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日期:2014-08-24 11:55:10
“新经典文库”系列包括短篇小说集和中篇小说集两套图书,集中了文学领域当代最优秀的作家。
短篇小说系列精选著名作家范小青、阿成、毕飞宇、格非、赵本夫的作品,如范小青的代表作《像鸟一样飞来飞去》,阿成的《上帝之手》,毕飞宇的《是谁在深夜说话》,格非的《戒指花》,赵本夫的《斩首》。
中篇系列收入了阎连科、格非、林白、方方、迟子建的经典作品。有阎连科的代表作《瑶沟人的梦》、格非的《不过是垃圾》、林白的《瓶中之水》、方方的《水随天去》、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
本书为阎连科的代表作《瑶沟人的梦》。
目录:
自序
瑶沟人的梦
中士还乡
平平淡淡
寻找土地
天宫图
大校
年月日
耙耧天歌
阎连科中篇小说总目瑶沟人的梦
田湖大队是镇委会所在地,有十八个生产队。我们家住瑶沟村,为十八小队。十八小队是孤单小村,被四千余口人的田湖村甩在一里之外的耙耧山下瑶沟口,就像从伏牛山上滚下来的一粒小石,又像林地外派生的一株黄芽小树。由此你可想象到,村人们会有些什么不同常人的心境,不同常人的事情……
其实,日子就是日子,光景都是日出日落,你也不要奢望我的日月中与众人有太大的差别。
一
大雪封盖了整个街镇。
镇车站上十分空荡,没有一个人影。下了车,我环视四周,炫目的皑皑白雪,使我心里感到一片迷茫。好一会儿才隐约看见街面那端有一雪人蹒跚挪动,身后留下一串井似的脚印。我朝前走去,认清那雪人就是家父,心里不禁怦然一动;想起了叠在口袋的“速归”电报,心就立马石落一样沉重。不消说,爹的身后,来接我的是非灾即难,不然不会把我从洛阳催回。
“回来啦?”
“哎……家里、出了啥事?”
“大队要让你当秘书啦!”
爹说着,火红的笑就摆在冰冻的脸上。他身上披了菜园的塑料纸,来接我手中的行李时,周身都炸着脆裂的冰声。我跟在爹的身后,心里安然又漠然。大队秘书,就是文书的角色,管管党支部的公章,替公社统计一些数字,扫扫大队会议室,给支书和革委会主任泡一杯浓茶……这并不是我的理想,然看到爹脸上翻身解放似的喜兴,也不能低了他的情绪,就只好闷闷地不言。爹说秘书虽是个小角色,可也到底算是大队干部。说前天支书见了队长三叔,支书讲连科这娃儿不错,现大队秘书是个知青,要招工返城,算来算去,还只我的文化高些,字也写得周正,是大队党支部最好的秘书人选。如此,队长三叔就把我用电报招回了。
我说:“爹,洛阳搬运的活儿不错,一天能挣两块多钱。”
“图个前途。”爹说,“当个大队干部,也不枉了你二年的高中学业,也算咱阎家出了领导,对起了先祖列宗。”
“秘书……侍候人的,算啥儿领导。”
“能管大队几千口子人哩,听说军队的营长手下也才几百人。”
我不好再给爹叙说啥儿,就默默瞅着大街跟步。高中辍学回来,到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转眼就是年把,如今并不见家乡有多少变化,心里不免郁结惆怅。街岸上房屋比往日更加破旧,房檐下都落着脱下的泥片,只有墙壁上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专栏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还焕发着新气,似乎墨迹未干。
穿过镇街,正西走了一程,瑶沟村就迎到了眼前。村人们都在村头老皂角树下站着,一见我和父亲,就大远靠了上来,团团把我围着,仿佛旧时迎接赴京考试的中榜举人。我有些惶惑,不要说我还没当上大队秘书,就是当上了,又能为村人做些什么?能让瑶沟的啥儿有所改变?队长的哥哥——二伯伯过来扶着我的头,用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抹一把,又抹一把,连连说着“出息了,到底出息了”!二伯伯的眼光像落在水里的两盏老灯,那样说的时候,似乎是极力想从昏花中挣出来。我站在人群当中,看到了村人们那又喜又美的目光,也都和二伯伯一样,各自的眼角上都钳着黏糊的黄米。四野的白雪,映照着村人们那米黄色的面孔。村前的雪地里,一只孤零零的黑狗,痴怔地盯着茫茫天空。我抬头看看天空,不见啥儿异样,然狗却那样久久地凝思不动。
村人们都朝那痴狗望过去。
只见队长三叔回来了。
队长三叔在雪地走着,脚步儿快极,白雪在他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尖叫,系在腰上的牛皮条儿松脱了,落了扣的袄在他胸口上一掀一掀,露出的那块紫肉就像一块生锈的铁板。待队长走近了,我叫了一声三叔,他问了一声回来啦,就解下腰问的牛皮条儿,把一块石头上的厚雪抽下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我×他奶奶!”队长三叔说,“党支部的会议结束了,返销粮每个生产队给一千斤,却只给咱十八队七百斤。”
“为啥?”
“说就咱们队没人出去讨要饭。”
“可他妈的咱们队穷得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干部他妈的不知道?”
队长不再说啥,从口袋摸出一条书纸,中问一折,搭舌头上一过,撕开来,又拧了一把鼻子,一半纸擦了浓鼻涕,一半纸折出一条小沟,伸到了大伙面前。
我爹一直站在一边。这会儿他瞄了静静的人群,犹豫一下,就取出烟荷包往队长的纸条上倒起来。
“烟叶?”
“芝麻叶。”
队长把我爹倒去的黑色芝麻叶摊开卷好点着吸了几口,面前就有了团团烟雾。从那烟雾里看去,队长的脸就像各家灶房的老灶爷神像。大家伙都看着队长,不言不语,仿佛要从队长那张脸上期待来什么。到末了,队长把烟掐灭,将余剩的半截装进口袋,从烟雾里倘过来,在我面前顶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今儿夜你和我一道去支书家一趟……先当大队秘书,再入个党,当支部委员,等你成了大队支部书记……咱村日子就他奶奶好过啦!”
二
我和队长一道去见支书。
没有月光,地上依然一片亮色。这是隆冬季节,穿沟风像牛皮鞭梢样抽来抽去。村子里极静,皂角树的枝条在夜里甩出很亮的声响。零星的几窗灯光如同几块铺展开的黄绸在村街的雪上浮着。从队长三叔家出来,我俩刚到胡同口,就见在一窗黄光下,有一个老人不断地举一把镰刀,一下一下地朝着脚下砍去。随着老人镰刀的起落,那空洞、无力的声音,便在村里徐缓地回荡。雪光里,那身影和声响扭在一块,使人心里怵疑。
“谁?”
“你九爷。”
“干啥?”
“迷信。”
队长三叔告我说,我去洛阳打临时工时,九爷的独生孙子死了九天后,独生儿子也死了。又九天后,九爷做了一个梦,梦中说九爷家九日双丧,是因为老皂角树最大的一条树根正从九爷家上房后墙下通人正屋,这叫引灾入室。因为皂角熟时,都是镰刀收割,所以那梦就让九爷每月的初九、十九、二十九,用镰刀砍半个时辰的皂角树根,什么时间把那树根砍断了,九爷家就什么时间时来运转了。队长说九爷已经这样砍了半年多,劝了也不听,非砍不可。说什么时来运转,瑶沟村要能出个县长或大队支书就全村都时来运转了!
我无言,胸里像一问百年不通风光的死房子,闷得气都无法通流。我们从九爷身边走过,果然见村口老皂角树的一条树根,约有水桶粗细,在地面蜿蜒爬着,到九爷家上房的后墙下,突然一拐一扎,从根基下进了九爷家。九爷是村里最上岁数的老人了,八十二岁。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让树根悬出来,就像悬着的一架独木老桥。他骑在那条树根上,朝着金黄的树根一下接一下地拼力砍着,木屑不断飞起落下,像火星一般在雪光中一闪不见了。三叔到九爷身边站下,木木呆了一阵。
“别砍了。”队长说。
九爷没有扭头,“半个时辰还不到……”
“等连科成了支书你家就有好命啦。”队长这样说着,我们就又朝前走去,离开村子好远,还能听见九爷砍树根的声音。我心里有些发慌,想到一个大队秘书,竞让三叔和村人们这样起敬,不免对当了秘书和不当秘书都产生后怕。远处麦地的雪光,像一道玻璃似的照着我们。我踩着队长身后的身影,像走在夜间的独木桥上。脚下脆脆的破雪声,和着九爷的砍树根声,一道儿在夜里回响,又一道儿在夜里消失。
我说:“三叔,非当秘书不可?”
三叔说:“咱十八队解放前没地主,解放后没党员,再不能不出一个大队干部了。”
我说:“怕……不行!”
三叔说:“支书看上了你。”
我问:“见面……咋说?”
三叔道:“进门你别叫支书,好像他和你姨家挂着一丝亲戚。一见面你先叫他一声姨夫就啥也别管了。”
队长三叔向我交代了一路,又领我到镇街上买了包二毛六分钱一盒的“黄金叶”牌香烟,就从供销社后一拐,到了支书家。支书家是户深宅,上房、厢房都是瓦屋。我们在大门口敲了半晌门,支书媳妇才出来开了大门,说支书洗头感冒了,在屋里躺着。进屋去,果然就见支书窝在被子里,床下生一炉炭火,屋里散着烘烘暖气;床头桌上,摆了一包药片,一碗细白的鸡蛋汤面条。队长一到床前,先问了支书的病,就又把我让到前面,说连科回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