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康 日期:2014-08-24 11:52:35
在现实生活中,我见到过一些追求爱情的人,他们如同离不开乳汁的婴儿一样离不开爱情,但他们没有遇到爱情,他们纷纷在爱情之路上杀羽而归,他们为爱情而痛苦,像我一样。相爱能使人们忘记人世间的痛苦吗?人们并不想这件事,人们只是相爱,一再相爱,无论是否痛苦,人们都追求相爱,可爱的人们,只要想到你们渴望爱情,只要想到你们忍不住地为爱情奔波,我就为你们叹息,我就为你们追求爱情的急促脚步而哀伤。140
当晚,迪厅乱哄哄的,也不好玩,我与大庆在那里待得备感腻烦,于是离开那里,来到东直门一家小饭馆,我们打电话叫上在家待得稀汤寡水儿、乌饥溜儿瘦的老颓,三个人一起吃东西,然后,我们漫无目的地开车兜风。一路上,老颓与大庆长吁短叹,真是好不无聊!
路上,我接到皮皮一个电话,问我愿不愿去另一个迪厅混混,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我便与大庆、老颓投奔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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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一个叫做“坏女孩”的迪厅,位于朝阳门桥东边,进入一个包房,与皮皮会合,还碰见一个刚被演员女友炒了鱿鱼的不幸导演,我说了几句他爱听的话,他就死盯上我,愁眉苦脸地跟我说话。他年已四十,仍旧纯情成性,仍旧脆弱,易被伤害,这令人难以置信,我想他简直就是迷恋自己的这种倒霉性格,虽然这种性格与他的身份是那么不相称,他的话题无非是他的失败恋情。他从裤兜里摸出刚买的兴奋剂,慷慨地劝我服食,并告诉我,此物在解除痛苦方面堪称有效,对艺术创作也有益处(他这么一说,在我眼中,却浮现出一个上学时的情景,我的一个五毒不染的同学,在同样的情况下,突然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劝我抽一支,说能对付恋爱失败的痛苦),不幸的是,我当时正被两次未遂的恋爱越激越怒,远未走到失恋的这一步,与他缺乏同感,于是没有领受他的好意。在震耳的迪厅音乐中,他与我促膝谈心,我坐在他身边,抽着大麻,不停地点头,直到把头彻底点晕。我们一直说到早晨六点半,本来我很想与皮皮介绍给我的荣容说上几句话,由于他的纠缠,也没说成。早晨,我眯着眼睛,顶着阳光,开着车,耳边回响那个导演沉痛的失恋话语,一路回家,一觉睡到下午,然后头痛不止地醒来。为了抖擞精神,我下楼到附近的体育馆去游泳,游完后又在一个快餐厅三口两口吃了饭,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想想再无可去的地方,于是悻悻然回到家,路过一个超市,买了十盒我并不爱吃的冰激凌,我听着音乐,郁闷难消,于是一盒接一盒地把冰激凌全吃光了,吃得竟然感到胃疼起来,于是服下胃药,看看表,觉得时间过得竟是这样慢。由于急于摆脱无聊的纠缠,我决定把很多诸如驾照年检、交电话费水电费之类的琐事赶紧办完,迅速把答应的剧本写完,这样最起码也能落个清静,要不这一团乱麻般的生活就不会结束。决心已下,身体却僵在沙发里,我点燃一支香烟,耳边是古尔德弹的情致独特的巴赫的《平均律》,一时间,我竟回忆起昨夜的事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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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是荣容。
事实上,我并未一直与失恋导演混在一起,趁他说累的当口,我也有机会夺身而起,四处溜达。别看我耳边尽是导演的痛苦,但内心却在想着我自己的好事儿,我意外地发现,荣容竟是一个细腰,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细,但也足够吸引我,我的眼珠穿过幽暗的灯光、乏味的电子音乐与大麻布下的迷雾,机警地左转右转,每一个进入或走出包房的姑娘我都不放过。我很晕,但绝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样晕,我清醒得很,我一向知道,大麻包房里盛产细腰,但我也知道,大麻包房还盛产性病及女骗子。混迹于这里的姑娘个个可疑,乍一看,都够神秘,但我对她们的真正疑点在于,是否脏到了比“鸡”还脏的地步。我可不想重温大庆的经历,本来想嗅一姑娘糊里糊涂地睡上一觉,结果醒来却见到一只坚决的要钱的手,加上十分清醒的眼睛。以我来讲,给钱并不要紧,但那种被骗的感觉却令人十分难堪——于是,我养成一个包房恶习,对每一个姑娘都细心观察,从她们的着装、口音及动作来猜测她们的为人。这里我也要介绍一下我的观察心得——记住,外地口音的不能沾,吐得到处都是的不能沾,一心想着蹭药的不能沾,在房间里没有认识人的不能沾,除此以外,悉听尊便~—这里时常出现内心空虚的伤心姑娘,虽然大多数为假伤心,但那是姑娘唯一能够跟你谈话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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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回到荣容。
荣容当天穿一件短袖白上衣,外加肥款运动裤,着装显得有点痞,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当然,当夜包房里比她着装还要恶劣的姑娘比比皆是,甚至竟有蹩脚到令我以为是租来穿在上身的,但荣容却与其他姑娘不同,因为她身上的服装明显地与她的动作及表情不协调,我一望便知,这是个家境不错的姑娘,因为她的动作间有一种穷姑娘所没有的从容,她显然对这里及这里的人很熟悉,她与皮皮跳舞时配合得很好,显然是常在一起跳。皮皮将她介绍给我,她主动拉起我的手,摇动我,帮我HI,但她不知,我生平从未能在跳舞上与生人配合,我性格十分之倔,要想叫我顺着别人的指引异常艰难,因为我不善于领会别人的肢体语言,过了一会儿,她见无法帮我,便起身到别处跳去了,但有一点令我十分诧异,那就是那双自自然然而主动伸过来的手。
在现代,矫揉造作姑娘的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缺乏对异性的一般性的热情,她们无论置身何处,必把自己当成一个呆板的陈列品,你可以与她说话,但必须主动搭讪,你可以靠在她身上,但必须是在油腔滑调之后,她们认为那样十分自然,陈列品们一旦主动表现自己,向你表示好感,必是在具体事物处有求于你。姑娘们难有时间想清,即使在正常的人际交往中,陈列式的姿态也是对自我价值的贬低,这种自轻自贱使矫揉造作平添庸俗,这种庸俗几乎是稍有姿色的姑娘的专利,在这种专利制度下,男女交往中最美妙的东西丧失了,因为,你若想赢得一个姑娘的好感,必得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有所表现,逼得你不得不说出下流妙语,或做出惊人之举,也就是哗众取宠,才有机会把你身上的恶劣之处展现出来,以供取笑,而你的优秀之处却无从施展。在这种俗语所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交际氛围中,雅致的情调一扫而空,除了低级趣味以及毫无质量及内容的谈话之外,没有其他,这种氛围,使那种男女之间最初见面时,由眉目传情到相见恨晚的激情根本无从附着,使虚情假意变得大鸣大放,而真情实感却只能偷偷摸摸,绕来绕去。这种情况对于我这种性格极端、且内心腼腆的人尤为不利,我要不极力表现我哗众取宠无耻下流的一面,要不就只能在愤世嫉俗的情绪之下,滑入嫖娼主义者的危险漩涡,因为妓女在开价时,身上都具备最基本的坦诚与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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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再次收回。
荣容那双向我伸出的大方之手,令我感到一种惊异,但我从她的表情中丝毫也未看出她对我感兴趣的样子,她回到她的伙伴边上,继续跳舞,没有向我这里多看一眼,因此,我无法断定这位细腰对我有何意见,仔细想来,她拉我跳舞倒像是出于一种礼貌,一种生人被介绍后的打招呼。但我由于好奇,还是走到她身边,正好,她背对我,扭动腰肢,埋头跳舞,于是我伸手扶住她的细腰,让她扭动,由于我不会掌握她的扭动趋向,她摇来摇去,竞从我手中滑脱出去,这使我暗自后悔,我想她也许会把我当作一个轻薄之徒,一想之下,我对她的好奇心骤然消失。正好导演路过,我被他一把拉住,重新坐于沙发之上,这下踏实了,看来我终于赢得打起精神、专心倾听他翻来覆去的倒霉事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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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荣容的记忆,就到这里,我挥散眼前的烟雾,扔掉烟头,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一伸懒腰,拉开窗帘,望一眼窗外那不看也知的单调景色,再拉上窗帘,把自己关进我那缺情少爱外加无聊寂寞的普通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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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恋爱常被说成“找对象”是有道理的,恋爱十分仰仗于一个好对象,坏对象会败坏人们恋爱的胃口,人的胃口在几经败坏之后,便会绝望地认为,爱情不过如此。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好的恋爱对象能够照亮人生的绝望,哪怕只是片刻的照亮,人的一生便不虚此行。所有对爱情的风言风语都十分可怜,除了表明说话者心灵的贫乏与经历的酸楚,并无其他意义,对于低贱者,爱情的力量甚至是人生唯一的力量,没有这种力量,人生的空洞便无法填补,人生的缺陷便暴露无遗,根本无法遮挡,没有经过一次真正深刻恋爱的心灵,会变得势利无比、油滑成性,与走兽所具有的真挚都无法相提并论,即使对于高贵的心灵,爱情也是表现其高贵的某种途径,缺少这个途径,高贵也会由于慰藉的匮乏而显露出某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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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坏恋爱的事例,我知道不少,心情好的时候,我不愿说出,怕对我产生消极影响,但有时,我由于连续受挫,心绪恶劣,我倒愿意拿出来说说,用以勉励自己,不重蹈其覆辙,或是自我解嘲,用以缓解我的无奈及乏味。此刻,我就是心情不好,因此,从书架上摘下几本传记,随手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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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是一介文人,因此,总爱拿同行的经历两相对照,用以印证。我发现,在现代的前一两辈文人中由于具有死不说实话的特点,因此,他们搞的恋爱毫无价值。事实上,偷偷摸摸地谈恋爱,这本身就是对恋爱的侮辱,就是把纯正真实的情感硬往阴暗角落的脏水里泡,也不知他们图的是什么?——这一点,我不理解,不仅不理解,还叫我看轻,我只知道,由于这种表面顾及脸面等念头,使得世风迅速败坏,真诚勇敢、光明磊落成了愚蠢鲁莽之举,阴一套陌一套成了名人守则。这种不知如何形成的歪斜世风,培育出了不少欺骗成性的无赖之徒,堂而皇之地在媒体上立起牌坊,私下里却鸡鸣狗盗,无所不用其极——人们何时才能懂得,这种道貌岸然的无耻之风,将驱使人们远离正直,长此以往,人们将不知羞耻,自甘堕落,不相信自己自发的天性,不相信这天性会引导人们过上更完善的生活。对于人的天性之一,爱情,我要说,公开地肆无忌惮地说谎,是一种极不名誉的投机取巧心理,既想占到恋爱的便宜,又想省去它在人际关系中所带来的麻烦,不幸的是,正是这种做法,使得爱情,这一人类精心培育的理想之花,被卑劣成性之人无情地扼杀了——人们何时才能懂得,那赤诚之心乃是人类坚强不屈的高贵气质,乃是勇敢而毫不妥协的坚强精神,没有它,那自发的种种人性如何才能被人了解?而不被了解的人性为人生所散布的迷雾,又该会怎样地瓦解人类对自己的信心,阻碍人类奋力前进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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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激愤,我写下了以上不满之辞,其实与我要讲的话丝毫没有关系,愤怒令我心情骤然变坏。心情变坏之余,我翻开介绍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人的杂书,随手阅读,用以平息我因浮想联翩而徒然升起的怒火。第一本是郁达夫的《日记九种》,写于1926—1927年,随着一页页地翻阅,郁达夫的那一段生活被我尽收眼底,主线当然是爱情,我发现,他是一个渴望进步而内心苦闷的人,他的思想很单纯,成名后也几乎像个文学青年一样,对文学有着一种盲目的事业心,他成天鞭策自己要好好努力,但一遇美女诱惑,搞文学的进取心便立刻放之一边,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奋力投身恋爱,看来他的文学抱负毫无信念的支撑,稀松平常,没什么出息。
奇怪的是,纵观全书,让我印象深的一处却是在后记中,那时已是抗日时期,当漂洋过海的老郁达夫得知后院起火,朋友许绍棣与老婆王映霞通奸后,愤愤写道:
“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且大敌当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