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德纳戈尔,李焰明 日期:2014-08-24 11:19:35
弗朗索瓦兹·尚德纳戈尔的又一家庭伦理力作,《深夜旅行的女人》!
《深夜旅行的女人》讲述:母亲患绝症六年,行将离世,形容丑陋,言语尖刻,往昔的优雅美丽消失殆尽。出于对母亲的爱,四个女儿克服种种困难轮流守护在病床前。然而女儿们毕竟都已人到中年,生活的箱底积攒下了种种纠结和不如意。母亲,这个躺在病床上的陌生的老太婆,牵扯起了姐妹四人对于往昔的种种记忆。
撕开生活的表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种种或许不堪入目,但是并不显得狰狞。因为生活让太多的东西混合在了一起。优雅能干的老太太,可能与人私通生下了小女儿的仙女妈妈。父亲一再说:你们不知道你们的妈妈年轻时有多美。但这不妨碍他有个隐藏了五十年的情妇。
母亲一点点死去的过程浸泡在各人的回忆里,但绝不是简单的串故事的绳子,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沉重的大石头,是直接被拉近到我们眼前的可憎的东西。
最终,并不是每一个谜团都得到了答案,比如莉萨的身世,比如风雨交加中,卡蒂娅和莉萨的小船是否安全逃离了洪水。
优美而压抑,真实,又带着几分虚幻,仿佛将醒未醒的辰光。 去世前好几个月她就闭上了眼睛。前天,她被送进路易一巴斯德医院接受姑息治疗,全体医务人员看见她这副样子都惊讶不已:“夫人,请您睁开眼睛!她为什么这样?”我们无从知晓。是精力耗竭?好像不是,因为重病患者往往就是用眼神与人交流的。
父亲第一次询问就遭到她的痛骂。他扶她去卫生间。那时,已经需要两个人才能把她从医疗床送到特制的便座上:一个人在前面倒着走,肩膀支撑着病人的胳膊,另一个人在后面托住她的身体。母亲已直不起身子了。严格说来是这么回事。我们把她扶下床,她便四肢僵硬,弓着腰站在那儿。她的背和腿与地板形成一个锐角三角形。在我们的轻轻推动下,她缓缓张开锐角。一天,父亲扶着她在走廊里倒退着走,走廊很狭窄,我妹妹索尼娅从后面轻轻推她,她被母亲挡着什么也看不见,三个人套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走着。疲惫不堪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我的上帝!奥尔嘉,你行行好,睁开眼睛吧!看着我!”她立即低声吼道:“我看够了你那副样子!”
难道她“看够了”我们所有人?甚至她的女儿?因为她也对我们说:“都给我走开!”
她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呢?是因为我们延缓了她的死期?还是因为我们无法延长她的寿命?我们太无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和医生、护士一样无能……
我的小妹妹莉萨始终很乐观,对此她有独到的见解。她认为母亲找到了用微薄之力控制世界的方法,只需“我睁眼”或者“我不睁眼”。她扇动一下睫毛便可以惩罚你或者奖励你。她总是变幻莫测,让你揣度她的心思,哀求她。虽然她只掌控着一个很小的王国——一张眼皮,却还要发号施令。
莉萨说得对,即便不说一句话,不用眼睛看,她也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她用五个符号——耸肩、扬眉、叹气、皱眉、咂舌——便可回答我们的所有问题,还能发牢骚,训斥我们呢。
最近几个月,每天早上,我们去向她道早安的时候,她总是耸耸肩。我们用托盘给她端去早餐,如果我们自找没趣征求她的意见——“你那半个羊角面包是抹蜂蜜还是果酱?”——她便耸耸肩,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我们能够想象得到,她眼皮紧闭眼睛却朝着天……为了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东西,我们不得不扶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我们动作笨拙,她就使劲咂舌。按程序,早饭后是服药时间,这是每天最艰难的一件事。“妈,张开嘴。妈,这是你的吗啡,你的美施康定。就是那种浅褐色的药片。请你张开嘴……”嘴紧闭着,母亲疑惑地扬了扬眉,然后皱起眉头,现在,她什么时间吃什么药都由女儿们决定,而她对她们的能力深表怀疑。“妈,你今早还没吃药呢,浅褐色的和粉红色的都没吃。按处方上的规定,十点钟我得喂你吃这些药。现在是十点钟,该吃了。你想看处方吗?”叹息,耸肩。一天,似乎是含沙射影,她说,我太粗心会把她毒死,于是我解释,为自己辩护,还劝导她,最后我哀求她说:“求你了,妈,相信我吧,你今天早上到现在确实没吃任何药。一片都没吃。我说的是真的!我不会弄错的,妈……我向你发誓!”她立即制止了我:“不许发誓,卡蒂娅!”
她语气严厉,跟小学老师训斥一个撒谎的小女孩没两样:“竟然还敢发誓!”她只说出三个词就让我重新穿上褶裙和白短袜回到了少女时代。我默默地走出房间,眼里噙满泪水,我知道孩子不应该同父母顶嘴。说一个词都是多余的,都会被视为无法无天,大逆不道,最终得到这样的警告:“回你的房间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去年夏天,因为实在厌倦了这些没完没了的面对面的交锋,我便请小儿子拉斐尔接替我的工作,给她喂药。母亲对这个小助手不屑一顾,他也不把她的疑神疑鬼当回事。儿子制作了一张大表,一行行清楚地写着每种药的服用时间以及处方规定的剂量,每次喂完药他都要求病人在表上签字。很久以前母亲就不再签名了,因为她虚弱得连纸都按不住。不过,在外孙的引导下,她还是努力在他指定的位置打了个叉。而且,因为女儿们都不在场,好像她甚至还抬起了半只眼皮……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莉萨坚持道。“她肯定能睁开眼睛!她还不至于‘病’到这种程度!她只是不想睁眼罢了……不是因为光线刺眼,根本没那回事!也不是不想见我们。她不愿睁眼,不过是想向我们证明她还能为所欲为!卡蒂娅,你明白了吗?她要向我们证明,尽管她已病人膏肓,实际上还是她说了算……”
我不知道。莉萨把妈妈理想化了,以为她身体很好,意志坚强。薇拉也这么想。其实,闭上眼睛之前,母亲在屋里的时候就已经关着百叶窗了。还拉上双层窗帘。大白天。每次从巴黎来,我都想打开窗户,让屋子见见阳光,透透空气。她总是反对,声音很细却很有分量:“我喜欢这样。”后来,为了省力,她只说:“随它吧。”是请求?不。是蛮横的命令。
她被活埋了,被她自己埋进了坟墓;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应该说她是在“死亡过道”里开始了她的第六年的病中生活;而且,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没有获救的希望。她只能等死,如此而已。耐心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她是偶然走进——或者可以说是误入——绝症患者的地盘的。起先只是隐隐作痛,持续了一年半,没有诊断出什么病。“你们的母亲神经太过敏感,”利摩日诊所的放射科医生对我们说,“她没有任何毛病,只是身心失调。”给她看病的普通科医生也说:“你们比我更了解你们的母亲——一个容易激动的女人。她会‘自我暗示’。她要是信教,身上肯定留有圣伤痕。”接着,突然进入备战状态,鉴定,复核鉴定;维勒瑞弗的诊断结果下来,是肝癌。一年强化治疗:手术,切除,化疗。预后谨慎。“当然,”维勒瑞弗的外科医生说,“要不是利摩日诊所耽误了一年半,我们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束手无策!”接着,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母亲决定停止祛病治疗。她不想毁灭自己的身体,于是选择非药物治疗,自我姑息治疗,在家治疗:镇痛药,维生素疗法,消炎药,补充蛋白质,安眠药,植物煎药,顺势疗法,按摩,吗啡。大量吗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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