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资平 日期:2014-08-24 11:43:10
我国的长篇小说创作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作为现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受中外文学交互影响而产生的。五四时期的文化启蒙运动使小说这个古老的文学样式在华夏大地上从“稗官野史”升级到与诗文同等甚至更重要的地位,从茶余饭后的消遣娱乐变为作家和读者表现人生、看取社会的重要手段,在语言与形式上也经历了由文言章回体到现代形态的蜕变。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始,在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兴盛的基础上,长篇小说也孕育萌芽,三十年代达到创作的高峰,出现了巴金、老舍、茅盾、张恨水、李劫人等重要作家和以《家》、《骆驼祥子》、《子夜》、《金粉世家》、《死水微澜》为代表的重要作品,立体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国民的生存状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章。一
“伟哥!我今晚由海水浴场回来,接到你前月十五日发的,勉励我,安慰我的那封信;我很喜欢,很感激;不是真心爱我,时时刻刻思念我的伟哥,能够这样诚恳的教训我么?
“但我对不起伟哥了!辜负你勉励我,安慰我的一场好意了。我是一块均质性的(Isotropic)破碎石片,无论你拿如何强度的十字聂氏柱(CrossedNieols’Prisms)来检查我,都不能叫我发生出别种彩色,无论何时,只是一片黑暗!
“伟哥,你常拿‘为国家,为社会’的话来勉励我;实在有点儿像我们在化学实验室里定性分析的时候,用过量的安谟尼亚溶液(NHOH),去洗涤氯化银和氯化汞的沉淀.以后虽加硝酸,也不会生反应了。老实说,我不单对国家,对社会,再没有尽力的勇气;就算对自己一身的颓唐,都没有能_力去图恢复。伟哥,——我以前也好像对你说过,——我在这世界里,简直像没有知觉的动物,——一般的动物,对于环境的寒暖苦乐的感触,比我还像锐敏些,我是像最初期的,和下等植物没有什么明了的区别的原生动物阿美巴(Amoeba)——还有什么功过可论,还怕社会的是非褒贬呢?
“我在日本实在说不上有求学的资格,——政府也不见得真心诚意的望我们求学,——不过带上一套假面具,和真的朝勤暮苦的一班人,在狂潮激浪里,争饭吃!索性说明白些,就是靠这每月几十块钱的官费过活罢了!
“伟哥,你对我的同情,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激。不过我要放肆说几句话,伟哥对我的满腔同情,恢复不了我的逆境,医不了我的饥寒,就算对我一个人能够,这莫大的世界里,像我一样可怜的,——不是,比我更可怜的人,不知多少,伟哥有多大能力去安慰他们,帮助他们呢?
“昨晚上很好的月亮,我在这海岸的小市场里看夜市。我看见一个很衰老,很瘦弱,很可怜的村妪,坐在道旁哀哀的痛哭。她的目的不过想来往的人,给她几个铜钱,——我信她没有奢望,她也不敢有更奢的希望。——但我站在旁边,守了半点多钟,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几百几十个人,不单没有一个人给她钱;我觉得来往的人的脸上,还现出一种讨厌她哀哭的样子。——或者伟哥要说是我的神经过敏的直觉。——只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她到底比其他的人慈爱些,过的时候,听见村妪的哭声,呆呆的站着看了她一会,只说了一句:‘可怜!’后来还是慢慢的跑了。我想这年轻的女子,怜悯村妪的念头,也不过一时的发作。这怜悯的念头,怕要跟她离开那村妪的距离和时间,成反比例的,渐渐消灭罢!伟哥你不是要像那位年轻的女子么?你能够说在写信给我的时候,和寄了信之后思念我的程度,完全一样,没变更么!……”
我三年没有归省,今年暑假回来,家常事务,百端待理,所以我在家里一个月,觉得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忙些。我的日课,——我每晚上要做笔记——也断了半个多月了。现在七旬休假,就要满期,家里的杂务,也渐次清理就绪,我便检点行装,打算日间动身再赴日本。我的日记也由今天重新继续起来。我正在想,我的日记要怎么样的着手开笔,我的侄女儿,——很会讨人欢喜,今年才六岁的女侄儿,送了一封信来给我。
“叔叔!邮差才送来的,祖母叫我送给你。”
这封信就是我抄在上边,我的好友韦鹤鸣由日本寄来给我的。他信里面写的虽然是一篇牢骚话,但是有好些道理在里头,所以我把他抄在前头,做我这篇笔记的缘起。
二
我接韦鹤鸣君的信后第三日,我已由乡下到广州来了。我在广州住了两晚一天,访访旧友,探探亲戚,买些途中要用的物品和送人的礼物,到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才搭晚渡到香港来。到J香港之后,一连等了三天,都没有轮船开往日本。我只好株守在旅馆里纳闷。
韦鹤鸣信里的话,果然不错。我这几天在旅馆里果然没有思念及他。我思念的,第一是在家中病了的爹爹。其次是日夜劳动操心,我在家里,没有一天不和我说辛道苦的妈妈。又其次我的天真烂漫娇小可爱的侄女儿也思念到了。在家里只会吃烟赌钱,不会理家的哥哥也想到了。天天和我妈吵嘴,叫我妈生气的嫂嫂也想到了。在中学校里不喜欢念书,只喜欢淘气的弟弟也想到了。最后我想到的,是在蓬莱山里天天望我快回她家里去的澄雪。——我以后才知道我想错了,她并没有望我早些回去。——我思念的,是我住在她家里的时候,每天下午我由学校放课回来,一定送一瓶开水到我房里来和我谈笑的澄雪。
读者到这里,或者要疑我对澄雪有什么暧昧的事。其实我和澄雪,还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因为一来她的年纪还轻,——她只十六岁,——不解恋爱是什么(这我又猜错了);二来是我的境遇禁止我和她谈“爱”的问题。我常常思念她,是因为我住在她家里半年来,她伺候我很周到,待我很恳切,并且她那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胖胖的一双玉手,微微的一副笑颜,实在令人生爱。我想她底俏影,在我眼球里底网膜(Retina)上,永久不会消灭!我想到澄雪,便联想到她的弟妹。她的弟名叫壮一,是个十多岁的小学生。她的妹子却有两个;大的叫妙子,年八岁,和他的哥哥同在一处小学校上学,小的叫玉枝,才五岁,比我的侄女儿又另外有一种可爱的美态,如果叫我勉强说出他们可爱的美点的区别来,我只好说一个是大陆美,一个是岛国美罢。
我认得澄雪,是她的弟壮一介绍的。我前年住的馆子,正靠她家后园。我每天由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就到外边散步。若是壮一也放了学回来,一定向我鞠躬,脱帽行一个礼,跟了我来登山玩水,常在一块儿顽。我因为爱他天真烂漫,和他要好起来,做了一对忘年好友。但我的同学都嘲笑我,说我并不是真心爱壮一,不过看中意了他的姊姊,推爱及他罢了。我觉得也有点道理,辩驳他们不下来。不独友人,就是壮一也知道我喜欢他的姊姊,时常当我在面前的时候,取笑他的姊姊。有时候我和澄雪在路上遇见,想要说几句话,壮一偏要从旁说出许多不伦不类的可笑话儿,把我们来开心,弄得我和澄雪,不过点一点头,彼此脸红红的跑开。壮一那时却哈哈的大笑。
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和壮一傍晚散步回来,澄雪正在我住的旅馆旁边一块草地上站着和她的一位女友谈话。壮一看见了,便高声的叫起来,跑到澄雪面前:
“姊姊!谢先生在这里,你昨晚不是说想会他么?快去快去!”
澄雪登时满脸发红,低声的叱骂壮——:
“讨厌的东西!一点也不顾忌。”
壮一又跳了回来我旁边:
“谢先生!我的姊姊在那儿啦!”
我这时候,也和澄雪一样的脸热难过,勉强向澄雪点了一点头,澄雪也笑哈哈的向我鞠了一鞠躬。我临去的时候,听得澄雪带笑的骂她女友:
“你不要胡说!我也才认得他!”
后来壮一常常听见我问他姊姊身上的事,知道最能打动我的心的,就是谈他姊姊在家里的事给我听。他告诉我,他的爹爹去年买了一个风琴给他的姊姊。他又告诉我,他的姊姊每天下午要教她的妹妹们唱《飞萤》和《铁道歌》。他又告诉我,他的姊姊剪的纸花儿很好看。他又告诉我,有一天他的妈不在家里,他的姊姊去代她妈弄饭,把饭烧焦了。他妈回来,把她骂哭了。壮一有时候还要故意编了许多谎话来哄我,或者有什么事要求我时竟借他姊姊的名义来做外交手段。有一次,壮一看见我新买了一册载有很多美丽照片的杂志,想借到家里去看,第二天便跑到我寓里来:
“谢先生,你那本杂志不读么?姊姊想读,要我向你借。”
我不相信日本的美人外交政策,也在小学校里,当做一种教材教授小孩子们!我们中国的小孩子,若和他说句笑话,叫他做舅子,他不但不喜欢,或者马上要和你吵起来。这是中国小孩子和日本小孩子的区别!
到了第二个学期,壮一家里住的一位日本学生搬了出去。(日本寻常人家里有了空房子,便贴招贴招外人进去同住,叫做贷间。住贷间的,多半是学生。)壮一硬要拉我到他家里去住。我自然情愿。住上了半个月,壮一便有点后悔,不应当拉我到他家里去住。其实壮一是错疑了我。我自己想爱壮一的心,实在一点儿没有变更,不过到他家里之后,对澄雪又另外有一种交情罢了。由壮一的眼光看起来,总觉得因为有了他的姊姊,我和他到外边去顽的时间,减少了许多。所以壮一时常和他的姊姊吵,好叫我知道他是不喜欢他姊姊的,要我和他取一致行动,攻守同盟。平心而论,壮一的外交政策,到底失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