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苏媚 日期:2014-08-24 11:41:39
微雨的清晨,在甘南的小镇上,她想起梦里欧芹对她说的话,我们那里挺好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永远不会受伤害。
可是欧芹,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所谓爱,就是给予对方杀死你的权力,如果你爱他,你就免不了被他伤害,怎么可能永远避免悲伤痛楚绝望这些呢。
作者简介:
吴功媚,曾用笔名菊开那夜。1979年生,女,水瓶座,苏州人。自由职业者。爱好旅行、电影、阅读。青春文学当红领军人物,文笔清空雅致,在《花溪》、《南风》等多本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并开辟个人专栏。至今出版的作品有《隐忍的生活》、《空城》、《一直到厌倦》、《有一种
目录:
没有人,生来就是完整的
在这美好而狂暴的世界里
我们这些两手空空的人啊
把她当做世上最美的玫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独处的能力
旅途尽头,星辰降生
她真的决意一个都不原谅
没有人看着你的时候你是谁
后记没有人,生来就是完整的
傅善祥最近迷上一种状态,那就是站在天桥上看底下沪宁高速上疾驰而来的汽车。一辆辆飞一般的车子好像都向着她而来,随时能把她撞个粉碎,压过她的骨头,不动声色地继续飞奔,像一出轰轰烈烈的剧幕,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傅善祥并不会站太久,因为不相干的路人会认为她是疯子,她厌恶那些带着讯问神情的人向她投来的目光。
她很好,只是喜欢趴在栏杆上,看着在速度里有着巨大冲击力的世界。她忍不住想象自己从这里跳下去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最近的那辆车出于惊骇的本能急刹车,然后所有的车子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撞击,旋转。再或者她纵身一跃,所有的车子都无动于衷,沉浸在自己的惯性里。于是她的身体就像一件破碎的玩偶,反反复复被拆毁,最终被车轮甩到路边。有人报警了,血肉模糊的她将会被抬走。
这只是一种想象,傅善祥知道自己不会死。
欧芹却是真的死了,葬礼简朴素净得等同于无。
料理后事的整个过程,傅善祥都没有哭,哭和流泪是不一样的,哭有声音,她只是安静地流泪,很自制地抹掉,告诉自己要清醒。
她与火葬场联系好了火化的日期,再找运送的车子。置办欧芹最后的衣服,并亲自替她略施脂粉,花圈也买好了,挑选了欧芹最漂亮的照片放大,一桩桩有条不紊。欧芹因为是脸着地,面容已经毁掉了一半,只有照片里的她依然巧笑嫣然。
傅善祥默默在棺前伫立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回头对工作人员说,可以了。然后欧芹被缓慢地推进焚烧间。
焚烧间的小窗前挤着许多人,他们号啕大哭,撕心裂肺。陆续有尸身被推入火炉,亲者悲伤的情绪被激发到最激烈的地方,知道肉身不在了,从此真的阴阳永隔。傅善祥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有些晕眩,勉强站住。
殡仪馆这个奇异漠然的地方,竟也有这样好的阳光,周围充塞着隐约的哀曲,以及高高低低的悲号声,但在附近休息着的人们,也有笑声传来,甚至有人还带了宠物来。
这些大概不是至亲,而是沾亲带故出于礼仪而出场,心里并没有哀伤,遗体告别也几乎不看,低头走三圈了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她用欧芹最喜欢的藏式披肩细心地裹好了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
骨灰盒上那张照片是当年韩先楚拍的,欧芹看着心上人,笑得如此甜美。
韩先楚第一次见到欧芹是在学校草坪上,一大群人坐着,韩先楚的老乡也在里面,大声喊他过去。晚风吹拂,夕阳残照,对面的女孩朝他看了两眼,唇边似有笑意。
那天晚上韩先楚洗完澡回寝室,小陶说刚才替他接了个女生的电话,对方没说名字,只是让他下楼。
韩先楚不明所以,趿了双拖鞋下楼去了。
在寝室楼前的空地上环顾一周,没看到什么人像在等他,略站了站便想回去了,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喂”。
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孩坐在栏杆上,双腿略微晃荡着,黛色裙子,长长的。
韩先楚走过去,认出是草坪上坐他对面的女孩,是你找我?
她点点头,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叫欧芹,欧洲的欧,芹菜的芹。
韩先楚愣了会儿,忍不住笑了,可是我们并不认识。
现在就认识了,我叫欧芹,你叫韩先楚。
韩先楚笑得更厉害了,你把我的对白也抢去了,除了名字和寝室电话你还知道什么。
没有了,她从栏杆上跳下来,两手拍了拍,自顾自地走了。
韩先楚怔了会儿,仍然没有搞明白状况,于是追上去问,这是什么意思?
她转头看了一眼韩先楚,慢慢地解释道,就是说,我对你,有点意思。
韩先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又轻飘飘地走远了,似乎原也不在乎他怎么想。
那次突如其来的表白就此没有了下文,韩先楚再也没有得到那个女孩的任何消息。她既没有电话,也没有再来找他,韩先楚倒是举止走样了,从不热衷于电话的他开始抢接电话,在图书馆食堂大礼堂等地方留意她的身影,那苗条瘦弱衣袂带风形如鬼魅的模样。
有几次见到她,远远的,她应该也看到他了,但她的眼神从他头上飘过,视若无睹,搞得韩先楚心生迷惑:她真的说过我对你有点意思这样的话?
为什么表白之后没有下文,出现如此突兀,而后又离奇冷淡,似乎她原也不打算再有什么旁枝末节。韩先楚有些恼意,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种小事所左右。确实只是一件小事,喜欢韩先楚的女孩有很多,写信来的,打电话来的,当面示意的,但大体上都有个基本的逻辑,就是韩先楚得婉转拒绝掉,他拒绝了,事情才算结束,否则总有什么不应有的暧昧仍然存在着,这让他有丝丝缕缕的念想。
旁敲侧击,知道她喜欢去图书馆二楼翻杂志,他也去了,连去了三晚方才见到她,她似乎刚刚洗完澡,头发微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看见他时,她笑了一下,不闪不躲也不惊异,大大方方坐在他边上。
她翻阅杂志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全无耐心,配图一律不看,文字亦不求甚解,五分钟后就换了另一本。
这么陕?韩先楚发话问她。
我只看想看的东西,她再度坐下。
这回韩先楚又留意到,她竟是从杂志的最后一页看起的。
他笑,真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
两人沉默地看了约有一小时的杂志,韩先楚看完一本,欧芹已换了七八本。
韩先楚合上手里的《台港文学选刊》,轻声问她,吃点东西去?
她转头看他,好。
图书馆的白炽灯如此明亮,照得她脸上有一种奇异光芒,顶上淡绿色的吊扇以最慢的速度旋转着,旋转着,让人心神不定。
他们起身离开图书馆,大概是节约电能的缘故,走道的灯一盏也没有亮起,全是借了外面的月光,昏昏暗暗冷冷清清。欧芹右手搭着扶梯,慢慢地一步步摸索着。韩先楚站在下方等她,看不清吗?
她“嗯”了一声。
韩先楚伸出手,其实伸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斟酌,只是出于一种友好善良的反应,意识到其间的暧昧寓意时,想再缩手已经晚了。
欧芹将手交给了他。
很多年后韩先楚仍然记得那天晚上欧芹的手,是右手,纤弱冰凉,她的手竟是如此这般的凉,一点也没有夏天的感觉,却也那么适宜地出现在夏天,似乎她真的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他们相爱在夏天。韩先楚总觉得夏天是绿色的,处处皆是树影婆娑,偶有蝉声掠过,所见颜色中希望多一些嫩绿浅绿深绿,好让眼前一抹清凉,心生欢喜。
在烈日炎炎下,拖着欧芹的手,如果可以许个愿的话,韩先楚心想,自己一定是愿意时光永远停留在2003年的深夏,最初,一切只有美好,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试探、推敲,带着羞怯寻找对方的眼睛,唯恐出错而演砸了全部的对手戏。
大概所有人的恋爱都是如此,都希望人生只如初见般美好,这样就不会有接踵而来的伤害、背叛、挣扎、痛楚、哀恸、绝望……
欧芹最终也没有赢过自己,她对傅善祥说,有两个我:一个我想要好好地去爱对方,温柔和善,低眉顺眼,全部听从对方的喜好,以贤良淑德为美德,不别扭不任性不发疯;而另一个我,时时想要破坏周遭一切,兴风作浪,无事生非,具有来源不明的毁灭力,她用自戕的方式伤害无辜的人。善祥,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自己,我也不要做我自己,你明白吗?我打不过我自己,她总是赢,为什么她总是赢,她总是嘲笑另一个我?
那是欧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傅善祥陪着她一起哭,两个人就这样傻傻地哭了许久。
之后欧芹一直努力重建自我,那么艰难痛楚地,双手一颤,自我犹如一座泥土垒成的城堡,轰一声就倒塌。没用,一点用也没有。如果她生来就不是完整的。
没有人,生来就是完整的。
与韩先楚分手后,欧芹去了西藏阿里,甚至没有知会傅善祥,似乎一切只是仓促的临时决定,在对阿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去了。
傅善祥对阿里的唯一印象就是孔繁森的事迹。
欧芹在信里说,现在已经到了西宁,淡淡的天气,可口的食物,这里离德令哈也很近。她说,善祥,你记得德令哈吗?那首海子的诗。
怎么会不记得呢,她们多么喜欢海子,图书馆里有一本海子的诗集,两人就合伙专门借这一本,你还我借,我还你借,以至于这本书在她们手里保存了大半年。
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晚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
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傅善祥不知同欧芹说什么好,想劝阻她回头,告诉她放弃学业是多么愚蠢的事,可有必要说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放弃意味着什么。
高教授对傅善祥说,如果欧芹联络你,务必让她赶紧回来。其他同学也这么说,包括韩先楚。他找过傅善祥两次,对于她说的一无所知表示怀疑。
你为什么还要关心她的去向?是真的担心还是怕自己为此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善祥淡淡地问。
她是很想对韩先楚心平气和的,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事情走到这一步,是鸟儿自己折了羽翼。但面对韩先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以犀利的语言发问。
韩先楚眼神里散发出痛楚。
爱情起先是一个人的事,幸运的话会变成两个人的事情,最终,爱情注定只是一个人的事。
欧芹有时会寄来没有落款的明信片,只能从邮戳上看出她的大致方位。
对于欧芹的离开,傅善祥是最在乎也是最淡定的一个,寝室里的其他女孩带着好奇的窥私欲,旁敲侧击想打探到更多细节。到底是怎么回事?欧芹和韩先楚之间到底怎么了?分手的原因。欧芹又去了哪里?
她不给任何回应,生活秩序一切照旧,早上八点准时起床,一日三餐,上课下课,时间填得满满的。在食堂里一个人吃饭也很安然,并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觉得—个人吃饭是件可除而不安的事。
傅善祥喜欢一个人吃饭,自从欧芹离开后,她也喜欢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上课,一个人洗澡。在大学的最后两年,她一个人平静度过。
深夜翻看欧芹寄来的明信片,再拿出地图来一一对照,用手指划出她走过的轨迹,如同自己也参与这一远行。
你好吗?傅善祥在心里轻声问。
过去的时光,她们亲如姐妹,往事历历在目。那年夏天,她大汗淋漓地拖着沉重的行李,爬到了五楼的寝室,最先看到的就是正在梳头的欧芹,只一个模糊的侧面就喜欢上她。她们相视一笑,她的声音很是动听,她说她姓欧。
有这个姓?傅善祥有些惊讶,我只知道有复姓欧阳的。
真有,她笑,改天给你看身份证。
她小小的脸埋在一头长发里,不够美,五官都生得平平,好在每个零件都长对了位置,合在一起有生动的灵气,尤其是眼神。傅善祥喜欢欧芹的那双细长眼睛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充满了无限倦意,又带着天真的好奇,凝望的时候凛冽深邃,微笑的时候又极其清澈纯洁,她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的小兽,状似凄苦无助,却又充满了野生的顽强。
寝室里最漂亮的女生是黎艳书,活泼开朗,笑容明媚,对异性有吸引力,对同性有亲和力。黎艳书有时候很迷糊,经常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但人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原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