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萧 日期:2014-08-24 11:12:40
一个宽厚贤惠、优雅得体、“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妻子,一个英姿飒爽、奋发有为、小有成就的丈夫,一个貌似和谐美满的幸福家庭。可有一天,作为丈夫的“我”在一次酒醉之后,企图用脚踢翻妻子手中的醒酒汤,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发泄:原谅我!原谅我!这是你最让我毛骨悚然的念头,顽固地像黑压压的蚁群。我不能再在你的宽容中昏昏欲睡了。你的谅解是缓释的毒药,麻痹了我的神经,毁灭了我的爱情…… 这疯狂的发泄源于一向不信爱情的“我”在婚外感情的游戏中不小心被爱情撞了一下腰,心爱女人心碎后的抽身而退终于让玩世不恭的“我”体验到了爱之疼痛:趁我的痛还源源不断地在体内奔逃,我得趁着这痛的疯狂对付你。我得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也就是你的丈夫,是个流氓、无赖、二流子。我得让你看清我们的生活,让你从愚蠢、固执和与生俱来的虚荣心中扭过头来,看看真相,明白过去和未来。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脆弱的疯狂,生活还在继续——“以后的我,从这爱的泥潭里抽身后的我,一定会扔掉这个滥情的调调。带上眼镜,注视自己”正如“我”老家那只迷失很久的狗,突然有一天,重新回到家门口……
作者简介:
萧潇,八○后,白羊座,文学硕士。2009年开始在《十月》、《作家》、《青年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现供职于海军创作室。
目录:
我是一条80后的狗
追踪紫竹院
情迷动物园
田艾粽之味
虫草汤
首都公民
肃穆
排档女人
街唱
阿灰
小男人
过场戏
大悲咒《我是一条80后的狗》给人两种鲜明的感受:一是传统的古色古香,如走进了摆满紫檀和黄梨家具的青砖瓦屋;另一种是赫然背叛的、现代的,“不适应”如同带着芬芳的针刺扑面而来,让人惶恐、惊异和喜悦。也许,后者正是一种更为另类的“新80文学”亦未可知。
——著名作家阎连科
读者感言:
这小说整个的一个坏孩子,玩世不恭、挑衅、戏谑、气势汹汹,让你看得气极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地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可爱的。我是说小说,不是说小说中的“我”。“我”其实和小说文本一样恶毒:大家都这样好好地心口不一地装作很幸福地活着,你干吗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把这一切都讲出来啊?人人都在装模作样,就你,非要说出大家知道但又不敢说出来的真相:我们人人心里都有一条80后的狗。
——湖北读者陈泰歌我是一条80后的狗
今天是星期四,距离我的那个刚过去的臭屎堆般的黑色星期六,虽然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了。
昨天你又一次把烂醉如泥的我送进医院,再接回家。送进医院,接回家,送进医院,接回家……对于简单重复的工作,你总是乐此不疲,这让你显得忙碌而充实。
陈洁惠,一个新晋主妇,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妻子。陈洁惠日复一日善待嗜酒的老公,耐心劝诫,悉心照料;陈洁惠荣获最宽容妻子奖;陈洁惠同志,陈洁惠女士,陈洁惠老师……托您的福,我一早睁开眼,命中注定,我这个不争气的死面团儿,又被你抻成一根儿面条,躺在被窝里了。你是打我脱娘胎就盯上我的大救星,我堕落途中的拦路虎,絮叨的观世音菩萨。我被你的善良打败了。你的脸又在我面前出现,咧开嘴一笑,“这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我原谅你了……”
有的人做了点错事儿,就背上一辈子的怨恨;有的人处心积虑地犯错,却像个小婴儿一样裹在被子里,还有个良家妇女在用汤匙喂鱼汤喝。生活的谜底还真是不好乱猜呢!不是吗?也许不是,是小米粥,反正你做的东西都一个味儿——没味儿。话说回来,你的功夫不在手艺,你讲的是心。“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让我们用爱心烹饪食物。”你虔诚地信任电视节目。你下足材料和工夫,却做出一锅稀里糊涂的东西。这就是你。这就是你的婚姻。这就是你和我的婚姻。不过这么捏着鼻子闭着眼稀里糊涂吃进去,保不准儿还真吃得健健康康的呢!
丁一禾的大饼脸忽然蹦进脑子里,一副该死的文学爱好者的样子。紧接着还看到她得意扬扬地对我摆摆无名指,轻蔑地笑着说,哈,一个隐喻!
她的笑让我烦躁,我被酒精与疲倦稍稍制伏的血液又腾地奔走了。我嚼了嚼你送进嘴的东西,额头右上方的刺痛一闪一闪。我的余光瞄着你。我厌恶你脸上有隐约的笑意。你在想,啊,这一次终于好了。说你什么好呢?天真还是坚毅?你有耐心用半寸的小勺往我嘴里塞,我还就托你的福成个乖乖的小傻瓜了?不如系上个围脖如何?你还真的去找?你什么时候能够听得懂讽刺呢,敬爱的陈洁惠大妈?
我让腿挣开被子,一脚往你手上的碗——小鸭子找妈妈的图案,你说它们可爱极了——踢去!你倒是拿得紧,甚至连身子都没有晃一下。体格健壮的陈洁惠。我想要补射一脚,却蹬了个空。我看着我失败的脚和腿,耷拉在床边如同床事之后我的宝物。你轻易毁了我瓷片粉碎的脆响,那嘭啪!那美丽的璀璨的音乐,可以取名叫“瓷碗奋不顾身地亲吻大理石地板”。没什么说的,都被你毁了。我猜你感受到了我的愤怒,你会别具匠心地把它定义为“疯狂的脆弱”,这是你的老套路了,对任何能给你伤害的人都报以同情。你的同情胜利法已经不是个玩笑了。谁能理解我的苦涩呢?你镇定地把小鸭子们放到餐桌上,再转身,像一个坚强的妈妈那样走过来,“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在怨恨你自己。可我不恨你。我早就原谅你了!”
你又原谅我了。
我们不能这么玩下去。原谅我!原谅我!这是你最让我毛骨悚然的念头,顽固地像黑压压的蚁群。陈洁惠,你比我想象的可怕多了,再稍有闪失,我还不得被你的原谅收治一辈子。头晕脑胀,你又原谅了我,又一次,用你博大的胸怀,跟你硕大却毫无美感的胸脯非常匹配。按说我不该拿自己老婆的胸脯开玩笑,真是的。不过一切都要结束了。遮遮掩掩害了我,犹犹豫豫害了我,我不能再在你的宽容中昏昏欲睡了。你的谅解是缓释的毒药,麻痹了我的神经,毁灭了我的爱情。
如果我还能保持一些理智——那是以后的事儿。以后的我,从这爱的泥潭里抽身后的我,一定会扔掉这个滥情的调调,戴上眼镜,注视自己。然后说,感谢陈洁惠,是你毁灭了我的爱情,而只有这毁灭才成就了它,证实了它。如果爱情存在,它一定是作为一个悖论存在。“你只能拥有你不拥有的东西。”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丁一禾,用Lucy吉的研究成果来说,这是一个双子座的法国女人说的话。
但我决定,我不那么急着做以后的我。一向被我嘲弄的爱情以这样绝对的方式降临到我头上,让我幸运得如同被雷击中的树。老实说,我没什么好争辩的。秀男离开我了,转眼消失了。而你有你的一套呢。我不能掉以轻心。趁我的痛还源源不断地在体内奔逃,我得趁着这痛的疯狂对付你。我得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也就是你的丈夫,是个流氓、无赖、二流子。我得让你看清我们的生活,让你从愚蠢、固执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中扭过头来,看看真相,明白过去和未来。
以我之见,世间大多数人都不适合获取生活的真相。让他们知道真相有什么用?那歌怎么唱来着?是怎样怎样的徒增伤悲吧。更何况那些年迈多病的父母,住着地下室就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美梦下饭的年轻人,自律洁身的老处女,乐于助人的退休大妈,当然了,还有你这样兢兢业业无私奉献的好主妇。大家都想过幸福美满的安生日子。要不是你非要原谅我,不肯放过我;要不是你非要在眼中脑海里清晰地浮现我单身后的落魄——胡子拉碴,衣服脏乱之类——你也没什么想象力——为我心痛心碎;要不是你一定要陪伴我,要用你完美的隐忍拴住我,我也不至于对你像对待北京烤鸭样——生硬地要把真相填塞给你。
让我帮你拉开那外表璀璨的丝绒幕布吧。
让我帮你回忆一下我们可悲的婚姻生活吧。
让我把将在这里敲打的每一个字都当做礼物赠送给你——哈哈哈,我满怀期待地想要看到你泛着油光的幸福泡泡们,啪啪啪地破裂没影儿,留下一星点儿肥皂水,迸到你脸上,落在你心里……
准备好了吗?陈洁惠,我可要开始滔滔不绝了。
生活把我分成了两半儿。
三年前,勤勉上进在我的体内占了上风。这一半的我英姿飒爽,研究生文学专业毕业后,趁那些城市骄子们还没睡醒,乖学生们还在愤世嫉俗,或许习惯于把被别人轻蔑的恐惧变作奋发图强的动力,我早已练就一副谦恭的面孔,让我的学历没有成为妒忌与嘲弄的牺牲品。我可不是在人们的口水中长不大的八○后。我将我的狡猾配以木讷以及少许年轻人的稀里糊涂不谙世事——生活告诉我,你必须有些无伤大雅却显明的弱点。让那些意气风发、爱出风头的笨蛋去接受明枪暗箭吧。当然,兢兢业业无可挑剔地工作为我的前程一锤定音。在市区委的机关里,整个办公楼都是对我的赞誉和感叹。不出两年,我就被破格提升为秘书科的副科长,同时,我也成了炙手可热的结婚对象。山转水转,你的父亲看上了我。
你看你看,我本来可以这么平静地叙述,可是一提到你,我就浑身发起抖来。
这件事儿,倒是丁一禾用她大记者(娱乐新闻记者)的尖刻质问过我。是的,你的好朋友丁一禾。没错,就是你的好朋友丁一禾。你评价为“一个爽快而有个性的女孩”的丁一禾。你曾多次安排你认为“非常优秀”的男士与她相亲,过后你“怀疑自己不适合做媒人”,并一再在看电视剧的时候跟我发牢骚,“这个家伙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朋友呀?”的丁一禾。想不到吧,你用你存货不多的智慧查来查去,怎么都想不到就是你的朋友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跟我上了床。她没什么好,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知道扭动屁股,知道在我释放那一抹曙光的时候,死命抱住我。
你看你看你看,你的无知干扰了我的思路。先将你的震惊和愤怒放一放吧。我原本是想要对你说什么来着?
将自己老婆的愚蠢行为作为调料,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是我讨好情人的必杀招。那段时间的“开心一刻”是你的大屁股以及便秘症。热爱庄严的丁一禾也中招,笑个不停,油光的小麦色身体晃动着,乳头在平躺的胸前颤悠悠,像咖啡布丁上的小樱桃。但记者就是记者,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她可不想跟听相声的平头百姓一样肤浅。过一会儿,她将自己的大笑改为嘲笑。我并没在意,还在专注地望着我的布丁儿,想着应该伏身舔一口。
“可你为什么娶她呢?娶她像是专为说这些俏皮话似的。”
“不不不,娶得很诚恳。那时候,我的脑袋告诉我,娶个笨女人最省事儿最幸福。”
“现在觉得还是聪明点儿的好?”
“现在觉得娶谁没什么区别。”我厚颜无耻地爬上我的甜点,“只要不妨碍认识你就好了!”
“还真妨碍。我可是她朋友。说真的,坦白点儿,难道人家父亲是师长不是理由?”
坦白?好。我承认,丁记者说得一针见血,我说的也并不是谎话。别晕,既然是坦白,我会照顾你的智商,我也了解你的理解力。这场坦白的游戏专为你而来,如今求你别原谅我,让我在堕落的风浪中泛舟,让我清清静静的一个人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得记着这点。之前我说过,娶你为妻的阶段是我身体的那一半——勤勉进取的有志青年的时代。娶一个不怎么漂亮的简单女孩儿在我看来,是个上算的事儿。我的领导是你父亲手下的转业干部,于是我们在最呆板的相亲模式下见面了。你黑胖的脸庞上总有一抹红晕,我还是得坦白,认识你的时候,你的笨拙竟让我觉出了一种少女般的纯真。而这正是我想要的。说真的,你朴实到跟我们村里的姑娘相像的地步,五官周正,四平八稳。我是一个有礼貌的人,正要对你安全的长相微笑的时候——
“你好!”你大方地将右手递过来。
呵,你有一个缺陷。狠狠心算得上残疾。小时候你的手被炭火烧伤,你右手的一大半黑乎乎的。我顿时明白你老奸巨猾的父亲怎么选上了我。一个略有残次的名牌货和一双完美的手工作坊品,这是你家在算盘珠上拨弄出的一个等式。一只烧焦的手!与其说我当时有些愤怒,不如说我是妒忌。尤其妒忌你自己对它的坦然和乐观。每一次与人握手,你都大方地伸出手去。优越的生活真的可以免疫自卑吗?
你一点也没有猜着我的情绪,你却情绪颇佳。我嗅出了发春的气味儿。焦虑紧张又欣喜若狂,像一条正被莫名情欲折磨的狗,烦恼而不自知。那次用餐,你给我夹了十次菜,问了二十次“菜好吃吗?”我知道,你被我吸引了。而且,我那不露声色的平静的微笑,让你慌神儿。我本来可以不和你结婚的。我本来可以不这么厌烦你的。我们本来可以就这么擦肩而过的。可我表面的儒雅,让我就那么礼貌地和你坐在了一张餐桌上。
“我没谈过恋爱,但我就觉得,你一定是最好的。”
哦,陈洁惠朴实而坚定的表白。你是只自己撞上来的兔子。你,一个我有所妒忌的人,用惊奇卑微的眼神望向我,这让我有些自满。一个月后,我终于牵了你的手,那只右手。带着点好奇,那手摸起来并不坑洼,让我想到压着繁复花纹的玻璃,它们看起来立体极了,摸起来却是平滑的。你哭起来,哭得满脸挂着鼻涕儿,根本不动人,那是你被你笨拙的爱情折磨后直观的表达。但那一刻我感动了,我握着你的手,我膨胀了我男人的虚荣。你哭的那劲儿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我收留了你。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你是个如此乐观的人呢。
事实上在这一历史性的牵手之前,我被邀请去你家做客,转进你家书房休息的时候,我暗自微笑了。我像一只公狗嗅到了母狗的骚味儿那样摇头晃尾喜不自胜。
一面墙满满镶嵌着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极目远眺,一些熟悉的名字欢快地跳进我的眼中。啊!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眉开眼笑地傻乐,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不嫌肉麻地赞美,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说“啊”,那就属眼前的这些——书了。而且,还是旧书。望着它们,像抚摸着五四女校齐眉短发女学生的蓝布裙子,像身在红房子旅馆隔壁听巴尔扎克酒后屁话扭沁根银行的生意经,像在史蒂文森的黑暗世界中参透爱伦?坡的诡异……跳上沙发,我看到萨福、乔治桑、杜拉斯们都在书架上用各自年代的风情分花拂柳、搔首弄姿;蒙帕纳斯的吉吉早脱了个精光;凯菲莱克、凯鲁亚克、卡弗、契弗、庞德、纪德都在坏笑。萨德侯爵握着鹅毛笔捻着八字胡。00
老流氓们,咱们重逢了!
爱看书的人让我有天生的好感。而且我发现,爱看书的人有时透露出的那点旁人看起来有些傻气不够练达的傲慢劲儿,也让我喜欢。不读书的人不会真正走向堕落,他们没有玩世不恭的才智和勇气。那种堕落充其量是随波逐流。我立即试图在你家中寻觅与我同类的人。找了一圈儿,终于明白,这是个误会。
“本来要买那种成套的精装书,那样摆在这里多气派!偏赶上部队要拆俱乐部图书馆,他们就送这些旧书到家了。太多啦,你看看,这里也是,那里也是。”你妈见我在书房徘徊,连忙过来解释。这些旧书显然让她发窘和不安。
也罢,那这里就是我的天地了。每周到你家,我都能跟它们单独待上好几个小时。完美的从未被人翻阅过的旧书,像冰封的绝世美人。经过那么多年,那些书页,它们更亲密了,更沉着了。它们曾在悄无声息的孤独世界相厮守,于是它们的整洁附着一层岁月的昏黄。而我,是第一个翻开它们的人。每一页,阳光越过我的头顶落到它们身上,翻书时发出的轻微嚓嚓声,像和爱人最初的亲吻……你得感谢这些旧书,爱屋及乌就是这个意思。我得回应丁一禾的质问,除了觉得你是个羞涩的大傻瓜,我同时也沉醉在你家殷实散淡的生活中,这些自然拜您师长父亲所赐。我在书房会有人送来水果、热咖啡、冻果汁。
有时候,你家那猫踱过来,我就拽住它傲慢的尾巴擦擦我的皮鞋。
而拥有这些——包括可以用你家猫的尾巴擦我的皮鞋,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娶你。
而一个月后,这已经不是一件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了。
爱情为什么是个常胜将军,它幽灵一样出没在每个时代,造成那么多的鬼哭狼嚎却能拍拍屁股走人,继续行骗江湖。因为它的变幻多端,或者仅仅因为它无耻地钳住了人性的弱点?我在决定娶一个简单安稳的老婆时,我坚信,我早把这玩意儿看透了,无论它在别处如何吃得开,却休想在我这儿讨到便宜。我和你的婚姻跟爱情不相干。这让我格外有底气打定主意跟你过一辈子,不吵架,不闹离婚。而最终我一定还会顶上“爱情模范”这个大檐儿帽,什么一起变老,什么摇着摇椅,什么搀扶的背影,让小年轻儿们羡慕地流口水,骗得他们没头没脑地翻跟头,急着要跳入婚姻的屎坑殿堂里……
但很快,我又不得不将计划稍做更改。因为你笨拙上的那丝羞涩的少女之光,在婚后生活不久,就消退干净了。把你幻想成蠢笨的村妇、痴呆的精神病患者或者干脆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都已不再能激起我的欲望。可悲的是,这似乎只是我的烦恼,你总是忙碌而充实。没错,简单重复的工作遍地都是。生活是草,你恰恰是羊;生活是烂瓜皮,你就是欢乐的肥猪。上帝会造一些安命的傻瓜来平定婚姻的秩序,这样的人永远生逢其时,真他妈幸运,我就娶到一个。每天早上你按时起床,把早餐准备好,按照军营连队的习惯,周一油条,周二包子,周三蛋糕,周四面条,周五烧饼。分别配以卤蛋、煎蛋以及蛋挞、荷包蛋。中午你会用办公室电话打给我,问“吃了吗”或者“还没吃吗”,晚上我加班,或者回家看书。你则运用所有的智慧跟电视剧的情节周旋,乐此不疲,津津有味,直到每天三集的剧目结束,你起身看看表,说一句“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们的婚姻,只有周六周日的午后时光,我待在你爸妈家的书房时,还能让我感到情绪回还,生机盎然。但山回路转,好景不长。
“全部卖掉咧!”你妈这样对我说。
一墙明媚的新书刺辣着我的眼睛。你和你妈边整理着新书,边满意地笑着,我顿时觉得那是在笑话我。我是个笨蛋,我又上了当了……算了算了,我知道我还不是那个红了眼睛的狂人,我不能无理取闹。我忘了你们是师长之家,这个城里的市长还经常到你们家和你爸喝茶扯淡。我知道,你们家没有谁骗我,不过是生活骗了我。
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油条包子蛋糕和烧饼。鸡蛋是孙悟空,花样百出,变幻无穷。我不怎么倾心于去你父母家里过周末了。你只好单枪匹马在周末讨你的老公开心。后来你放过了鸡蛋。你新学了两招,心型和笑脸型。每个周六周日,我轮番被心型炒菜和笑脸米饭轰炸,心型煎牛排啊,心型土豆泥啊。笑脸米饭一定要用两颗青豆做眼睛,有时候是玉米粒,最赫然的一次,是两个葱圈儿。北方大葱,你切下两小段,摆上去,那对眼睛像个超级近视眼儿,昏吞吞地望着我。
女人们都爱在食物上暴露她们的品位。非常抱歉,虽然你们是情敌,我忍不住又要提丁一禾了。这一点你们确实像是心心相印的好姐妹。她由于与你相识,不可思议地成了我枯燥婚后生活的第一支调节剂。
“今天你来得急,就给你做个萧红的蛋炒饭!”
如果我来得不急,她有所准备,那么我就能吃到维昂的鳗鱼、亚马多的辣味炸鱼、张爱玲的栗子蛋糕。
“你身上是红烧肉的气味。年轻男人身上都有这味儿,老男人就没有。”
丁一禾从来不止做一两个菜。她鄙视道:“就为了填饱肚子来做饭,倒不如出去买个包子。”她一定要做出材料丰富多样、色彩错落有致的五六个来。仿佛没有五六个,就不能构成一桩值得一做的事。
“味道并不重要,要的是这种架势。”
丁一禾从不做小事。吃饱了的丁一禾眼光温柔似猫凶狠如狼。她懒洋洋地舒适地歪在沙发上,示意该是我干活的时候了。
我们满足地躺在床上时,她便开始与我讨论文学。光着屁股讨论文学让我觉得有些下流,可丁一禾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名士风流”。“亨利米勒与阿娜伊斯?宁、兰波与魏尔伦、丁玲与胡也频都这么干过。”她用手掌撑着头,侧卧在我的大腿边,拿腔拿调地说起来,那疙疙瘩瘩枝节蔓生的长句也只有我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才能对付着听。
“听到没有?你怎么认为?《崩溃》真让我震惊,那种无可指摘的真实透出的原始残酷以及同样毋庸置疑的让人屏住呼吸的本色绝美!”
“有那么严重吗?”我咬了口脆甜多汁的苹果,敷衍了一句。
她沙龙女主人的架势一下就坍塌了。嘟嘴爬过我的大腿,也去够了个苹果。丁记者的素质跟那些女作家一样,差不多属于狂热的象征爱好者,深情的意义挖掘工。谁也别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溜掉一个有意味的暗示。她像啃鸡爪一样咀嚼艰生的句子,以为这样能把肤浅的帽子给扔得远远的。我懂她们的心路历程,原先多是上了多愁善感的当,于是痛改前非,于是物极必反,从这个猪大肠钻进另一个猪大肠。
她接着讲什么徐志摩见了哈代,马尔克斯偶遇海明威,林叔华跟伍尔芙的侄子关系暧昧。这时候,我读研时的知识和平日翻书癖的积累就波涛汹涌上来。我对她的回应机智而鄙俗。什么苏联秘密警察酷毙了的生活啦,埃德加?胡佛这个老贼如何雄霸FBI几十年啦。再往下还不就是那些事儿,贝娄喜欢走路时膝盖内侧互相触碰的女人,福楼拜钟情于脏臭的异国情人,而法国老女人们身边的男友却越来越年轻。
“那你呢?爱好什么样的情人?”
“我?我通常说的是一套,想的肯定是另一套,而到真做起来则可能又一套。我对‘我’没什么把握,我不知道我是脑袋、心脏或者阴茎。有时候‘我’只是十二指肠球部的指头尖儿大小的溃疡。疼起来可要了命。”
“更多的时候你就是两片儿嘴皮子。我可没听过你任何斩钉截铁的回答。你没有笃定的魅力!”
这么说我是个聒噪的拨浪鼓。眼看着话题就要变沉重,这是丁一禾的老毛病了。她多少以为自己真是个作家,而不是个追着新闻跑的小记者了。但她的认真劲儿叫我喜欢,可比你的认真有趣儿多了。
“你不觉得我像个文学的圣徒吗?”
“圣徒不吃不喝,还喜欢光着屁股!”我顺手拍了拍圣徒的屁股。
“说正经的!”
“正经的?圣徒是最虚荣的人了。哈哈,我记得和你讨论过,毛姆先生自己炮制的耶稣故事吧!”
“为了拯救全人类而跳了下去——我记得,怎么了?”
“你跟他差不多。”
丁一禾也不生气,有时候我怀疑,她乐意跟我交往的一个很大原因,是我不遗余力地讽刺她、否定她。当然,带着点儿幽默,这个受虐狂。既然好这口,我就加大力度吧。
“我忽然有些相信你了,你对自己身体的慷慨,非常具有圣徒的意味!”丁一禾跟我讲过她的千奇百怪的性经历,别的颠鸾倒凤记不得,就记得她曾钻进民工的工棚去。
“说真的,我喜欢你这个说法,而且并不在意你是不是有些讽刺,哈哈!”
她是真的开心,这倒吓着我了。管她的,这个疯子。我是吃饱喝足,内火已泄,倒不会跟她计较。
“永井荷风的《争风吃醋》里讲,那个艺妓的大腿根长了三颗痣,这代表着她天生是花巷中人,你知道不,我也有一颗,长得更是地方。”我顺着她的手指趴到她的大腿根。密林中一颗圆溜溜的黑痣不偏不倚长在中心。我用手摸了摸,又用鼻尖蹭了蹭。一股欲火又窜了上来。
你不用对我摇头,我料到你会这样,你会深沉地摇摇头,如此无耻的婚外恋你是绝对不信的。没有什么可以真的逃离你的思路。这不可能嘛。这是我这个混蛋自己造谣出来的,我有编故事的毛病,而你绝对比我了解你的好朋友,就像你了解有钱人。你说,这么多钱,成天想不出怎么花呢,被绑架怎么办?飞来飞去的,多不安全啊。因此你重新在脑海里组合了这个婚外恋故事,于是一个幽默轻松的喜剧变成了悲剧。你一定会说,是我这个流氓勾引了丁一禾,而她呢,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要到属于别人的男人那儿寻找点儿安慰。她一定活在忐忑和仇恨中,活在对她朋友,也就是你的愧疚之中。如果我告诉你不是这样,生活不是你想得那么庄严,不一定每个人都稀罕做个好人,你会一副上帝(还是圣母好了)的样子摇摇头。你会教育我,你哪里了解女人,她是口是心非的,她悲伤会告诉谁?自己偷着哭罢了!
真头疼啊,我得再告诉你,这些都是真的。你得相信。这关乎你对我往后的坦白的认定。关乎你对我恶劣的定级。三级,至少,说不定都是A。这太重要了。我琢磨着,让你改变自己的看法是一个让我一度陷入绝望的难题,于是这次我得弄点儿绝的给你。谢天谢地,我还找到了我那时偷偷COPY的丁一禾的日记。先说明,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这家伙写日记要用第三人称,应该是她心里那个当作家的小鬼儿作祟,但我指天发誓,用我九十岁就要上天的奶奶跟你发誓,这是她的原话。
虽然早就清楚,爱情是个没准儿的事,被爱与否完全不能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然而真遇到拒绝,也够你烦的。因此她不怎么去参加以认识人为目的的各种聚会了。这几年读了几本书,她是觉得自己太好了。倒也不是非要别人也觉得她那样好,孤独已经是她一只驯顺的好猫了。
于是她通常选择之前的情人,或是顺手的情人。她不像从前有病一样地喜新厌旧了。倒是怀念起从前的男人,尤其是在身体上已经“相濡以沫”的。特别怀念有几次难忘的蚀骨的夜晚,无休无止的纠缠、精疲力竭的深吻;还有几次接近于龌龊的体验也常常被想起,那些一来二去的恋爱波折倒是酸溜溜,懒得回味了。
如今顺水的情人多是些安定的已婚者,他们因为“后顾无忧”,通常有足够的速度。她并不在意这些老男人的狡猾。在她那儿,他们也算是劳动者。她这样乖巧地跟他们发生关系,之后又平静无息地消失。他们以为她缺心眼儿,或觉得“你真是个疼男人懂男人的人”,她都笑着从心里接受这样的表彰和赞颂。
她最讨厌“不清楚”的老男人。喃喃说着爱呀爱的,吹捧自己的性能力,她还得迎合着赞叹。有的还要陈述一番不能与你结婚不能抛弃糟糠的无奈与悲情……真是有日子没恋爱了吧!老同志,还在享受不能对一个女子负责的羞愧的自恋的虚荣,好像谁都期待着被他收为妻妾。遇到这样的老男人,她也不戳穿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她就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忧伤可怜的小角色。
不纯粹的一切让人气馁。她已经迈不出因为想念而奔出家门的步子了。她有时想,她是可以跟某个男人说,我们在一起生活吧,永远相爱。但他们根本不懂,在经历了声色场后,一个女人再说要与他一起生活永远相爱,这话看起来假得赤裸,然而却有一份感人的落地的诚实。他们还是宁愿相信他们遇见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为好。男人总觉得运气在他们这里,力量也在他们这里。他们坚强勇敢,始终如一,而且总是以为女人总要比男人笨些好。可生活会教育他们,结果都是一塌糊涂、白费心机。
成熟了。渴望的弧线之后紧跟着四方的规劝,谁也无法保证欲望的纯度和长度,更怕世界的琐碎和唐突……
怎么样?以上是丁一禾准作家的日记摘抄,用你的话说,叫做内心独白吧。跟你想的大相径庭吧。我可以想象你看到这日记后的呆傻样。我当时也有些傻眼。我应当是她的顺手情人,还好没想过跟她谈婚论嫁。波德莱尔说过,文艺女性容易导致男人阳痿。以前我还觉得是这家伙危言耸听,这次还真的应验了。自从我偷偷看到她在日记里抽丝剥茧庖丁解牛般地诉说爱情啊,男人啊,我理智上表示认可,但反而失去了性欲。在床上,她明明白白的像一具木乃伊,可我还把她当做活灵生动的女人呢。事实上,她日记中也从未提到我在床上的辛劳,这也多少挫伤了我的虚荣心,让我再趴上她时,总想起身披大红花的劳动模范什么的。
没多久,我们分手了。
我和丁作家的露水情缘,已经让我身体的另一半初露端倪。是的,就像我说的,生活把我分成了两半儿。我是个野心勃勃的聪明人和轻浮浪荡的二流子的混合体。在我勤勉进步的有志青年的背后,那个另一半,一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在有些时候显得更为致命和激进。它更隶属于我的本性、我的血液、我绕不开的基因链儿(娃娃说,是我的星座),随你怎么说,总之像一道命运的意旨。这股浪漫的堕落之风从未停止在我家上空吹拂。对此,你有不同意见是吧?可你只会干脆地说一句:“借口。先天固然重要,人更依赖后天的教育和学习。”你需要首先引用一句俗语警句,接着你再苦口婆心:“你已经在名校毕业,多年接受高等教育。不要为你自己的自甘堕落寻找借口。年轻男人都会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值得原谅。你是可以改过的,就像你在交卷的最后一秒改正了错题,就不妨碍你多得一分!”
显然在模拟你语气时,我加上了蹩脚的比喻。其实这是没法跟你说通的。你这样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人定胜天。
你没有疯狂恶劣的血统,你的血液平静得像隔夜的排骨汤。你的灵魂干爽得像苏菲卫生巾。你永远无法相信,有一种人,比如我的父亲,被一些恶念吸引,那狂躁的血涌上眼球,那呛人的情绪撕咬理智,灼伤他人和自己。你永远无法相信,有一种人,比如我,眼见家族的阴霾渐渐走近,却逃不出将它延续的宿命。你只受你健康的脑袋支配,唯一遗憾的不过是它不够机灵,但对于一个就那么一辈子可活的可悲人类来说,这点遗憾算得了什么呢?
世界是为你准备的。
我出生在富庶的江浙地区,离那位大师鲁迅的家乡不远。很小我就知道,我父亲是家乡最有学问的人。他是那个乡村最有学问的人就意味着,他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为所有的聪明人都会离开乡村,出去闯天闹地。
阻碍他出去的是我美丽的母亲。讲起来像个俗世传说——从前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一个优秀青年爱上了她。她似乎也对他另眼相看(但美人总被别人追求,或许不懂得坚定)。那是一个秋天,“秋风萧瑟,洪波涌起”,青年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兴奋地跑来向美人示爱,美人惆怅无奈地说,她已被父母许配给别人了……按说这应当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有缘无分让人欷歔。但属于我们家族的故事,出现了别样的诡谲。故事飞转直下,我父亲五雷轰顶,却什么也没说,他静静地快步走回家里,绕过在门口洗洋芋的我奶奶,径直走进厨房,拿起用来剁骨头的大砍刀,砍掉了自己的半截小拇指……于是这成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只是笼罩着一点奇怪的恐怖气氛。
我从不敢去问我母亲,她是真爱他,还是完全被父亲那另类的恶力震慑了。我也从没仔细看过父亲的手。只记得小时候每每他伸过手来握住我,那小拇指后的一段空洞总让我联想到黑暗或者地狱,他身体的一部分先于他死去了。我只觉得它牵扯着我身体的哪些部分也跟着疼。故事的最后一句是,父亲放弃了大学,在村里留了下来。
以前在握着你焦黑的手的时候,我隐约会联想到父亲的手指。曾经我以为,那是要娶你为妻的一个暗示。但直到我的黑色星期六——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秀男的时候,当悲痛袭来,烈酒浇心,我那么需要制造身体的剧痛来忘却的时候,我知道我误会了老天的意思,我终于深刻体验到父亲当时的疯狂。
“你爱我吗?”秀男是知道我厌恶这样的问题的,她仍要忍不住来问。你也问过,但对着你,我不知为什么,能从容地信口开河:“爱你呀。”你就含笑睡去了。我却必须用冷酷的沉默来对待她。
“如果不是爱,那我们这样是为了什么呢?”她的小辫儿在刚刚的亲热中松散了,一些头发飞出来,她显得更可怜了。我看不起可怜的人。我认定宁可招人恨,也不能被怜悯。这关乎尊严。
“为了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这句话像一枚弹药,她被它击中了,上身有些抖。
“难道你害怕我会用你的一句‘我爱你’来威胁你吗?”她哆哆嗦嗦地轻声问。
“你看,你自己都认为‘我爱你’连威胁都不能构成,可见你也知道它不那么重要。可你们女人总关心不重要的东西。我说过,我讨厌笨蛋。可你们女人偏偏爱做笨蛋。”
她立即哭了。
我跟往常一样,为了少受这焦人氛围的折磨,穿好衣服,走出大门。空气沉默得就像要爆炸。关上身后的门,我叹了口气,一股寒意从脊背溜了下去。
像丁一禾那样的女人,是连问都不会问这个问题的。她只会有时候带着点鄙夷的神色,恶狠狠地说:“我还真有点喜欢你呢。”或者在深吻的迷醉时刻,用牙咬破我的舌头。这是她和秀男的区别,她是丛林里灵巧的野兔,对于有危险的敌人,先让他疼是关键,一点也不含糊。她舔舔那点血迹,笑盈盈地:“哎呀,不小心咬着你了,小乖乖。”用她自己的话,任何如火的激情都经不起下一秒的思索。她有头脑,自然知道思索,于是爱情带来的一点不爽,她甩甩头就好了。秀男不懂得转念一想。她太普通了,她只靠天性。而她的天性里,又有一种并不值钱的勇往直前的疯狂。
与丁一禾的恋情倒没引起你的注意。分手后,她真如她自己说的,“平静无息地消失”了。我的身边,又剩你一个了。或许由于那躁动的血液,我晚上总爱失眠。就是睡着了,也会莫名就醒了。然后心里空落落的想骂人。骂谁?骂你吗?可你还没到是完美的出气筒的境界。你打着呼噜,心宽体胖。我嫉妒得要死。一个永远不做噩梦的人。一个完全不做梦的人。我点上一支烟,拉开抽屉。是的,完全没有蹑手蹑脚。你吞了口唾沫,翻个身,仍旧呼噜起来。还不信了我!我有意地大声到无所顾忌地把窗户打开。冬天,风哗地扑向窗帘像钻进了一个鬼。你一下坐起来,还嚼了几下唾沫。啊,可憎的美味的梦。可一见到你印上床单蕾丝边儿痕迹的脸(像盖了个废品戳),我又觉得没有兴趣发火了。我装作一无所知,打了个圆圆的呵欠,倒在床上。你迷迷糊糊关了窗,回来竟又先于我睡着了。你像一头栽进窝里熟睡的猪,像被隔水蒸鸡的铁钩钩去了云雾缭绕的大铝锅。
一个总是比你睡得香的人在身边,你能理解那种郁闷吗?
或者是,在我伺候完领导,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你对着空气做撞墙的动作。难道是你发现了我偷情的蛛丝马迹?我做贼心虚,不动声色地观察。你扭头粲然一笑:“你回来了,来,跟我一起扎个马步,做‘撞树’,可以打开小周天!”我立即明白,这是继上周“五禽戏”、“金鸡独立”的又一回合。撞树、抱柱或者贴满脸臭气的面膜。
想必你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工作非常清闲。
想必医学业已进入时尚界,医生已经是当红艺人。你是个追星的无名小卒,我是吸二手烟的无辜受害者。一个名医跳出来说,经络畅通百病不侵,于是你买个牛骨小锤,小和尚念经一般敲打我。我永远是你的实验者。谁让我是你最爱的人呢,我的健康如此让你牵心呢?(每当别人假惺惺问候一下你老公,你会正经肉麻地说,就他让我牵心呢。)谢天谢地,过了一个月,另一个更有魅力的医生跳出来告诫大家说,穴位也不是随便按的,凡事嘛都有好啊坏的两面(这种废话)。多亏现在商人精明,设计小锤的时候另一端做成老头乐,不至于血本无归。
当然,我们也会像一对年轻小夫妻那样儿,挽着手散步,肩靠肩地走。那时候,你在我身边,粗壮得让我想要直接搂着你肩膀叫一声,嘿!哥们儿!
当然了,我不会那么做。更多的时候,我将粗俗的血藏在温文尔雅的皮肤下。我们挽着手,还没拐过单元楼,就碰见了第一个熟人。
“小惠,出来散步啊!”运气真差,是我最讨厌的一个组合,母子。
“嗯,散步对身体最好了。”你开始弯下腰去摸那个孩子的头。
“叫阿姨!”孩子立即叫“阿姨。”
“叫叔叔!”孩子望着我,两秒后,他突然哭起来,并且恶狠狠地坐在地上,那哭声把树上的乌鸦都吓走了。可怜的鸟儿。我没有做什么错事,只是没有跟你一样,对一个小东西恭敬地傻笑,以及谄媚地挤眉弄眼。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眼睛,证实了四目相对那原始的敌意。话说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要再次完成我拒绝完成的两个动作,而且这次是要单腿跪在地上。
我对孩子没有好感。这个世界被孩子的哭闹、老人的教导和热心网友的愤怒吵得不可开交。但我们疼爱小孩,关心老人,我们跟热心网友打招呼——嗨,正义的暴徒们!这个世界被敬畏老人和宠爱孩子的空气毒害着。小孩适合赈灾现场;老人适合颁奖典礼;穿红裤衩的网友们飞来飞去维持正义,对陈词滥调则可以网开一面,眼睁睁看着到处为颤颤悠悠的终身成就奖掉泪……瞧我想到哪儿去了。那孩子哭烦了,拉着他妈妈的手臂要去前面的健身路径玩,于是我被释放了。
“你们快要个孩子喽!早生早恢复咧!”祸不单行,又碰见一个欧巴桑。她竟对着我说,眼光里带着亲昵和责备。
“是想要来着。你看吧,我们俩,一开始是我上班远,早出晚归,周末呢,他又公干加班,就一直没什么机会。这不,最近你看我刚调到计生办,他马上又要调去广州了……”我站在旁边听你的长篇大论,沮丧地想要走上前去,给你一到两个干脆的耳光。那边录音机吱吱啦啦响起了《好日子》,欧巴桑要赶去扭秧歌。你还没来得及把排卵期告诉人家呢。
可是你,原来你也是个谎言家。你这个便秘者,间歇性月经不调患者。呃,你绝对不会说这些。“不来省事儿!”乐观的陈洁惠。名不副实的大屁股。我们可从来没有避过孕,虽然我们的欢爱实在有些……太规律。一个月一次。据说你查阅了权威资料,你对这个规律非常满意呢。
规律横七竖八地安放在你的生活里,我觉得它们碍手碍脚,你要没了它们,就如同天桥没了栏杆,那还了得,保准儿会让行人头晕目眩吓个半死。
按规律,周末我们去你父母家。书柜上的精装书熠熠生辉,每每折射着我对那墙旧书的恩爱与怀念。真是痛心疾首,不堪回首。这天你们家里忙成一片,连你按兵不动的父亲都走动起来了。他在屋里钻来钻去,活像一只大蜘蛛:小脑袋,四肢纤细,圆身子大肚子。你更是变成了曼哈顿女佣,被大蜘蛛呼来喝去,却还欢喜地团团转——因为你们家要来大人物了。
你弟弟——
请等等,大师们告诉我,每出现一个人物,哪怕微不足道,也一定要做到昙花一现,让人难忘。让我想想,陈杰强,一个大蓬头,一个小耳钉,一个被娇惯的小混混儿,自恋狂,自私鬼,个性十足的八○后(比我稍后)。最鄙视对他好的人,第一名,他妈;第二名,他姐。
最初的厌恶倒没这么深刻复杂(平心而论,他总算是个帅小伙儿),之所以我厌恶,是因为他一出现,就得罪了我最宠爱的味觉。自从他的海外归家,一向以我为主的饭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老兄在澳洲吃够了海鲜,又自命取来了西天的健康经,回到家来就宣布,他亲爱的父母准备了一周,盘旋在厨房做了一天的这一大桌食物,简直原始得不堪入目,祖国的愚昧和落后让他汗颜。让他呕吐的食物排名很快出来了:第一名,红烧肉;第二名,脆皮大肠头;第三名,各类海鲜。他维他命啊氨基酸啊转基因啊高血糖高血脂冠心病啊痛风中风说得风生水起,父母姐姐谄媚迎合,料想这一刻他真有点学成归来的派头呢。可你们都忘记了他的专业可是Economics。
我闹不清原因(或者像作家们那样一并囫囵推给人性的弱点),比起你们家的女人们和那个老家伙,陈杰强反倒是待我不错。饭后在我就要踏进书房剔牙的当儿,他总是凑过来,一条腿很不老实地抖着(让人烦)。他喜欢用一种公允客观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跟我讨论你的家人们。
“一场无聊的婚姻。”他对他父母的评价。
“说实在的,陈洁惠也太土了,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陈洁惠正在拼命地拖地,不忘深情地望向这边。拜托,我知道,你的目光是给他的,你亲爱的弟弟。你如此修养深厚的人,是不会当众投出爱情的目光的,我清楚,你放心。你早在上大学时就省吃俭用下一万多元邮寄给正在英国糟蹋钱的陈杰强。我不会挑战天伦血脉血浓于水,你一定要放心。
我诡谲一笑,扬着眉毛回答陈杰强,“她有你不清楚的魅力!”
我故意让他似有若无地误会,觉得我指的是一些情色的东西。他非常满意而兴奋,一直酷着的脸都笑开了。这种臭小子,他发现你能随意用他的方式跟他交流,就立即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生活中,代沟是他们唯一发现的趣事儿,可以用来装扮成一个叛逆者。可是在我这儿,别忘了,我也是一个八○后。
你别着急,别以为我太啰唆。说这些,我无意冒犯你们全家,虽然事实上在我心灵的电子秤上,他们都不怎么理想。包括那只肥猫,一只四脚朝天躺着睡觉的猫。优越的生活不仅免疫自卑,连必要的防卫也免掉了。多少次我都想一脚踩在它的肥肚皮上,让它多少对人类长点儿见识。把令弟抬出来这样滴里嘟噜说个没完,主要为了引出第二个重要人物的出场。对嘛,要注重技巧,要尊重你这样的普通读者。
看认真了,你的第二个敌人就要出现了。
lucy吉,长得像个娃娃,你们全家都叫她吉娃娃。你一定还记得,那天陈杰强把她带回家时他的那个罕见的羞涩劲儿!可见你飞扬跋扈的弟弟在外头的熊样儿。你一定也想得起,吃过饭(清炒苦瓜、西芹百合、清蒸鲈鱼、豆腐羹)后,陈杰强非要拉上我一道出去溜达。这小子,他拿不住那娃娃,想让我帮帮他。你先别在心里骂我“禽兽不如”的话。天地良心,看我跟你弟弟的味觉差异,你就能想到,那娃娃根本不是我要的类型。你再琢磨着,我简直是处心积虑对你恨之入骨,要羞辱你家,睡你朋友,上你家男人上过的女人……
其实呢,这又不是香港电视剧——冤枉啊,纯属巧合!
陈杰强的想法很简单,帮帮他,无非是找个埋单的人,而这人又不会那么神经质地在意他的行踪。一开始他们聊些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大概是“弄得跟真的似的”的网络游戏以及漫画。等在一个酒吧坐定后,lucy吉向我投来她招牌的娃娃笑——一种充满挑逗的天真烂漫。
“叔叔,你是什么星座?”
陈杰强立即帮她向我解释。原来这是新近的时尚,管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都戏称为叔叔,词源是泛滥的韩国电视剧。我知道这玩意儿,谁叫我家里有个陈洁惠呢。剧中有疑似痴呆症患者的缓慢语速和一些杂耍似的滑稽。不过后来,这个称谓成了lucy吉和我床上的催化剂。
“叔叔,再用力一点!”
“还要嘛,叔叔!”
“就要到了,叔叔,叔叔,叔叔……”
娃娃跟陈杰强是澳洲同学,家在广州,这次是经他一再邀请专程来玩的。
“叔叔就要调去广州了?记得要请我吃饭哟!”
请吃饭没问题。当然,还有其他更带劲儿的。没错,她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她一边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一边是我的一个小情人。她认为这并不矛盾,我也就不那么在意。
娃娃经常像个猴儿一样缠在我身后,而我还需要加班写领导的讲话稿。可我们明明刚做了一次,还不到二十分钟,我射得稀里哗啦的。
娃娃的身体很美,鱼脊般的骨架,像一款窄小轻薄的小手机。她娇小玲珑却一应俱全,像《鹅掌女王烤肉店》里的小气精,像一颗红彤彤的海南圣女果,像巴尔蒂斯画中的微熟少女。她们看似穿戴整齐,却仿佛不经意间露着最撩人的部位。那种自然而然的淫荡甚至都不需要一副迷离的表情。对比她对爱不爱的无所谓态度,让我更体会到了她在床上的责任心。
“你到了吗?”她眯缝着眼睛,在喘息中问我。
“你呢?”
“你到先!”她命令道。
相处一个月后,我觉察了一些秘密。在我情不自禁时,我偶然发现,娃娃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我的脸。她戴着一种灰色的隐形眼镜,更让那眼睛大成了惊恐。再过一段时间,我又能发觉,她虽然懂得呼吸急促、呻吟加速,并会让那小脸蛋儿带着些幸福的扭曲和痛苦……但她大概或许并不是真的到了高潮。
装得还挺真切。
她太小了,还不真的需要感官的快乐。她享受的,不过是眼见一个男人那一刻赤裸裸的丑恶嘴脸,眼见一个男人因为她的身体而变得真实。这娃娃要的是征服感,是扬扬得意地享受施惠者的虚荣。难怪她那样勤快,总在上面,像个英武的女骑手。丁一禾就是个懒鬼,大字型摆在床上:“来迷奸我吧!”
于是我得改变策略。我不能这样拼了老命满足这小家伙儿的游戏——习惯生活在游戏中的新一代。我想起了她整天唧唧喳喳谈论的星座。那天她一直吵,我则想赶快睡觉。于是我很正经地说:“让我们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研究吧,结合我俩的智慧!”
“是什么?”瞧这孩子,立即凑过来,撅着她圆翘的小屁股。我指着床前的书架(这个要跟你说清楚,99.9%的书都是我自己买的,有那么几十本是你们家卖旧书时我抢下的,一提到它们我就心痛),“你给我查查这些作家都是什么星座嘛!”
啊,这个无所事事的小天使。
果然她的性欲减退了许多。我给了她另一个游戏。我有时间完成我的工作或者睡个大头觉。娃娃穿着三角裤,光着上身在书架前忙开了。她偶尔颠颠儿地跑来,要我检验一下她的研究成果。
“问我点儿什么吧,叔叔,我查好半天了。”
“萨特什么星座?”
笔杆上缠着粉红绒毛,顶端还用弹簧支着一个金发娃娃的圆珠笔夹在她手上。她从同样粉色绒毛的笔记本上翻找着。
“法国人,萨特?双子座。”
“双子座是怎么回事儿?”
“聪明、花心、变化多端、行踪诡异。”
“作家们个个花心。那么,还有谁是双子座?”
“托马斯?哈代、尤瑟纳尔……”望着她玻璃似的脸,我脑子里冒出一点火花。哈代和尤瑟纳尔都有修改自己年表的恶习。躲躲闪闪,让自己的行踪扑朔迷离。我都对娃娃刮目相看了。还真有点意思。
“有跟你一个星座的吗?”
“有呀,多得数不清,我简直都觉得自己应当做个作家了。不过好像都不太有名呢。波-德-莱-尔、赫-拉-巴-尔,还有斯-特-林-堡……都四个字,有一个我倒认识,希特勒!”
我看了她一眼,一阵哆嗦。不过很快,这研究就取得了阶段性成果。至少对娃娃这样的小姑娘,我又多了一招哄骗的武艺。
巴尔扎克是金牛座,这是个爱攒钱、极抠门的星座,怪不得他写得出守财奴;狮子座喜爱生活里大起大落的戏剧性,最适合波澜起伏的通俗故事,大仲马就是佼佼者;因为摩羯座是要“大器晚成”的,所以亨利?米勒虽比海明威还年长,就只能错过“迷惘的一代”,而在“垮掉的一代”到来时,才一鸣惊人,享尽荣誉;白羊座们看起来都凶巴巴的,他们的肖像头发都竖着;巨蟹座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螃蟹总要横着走嘛,这样可以营造出一片奇异的世界来,比如疯子卡内蒂和通灵者黑塞;伍尔夫欣赏毛姆,因为他们都是水瓶座;张爱玲和鲁迅刻薄地相似,说风凉话那可是天秤座的特长了;处女座的作家很少,兢兢业业,精雕细琢,要求完美,也只能孕育出一个完美的托尔斯泰。四月二十一日是个特别的日子,白羊与金牛的交界,这一天繁星璀璨,天象奇妙,莎士比亚、纳博科夫、胡安?鲁尔福以及我,悄然诞生了。
“这么说你还是属于金牛?那你是感官动物了,小贝就是金牛啊。”
“呃,感官,可以感官一下啦,你这个小巫婆!”我把她抱进怀里去,奖励她为了星座学,这些天都废寝忘食了……
无耻之徒——我约摸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快要从心里吼出这样一句了。你就要能接受我这个自封的称号了。
娃娃偶尔也会去你们家安抚一下陈杰强。
但每次去你们家时,她总选择跟我一道走。“跟叔叔一起,路上还有个照应。”这一天,你和你父母自然又忙上半天,呈上饭菜,大家吃吃喝喝,酒足饭饱后,陈杰强去帮娃娃买漫画玩偶(一定是她指使的),娃娃就跑到我要待的书房来。她是策划游戏的高手,这一次策划的兴奋点是“惊险”。在书架的一角,我们躺在实木地板上——我发誓我像是被她强奸一样,她一笑一拉我,我就软软躺下了,她就骑在了我身上。我知道你就在隔壁间,不过你一定睡得特别香——干了一上午的女佣嘛。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我一惊,立即偃旗息鼓。
娃娃也白了脸扭过头。
原来是那只猫。它扭着屁股走进来,起先还扮演着她T台美人的架势,走近后,发出几声很淫荡的呜呜叫,并对着我们撒了一泡尿。
那一天,你午觉醒来说:“哎呀,猫发春了,要做手术。”可你一定想不到,撩拨它的春风是从哪儿吹来的吧。
“公猫五十,母猫一百。”你气喘吁吁地提着术后的肥猫回来乐呵呵地宣布道。
事情就这样。
可惜娃娃不久后就嫁到美国了。这个你是知道的,陈杰强的失恋气氛感染了你们全家,餐桌上更是不堪入目了。我也有些失落。一个充满动感的好孩子,愿意在上面摇动身体,挥汗如雨,甜甜地呼唤叔叔,好像她真的只想要一支棒棒糖……你夹给我一团空心菜,我跟随你们沮丧地咀嚼着,一抹绿叶伸在嘴角,像我家门后泥坑里无奈的老水牛。
怎么样?这些欢乐时光听起来还不错吧。
就如你看到的,白纸黑字,你的老公,是个女人缘极佳的男人。娃娃早在研究“星座—文学”之前,就研究过另一个课题,“鼻子—阴茎”。她证实,我就是长了个好鼻子,一个大个儿又挺拔的好鼻子。大鼻子情圣,听说过吧,不是虚言。这么说来,我那顶着失败者高帽的哥哥,最后也能娶回全村最漂亮的媳妇,答案说不定也在这里。他娶得顺水推舟,只是娶回来才知道,她好吃懒做,只知道倚在门边嗑瓜子儿。倒也不像一般女人那样爱说是非,疑心也是因为懒得说。
我哥的疯狂比较直观且较有规律,他一年会发两到三次臆症,无非是跳到饭桌上或者奔到院子里打滚儿。他的失败也同样直观且规律。我被派去复兴家族的文化之路时,我哥在家族财富复兴之路上,几经波折,最后……你也猜到了,一败涂地。如今村上各户都有了喜洋洋的小楼和牛哄哄的小车。我们家却以坚毅的品质恪守着清贫。这一点我似乎并不觉得惊异,这恰恰证明了血液的顽强——老天干吗要眷顾一群疯子呢。
我跟他没有什么叫人抹泪的温情,不过是他的失败感透过血液渗进我体内罢了。我可不如陈杰强走运,摊上一个你那样的好姐姐。我无论如何就是个戴着银项圈拿着土叉(失败的叉)的月光下的闰土,我的一只脚永远踩在蚂蟥出没的烂泥地里。
不说了,老家里的事儿,简直枯燥无味。
陈洁惠,你也枯燥无味。
陈洁惠,洁陈惠,惠陈洁,陈惠洁……咦,陈惠洁听起来好多了,可你偏偏叫个“陈洁惠”。
一个莫名其妙的急转弯事故,一次贤惠的大淋浴,一床陈旧干净的棉被,一个躺在我东边的耳朵。怎么?你会说,你这个变态的絮叨鬼!也是,不用跟你探讨什么坏血智血,也不用跟你玩拼字游戏,让我们回到无边的现实主义吧。
你一定能回忆起这个十一长假。我从广州回来,你拖沓着鞋开门,康馨雪山包的碎屑粘在嘴角,我立即说:“要不,我们离婚吧。”
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借口。因为我的勇气不足,需要借助一些火车的晕倦以及爬上这五楼心跳的怦怦声。还好,我把这句我承诺过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讨厌承诺,这种预先出卖自己未来自由的勾当。这属于自以为是的人,他们对自己和生活充满把握和自信。承诺属于大人物,不适合我。而我只是……没错,你一定能脱口而出了:“无耻之徒”。但我害怕秀男的眼光。不知怎的,她的眼光恰恰能击中我的那点儿拿不出手的良心。或者,想来想去,就这么含糊地答应再含糊地说出来,能最省劲儿地把事情对付过去。好让我心安理得地跟秀男说,我没有辜负她,我为我们的感情做过努力。纪德说,最美的动机后面也每每隐匿着一个机巧的魔鬼。
我心里也藏着一个小鬼儿。
或者我就是魔鬼吧。
以我对你的熟知度,我知道你不会把“离婚”那话当真,绝对不会让自己当真。这恰恰可以掩护我也并不准备那么当真。
要是丁一禾,她一定会不屑地说,一个聪明人知道减少损失,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警觉,不能让他的一生被某一个欲望牵着鼻子走。可我何尝不知呢?然而在见到秀男的第一面,我就隐约感到属于我家上空那浪漫的堕落之风,远隔千山万里,轻轻与我拂面了。
我知道危险将降临,我也没有故作镇定。
“我可是已婚老男人,你们找我身边的靓仔喽!”这样不打自招的话,在酒吧间非常罕见。我太早嗅到危险的气味了。身边的人都去舞池了,秀男没去。她也没望着我,后来我知道,她说,她跟我一样,能感觉到那种危险。那烫人的诱惑和行将破碎的幻影。
但人常常需要挣扎,怀有侥幸,并想要考验自己的抵御力。况且,我们是无所畏惧的八○后。于是我们还是相对一笑。一旦抵抗失败,那不过证实了默契。头顶五彩幻灯的光团爬到她脸上,再攀到我身上。我觉得耳后一阵幽凉,那枚顽强的种子开始蠢蠢欲动。我背着我自己决定,让这一切发生吧。
这不过是一场新的爱情游戏。而爱情,是我早就熟悉的宿敌了,这个不高贵却异常妖媚的小玩意儿!对于它,我有阅历、有经验。我只舔尝美味,不吞咽苦果。我会在泥足深陷前抽身离开。这有什么呢,你看看我往日风流韵事的成绩单!这没什么,只是一定记住一点就行了:当你得到爱情时,你要时刻跳起身来,俯瞰它,嘲弄它,鄙视它甚至羞辱它。
因此就是在和秀男最最不舍而缠绵的那一周,我在疲惫和甘甜中就要沉入谷底时,总还有一抹意识里,住着另一个我。那个我飘到半空,低头望着搂在一处的我和秀男,摇摇头。我仍旧不能相信,这真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爱情。这不能当真。
但你完全不拿这话当真,却当真激怒了我。还是你的自信。无知和麻木是节能冰箱,冰冻着你的自信。陈洁惠不会让自己做个不幸福的人。而陈洁惠坚定地认为,一个离婚的女人是不幸福的。你或许有一丝惊慌,毕竟这玩笑的措辞太大胆直接,内容又是极其庄严的。“婚姻是个严肃的事儿,不是儿戏。”情感专家说。你点点头,深表同意。你接过我的包,挂好。你说:“去洗个澡,天可热死人了。”
一些教授御夫术的书会将你这样的做法列为五颗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旧对他好,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意识到你的重要。温柔而谦恭……”你是这样聪明的女人?完全不是。你是真的甩甩头,像甩掉总黏在眼皮上的那根不识趣的头发。你跟自己说,他胡说八道。他就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家伙,为了表现他的幽默。
我猜对了吧?你就是这么想的。就“表现他的幽默”一事你曾经仔细地跟我谈过。你还试图用低幼教师的那种循序渐进、诱敌深入的伎俩。
“你知道林语堂怎么定义幽默的吗?”你捧着一本心灵鸡汤,我抽着烟看足球。
“是这么说的……”我往烟灰缸里倒了些凉水,烟头嗞嗞地灭了,那嗞嗞声很合我意。
你很有耐心,我是个任性的骄傲的孩子,说不定我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不好意思表达对老师的谢意罢了。于是你给我倒了杯水,说:“幽默是要有个限度的。你那个样子说话达不到幽默的效果,我知道你的本意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
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哦,我竟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愿望。
我微笑。
“其实很简单嘛,以后我把他们发给我的短信段子转发你,幽默又好玩儿。可你的幽默过了。过犹不及。过了就是讽刺,就成贬义词了。对我无所谓,可在你们区机关,你是副科长,乱幽默你会得罪人的,会让人难堪的。哎,你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幽默,我跟在后面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了!”
好样的,陈洁惠,你想剥夺我生活重要的乐趣。在大楼里屏气凝神,在这大院(我们住的是你分到的房子,感谢你,感谢你父亲)里,我还不能溜溜嘴儿了?我挠挠耳后。你的幽默观让我烦躁耳鸣。然而你,你的教导仍在推广和继续:“最伟大的人常常更谦虚”,“半瓶子醋的人才晃荡”。
幽默,你比我更幽默。挂在你嘴上的俗语格言,真是你解渴的矿泉水啊,源源不断,便宜可口,说出来让我在想哭时可以笑起来,想笑时可以哭起来。
而现在,你认为,我根本没有改变“幽默一把”的嗜好,竟把玩笑开到自己结发妻子身上了,开到离婚头上了。你咬牙切齿地想着。而我泡在浴缸里,仰望着天花板。我在云蒸雾罩里考量我的诚实。让你见笑了。我还有不心安理得的时候呢!是的,我活该,就像我此刻的发痒的痛。我知道,那都是秀男痛过的痛。我看着热气腾腾的水,看到秀男枕在我手臂上,我的右手握着她半只乳房。水都凉了。
这么久不出来,你更心慌了。但我听到你在哼着歌,只是哼得过快让我听不清。你走来走去,把我提回的箱子里的物品收拾妥当。我还没出来,你终于走近浴室,凸纹玻璃上一团阴影扩大开来。你仍旧有些胆怯,那浮在玻璃上的阴影又缩回去,消失了。
“我爸让我们明天过去,还商量着这几天去哪儿玩玩呢。你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我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好好去哪……”
怒火像电子打火灶一样轰地点燃了。这一次不仅仅为了秀男,也不为那什么爱情了。对你的自信,我厌恶透了,还有你那种视而不见的本事。凭什么一个人仅仅因为笨拙就能随心所欲。
我站起身,冲出了门:“说真的,我们还是离婚吧!”
先于语言吓到你的,是我的裸体。我把广州放纵的习惯带到这里了,我把我乡村野夫的血液呈现在这个干爽文明的地方了。
你嫌恶地低了头。你原本又要教育我讲文明重礼貌的,只是你忽然又听到离婚这两个字,你抬头看我。我的裸体一定让你觉得很陌生,那么,就请它去象征你当时的心情吧。
其实我对修养好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恶感。他们一出现,我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人模狗样”四个字。觉得他们要么装,要么蠢。你自然蠢的成分多些,也未必不装。在我耍无赖的时候,你有多好的耐心啊,好家教的淑女,你很优雅地关上卧室门,还故意用无声的眼泪宣泄郁闷,谁不知道你在哭呢?你一定是一边哭,一边张着耳朵,你在等我熄掉烟,叹口气,乖乖走过去,打开门。你倒不至于要听我说什么好话,我只要有温暖的眼神或是关切地皱着眉,其实就算是个无赖的笑脸,你也会很满意。于是就决定原谅我,继续做懂事乖巧的淑女,撅撅嘴就起身,扯扯裙子就走出来了。可这次你错了,你连最无耻的笑脸都没等到。你听到电视啪地开了,热闹的足球赛,解说员的声音像个愣头的八哥,你抽泣起来,你在想,你嫁了个什么东西!而我早在一开电视就将声音开到足够大,足够淹没你一起一伏的抽泣。没用的,我知道你的肩膀都在颤抖,撕卫生纸的声音也很大——慢着,你还有一招,你要出来了!果不其然,你镇定地推开门,你数着步子,你要求自己要不露声色(可为什么呢?)或者是在表现你完美的隐忍吧(可为什么要出来),你红着眼睛,大概鼻子也是红的吧(哭的时候总擦眼睛,哭后眼皮会肿,鼻涕塞满鼻孔,加重鼻炎,一片邋遢),你轻快地走过我身边,我已经机灵地在你还差一秒到来时就缩回了搭在茶几上的脚,我们真是默契的一对儿,你没忍住瞪了我一眼,你的“平静地出来拿卫生纸却被我发现你正哭得伤心”的演出土崩瓦解。我侧了侧头继续看球赛,你是个敬业的演员,演砸了还会将戏演完,这就是你,平庸乏味,这就是你的婚姻,你的你和我的婚姻。你走过去,将一筒十二粒装(还剩十粒)的卫生纸袋打开,掏出一卷,迅速走回卧室。演出结束,没有人鼓掌。
一早我就听见,你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不舒服,对,坐火车着凉了,嗯,就不过去了。”
上班时,我尽量把工作往前赶。六点一到,大家下班回家,我跑去食堂打上两份饭菜。看看时间,六点十分。回到办公室,集中精力再赶点儿活儿。六点四十,提着饭盒跑回我的临时干部房。一开门,秀男已经在那儿了。她下班后从她任职的公司骑车过来,刚好四十分钟。
我们倒向床。
我完全不能在家中工作了。饭盒在微波炉里转上几圈,也拿到床上来吃。我们不穿衣服,几乎完全腻在床上。有说不完的屁话。
“就这样躺着,可不能再做了。”
“不做了,做不动了。”
却还是会激动,还会再做。深夜两三点,极度的困倦似乎将身体制服了,而这刻要是不能握着那半只乳房睡去,谁又强睁开眼,亲亲谁的肩膀、脖子或是头发,那又睡不成了。
闹钟一定再定。爬起来去上班。做不完的工作等着我们。
我们这样持续了十天。
我无意吹捧自己的旺盛和精力,也不想煽情——那么那么爱。我知道这是我们这个年代的色彩和八○后无数人都有的理想与无数人都无缘实现的美梦。很抱歉,陈洁惠,你没有这样的理想和美梦,估计你以后到老也不会再有了——两个人互相吸引,彼此渴望,不可分割。许多年后,大家总想起它,然后感叹,我不后悔!
许多年后,我一定也记得这段时光,我还会为这跟喝酒的朋友们(如果有这样的朋友的话)干上一杯,鼓足勇气,很贱地吼上一句,我不后悔!惹得他们拳脚相加,这老不正经!
但如此十天后。办公室桌上的文件在我眼前晃晃悠悠不能落定时,我就后悔了。另一个意志坚定的我——把对别人的轻蔑的恐惧转变成奋发图强的我——拍拍手,站了起来了。
我还是按时间回去了,提着饭盒。秀男也早就到了。或许是我多心,那一天,是纯粹的疲惫还是那危险的预感,空气里总有一股昏沉沉的忧伤基调。我们做爱很投入,而那强烈的喷射,又把精力剥去了一层,我一阵眩晕,不知怎么的,涌出点儿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