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目漱石,吴树文 日期:2014-08-24 11:26:15
《门》既是爱情三部曲的悲剧终结,也是作者晚期一系列作品的序曲。《门》的男主人公野中宗助和朋友妻阿米相爱结合,招致社会唾弃。他们隐居在不见阳光的房子里,一方面品尝着真诚相契的甜蜜,一方面体味着负疚于人的苦涩,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而不能自拔。这是一部自由真挚的爱情不为社会所容的人性悲剧,也是知识分子追求个人幸福又无法摆脱道德规范羁绊的心灵写照。《门》是夏目漱石反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作者以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创作了一个感伤的世界。
作者简介:
夏目漱石(1867—1916),原名夏目金之助。日本近代文学家、英国文学研究家。东京大学毕业。1900年留学英国,回国后任东京大学讲师,因创作《我是猫》(1905)而蜚声文坛。1907年进入朝日新闻社做专职作家,发表过《虞美人草》、《三四郎》、《从此以后》、《门》、《行人》宗助先前就把坐垫搬到廊庑上,逍遥自在地在向阳处盘腿坐了一会儿,又把手里的杂志丢开,横身躺了下来。天气好极了,真可谓秋高气爽。街上很宁静,所以行人从路上走过时的木屐响声清晰可闻。宗助曲肱为枕,视线掠过屋檐向上空仰望,碧空如洗。相比之下,自己身下的这块廊庑显得多么局促,而晴空是何其广阔。偶尔碰上个星期天,能够如此尽情眺望晴空,宗助觉得别有一番情趣。他颦着眉头朝金光闪闪的太阳光瞅了一会儿,却感到很耀眼,于是把脸朝着拉门的方向翻了一个身。宗助的妻子正在拉门的里边干针黹活儿。
“嗳,天气好极了。”宗助搭讪道。
“唔。”妻子没有多搭话。
看来宗助也不是想要说些什么,所以默然处之了。
过了一会儿,妻子先开口说道:“你就去散散步吧。”
这时宗助只含糊其词地“唔”了一下。
两三分钟之后,妻子把脸朝拉门上的玻璃望望,只见睡在廊庑上的丈夫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缩着双膝,身子曲得像一只大虾,而且交叉着两臂,把黑黑的脑袋埋在臂间,根本望不到他的脸。
“我说,你在这种地方睡觉是要感冒的哪。”妻子提醒丈夫注意。她的语调带有东京腔、又不像东京腔,是一种现时代女学生通用的调子。
宗助的大眼睛在两条胳膊肘之间不住地眨巴,小声地答道:“我没睡,放心好了。”
接下来又是静默。屋外响过两三次胶轮车通过的铃声后,可以听到远处的鸡啼声了。宗助贪婪地品味着阳光自然浸入新做布衣背部而透人衬衣里的暖意,同时,似听非听地注意着门外的声响。这时,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唤问拉门里边的妻子。
“阿米,近来的近字该怎么写呀?”宗助问。
妻子闻声后,没有怎么发愣,也没有发出少妇特有的尖娇的笑声。
“不是近江的近嘛?”她答道。
“这近江的近字,我也写不出来。”
妻子把关住的拉门拉开半扇,一把长长的尺伸到起居室外,用尺的一端在廊庑上描了个近字给他看。
“是这样写的吧。”她没再说别的,把尺端停在描字的地方,入神地朝清澈的晴空眺望了一会儿。
宗助没朝妻子望,说道:“真是这么写?”他不像在说着玩,也就没现出什么好笑的样子。妻子呢,似乎对近字的事毫无兴趣。
“这天气真是好极了哪。”她带着一半自言自语的腔调说着,又继续自己手中的针黹活儿,拉门就这样开着。
这时宗助把埋在胳膊肘里的脑袋略微抬起,说道:“字这玩意儿也真是怪得难以想象。”然后朝妻子望望。
“怎么啦?”
“怎么啦?喏,即使是非常常用的字,你一时感到有点怪而产生疑窦后,就会越发糊涂。不久前,我还被今天的今字搞得不知所措,好端端地写到纸上了,凝神端详后,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后来越看越不像个今字了。你可曾碰到过这类事情?”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有吗?”宗助用手按着脑袋。
“你真有点不正常了。”
“也许仍旧是神经衰弱的关系吧。”
“是呀。”妻子望着丈夫说。丈夫总算站了起来。
宗助跨过针线盒和一些线头,把吃饭间的拉门打开,就是客堂问了。客堂间的南面有正门为障,所以跟前的这扇拉门映到一下子从阳光下跑进来的宗助的眼中时,不免有点儿寒意。宗助打开拉门,斜崖像是直逼房檐似的耸立在廊庑的尽头,竟使得上午理该晒下来的阳光也被挡住了。山崖上长着草,崖脚下没有垒石头,真有不知何时会塌下来的危险,但是说来也奇怪,倒从没听说过发生塌方的事。大概正因为如此吧,房主也就长期不予过问,听其自然。一位已在町内住了二十年之久的老土地曾在吃饭间的后门口特意就此事向宗助作了这样的说明:“当然哕,听说这儿本来长满了竹丛,而在开辟的时候,竹根没挖掘掉,被埋进土堤了,所以土质特别紧。”宗助当时就提出问题,说:“不过,既然土里留有竹根,怎么没有长出成丛的竹子来呢?”于是这位老爷爷答道:“这个嘛……经过那么一番开掘,竹子就不会好好长出来啦。不过山崖是得天独厚了,不论碰到什么情况,也不会塌方的……”他仿佛在竭力替自己辩护似的,说过这话就走了。
到了秋天,山崖也没有什么色彩可言,只有失去了香气的青草恣意地生长着,蓬乱不堪。至于像芒草、常春藤之类的漂亮花草,就更加看不到了。不过,在崖腰和坡顶上,尚可以看到两三根过去遗留下来的粗毛竹挺然而立。竹子多少有些泛黄,阳光射到竹竿上时,若从檐下探首望去,会产生一种望见了秋天的暧意正在土堤上的心情。宗助通常是清晨出门后,下午四点钟过了才回家来的,所以在这夜长昼短的日子里,简直无法偷闲观望山崖。他从昏暗的厕所里走出来,以手承接着洗手盆里的水洗手时,偶然抬眼朝檐外望去,这竹子的事才不期然地浮现脑中。竹竿顶端密集着细叶,看上去像一团大绣球。这些竹叶沐浴在秋阳下,沉甸甸地寂然下垂着,一动也不动。
宗助关上拉门,回到客堂间,在桌前坐下。这里名为客堂间,乃是因为有客来时在此接客,其实名为书房或起居间更为适当。北侧有壁龛,为了应景挂着一幅不伦不类的立轴,立轴的前面摆着红泥颜色的廉价花盆。横楣上没有挂镜框什么的,只有两只黄铜的弯头挂物钉在闪光。此外,尚有一只玻璃门的书橱,不过橱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漂亮东西。
宗助把装着银质拉手的桌屉拉开,在屉内翻查了一阵,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就吧嗒一声推上了。然后,他掀掉砚台的盖子,开始写信。一封信写完,封好,思索了一会儿。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