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美里,贾黎黎 日期:2014-08-24 11:40:23
你早已离去,但你的声音始终萦绕耳畔。
是依循之前对你许下的诺言追随你逝去的脚步,还是独自偷生于世抚养深爱的丈阳长大成人?与你之间真正的关联是那曾经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是一次次的互相背叛?
在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中,我能否找到你真正的声音……
作者简介:
柳美里,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16岁从横滨名门高中退学,不久进入剧团做演员并开始写作,1993年以小说《鱼之祭》获37届岸田国士戏剧奖,创造了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纪录。1996年以《家梦已远》获泉镜花文学奖、野间文艺新人奖;1997年以《家族电影》获
目录:
`东由多加端坐病床,眼睛大睁,视线直直投向丈阳的照片。床头已经调高,与床身呈直角。他虽双目圆睁,对周围的一切却仿佛视而不见,就连近在咫尺的我也未幸免。难道他真的已经逝去?要不要触摸一下他的脸,看他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呼吸?我伸不出手。我不敢去触摸他的手,他的脸。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摸索着拉开皮包的拉链。打开,却忘了要取什么,低头一看,才想起要找奶瓶。唉,忘了把奶瓶交给敦子,给丈阳喂奶的时间早过了,说不定丈阳现在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记录喂奶时间的本子交给敦子了吗?我已完全记不起来。没有那个本子,敦子能记得按时喂奶吗?
“你还真迷糊啊。”
“打小就有人说我不知道哪里掉了一颗螺丝。”
“不止一颗吧,依我看,你全身的螺丝都该紧紧了。”
“你呢?能好到哪儿去。”
“我没问题,好得很。”
“得了吧。是谁出门的时候经常忘了脱睡裤,直接套上条长裤就往外跑啊?”
“我那是为了御寒。”
东的嘴微微张开,但人已形同木雕,不说,不笑,不皱眉头,也不叹气,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不,应该说只是大睁着眼睛,但仿佛任何事物都已不能进入他的眼帘。不过……万一是医生判断错了?也许此刻,他体内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那么一丝生的气息。只要我大声呼喊他,用力摇晃他,他也许会再看我一眼。
“哎,你干什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盯着我看。”
“吓着你了?”
“你看起来像个幽灵。”
“什么?”
“看你,脸尖尖的形如月牙,长发披散,太恐怖了。”
“起床吧,十二点了。”
“起来做什么?”
“咱们去自由丘。”
“去做什么?”
“买菜回来做晚饭啊。”
“再睡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一定起。”
“久加!”
“久加?什么意思?”
“你小名不是叫‘由加’吗?我给略微改了一下,以后就叫你‘久加’。”
“那我以后也叫你‘美久’,行吗?”
“行,怎么不行?快起床,咱们还要去租带子呢。”
“那你给我拿点冰镇乌龙茶来,昨晚喝多了,不舒服。”
“给你。”
“呵,准备得可真够周到的。”
“你的衣服也准备好了。今天丸井百货开始打折,我们去逛逛吧,给你买条长裤,你不是也没条像样的长裤吗?”
“哦,我明白了,美久的真正目的是趁着打折逛商店。”
“你的做法,你的做法……”
“拜托你别唱这种没头没脑的歌,好吗?你再这么唱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你的做法,你的做法……”
“还唱!你不停我就不起了。”
可如今,我不能再叫他,也不能再摇他。但是,但是……心里的无数个“但是”,让我无法甘心。轻轻伸出手去,想帮他合上眼睛,却又觉得不该这样。我能感觉到,就像为了躲避可怕的幻觉,用手掩住脸,却又忍不住透过指间偷偷张望一样,他还在看我,眼睛一眨不眨。终于,我觉得应该找点眼药水来,他的眼睛一直这么睁着,一定很干、很涩。这究竟是个好主意还是个傻念头,我不得而知。
“佐藤大夫对我说,东先生今天夜里能不能挨得过去很难说。白天,他好几次都被痰卡住,呼吸很困难,我就把床头摇起来,和床身呈直角,让他坐着舒服点。后来,他说想看棒球的直播比赛,很久没见他这样了,我又打开电视,让他看巨人对阪神的比赛。比赛还没结束,他就说累了,让我把电视关上,还对我说:‘今天早早地吃了阿莫巴,还是和往常一样关灯睡觉吧,就像小津电影里描述的夫妇一样。’我就说‘那好吧’……”
说话的是北村易子。我必须听。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倾听,因为最后的时刻我没能守在东的身边。
“十点五十分,东先生突然往门口看去。我以为有人来了,但门口不见人影。东先生一脸惊恐,用力挥手,好像在说:‘别过来,别过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个劲地往床边缩,不敢抬头。后来,他仿佛看见屋角也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似的,又一个劲地伸手去赶,满脸恐惧,可怜极了。最后,他伸手想去拿丈阳的照片,差一点就能够着了,头却一下子耷拉下来。我大声喊他:‘东先生!’护士听见后冲进来,还叫来值班医生,但已经没救了,医生当场宣布:‘死亡时间为十点五十一分。’我想到必须先通知大家,就给你们打了电话。在大家赶到之前,他的头一直歪着。我爬上床,手撑在他腋下,用力拽,把他的身子扶正,后来就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发。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也不知道东先生临终前到底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东西进来了……”说到这里,北村说不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问。
难道东他真的听不见我的话了?我离他这么近!
北村走了出去,病房里就剩下我和东。我不能坐,不能哭,不能不看他的脸,却又不能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此时此刻,情何以堪?
对讲机里传来护士小姐的声音:“柳小姐在吗?佐藤温大夫的电话!请到护士站来。”
“知道了,马上来。”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望。东还在那里。他没有入睡,也没有醒着。“长眠”一词只适用于那些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死者。东此刻坐在那里,双手置于腿上,双目圆睁,不能算是“长眠”——他永远神志清醒。看着他,我心里一片茫然,就好像在看一幕幕电影画面。强行告诉自己:“东已经走了。”却觉得这念头与此情此景很不协调,而最不协调的就是我,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在这里。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人喊我,摇晃我的肩膀,否则我一分钟也撑不下去。我不知道怎样才叫“活着”,只觉得此刻自己并未活着。从踏入这间病房、见到东的第一眼起,我就如同行尸走肉。如今,我和他一样,虽没在梦乡,却神志不清;虽睁着双眼,却对一切视而不见;虽张着嘴,却停止了呼吸。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刚出病房,一个声音飘来:“‘丧家’谁来做?”是久生实子女士,东唯一的儿子裕宇记现在由她抚养。
“让柳小姐做不就得了。”说话的是裕宇记。他的话颇有些与己无关的意味。
我和久生女士打了个招呼,然后对不知所措的裕宇记说:“进去看看吧。”
“已经去过了。”裕宇记的声音中并无那种悲痛欲绝的人特有的软弱或僵硬。
电话的听筒搁在桌上。护士小姐拿起递给我。
“喂。”
“柳小姐吗?”
“是。”
“我回到旅馆后才看到留言……以前到医院给东先生看病时,每次都在心里默念‘我会守着您’,可怎么会这样?平时我很少会像这次,一出差就去三天……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所以我,我……”说到这里,佐藤大夫哽咽了。
“请您不要这样,东很喜欢佐藤大夫您。前晚他还对我说:‘美里,咱们俩交朋友一直都看人品性情,我觉得佐藤大夫人就不错。’如今虽然让人难过,但能够认识佐藤大夫您,我们还是很高兴。”我就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未亡人,缓缓说道。
“我也一样,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非常欣慰能有机会和东先生交谈,只可惜以后都见不到他了。唉,东先生的丧事,您会帮着操持吧。”
“是的。回头我正式与您联络,真的多谢您了。”说完,挂上电话。
“办火葬许可证一定要有这个,千万别掉了。”护士递给我一张纸,是死亡通知。
“这个由我来填?”
“病人有家属的话,由家属填更好。”
我看了看右边死亡诊断书的一栏。
<姓名>东由多加男
<出生时间>昭和二十年五月十二日
<死亡时间>平成十二年四月二十日晚上十点五十一分
<死亡场所>医院
<设施名称>昭和大学附属丰洲医院
<直接死因>食道癌约十个月
<患病原因>不明
<其他非致命疾病)细菌性肺炎约三周
<手术>无
<解剖>无
<死因种类>病死及自然死亡
我反复看着那张纸。上楼后,见到裕宇记背倚墙壁站在走廊里,就递给他,对他说:“护士说这由家属来填更好。”
裕宇记上前一步,伸手接过,看了看,说:“我不知道他的籍贯在哪儿。”
“回头问北村小姐吧。这张纸我拿着会弄丢,还是你拿着吧。”
值班医生和护士来了,他们鞠躬说了声“请节哀顺变”,然后走进病房。护士摇动手柄,把床头放平,北村帮着解开东身上睡衣的纽扣。
“这里要缝一下才好,不多,就一两针。”值班医生拔下插在东锁骨下方和背上的导管,动手缝合伤口。
“疼死了!”这话居然出自我的口中。东已然不能再讲话了。
东特别怕疼。每次看牙医,研磨之前都要医生给他打麻药,做内窥镜检查时也要求打大量麻药,以至于后来往他喉咙里塞内窥镜时,他几已不省人事。可现在,他们居然不打麻药就给他缝针,会疼的,他肯定会疼的。但是,我看不到他抽搐眼皮,也看不到他咬紧牙关。莫非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永远不会再感到疼痛?
自去年冬天,东的癌细胞扩散到淋巴结后,左肩和左边腋下的疼痛就一直折磨着他。他常常疼得整晚睡不着觉,独自抱膝蜷坐在椅子里,吃什么止痛药或安眠药都没用。两个月前,他的声音也沙哑了,喉咙疼痛不已,连止咳糖浆、吗啡水溶液、水甚至唾沫都咽不下,而且呼吸困难,无论用哪个姿势躺着都觉得不舒服。他一直在和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作斗争,直到最后一刻。我甚至想过,如果可以让他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死亡未必是件坏事。可他不论多难受、多痛苦,都一直想要活下去。他那么想活下去,那么努力和病魔作斗争,却突然被夺走了生命。现在,他已经不能反抗,也无法继续战斗。生命一旦消逝,就永远不会获得重生。要怎样才能留住他?不,已无力回天。
我痴痴站立,俯视着这张即便不上麻药就缝针,也没露出痛苦神情的面孔。
胸水袋里并没有很多水,想必东右肺里的积水已经抽干净了。原本是为了延长生命才在他背上插管抽积水的,可管子还没来得及拔,他就已离去。从背上插根管子进去是那般痛苦,早知道不过就剩一天的寿命,还不如不让他遭这份罪。可怎能预料他会如此匆匆离去呢?从未想过,东的离开竟会如此突然,如此简单!
我和北村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把要扔的和要带回家的分别用纸袋装好。不停收拾着,却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只知道麻木地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放在地板上,把只剩一半的大麦茶和碱性负离子水倒进洗脸池,将空饮料瓶装进放非可燃性垃圾的塑料袋里。
“这个怎么处理?”北村指了指便壶。
“拿回去也没什么用……”
“捐给医院吧。他以前开玩笑时说:‘等出院的时候把这个给捐了,写上东由多加捐赠’。”北村把放在床底的皮鞋也装进塑料袋里。
我拿起配餐台上的活页夹,问:“这是什么?”
“他傍晚时分写的。”
“是……今天傍晚?”
纸上是几行潦草的铅笔字:
佐藤大夫的看法忽然改变,他怀疑我病情的恶化有一部分是东家遗传的哮喘病造成的。当然,我知道伊立替康和顺铂……
还有字,可我现在没工夫细看。小心翼翼地把纸重新用活页夹夹好,放到笔记本里,免得折了。然后把笔记本、铅笔、钢笔以及最相叶月送来的素描本和十二色彩笔都放进包里。
“这些扔掉吗?”北村拿起吃剩下的药问。
“不,留下。都是东用过的东西。”
装着美普清和乐松的小瓶、用来擦腰椎骨痤疮的软膏、纱布、胶布、用来涂在灌肠管上的白色凡士林、滋阴润肺的糖浆、蜂王乳胶囊、保鲁塔伦坐药、从国立癌症中心中央医院带来的写着“18F”字样的冰袋、贴在锁骨下方插管口的外科胶带、他最后一次在家过夜时北村和大琢晶子从涩谷买来的比萨考几鲁坐药、便携式局部净洁器、鼻毛剪、我送给他的Agnesb牌手表、他特别想吃却没能吃上一粒的明治牛奶糖、台历、闹钟,以及他最后一刻伸手去够的丈阳的照片。
衣柜里还挂着他的大衣。刚住进这家医院时天还挺冷,可现在都已四月了。五月十二日,是东五十五岁的生日。而他却在五十四岁的时候离开了我。记得初次相遇时,他三十九岁,我十六岁。和他一起的这十六年,是我整个人生的一半,也是作为作家的柳美里的人生的全部。东由多加的死就等于柳美里的死……伸手取下大衣,衣服一晃,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响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他的钥匙。就在昨天早晨,我向他借这串钥匙,当时他还不肯,说:“不行,那我回家的时候怎么办?”话说完还不到一天,即使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径自把钥匙掏出来,他也默默无语了。我把钥匙收进皮包的内袋。
值班医生和护士把东的遗体搬到担架车上,盖上一条床单,把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我忍不住想,他会不会透不过气啊?可到底是他会感觉气闷,还是我呢?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大屋子,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走,但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挨不到墙壁。我放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