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元镐 日期:2014-08-24 10:50:44
一个满身异香的姑娘,年轻时嫁过两个男人,按照当地习俗绣过两件红肚兜作为信物。这两个男人,在血缘上,他们是兄弟;在感情上,他们却是情敌。在战场上,他们是对手;在人生的风雨中,他们又是愧疚的丈夫和哀痛的伤兵。“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他们对军旗的选择,也许是信仰,也许是命运使然,但他们兄弟俩却让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和母亲深深地受了伤……
作者简介:
周元镐,祖籍湖北天门。自小耕读,当过农民、砖窑工人、码头工人、报社编辑、记者,并在部队工作多年。1985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首届插班生班,1987年获文学学士学位。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下》,长篇纪实文学《我们为刘晓庆辩护》,中、短篇小说集《无字的花圈》,儿童文学《风筝飘飘》以及剧本《文革爱情》、《白蝴蝶、黑蝴蝶》、《红肚兜》、《仙女》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闹完元宵没过几天,赶了个和风丽日的天气,韩孝年出嫁了。
若干年后,韩孝年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出嫁的日子是农历的二月初二。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个日子是大伯吴坤山花了三块大洋请算命先生定下来的。
大伯并非亲大伯。韩孝年的爹娘死得早,她没有了一个亲人,自小多亏了吴坤山大伯收留抚养长大,所以开口喊了大伯。坤山大伯从此也把韩孝年当了半个女儿,并做主为这半个女儿定了终身,许配给了他的亲侄子吴天柱。吴天柱就在大伯的榨坊当伙计,韩孝年常年也在榨坊洗衣做饭,做些比伙计们轻松的杂活。
按照襄河边的风俗,像韩孝年这样的女儿出嫁,过门当天得找一户人家做临时娘家。在大吴乡,韩孝年和徐秀姑是从小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徐秀姑年长为姐,韩孝年大喜之日清晨就去了秀姑姐的屋里梳妆。梳妆的内容包括烧盆热水浴身,从澡盆出来,面部敷粉后用索线退去脸上象征处女的细细茸毛,然后是真正的梳妆打扮。徐秀姑帮韩孝年把辫子打散,给一头瀑布似的青丝抹上香油,再在脑后盘成一个大髻巴巴。最后一道工序是插花戴朵,羞对明镜。韩孝年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认真走了一个过场,在尚未进洞房之前,就在表面形式上把自己从一个羞涩少女变成了美丽少妇。
做这一切的时候,徐秀姑一直没有停止和韩孝年说悄悄话,但最后一句话,却把韩孝年说哭了。徐秀姑的最后一句话是句玩笑话,她们说到了红肚兜。
也是襄河边的古老风俗,女儿待嫁之日,就要关上房门为未来的郎君缝绣一块红肚兜,并要在新婚之夜的婚床上送给新郎。这种隐喻和暗示古朴而又浪漫,会让每一个男人怦然心动,感动得热泪滚滚。
韩孝年的这块红肚兜绣得好,一幅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活脱脱挑逗得热烈而又柔情蜜意。这样的作品,徐秀姑肯定要拿来说事,她咬着韩孝年的耳朵开了句玩笑,然后就是吃吃的坏笑。韩孝年的脸红了一阵后开始发烧,眼里随即泛上了盈盈的泪光。
在以后悠远漫长的风雨岁月里,徐秀姑的这句玩笑话再也没有离开过韩孝年,它死死地纠缠了韩孝年一生!徐秀姑说,韩孝年的红肚兜应该绣两块,说者本来有意,听者当然敏感,这是韩孝年心里的一块病啊!不幸的是,韩孝年后来还真地又绣了一块红肚兜,她的生命从此分成了两半……
原来,吴坤山大伯早年丧妻,从此不娶,膝下只有一子名吴天臣。那是坤山大伯的全部生命和希望,几年前考取军校拜别老父离开了家乡。天臣和天柱同年,但小月份,所以只能屈为堂弟。小时候,小孝年总和天柱天臣兄弟一起形影不离,春暖花开时候,他们还经常结伴钻进菜花地里染一身香,然后又跑上襄河大堤,从堤顶滚到堤脚染一身绿。小天柱性子野,往往总爱欺负小天臣,这个时候小孝年绝对是站在小天臣一边,不是安慰哄劝就是陪着伤心哭泣。小天柱也奇怪,只要被小孝年哭骂上几句,他就老实了。
其实,天柱的命也苦,他的父母原在汉口做很大的药材生意,父亲后来却不幸染上了鸦片,呼啦啦几年下来,不仅抽光了家产还抽干了身子……父亲先走,绝望得跳了长江。母亲随后,解下裤腰带含恨悬梁。小天柱头顶的天瞬间就塌了,凄风苦雨中好长一段时间流落街头,还是坤山大伯闻讯找到了他,含泪把他带回了襄河边……
在大吴乡乃至襄河两岸,当年吴坤山大伯的名字异常响亮。“大伯”这两个字喊顺后成为了一种尊敬,一种荣誉。这里除了与坤山大伯平常的乐善好施分不开外,坤山大伯多年积攒的财富也决定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
坤山大伯有一座榨坊,那是祖传下来的。靠一座榨坊,在坤山大伯的手里又添了一座青砖青瓦,气宇轩昂的吴家大院,人们习惯地把它称为“墙屋”。规模恢宏的吴家“墙屋”在当地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建筑,和它周围那些低矮破烂的草屋茅舍相比,绝对是鹤立鸡群,招摇张扬。墙屋顶上的那根梨木横梁乃镇宅之宝,硕长似虹,坚硬如铁,竟是坤山大伯当年请了数百民伕,一路吆吆喝喝,吼吼地从千里之外的武当山上运下来的!
墙屋和榨坊以后正宗合法的继承人当然是吴天臣,考虑到侄子大婚,坤山大伯还是坚持把新婚洞房选定在了墙屋,这点让韩孝年感激,乡亲乡邻们唏嘘,但有一个人偏不领情,他就是新郎倌吴天柱。坤山大伯在墙屋这边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吴天柱却躲在榨坊的榨杠上不肯下来。
其实,坤山大伯心里也有苦衷。他原本也可以送吴天柱去读书习武做人上人的,但虑及天柱父亲的放荡和不幸,为防侄子步其后尘,坤山大伯宁可背了骂名,最后还是咬牙让吴天柱进榨坊当了伙计。坤山大伯当年还没有听说“逆境出人才”这句话,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古训他绝对是懂得的!
不分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榨坊永远是热火朝天热闹非凡的。榨坊里边,一排炒锅靠墙垒砌,火焰熊熊,炒籽飘香。榨坊的上面,凌空倒悬了无数盏夜壶灯,吐吐地冒一股很大的油烟。在这一片忽明忽暗的明灭烟火亮光中,无数头水牛拉动了碾磙,巨大的圆形槽碾于是轰鸣起来,引起了榨坊一阵阵的摇晃颤抖。
最快活的还是那些榨坊伙计,他们在榨坊上下翻飞笑骂,还不时扯了喉咙吼些荤曲儿:
肩背雨伞到姐(呀)家呀,
姐在房中绣鞋(呀)花。
左手接你的肩背伞,
右手接郎的手中衣。
我问我的情郎哥哥咧,
甚风吹来的哎呀嗨……
马上就有伙计接了上来,又疯又邪:
左手接你的茶呀,
右手摸你的“妈”(奶子)。
我问你的丈夫哎,
在不在家呀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