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朴范信,金莲兰 日期:2014-08-24 10:53:27
刚刚出狱、对自己一无所成的生活感到厌倦的朴相敏正准备再攀一次冰壁。这时,同样一无所有的弟弟河永骄逃亡到他这里。于是,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结成了同伴。他们一起来到喜马拉雅,决定攀登“喜马拉雅三大难以征服的冰壁”之一的朱拉兹北壁。要是一切顺利,他们只须用一夜两日就能登顶。可是,在突然降临的险恶天气中,联结他俩的绳索突然断了,永骄坠入了悬崖。永骄误会是哥哥故意斩断的,要向哥哥复仇的仇恨,让他在极端的环境中挣扎着活了下来……
作者简介:
小说家朴范信,1946年出生于韩国忠清南道论山。毕业于圆光大学国文系和高丽大学教育系研究生班。小说《水的国度》、《火的国度》总销量达一百万部,《像草叶般躺倒》亦销出几十万部,许多小说被搬上韩国银幕和荧屏,成为韩国最受欢迎的明星兼“问题”作家。先后荣获“大韩民国文学奖”(1981)、“金东理文学奖”(2001)、“万海文学奖”(2003)和“韩茂淑文学奖”(2005)等奖项。现为明知大学教授、首尔文化财团理事长。
目录:
引子
登山大本营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登山大本营
尾声作品虽然结构单纯,却通篇充满紧迫感与张力。
——东仁文学奖评委、韩国著名小说家金周荣
这并不是我们能够想像出的平常的山岳小说,我已经很难给当代的作家说出伟大的评语,但是这部作品,让我感受到了伟大的力量。
——东仁文学奖评委金华荣
文章华丽而吸引人,与作家的实际年龄不同,有着年轻小说的气魄。
——东仁文学奖评委吴贞姬
作品延续着想要翻越极点的强烈的献身和冒险精神”。
——东仁文学奖评委、延世大学教授郑科理引子
那是一堵壁。冰冷而迷人的壁。
我在短短的碎石坡上垂直向前。这段路并不长,但是曲折难行。此时我已经疲惫至极,没力气小心翼翼了,迈出的步伐不觉稍稍快了些。当我意识到再不停下就会跌倒在碎石坡上时,这片斜面终于快到尽头了,眼前出现了石臼般凸起的岩石。我竭力撑开右脚,用力踩住了石臼的角落,顿感膝盖一阵酸麻。由于重心的偏移,我的身体极度前倾,好容易才稳住身体。当我吃力地直起腰时,我的眼睛,便和她正面相撞了。
她,就是朱拉兹北壁。
刹那,我整个身子定格了。“锵锒”,耳边仿佛响起尖利的金属声,或者更像皮鞭犀利地划破虚空的抽打声。我本能地闭紧了眼睛,再缓缓睁开。海拔6440米的朱拉兹从巨大的喜马拉雅群山中完全分离开来,闪光般逼近我的瞬间,我的额头也像挨了一鞭子似的,轰然一震。
我跨坐在石臼的边缘。
虽然天气很好,但阴影中的朱拉兹北壁依然黑黢黢的。整个山陵呈现出坚毅、利落的三角柱状。比我之前走过的塔瑟日库峰、康泰加峰和阿马达布拉姆峰都要锐利、精干得多。举目环顾,从马哈朗喜马到辛库喜马,周围8000米高度的高峰林立,然而朱拉兹俨然是所有山峰的中心。
“好哇,你过来呀!”她傲然卓立,诱惑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威风凛凛的黑色战士的目光。
我抚着额头,招架不住地垂下了眼帘,心莫名地跳了起来。“不行,这样被诱惑了可不行。”我的内心絮语着。
耳边仿佛听见了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的流水声。怎么可能呢?脚下掩映在朱拉兹黑色阴影下的石缝,可是冰冻的啊……
眼看到了日落时分。我肚子很饿,而且很渴。由于高原反应,我从天波崎开始就几乎吃不下饭了;早晨7点从斐丽切出发的时候,也仅吃了半碗夏尔巴(Sherpa)[1]炖菜而已。看看水壶,已经空了。假如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登山大本营,只能在冰冻的冰碛石地带露营了;更糟糕的是,我连装备都没有。
“喂!”我发作般大叫起来,“喂!朴相敏!相敏!”
悲鸣接连不断地爬过喉结,我嘶声呼喊着。没有丝毫回声。朱拉兹北壁的黢黑阴影岿然不动。我沉浸在恐怖当中。我把膝盖抱成X型,全部的精神都集聚到耳朵上。我竭力地听着,渴求得到应答,无论怎么样的都行。
就在这个瞬间,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动静。“锵锒”,仿佛从深渊传出来的尖利的金属声,抑或是能将虚空劈成两半的皮鞭抽打声。
[1]夏尔巴(Sherpa):尼泊尔土著民族,居住在高山地带,常给登山的人当导游或挑夫。
作者寄语
目录:
登山大本营
我坐上飞往加德满都的飞机是10月下旬的事。这是全然没有计划也不知归期的一次出行。
“要往返吗?”买机票的时候,售票员问道。
“单程。”我答道。
在加德满都机场,我先签了三个月的签证。
“您的机票是单程啊?”给我的签证盖上红色印章的尼泊尔职员问道。
“我想攀越喜马拉雅,到西藏那边去。”由于我英语水平所限,对方看起来似懂非懂。我却对自己的即兴回答颇为满意——翻过喜马拉雅,听起来也不错嘛。
虽然已经是10月下旬,加德满都还是闷热难耐。
雨季早已结束,但还时常有雷阵雨。每次雨过天晴后,都有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地飞过都市上空,令整个都市都霎时暗了下来。我入住的宾馆前面就是泰米尔大街。泥泞的路上,汽车、行人、脚蹬三轮车以及摩托车杂乱无章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从早到晚流动着的洪流。
我靠坐在破旧的宾馆三楼的阳台上,俯瞰泰米尔大街或抬头仰望乌鸦群,打发了几天的光阴。为此,我的额头还遭受过乌鸦群慷慨馈赠的鸟粪的洗礼。我简直没有心思出门逛一逛,哪怕是近在咫尺的老皇宫,或传说中活女神的居处——库玛里寺院。
五天后,我飞往博卡拉。
博卡拉是闻名遐迩的徒步健行(Trekking)[1]线路“安娜普娜”开始的地方。这里的空气比加德满都的清新,视野也开阔得多。我至此才有了点度假的感觉。我租了廉价的睡袋,耗时两个星期走完了安娜普娜环游路程。安娜普娜是印度教女神的名字,掌管收获和富裕。这条大环线包括好多高山峻岭,以海拔8000米的安娜普娜第一峰为首,以下的第二、第三、第四峰,分别是高甘普娜、蓝强喜玛和喜恩朱尼。除了这四座著名的高峰,还有宏伟的道垃吉利和马那斯鹿。徒步健行的路程就是逐一追逐它们的山脚。
每当顶着万年冰雪的皑皑山峰和阳光亲密接触,我都要频频闭上眼睛,以抵挡那狂泻的银光。我沿着玛尔祥迪河溯流而上,待到攀越陀龙要塞后,就一路顺着加尔甘达吉河走下来。
当我走过冰雪覆盖的陀龙要塞时,不知怎么居然流出了热泪。
在因为“永恒光芒”而成为圣地的莫提纳特,我仅逗留了两天;其余的路线上,一概是早晨太阳升起出发,一直走到日落时分。我的生命似乎只剩下行走这件事情,哪怕脚底板磨出水泡,肩酸腿痛,我也不理会。
在“永恒光芒”前面我偶然碰见一位大师,他亲切地跟我谈起正见、冥想和行为等命题。
我忍不住想起了在十七岁就跑进山寺当和尚的贤宇。那孩子的脸仿佛从我脑海中删掉了似的,一直想不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那条路?”当时我沉默地坐在那里,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问这句话。那孩子却像听见了我的心声似的,低低地、清晰地丢下一句话:
“……为了思念啊!”
狠毒的家伙,了断得真是彻底啊!
“……为了思念”,每每想起,贤宇的话便贯穿我的心,引起隐隐的刺痛。
半个月后回来,博卡拉正在被雨淋着。
期间,我的体重减少了六公斤,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我痛快地洗了个淋浴,喂饱了肚子,就倒头大睡,睡了好久好久,就像冬眠的老熊似的。
博卡拉是一座秀美的城市,坐落在尼泊尔中西部,傍着美丽的费瓦湖。那里孕育了印度教破坏之神湿婆的传说。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徒步健行者常年络绎不绝,因此在费瓦湖东岸,咖啡馆、西餐馆和大大小小的宾馆鳞次栉比。我总是睡到天大亮,一睁开眼睛就套上短裤,趿拉着拖鞋,踯躅在街上或者枯坐在湖畔打发时间。我脑袋里总是弥漫着奶油色的浓雾,无论睡上多久,也不见清醒。
我和朴相敏的邂逅,发生在日落时分。
“……老师?”乍一见到我,朴相敏是这么喊我的。肯定是分别太久了,一时想不起我的名字,他才这么叫的。
我们下意识地拉住对方的手,却久久未能开口说话。我和他都不是健谈的人,对于这次极其偶然的邂逅,一时间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这样的重逢还是令人欣喜的,我看到朴相敏的瞳孔里闪烁着柔和的霞光,我想我自己也是一样。
“你是来爬山的?”
“你怎么样啊,大哥?”
我俩同时开口,同时羞涩地笑了。
朴相敏是我到初中当实习教师的时候,分配给我的那个班级的班长。那时候我正疯狂地迷恋登山,每逢休息日必去攀岩。我们偶尔结伴去了一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我的实习结束之后,我俩的缘分还靠登山维系着。我现在手指甲上那个难看的伤痕,就是当时给朴相敏做打冰锥的示范,而误敲到手指甲上留下的。
我们径直走进一家咖啡馆。
我们点了一瓶乐西,那是一种蒸馏杂粮酿成的尼泊尔白酒。这时我才看见了那个跟朴相敏一起过来的小伙子。他坐在相敏身旁,是个虎背熊腰、眼角上挑的帅气后生。相敏说这是他弟弟。两人年龄相差好像偏大,我不免有些诧异。不知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瞅我的眼神好像带些挑衅的意味,有些桀骜不驯。我尽量不去看他,启开了瓶盖。
我们聊了一阵,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朱拉兹”。
相敏告诉我,他12月打算攀登坤布地区的朱拉兹(亦叫乔布拉普桑——译者注)。相敏的语气中带着无限神往的意味。他说,通往埃佛勒斯登山大本营的时候,他见到过朱拉兹,那是一座不同寻常的山。我不禁皱眉:大冬天去攀登冰封的雪山,是非常罕见的。
“12月?那时候山上该空荡荡的啊……”我忍不住说道。
“那样才好嘛!登山季节人实在太多了呀!连珠穆朗玛也有堵塞高峰期呢!”朴相敏毫不在意地笑道。他也按照藏民的叫法,把埃佛勒斯称作“珠穆朗玛”。珠穆朗玛在藏语中有“母亲女神”之意。
这时候我想起,他不是很早以前就挂靴了吗?不过我并没说什么。我们接连喝了好几瓶乐西,最终酩酊大醉。
我想不起来到底怎么回的宾馆。第二天宾馆部门经理给了我一张相敏留下的纸条,写着他要去徒步健行一周,还写着他在加德满都会住到Villa(一种乡间别墅)埃佛勒斯。
“嗨,大哥你也老多了哟,哈哈。”
为纸条上的最后一句,我难得地笑了。“你小子,也不找来镜子照照,还有脸说别人呢!”我咕哝了一句,突然备觉凄凉。多年不见倒是不假,可朴相敏真的比从前老多了。这可能意味着他生活的阴影很重吧。昨天一起喝了那么多酒,却互相不打听彼此的近况,也是因为这个。乍一碰面,我们都看出了盘踞在彼此内心的浓重阴影。
我重新回到加德满都已经是12月中旬的时候了。
期间,我游荡在尼泊尔西部地区的各个城市,还到塔莱地区巡礼了一番,那里有传说为佛祖诞生地的蓝毗尼等古迹。我还过了印度国境,游历了泰姬陵和印度教圣地瓦腊纳西。本来是想通过陆路去西藏的,后来听说雪下得太大,道路堵塞,才改主意往西南走。
“只须上路,即已成就了法的一半。”
我总是把藏传佛教的圣者、以《十万歌颂》闻名遐迩的歌者密勒日巴的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可是,路是没有尽头的,总是永无止境地连接着别的岔路。
我并没有觉得特别孤单。因为无数坚信至少朝圣的瞬间不会造孽的巡礼者和我一起攀登着同样的道路。一路走来,原本混沌的脑袋变得清醒,这也算是道路给我带来的福气之一。
阔别近两个月的加德满都天气很是清爽。
在加德满都的近郊那加寇,我突然又想起了朴相敏。那天天气格外好,坤布地区的座座雪峰清晰可辨。我坐在宾馆的院子里望着绵延的雪峰,唇间不经意地发出嘟囔:“朴相敏……那个什么朱拉兹究竟在哪里呢?”
我久久地盯着雪山峰峦,仿佛看见了相敏正在攀登着朱拉兹冰壁的模样。我当即动身去找朴相敏说过要住的Villa埃佛勒斯。
“啊,留言吗?有的,还来过电话呢!”那里的大堂经理告诉我。
他说,朴相敏出发去朱拉兹是12月上旬的时候,而打来电话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那个叫嘎米尔的经理像是把我当成了朴相敏一行的。我慌忙摇头表示不是。我迷恋攀岩不过是三十岁前后的短暂时光。到朱拉兹的路途太远,而且我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
“他们好像需要守护大本营的人。”
“大冬天的,而且地方还那么偏……”我自言自语。
“是啊,要是让大本营空着,常常会发生失窃事件呢。夏尔巴人和挑夫也会走过去的。”
“他们说什么时候登山?”我忍不住问。
“好像是因为不能让大本营空着,往后推着呢。人家那叫阿尔卑斯式登山(Alpinestyle)[2],挑夫们肯定都被打发回去了。”
“那么……大山中间……只有他们俩了……”我喃喃自语着。
是夜,我躺在Villa埃佛勒斯多人间的床上酣然入睡,竟然梦见了风尘仆仆的相敏。他背着行囊,站在某个雪山脚下一顶黑黑的帐篷的一角,默默地盯着我,好像是踌躇着该不该跟我打招呼,目光温和又充满哀伤。
“我听说你小子早挂靴不再攀登了,到底为什么又要爬山?”在博卡拉想问没问的问题,我在梦中问了他,可他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早晨,我重新打点了行装。
前几年,我徒步健行时去过一趟埃佛勒斯登山大本营,道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分明也曾经到过它的脚下,可朱拉兹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却模糊得很。操着一口流利韩语的部门经理嘎米尔把我送到特里布万机场国内线入口处。飞往卢克拉的飞机在等待着我。嘎米尔最后叮嘱我说,要是抓紧时间赶路,从卢克拉到登山大本营只需要五天左右,但有患高原病的危险,让我不要太心急。
“OK,丹涅巴(谢谢)!”我捏住嘎米尔的手,轻轻地晃了晃。
就这样,我成了朴相敏的守营人。
到了大本营,我和相敏在他们的帐篷中一起吃烤五花肉。他们有两顶帐篷。喝酒的时候才知道,其实在我莽撞地跑过碎石坡,几乎摔倒的时候,相敏就躲在一边看着我来着。更可恨的是,在我发疯似的大喊的时候,他就藏身在另一个碎石地带上侧的岩石小裂缝里。
“我喊了那么多遍,为什么没答应?”我生气地逼问他。
“朱拉兹……我想让您单独跟她相见啊。您要是想当守营人,怎么也得先跟这里的主角朱拉兹正式相见不是吗?”相敏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说道。
“徒步健行的时候我也曾经路过这里的,还用得着什么相见……”我赌气喝下一杯酒,还是不能释怀。
“跟路过的时候瞥一眼能一样吗?”相敏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沉默了。我承认,朱拉兹对于我的冲击力的确非同一般。
虽然被朱拉兹遮住看不大真切,但月光下的雪山诸峰还是清晰可辨。尤其是从贡嘎峰经过洛子峰到埃佛勒斯的马哈朗喜马峰的轮廓静谧而庄严,仿佛近在眼前。四周好像有放牧的牦牛,间或传来一两声叮叮咚咚的牛铃声。此时连司空见惯的风儿都没有一丝,整个世界仿佛是另一个寰宇。只有朱拉兹北壁一如既往的黑黢黢的。
“老实说……有点害怕。”
“您跟我的感觉一模一样啊!”相敏自顾自地给自己满上酒,说道。
“从刚才大哥险些跌跤的地方看的朱拉兹,才是真正的朱拉兹呢。站在那里,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朱拉兹和自己,其他的全都消失了。当时大哥您在那里呆住了吧?我觉得您当时的感觉肯定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无法反驳,只好无奈地说道:“这大冬天要攀什么冰壁的疯子,世界上可能只有你一个!”
“正因为这个,才选这时候嘛!”相敏叹息般说道。
“难道只因为你怕吵?”
“是啊,大哥,我最烦吵闹了。呵呵。”相敏发出有些空洞的笑声。
我不禁抖动了一下肩膀。一到春天熙攘如闹市的埃佛勒斯登山大本营,这阵子肯定也是空无一人。走到这里的时候路过的那些村庄的宿营地,多半都锁着门。
“一定要上去吗?”我忍不住问。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
“干吗?”
对话中断了。相敏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据我来这儿之前查阅的资料,朱拉兹北壁是仅垂直高度就接近2000米的巨壁,与塔波切北壁、康泰加北壁齐名,并称坤布喜马最难以征服的三大冰壁。迄今为止,挑战朱拉兹北壁的登山队只有一支获得过成功,那就是1995年的法国登山队。可是,当时他们是利用极地法的登山方式,投入大量资本和物资,将固定绳索一直铺到巅峰,一步步攀援而上的。那跟相敏打算的只用最低限度的装备,连夏尔巴人的帮助都不用,只两个人登顶的阿尔卑斯式登山法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对面帐篷里他们的那些所谓装备,我已经仔细察看过了,它们实在是太简陋、太寒酸了。难道这是某种追逐名誉的心理在作怪?对中断攀登多年的相敏来说,为了在山岳界重新扬名立万,是需要冒些风险的吧?虽说高度不是第一,但利用最低限度的装备,冲上公认的坚不可摧的堡垒——朱拉兹北壁,这种成果应该是非同寻常的吧。
我一定要盘问他为什么,就是出自这样的困惑。
“您听说过赖因霍尔德?梅斯纳尔吧?”过了许久,朴相敏才低哑地接着说道,“是第一个登遍喜马拉雅14峰的那位老先生。他在埃佛勒斯海拔8000米的南柯尔露宿的时候,说是当时刮起时速200公里以上的风暴,帐篷都被刮坏了;气温是零下40度,还没有氧气罩,而且当时他已经40个小时没睡觉了——真可以称得上濒临死亡的时刻了吧。登山大本营的远征队长用无线步话机跟赖因霍尔德?梅斯纳尔打听情况。梅斯纳尔说:‘现在没事了。为了修补被撕坏的帐篷,有人在帐篷外面呢。’远征队长听了这话刚想舒一口气,梅斯纳尔加了一句:‘可是,那个在外面的人就是我呀!’”
“那又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梅斯纳尔开的一句玩笑嘛。人一旦翻越死亡地带,这种拿生命开的玩笑都变得非常自然,我突然想到了这个。”
“那不叫玩笑,应该是妄想吧。听说缺氧的地方常常是那样的,因为脑子迷糊,人反而会感到幸福呢。据说,拳击运动员脑袋挨拳头多了,就会变得飘飘然的;柔道或摔跤运动员被勒住脖子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还听说有些拳击运动员巴不得让人多打自己几下,还下意识地把脑袋伸到对方跟前呢,好像就跟打麻药一样。那叫发疯。你小子也一样,为什么偏偏在冬天,为什么偏偏是北壁!”
“大哥您也来了,得马上开始了。”
相敏顾左右而言他。
我明白无论用什么话都无法拦阻他登山了。话又说回来,说不定我心中这种不安的预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他二十一岁就攀登过卓奥友,还成功地无氧登顶了号称“魔壁”的安娜普娜南壁。虽然这些已经是老早之前的事了,但他也是个曾经沿着恶名昭著的埃佛勒斯西南壁攀登到8300米处的专业登山人。我这才想起了当年攀登埃佛勒斯西南壁的时候,相敏失去了他最好的前辈的事情。现在想想,他不去登山,就是发生那次事故之后的事情吧。
“他会和你一起去的吧?”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帐篷里侧,问道。
那个相敏只跟我简短介绍过的弟弟河永骄,此时早钻进睡袋里,把身子蜷成蚕茧模样,背过身躺着。攀登冰壁最重要的是选择结组的伙伴,这已经是常识了。将近2000米的巨壁,是不能总是由一人先登的。话说,河永骄这小伙子,才刚刚二十一岁吧。
“力气比我大多了。”相敏微微一笑。
“哪能光凭力气啊,那玩意儿……”我望着黑黑的北壁,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这时河永骄的呼吸声突然变小了,看来那小子还没睡着。
相敏的视线也随着我投向了朱拉兹。柔和月光照耀着北面尖利的峰巅,令它们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冷峻肃穆的静美。可冰壁还是那样黢黑,仿佛世界所有的夜晚都是从北壁正中那巨大的岩沟中升腾起来一般。
赖因霍尔德?梅斯纳尔曾经写道,要穿越“死亡地带”需要一种精神。他说“坟墓和巅峰之间”其实只隔着薄薄的“一张纸”,所以人们穿越它时“知觉反而清醒,变得敏锐”,最终“启开全然不同的生命境界”。“当感觉到坠落将不可避免的时候”,梅斯纳尔接着写道:“……舞台充盈着天国的光辉……天国的静谧化为美丽的音乐,静静地浸透进我的心扉……”
他不用氧气瓶,登上了埃佛勒斯,在南迦帕尔巴特峰8000米山岗还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景:“突然,呈圆状的透明体在我背后云彩般飘浮着……”我紧皱着眉头,直直地盯着北壁黑色的大口。仿佛那所谓“圆状的透明体”正争先恐后地被吸进那饕餮大口。其中,某个透明体是我,另一个透明体是相敏。我那飘然离家进山修行的儿子贤宇也算一个。
在登山大本营我除了写写登山日志,几乎没什么事可做。倘若是大规模远征登山队的守营人,诸如训练日程、行政、装备、粮食管理、通信、运输和财政问题等,该干的事情很多。可因为他们采用的是简单的阿尔卑斯式登山,我简直轻闲到无法打发时光的程度。抵达登山大本营的第二天我写的登山日志,还不到十行字。相敏和永骄为了攀登冰壁训练离开大本营之后,我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通过相敏写的登山日志,我仔细考察了过去的三周他们是怎么过来的,都干了些什么。
本子上蹦出了“冰镐体操”这个词。
用两只胳膊轮换着甩动冰镐,刨向垂直的冰壁,他们把这种动作称为“冰镐体操”。整整两周,他们每天都做了1000次这种“冰镐体操”练习。弟弟河永骄虽有攀岩经验,但几乎没有攀登高山或冰壁等的经历,也是我通过相敏的登山日志了解到的。为了适应高原,相敏先后两次去过埃佛勒斯登山大本营,还攀登过与朱拉兹差不多高的罗博切东面顶峰和岛峰,还到北壁第一个Y字型雪沟附近的冰塔地带搞过侦察性的登攀。从相敏这本备忘录形式的登山日志分析,相敏他们在这个大本营的三周间最下工夫的是高原适应训练以及河永骄的冰壁攀登训练。登山日志上记载的在南崎—巴扎尔购买的30公斤猪肉,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可是,还剩下不少大米和罐头,还有方便面,吃的问题好像不大。
真正令人吃惊的是装备的匮乏。
要说冰镐和冰锤是配套的也倒罢了,可绳子只有5毫米、7毫米型号的两团,却是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的。冰锥有20多个,但楔形和螺旋形冰锥合起来不到10个。吊索也只有1团。就算是用阿尔卑斯式登山法一口气攀越冰壁,但以这么简陋的装备,挑战被誉为不可攻破的冰壁——朱拉兹北壁,怎么看怎么觉得太莽撞。
忽然想起在博卡拉咖啡馆谈论如今的登山风潮的时候,相敏说过这样一句话:“尽可能不要依赖装备才行啊。让别人搭上梯子、铺上绳子再上去,算什么登山啊?”我还知道攀登安娜普娜南壁的时候,他坚持搞无氧登顶的事情。从年轻时期开始,他就一直追求“登路主义登山”这种精神境界的。跟动员大量人力、物力,依次设立前进大本营,缓慢登顶的极地法(也叫喜马拉雅式)攀登相比,阿尔卑斯式的危险性相对更大。
“虽然危险,身体却能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自己达到了最高峰啊!”朴相敏如是说。他一直坚持认为,阿尔卑斯式才是更能够证明自身存在的登山方式。连适当结合了阿尔卑斯式和喜马拉雅式的所谓“半阿尔卑斯式”登山法他都予以拒绝,可谓是非常固执的山岳人了。
下午3时许,相敏先回到营地。
“弟弟呢?”我问他,可他什么也没说。看样子是进行冰壁攀援训练的时候两人闹了什么别扭。我赶紧开了煤气灶,把高压锅坐了上去。作为特别料理,今晚我打开了最后剩下的泡菜罐头,已经烧好了泡菜汤等着他们呢。当饭锅开始咕嘟咕嘟发出声响的时候,河永骄回来了。他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大本营。
“嗨!”
突然响起一声咆哮。
当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时,朴相敏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装备帐篷前面了。刚才相敏正站在那里眺望远山,看样子是河永骄像一匹斗牛冲过来,用脑袋撞翻他的。相敏揩着被撞破的嘴唇站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接着,他们很快扭打在一起。
打架是安静而激烈的。
相敏身手敏捷,河永骄则不管不顾。除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掩映在朱拉兹暗黑阴影中的格斗场面实在太安静了,仿佛无声影片的一个场景。我根本不敢起拉架的心思,因为根本没有我插手的份儿。我背对着煤气灶,站在那里袖手旁观。因为眼眶被打破,河永骄的脸顿时鲜血模糊。别看身材瘦削,朴相敏可是个跆拳道高手,而且拥有野兽般的直觉——他是个天生的格斗者。永骄刚伸出拳头,相敏的脚已经踢到了他的下巴。
“都疯了!”我下意识地嘟囔着。
跟相敏相比,河永骄却愚鲁而不依不饶。挨了这么一顿饱揍,他竟然还剩有狂暴的力气。当永骄的手抓住相敏的腰际时,我想这场格斗胜负已定。永骄将相敏掷到小溪那头的坡上,骑坐在他身上。
“好,好哇!你打呀,臭小子!”相敏低低地咆哮着。
“你……”举在半空的河永骄的拳头,仿佛挥舞起的冰锤般定格在虚空中。
那头,压力锅犹在“咻咻”地发出悲鸣。
天黑下来了,朱拉兹的阴影正在急剧地变浓。
河永骄走进装备帐篷里,片刻之后背起行囊走了出来。看样子他好像要下山离去了。我捅了捅正在给自己上药的相敏。河永骄背对着我们,已然跨过了小溪。不等他走到有宿营地的杜格拉,天就会黑下来的。
“喂!”没办法,我腾地站起来。
此时天上开始飘起雪花。看他那个性格绝对不会回来,可也不能看着不管啊。我起身正待迈步,相敏拽住了我。我回头看着相敏。
“不要管他。”相敏轻轻地说,瞳仁里闪过复杂的光,“那小子……会回来的。他最不愿意输给人的。”
“你们两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叫道。
相敏舒展了一下身体,懒洋洋地说:“兄弟嘛,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您知道吗,秋天的时候那小子带着行李突然来找我。我知道那小子肯定有什么事,可就是不愿老实跟我讲。臭自尊可强了……其实,我们是同母异父兄弟。小时候曾经一起住过一段……感情还算挺深的。可能是分开得有些久了……虽然不是本意,但还是时不时地来这么一出。两人都是臭脾气……”
“他真的能回来吗?”我怀疑地看着他。
“我们吃饭吧。”相敏的目光归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相敏原本就是一个沉静的人,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他的眼神总是宁静而虚幻,不管看哪里总像在凝视远方。我无从知道那目光里蕴藏着些什么,也不曾听说过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可此时此刻,我好像一下子懂得了。原来,他是那样刚强而寂寞。
相敏的预感非常准确。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为了活络身子,跟着相敏走到他们每天做“冰镐体操”的绰拉山口冰壁下,发现了河永骄就悬在冰壁的中央。上午短暂的阳光闪耀在河永骄的头盔上。我和相敏对视了一下,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微笑。
河永骄专注于刨冰,连我们过来都不知道。冰镐和冰爪铁钉的前齿轮番磕入冰面的声响铿锵清脆,被冰镐打碎的坚冰碎片,在阳光下飞舞。河永骄用力蜷缩着身子,就像一只面对猎物的豹子。他坚挺的脖颈和挺拔的肩膀,蠕动着攀向天空的脊梁骨,是那样的性感、充盈、美丽。
三天后的清晨,他们离开了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