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祖阔 日期:2014-08-24 11:39:37
草花是知道“恋爱”这个词儿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妹子,虽读了两年初中,但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四年那个时候的初中,对草花来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陶冶和熏染,那时候的学生甚至羞于说到“爱情”这个词儿……
作者简介:
祖阔,1956年生于辽宁丹东,现居吉林长春。曾插队、当兵,担任过文学期刊主编。1982年开始写作,曾出版小说集《等你到秋风萧瑟》。现就职于电视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理事。 林家的三姑娘草花有了心事,心事还挺重。
转过这个秋天,林草花就满十七了,也就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十八岁的草花蹲在自家的灶台前一边烧火,一边想心事。这心事与两个男人有关。一个男人是同村的碾子。碾子是生产队的民兵连长。另一个男人是下乡知青楚一凡。楚一凡家在省城,离清水河屯好几百里。
事情说来就来了,挡都挡不住。草花现在想起来都觉着跟做梦一样,不敢相信是真的。可事情又确确实实是真的。几个月下来,草花现在心里已经是满满的,装的都是那个省城来的青年楚一凡,想不相信都不行。就是说十八岁的草花突然地恋爱了。
上过初中的草花是知道“恋爱”这个词儿的,可是这个词儿在一九七六年,也就是在草花十八岁的时候是个既神秘又隐讳的词儿,不能说,也不能写,在报纸和仅有的几本书上更是很少看到。可是草花还是在心里偷偷地想过这个词儿,想过之后又骂自己不要脸。骂是骂,可是那感觉真的是太好了。朴素的草花自己给恋爱这个词儿做了个最直接的解释,草花想,其实恋爱说到底就是想人,想得你心都疼。
草花想这世上的事情也真是怪。她跟碾子从小就在一个屯里住着,也在一块玩过,后来又一起上了公社中学,可直到今年春天,碾子家请了媒人来提亲,草花都没觉着她对这个男人有感觉。谈婚论嫁更是不可能的。
媒人来的那天,草花原以为是开玩笑,自己还笑了一阵子。
等到听出说的真是她的事,她瞪大了那双好看的眼睛,说你们瞎闹什么呀?你们说碾子?就咱屯里那个碾子?我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媒人说你咋不能跟碾子结婚?差啥呀?草花一时想不起来,说差什么?差什么?反正差远了!媒人眨着眼笑说姑娘,那小伙子车轴汉子,体格好着呢,好劳力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还是民兵连长,没准以后还能上大队当干部,百里挑一啊。别说清水河,就是全大队算算,这样的男人你相不中?草花说万里挑一我也不要!全公社算我也不要!那天要不是草花爸拍了桌子,草花就把媒人赶出去了。
可是这个楚一凡,这个身材高挑、脸有点白、头发有点长、长得有点瘦的楚一凡,草花认识他不到一年,话都没说上几句。就是这个男人,从打出事那天起,一下子就把草花的心击中了。草花自己心里明白,说出事的那天,按天算,都有点长了,应该是那一刻,一刻也长了,是草花睁开眼睛的那一分钟。草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吐出了几口水,她躺在楚一凡的身子下面,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双手还下意识地抓在楚一凡的胳膊上,像在水里那样。她仰望着近在咫尺的楚一凡的眼睛,上面更远的地方,是蓝天和大朵的白云。
楚一凡的头发上还在滴着水,水珠落在草花的脸上。他也在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草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一个男人的眼睛。她一点都没觉着难为情,也没觉着发窘,反倒觉着高兴,想让这个时刻更长一点。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离得这么近盯着她看的男人,怎么这么好啊!从那天往后的三天里,林草花一直都在细细地回味着那个时刻。她像是享受一顿美餐,又像是享受一件珍品一样,一寸一寸地抚摸,一点一点地回忆。那三天她魂不守舍,丢三落四,被妈骂了两回才醒过神来。草花想,这件事这辈子她是忘不掉的了。还有这个叫楚一凡的男人。不管他走到哪,也不管她自己走到哪。她是可以靠这个回忆活一辈子的。
我能不能跟他“好”?草花被自己三天后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有了这个念头,草花兴奋起来。草花想光回忆有什么用?回忆还不如行动。管他是不是下乡知青,管他是省城的还是北京上海的,如果不是命里的缘分,离得那么远的两个人,怎么就“咣”一下撞在一起了呢?老天爷对我真是好啊,草花想。这~定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清水河屯坐落在长白山脚下,几十户人家。
不大不小的山丘两面围住了这个村落,不大不小的清水河是松花江的一个分支,流过清水河屯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百多米宽的河面。夏天水厚的时候,也是山水一片,很是壮观,水边都能漫到村边的小树林。在清水河屯的西头,河面稍窄些的地方,有一座铁索拉成的吊桥,晃晃悠悠地悬在河面上。吊桥的底部铺着木板,供人行走。两边各拦着两条铁索,就是给人的扶手了。因为吊桥虽然结实,但是会晃,又会颤,不会走的人上去会站不稳,要抓着扶手才能走。因为吊桥下水面窄,所以水流湍急。过吊桥的时候,听着下面呼呼隆隆的水响,不常走的人,也难免心惊肉跳。吊桥的另一头,连着一段弯斜的山路,出了山路,才能上到一条小公路。这吊桥就是清水河屯与外面联系的唯一通道了。
出事的那天,草花本来是要走着出村。她要去大队部的供销社买“面起子”,就是苏打。草花爸是个老胃病,自己有个土方,胃疼了,喝一杯苏打粉冲的水,打上几个嗝,就顶过去了。那天正好家里没有了“面起子”,草花爸的胃又疼起来,草花就要去公路另一边离清水河屯有十八里地的东山屯去买。大队部和供销社都在东山屯。
草花快出村的时候,迎面看到骑着自行车回来的二英子。二英子家在县里有亲戚,所以日子过得宽绰些,也是少有的几户有自行车的人家之一。二英子见草花走得急,就说草花你去哪啊?这么急?草花说了缘由,二英子说那你得啥时候回来啊,给,骑我的车子去。草花犹豫了一下。草花是会骑车的,只是自行车是人家家里的“大件”,不好随便借的。二英子与草花一向交好,又是个热心的姑娘,硬是把车子塞给了草花,草花便骑着那辆八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出了村子。
七月初的天气,夏天的味道很浓了。青山绿水,天高云淡,风也不大。清水河的水倒是很厚了,哗哗啦啦一路响着,翻着小浪,流过吊桥下面。
过吊桥就怕大风天,刮风的时候,吊桥一晃,晃得人头晕。草花是不怕过吊桥的,草花六岁的时候就自己跑过了吊桥,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过这个吊桥,把草花妈的脸都吓白了。又不敢追,因为大人要是在后面一追,吊桥晃起来,孩子就更危险。后来屯子里有老人说,草花这个丫头,不是一般丫头,能成事。草花爸就笑骂着说成什么屁事,一个丫头片子,过后还不是喂猪做饭生孩乎。说是这么说,可是看丫头那眼神,也是充满了怜爱。自那天后,草花也过了十几年的吊桥,从来没出过事。后来草花想,是不是因为骑车出了问题呢,想想也不是,骑车过吊桥的时候也有过,在公社上中学的时候,也骑过同学的车子走过吊桥啊。
其实再往深处想,草花是知道原因的。只是那成了她自己心里永远的秘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她最初的慌乱始于歌声,始于她望向河对岸的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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