房的节目,然后维克多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在车里沉默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简直是第八百万万次——她没有出现。
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一直是个平和的男人,但现在我焦虑万分。我不时自己伤到自己,就好像我变成了两个在打架的笨家伙。我抓东西太紧,翻书时撕破书页,又会突然失手掉东西,砸坏盘子。维克多整个星期都陪我吃午饭,试图用一些无趣的事情来吸引我的注意力。最后,他邀请我去他家与布兰卡一块儿喝一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自得其乐的沉默吓到了他父母。有的人不习惯沉默,我却不是。我从来不在意彼此的交谈。有时候我想到一些可以说的,我便问自己:这值得说吗?并不值得啊。我穿了过去每次我以为会见到她时会穿的衣服,一身米白,但这次我更小心,我在套上裤子前先把衬衫塞进了内裤里,我拉起裤子时,裤脚抚过我的腿毛。我注意到一切细节,像是通了电一般。
布兰卡当然迟到了。维克多和我为此大笑起来,我真的在笑,因为这一切已经变得前所未有地有趣。天哪那个女孩!她知道如何挑逗一个男人。维克多和我为布兰卡和她的迟到举杯。我替她倒了满满一杯,为她一饮而尽,为我的女孩!我的小女孩!
到了午夜,维克多清清喉咙说有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我。
她不来了?
不,她会来的。
哦,那就好。
但是今晚我有个小小的计划,为你和布兰卡。
什么?
我有个E计划。
什么E计划。
迷幻药。
哦。
你试过吗?
没有。我还是喝我的啤酒好了。
你会喜欢的。
我试过一次大麻,结果不舒服了整整一年。
这个不一样,这会让你与布兰卡在一起感觉舒适和放松。
我不觉得她会喜欢我放肆。
相信我,她会的。她过来时会赶上那第三颗药丸。
布兰卡喜欢这玩意儿?
当然。
她是不是那种……疯狂出轨的少女。
你知道她就是那样的。
上帝,我觉得她大概是这样的,但是我不想问。
把药丸放在舌头底下吧,像这样。
好吧。她十七岁?
是啊。让我们来听听音乐吧,慢慢等待药效到来。
我们坐在维克多的沙发上,听着约翰?卡什,或者是其他某个听起来像他的,一个唱着牛仔之歌的牛仔歌手。我想着布兰卡,感觉她正在靠近我。我几乎能听到楼下街道上她的脚步声,她飞奔上楼的声音,门砰然打开。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希望门正好在我想象它打开时打开,这简直就是美梦成真。音乐,牛仔,也是梦的一部分。空气变得黏稠,我仿佛在头脑之外思考。我的思绪飘在空中,像骑马一样驾驭着音乐。我开始把维克多想象成一个牛仔。我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即便我并不喜欢交谈,我还是说了出来。
维克多。
嗯。
你就好像是个牛仔。
嗯。什么牛仔?
你正唱着歌,牛仔之歌。
那就是我,没错。你听到我声音里的悲伤了吧。
是啊。
我悲伤极了。
我能听出来。
我想你也有差不多的痛苦。
是啊。我太想见到她了,维克多。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
你能给我看张照片吗?求你。
你知道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坐到沙发上来。
我坐到维克多旁边,我知道药物正在发生作用。
他握着我的手,而我越来越用力地揉搓他的胳膊,感觉还不错。但是接着,揉搓蔓延到我们全身,我们整个巨大的苍老的身体。这就像是在做爱。我想到老鹰们彼此做爱,然后我想起来它们不做爱,它们是生蛋的。我把他推开。
如果布兰卡走进来怎么办?你是她的哥哥。
我们把衬衫脱掉吧。裤子还是穿着好了。
你是同性恋?
我说裤子还是穿着好了。
这药效什么时候会结束?如果我喝水,是不是会结束得快些。
就让它发生吧,没关系的,就让它发生吧,根本没有布兰卡。
在接下来整整三小时里我都无法相信他。我坐在维克多的卧室里,他还待在沙发上,我们等待着药效过去,同时我还等待着布兰卡。但药效过去以后,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对的,过去的三个月我都如同在毒品的幻觉里,而现在我醒了。我走出卧室,坐到沙发上。
我感觉自己杀了她。
很抱歉。
你有过什么妹妹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带我去见你父母?
我希望他们能在死前见见你。
哦。
空气仿佛在不断堆叠,我甚至无法思考维克多说的话,因为我太担心自己跟不上空气。我试图把自己想象成是呼吸机。我告诉自己:你不会因为过量呼吸而死,因为你是一台呼吸机,会适应房间里空气容积的变化而自动调节。
他说,跟我说说那些女孩。
什么女孩?
你喜欢小女孩。
不是,我喜欢少女。
你在哪里与她们见面?
什么?我不那么干,我只是想想。
那不错。
是啊。我不会那么干的。
即使与布兰卡也不会?
是啊,我想我不会,但是她……这是两码事。
你不喜欢成熟的女人?
我没有遇见过喜欢的。
那你与女人上过床吗?
当然。
男人呢?
没有。
维克多用他的胳膊抱住我,我觉得胃很不舒服,下体也一样。发烫难受,我不得不摩擦它好让头脑清醒。维克多也摩擦起来,眼泪从他的面颊和嘴唇上滑下来。我想揍他,在他的身体里揍出一个洞,再用我的身体来填满,我正在,我正在这样做。现在他开始像布兰卡一样啜泣,像个孩子。高潮的时候,我射在沙发上。我不想射在他身体里,因为精液会胡作非为。但是他从沙发上把它们舔掉,然后又给了我一个深深的舌吻,所以不管精液能做什么,它都在做了,然后我们睡过去。这一觉睡了足足有一百年,等我们醒来,依然是夜晚,维克多越过我的身体,打开台灯。
我们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过分正常。房间里有只苍蝇四处嗡嗡叫着,像是在告诉我们这儿没发生过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我开始思考工作,以及那些负责打孔的新工人们。我要记得告诉他们加热封口机上的螺丝钳掉了。我知道如果我说出这些,如果我说出“打孔”这个词,那么一切就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永远,阿门。
我们明天得跟新工人谈话。
嗯?艾尔比不是星期三培训他们吗?
是啊,不过那些…
我就快要说出“打孔”,“打孔”这个词从我喉咙底部潮湿的黑暗中涌起,我扭曲着面孔就要吐出G1这个音。这个瞬间,那只嗡嗡乱叫的苍蝇跌跌撞撞地扑到我耳边,出于本能,我凶残而不假思索地扇过去,打翻了台灯。台灯硬生生地摔碎了,溅得满地的碎片衬得那灯足有原来的十二倍那么大。最后,灯泡像是燃放的烟花般安静坠落,渐渐熄灭。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是黑暗的突然回访变成了一个问题,像挑起的眉毛般等待着。接下来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说什么,都将决定着我的人生。我没有说“打孔”,但是那个G卡在我的喉咙里,聚拢起声音。
我咆哮起来。
维克多立刻转向我,把他的脸贴在我的脖子旁。新生活就这样在一声咆哮后,轻易地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