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语堂,谢青云 日期:2014-08-24 11:10:31
赖柏英,一位勤劳、能干、善良、孝顺、坚忍、敢做敢为……集诸多美德于一身的闽南女子,因为要侍奉失明的祖父而放弃与留学的爱人一起出洋,操持大家庭管理农庄,无微不至地关心家里人,为了教育孩子努力学习文化,在混乱的战争年代与土匪般的军官周旋,微笑着面对种种的挫折。
作者简介: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转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院长。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1935年后,在美国用英文写《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文化著作和长篇小说。1944年曾一度回国到重庆讲学。1945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1952年在美国与人创办《天风》杂志。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1976年在香港逝世。 天还没亮,新洛高大的身子蜷伏在白色的床单上,脑子里一片茫絮杂乱。床上罩着一顶白色的细网蚊帐,帐子挂在彩球似的圆形竹框上曳曳垂下。在这新加坡炙热的夏夜,他半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短裤,身上盖着一块长约四尺、对径一尺的硬枕头,有人叫它是“竹夫人”。既可以避免肚子着凉,也可以用来搁脚,比起薄被单盖在身上黏嗒嗒的要舒服多了。
由于整夜都没睡好,新洛照例伸手掏了根香烟点上,睡眼惺忪望着窗外的走廊。廊内草帘半卷。街道上仍然灯光明亮。不远处就是新加坡港外的珠灰色大海,此时港内的海面,浮云洋溢一片宁静。平时到了五点左右嚣叫齐唱的海鸥,此时还没开始活动呢!拉出塞在床褥子下面的蚊帐,把它卷起甩到床头板上,顶头的圆框也随之摆摇动荡。外头的空气正凉得沁人,再过个把钟头炙热的阳光就将辐照大地。到时候大海便会像熔热了的银层或像热玻璃镜子一样,照得人眼花缭乱。
新洛头痛得要命,嘴巴也苦涩难过……显然这是昨天晚饭吃得太撑的结果。黎明前半醒半睡,一切都显得有点缥缈、不真实……就连剧烈的头疼也变得麻木了。他知道过一阵子就会好的。现在连韩沁那异国烈酒般的一吻,也好像如梦如幻。四周的墙壁、书桌、半卷的草帘,甚至大海,都像梦呓中的幽灵似的,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幻而又飘渺不定的形影。
他感觉到,自己是完全不属于现在这种新加坡式的生活。并非他对这种生活方式感到倦怠,而是一则自己体力过旺,再则个性过于多愁善感,以致常使情绪无法稳定下来。所以他的叔叔——这间屋子的主人,才会说他魂不守舍。
苏醒中,忽然闻嗅到他熟悉的“含笑花”香味,那是故乡漳州的名花。正如它高洁清沁的香味儿,它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一般环境的独有气质。
它会使人在一时之间闻嗅不出,然后乍然又使你仿佛置身其中,再又不知不觉地对你迎面飘送。含笑花具有椭圆形的花朵,呈象牙色泽。这是柏英两周前寄给他的,现在花缘边上已略泛橘黄了。
两年前,他从马来亚大学毕业,回了故乡一趟,从此柏英就从家乡寄花给他——春天是攀缘蔷薇;夏天是含笑或鹰爪花,一种芬郁、浅蓝的小朵兰,香气飘溢,很是清幽别致;秋天是一串一串的木兰珠蕊,可以把它放入茶中增添茶香;冬天则是漂亮的茶花,或是俏艳的腊梅花花瓣——极为馥郁而淡雅,芬芳泛泛,令人闻起来飘飘冉冉,难以形容。
花,使你想起它的美丽,也令你忆起女人明眸的微笑。
天空已渐渐由暗灰转成碧绿,化成浅玉色,远际的密云也耀射出黎明的曙光。一定是女佣人昨晚忘了放下廊内的帘子。昨儿个晚上请吴太太来吃晚饭,女佣人也许看到她手上的大钻戒,中了邪忘了吧!脑海中又浮现一阵幻影——吴太太那副粗嘹的嗓门,韩沁在他胸口上热情的气息。与此截然不同的,却是柏英那份遥远、不渝的笑靥——她衷心地爱着他,为他奉献出一切,却丝毫不冀望他做任何的报答。
新洛把头枕靠在床头板上,眼睑半闭地凝望着点点密云和海面,心底无形中又浮现另一番景象。在海平面上的云彩上端,他仿佛看见故乡村庄里,十分熟悉的浅蓝色“南山”棱线,起伏的山丘、宜爽幽谧的树林和柏英的小屋。他依稀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声音,在那荔枝林里回响。他为清晨美丽的时刻欢欣,尤其在这短暂的一刻,他可以让心神轻易地由现实飘逸到虚幻的世界。
昨晚请吴太太来家吃饭,她的钻石戒指,以及亮口的金牙,辉映出一股商贾的色彩,使人感觉很不实在。就连韩沁的热吻和披肩的秀发,也觉得像梦境一般。
他记得今天是周末,可以不上班。小心翼翼地把烟头在烟灰缸捻熄之后,他又溜进被窝里,再睡一觉。
再醒来后,已经快十点了。
大海一片耀眼金光。海面被晨曦洗礼得闪闪发光,新加坡湾东边,也被阳光照得使他视线迷蒙。远处一艘轮船,正扬起低沉的号角,驶向港口。他走下来放下廊内的帘子。
在走廊的一端,瞥然看见琼娜,大约在三十尺外,透剔的纱笼衣饰,衬现出她那极为丰满而健美的身材。琼娜是他叔叔的姨太太,也是中国人,由苏州来的。但是她偏爱纱笼,家居总是这副打扮,说是又轻松又飘逸。她头发还没有梳整起来,随随便便披在脑后,一撮乌黑的鬓发零落在脸颊上。她看到他,于是便拖着金色的拖鞋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来。
“早,睡得好吧?”“早。”她面露微笑:“要不要阿司匹林?”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