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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塔克拉玛干少年


作者:谢志强  日期:2014-11-24 11:33:29



  面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我置身在一块巴掌大的异常封闭的绿洲,像一座绿色的孤岛。但是,“文革”的大沙暴照样席卷到了绿洲。
  我6岁。我给皮肤黑、长得瘦的小伙伴起名叫“猴子”。我们生活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农场。我们的爸爸们先后惹了麻烦,住进了“牛棚”。
    我们也参与对爸爸们的批斗。批斗爸爸们,是很有意思、很有趣的事,我们也大声喊口号,声音越高越觉得自豪。我和猴子,还有其他小伙伴,在大漠农场度过了整个童年。我们变相地逃课、玩各种招家长骂的游戏、偷吃偷喝、跟爸妈作对、跟同学打架,而且,小学生之间我们也“夺权”、给老师写“大字报”、欺负迂腐的“臭老九”,我们做尽各种大人都在干的事——像大人那样。大人们做的事,能叫“坏事”吗?
  后来,我们当了红小兵,雄纠纠气昂昂地去桥头“值勤”,过路人如果不会背语录就不许通行……但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大漠深处的秘密,是关于绿洲、火狐、书本的诱人传说。我准备好行整,一个人走了沙漠……
  但是,无论怎么茫然,无论怎样捣蛋,我们慢慢长大了。“长大”是件奇妙的事,它改变的不仅是沙漠,还有我们的整个心灵世界。我们曾经荒漠般的心里,长出了一片片的绿洲。
  我想告诉你的是:少年时期的经历至关重要,无论身处的世界是否美好公正,我们都能健康地长大,生命都能不知不觉地升华到美好的境界。
  请你一定相信这一点。
  作者简介:
  谢志强,男,1954年生,在新疆生活了二十余年。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特约研究员。迄今已在国内外发表2000余篇小小说,其中500余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文学》《读者》《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数十种报刊选载;90余次获国家、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篇小说被译介到国外,并入选国外大学小学教材,入选国内中小学语文教材和改编为电视剧。已出版《其实我也这么想》《秘密武器》《谢志强小小说》《影子之战》《小小说讲稿》等22部小说文集。
  目录:
  序曲雪孩
  胆小鬼
  非洲特使
  猴子的进化
  爸爸的气象站
  纸面包
  要不要听故事
  我的名字
  高度
  大字报
  守护的麦种
  酱油瓶
  人剃发时头咋不疼
  梦绿沙漠
  给一只蜜蜂送葬序曲 雪孩
  胆小鬼
  非洲特使
  猴子的进化
  爸爸的气象站
  纸面包
  要不要听故事
  我的名字
  高度
  大字报
  守护的麦种
  酱油瓶
  人剃发时头咋不疼
  梦绿沙漠
  给一只蜜蜂送葬
  忆苦饭
  一件新衬衫
  涝坝
  梦游
  拯救爸爸
  重复
  毛主席的目光
  炎热的一天
  一泡造型完美的屎
  种一株自己的玉米
  引蛋
  标着日期的鸡蛋
  备战干粮
  斯大林座骑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太阳出来喜洋洋
  种好事
  红桥哨兵
  初见大背头
  可能的妹妹
  大背头的歌
  怀表
  跟着飞机的影子跑
  炮弹瓜
  向麦子致敬
  猴子倒立
  红色掩护
  准备独自进沙漠
  又一种重复
  沙漠火狐
  最后一堂地理课
  岳老师的目光
  后记 塔克拉玛干沙漠
  雪孩
  在土坯场,爸爸这个老垦荒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会像星星一样一亮一闪。他说:小男孩的尿有力道。
  那年,爸爸那个连队放下枪杆子,拿起坎土曼a,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屯垦戍边。一个连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荒原无遮无拦,热得不行,连裤衩也不穿了。爸爸说,最多一天他开垦两亩荒地。
  连长说:谁开荒最多,奖励谁一个老婆。
  其实,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有一天,不知从哪冒出个小男孩。
  小男孩又白又胖,像个雪球。很可爱。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摇头;问他爸爸在哪儿,妈妈在哪儿。他也摇头。
  说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带着他穿越沙漠,一阵昏天黑地的沙暴吹散了他们。或许小男孩贪玩,走着走着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可是,附近方圆几十公里,并没有人家。小男孩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失散了爹娘的样子。
  整个连队乐得像开了锅,收留了小男孩。宣称他是他们连队的儿子。起了个名字“雪孩”,好像是雪山来的孩子,皮肤又白又嫩。爸爸说亲一口,有点凉。
  开垦了那么多荒原,发现缺水。沙漠边缘垦荒,不靠天下雨,而是靠雪山融化的水。大家犯了愁,怎么引水浇溉开垦出的土地。沙性土壤特别能吃水。
  整个冬天,只挖渠,朝着遥远的雪山方向挖。
  小男孩喜欢跟我爸爸睡——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爸爸说:这雪孩,睡一晚上,被窝也捂不热。我爸爸年轻,火气旺,可是,雪孩像一块冰,奇怪的是,那么冷,雪孩还出了汗。
  雪孩说:热。
  有时候,爸爸担心会把雪孩焐化了。
  冬天,下了一场雪,雪孩像过年一样高兴得不得了,在雪地里打滚。沾了一身雪,仿佛又长胖了。
  连队里,所有人都喜欢雪孩。雪孩怕被抱起亲。胡子拉碴的嘴巴,一亲雪孩的脸,他转着脸躲避叫:扎疼了,扎疼了! 
  大家都担心有一天雪孩的爹娘找来了,可是,始终没人找来。雪孩似乎也不想爹娘。谁抱起他,要他叫爸爸,他就叫。
  妈妈呢?连长总是说:快了。
  开春,雪山融化的雪水顺着渠道,流进了开垦出的土地。种子拱出了绿芽。不过,雪水还是不够土地吃。
  沙漠刮来的风,又干又热,像哈出的热气。白天,太阳像个火球,晒得地上发烫,烫得简直可以煨熟鸡蛋。
  雪孩待在地窝子里,不肯出去。他一出去,浑身就颤抖,像风中的树。他说:冷。
  父亲以为雪孩生了什么病。那么热,他嫌冷?出了地窝子,太阳下边,雪孩一头一头地出汗。
  雪孩一下子瘦多了。可是,在地窝子里,雪孩活蹦乱跳。地窝子里的大人就不催他出去。太阳太毒,雪孩太嫩。那小脸蛋,胡茬一扎,就扎出水来呢。水汪汪的雪孩,睡在我爸爸的地铺上,像放了一块冰,父亲睡得很舒坦。
  一天半夜,爸爸苏醒——他习惯了雪孩,他发现雪孩那半边床铺空着。爸爸被热醒了,雪孩不在了。是不是白天闷在地窝子里,晚上凉快,雪孩出去玩了? 
  田野笼罩着夜色,黑得朦胧。爸爸看不清有移动的身影,就喊雪孩的名字。沉睡的大地,声音传出去,远处的沙漠吸收了声音,不把声音还回来。
  整个连队的人都醒了,迷迷糊糊走出地窝子。空旷辽阔的田野,到处都是“雪孩雪孩雪孩”,只有声音没有身影。远远近近,是马灯在挪动,好像星星落在地上在游走。
  全连的战士像失却自己的孩子那样难受。雪孩要走也该招呼一声吧?一点先兆也看不出。
  人们回铺躺下不久,天就亮了。地平线——沙漠尽头,一轮火球慢慢腾起。
  一股风,携带着沙漠的气息,吹进地窝子。门口一暗一亮,雪孩进来了。
  爸爸抱起雪孩,说: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呢。
  雪孩一脸一身的沙尘,像雪球在沙地上滚过了。
  爸爸给雪孩洗了把脸,示意大家不要追问。因为,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有小孩的秘密。雪孩愿意说,就会说,不愿说,挖出了秘密,雪孩就不会这么亲密了。
  大家过来亲雪孩,亲一口,像尝什么美味一样,说:好凉快。
  爸爸说:刮掉胡子再亲,你们这样,会把他亲破呢。
  大家纷纷抗议说:雪孩是连队所有人的孩子。
  大家要求雪孩叫爸爸。雪孩对每个人都叫爸爸。要是“爸爸”这个名词是指所有的男人,那么,“叔叔”这个名字就是指特定的一个男人:爸爸。雪孩不知道人类发明“爸爸”这个名词的限制。
  爸爸在战争年代曾当过侦察兵。他要去发现夜晚雪孩的行踪。被窝一热,他立刻苏醒。
  爸爸悄悄跟踪雪孩。雪孩在夜色的大地上奔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沙漠。难道雪孩发现了沙漠里的宝藏? 
  雪孩进入了沙漠,就停住了,竟然尿尿。月光映照出那细长的尿线。
  爸爸好奇:一泡尿,也用不着跑到沙漠里来尿呀,这孩子。
  一连数日,雪孩都这样,在沙漠里尿了一泡长长的尿,又在沙丘上爬上滚下,玩一会儿,总会在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刻回到地窝子。
  这小子,在沙漠里做记号吧?有一天,爸爸顶着烈日,沿着雪孩奔跑的路线,进沙漠,看个究竟。他吃惊了:雪孩尿过尿的地方,一片一片的绿。是雪孩把沙漠尿绿了。
  爸爸记得最后一个夜晚,他跟着雪孩,雪孩跑得更远了——越过尿绿的那片沙漠,那泡尿特别长,尿个没完,尿得爸爸也有了尿意。
  爸爸不能惊动男孩。男孩一定是在梦游,梦游的人一旦被惊醒,会吓坏呢。
  地平线上一片红,雪孩还在尿。尿到的地方,沙地绿了。这小子想用自己的尿来改变沙漠。
  太阳一出来,雪孩欲往回跑——一回头,看见了我爸爸,雪孩愣住不动了,像被吓得尿裤子的小孩。爸爸发现了他的秘密。
  雪孩缩小、融化。他融化的沙地,喷出细细的亮亮的一股水。雪孩完全消失的时候,他所在的地方涌出泉水。
  爸爸根本来不及背起雪孩往回跑。雪孩,像一尊雪人晒了大太阳——融化了。连队里,唯有父亲知道雪孩的秘密:趁着夜色奔向沙漠,尿一泡尿,又在太阳没升起之前,赶回连队的地窝子。
  那泡尿,尿得那么长。
  爸爸回口内跟我妈妈结婚,有了我。我来到垦荒的地方,已是绿洲——农场。爸爸带我去沙漠里的绿洲,那是雪孩尿绿的地方,一眼泉,泉前立着一个石碑:雪孩泉。
  我模仿爸爸讲的故事里的雪孩,冲着沙漠尿了一泡尿,自以为加浓或拓展了雪孩尿出的绿,我很自豪很得意。
  还有更精彩的故事,爸爸想讲,却不愿讲了——故事会惹麻烦吧?
  我想到爸爸领喊口号,喊着喊着,喊出了麻烦,我像雪孩那样缩小缩小。幸亏没缩得不见。妈妈又把我喊大了。
  1.胆小鬼
  起先是夜里,麻烦瞅住了猴子的爸爸,接着,白天,麻烦又撞上了我爸爸。爸爸有了麻烦,也把我拽进麻烦。那以后,好像一窝麻烦,大麻烦生出小麻烦,小麻烦牵出大麻烦。麻烦不断地找我们的麻烦。我以前只以为爸爸力气大,没想到,爸爸的嗓门也大。大概爸爸也想显示他的嗓门,那一天,爸爸有了个机会——喊口号。
  我得意得不行,因为,那天声讨大会,临时冒出一个挨斗的对象——猴子的爸。我爸爸领喊口号。我爸爸喊一句,全场的所有人都重复爸爸喊的口号。我也跟着喊。愤怒的胳膊配合着口号,像一片蓬勃的密林。打倒,砸烂这些词,后边带着那个挨斗的人的姓名。我还看见舞台中央站着一个人,戴着纸糊的高帽(是个长圆锥体),挂着纸板的牌子(姓名打着三个红八叉,像要被枪毙一样)。好像是爸爸发动起来了这场隆隆烈烈的大会。
  我喊的特别起劲。我对挨斗的猴子爸爸也顾不着看。主要看爸爸在领喊口号。场部职工子弟学校的学生也占了一片座位,我所在的小学有一半的同学参加了。参加批斗会也是一种荣誉。平时,同学说我胆小鬼,今天,同学们跟着我爸爸喊口号,谁还敢说我是胆小鬼?!
  我的伙伴,那条叫黑子的狗,在场外蹲着,像个尊守纪律的学生,望着舞台,大家一喊口号,它也“汪汪汪”叫。它一定知道我爸爸在领喊口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黑子,像抹了皮鞋油,又黑又亮。可惜没有黑子的座位。
  突然,露天影剧院前边一阵骚乱。换了一个领喊口号的声音,打倒的后边跟的是我爸爸的姓名,而且,姓名前边还加了“现行反革命”。我爸爸被两个人纠着胳膊,拉到舞台中央,跟挨斗的对象并排站着(包括猴子的爸爸)。两个人像水中的皮球一样狠狠地按我爸爸的脑袋。舞台一侧走出两个人,给我爸爸戴上高帽,挂上牌子(舞台背后一定准备了好多好多的高帽吧?)。
  我爸爸领喊口号的时候,把口号喊错了。怪不得全场的声音不那么响亮了,有一部分人反应灵敏,没跟着错喊错。我却跟着喊了。
  无数目光(包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同学),像蜘蛛吐出的丝,缠在你身上。还喊着口号,口号里有我爸爸的姓名。我没举起胳膊。
  黑子像沙漠里的旋风一样,不停地旋转着呜咽着,仿佛挨了棍子。
  我坐的那段位子突然空缺了。我被吓小了,身体缩小了。那是童话里的事儿,却发生在我身体上。我只听说吓傻了,吓死了。我没料到,还有被吓小——恨不得脚下裂开,我钻进去。可是,我被吓小了,小得我周围都是庞大的身体。我如同胡场林里的一株狗尾巴草。
  于是,我看见了蚊子。蚊子在长条凳子下边,凳子下边的无数条腿,如同粗粗的树桩。我比蚊子差不多大小,小得蚊子不值得叮我,我倒怕蚊子像老鹰叼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叼起我。
  突然,又增加了一顶高帽,是刚才接替我爸的领喊口号的叔叔。我遥望着三个人中间的爸爸。
  同学们光顾着喊口号,没注意蚊子趁机饱餐一顿呢。蚊子在腿组成的树林里自由飞翔。我多么希望自己长出蚊子那透明的翅膀,飞离露天影剧院。我爸爸麻烦了,领喊口号把自己喊成了“现行反革命”。接下来,我爸爸可能要游街了。
  再小下去,我担心自己就小得没有了。我提醒自己: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同学们奇怪我那截凳子怎么空了。我希望不被别人发现。——我这个狗崽子,小害虫、胆小鬼。否则,同学会像“灭四害”一样灭掉我,只须“踏上一只脚”,或者轻轻一捻。
  整个会场的人开始向大门口流动。有人朝黑子掷土坷垃。黑子夹着尾巴哀叫着。我跳到黑子身上,像攀着树枝一样抓住黑子的毛。
  我喊:快逃快逃快逃。
  黑子没听见。它夹着尾巴。它反应太迟钝。
  我的身体缩小的同时,我的声音也弱小了。我真想拿个话筒对着黑子喊:快逃快逃,人家要打死你这个丧家犬呢。
  我发现了虱子。我有了新的伙伴,它一直生活在狗身上。虱子一定以为我也是虱子吧?我冲着虱子喊:你咬它,它得往外逃。虱子听不懂我的话。
  黑子呲牙裂嘴,窜出大门。我感到像起黑沙暴了,那么多树林一样的腿,遮住了阳光。
  妈妈在家里哭,泪水像屋檐的雨滴,接连不断地滴下来。一滴泪如一盆水,绕得你浑身淋漓。
  我想起藏在狗的毛丛中,出露天影剧院的情景,我唱样板戏的“林海雪原”:穿林海,跨雪原……
  我的声音比蚊子叫还要微弱。妈妈没有反应。她抽泣着,泪水也枯了,眼睛又红又肿。
  傍晚,爸爸回来——两个造翻派押着。命令他不许“乱说乱动”,明天游街。爸爸开始翻衣服,好像电影里上刑场,换一套什么衣服。妈妈扯出一件,问这件好不好,扯出一件问这件好不好。爸爸突然问:儿子呢?好像他们替我选衣服,等我去试穿。
  妈妈出去,再回来,说:找不到。
  我喊:我在屋里,我在屋里。
  可是,爸爸说:我们的儿子吓坏了。
  我跳上桌子,抱起一粒米。往常,一碗饭也不够(爸爸说:吃大人的饭量,却不见长)。现在,抱一粒米饭,像拥抱一个炮弹瓜(哈蜜瓜的一个品种,很长很长,最大的一个,拉拉车只装一个)。半粒米饭,我就吃饱了。
  爸爸妈妈没吃。妈妈说:你不吃,明天撑不住,还要挨斗吧。
  爸爸说:不想吃。都怪我,我们的儿子胆小,我吓坏了儿子。
  妈妈说:留着门,等儿子吧,这么黑,去哪里找?
  我发现一只蚊子叮爸爸,眼看着蚊子鼓起来红起来,像有一回看爸爸献血,抽血的时候,针管子红了。爸爸大概被斗得麻木了,他竟没反应,蚊子吸饱了血,飞不动了。我想要是带根针,刺蚊子,蚊子会爆炸吧?血的炸弹。
  我爬上爸爸的腿,推了一把蚊子,蚊子不像树上成熟的沙枣,掉下去。圆古隆咚。——飞不起来了。爸爸的腿一动,压住蚊子。床单上一朵鲜红的花儿绽放了。
  我想:我怎么能叫爸爸妈妈发现我在家里?不然,他们睡不着呢。
  屋里,静得能听见空气的摩擦声。蚊子的吟唱特别响亮。我又一次唱(穿林海,跨雪原)。
  妈妈说:你听见了吗?
  爸爸侧侧耳朵,说:蚊子叫。
  黑子卧在地上,耳朵支楞支楞,它可能听见我唱了。黑子叫了一声。
  妈妈说:黑子听见我们儿子的声音了吧?
  爸爸说:我们的儿子吓坏了,不敢回来了。
  我看见一只蚊子盘旋了一阵,像直升飞机一样停在妈妈的脸颊上。它把长长的吸管插入妈妈的脸。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爬上去,靠近蚊子,想趁蚊子的身体还没鼓没红,把蚊子赶走。我空着手。
  我看见一只手升起来。妈妈的手。我喊:妈妈,你别拍别拍别拍下来,我跟蚊子在一起。
  妈妈的手像一片诺大的乌云,低垂下来。我滚下妈妈的脸。我看见高高的脸上响亮的爆炸——血溅开了。
  我说:我不害怕了我不害怕了,不害怕我就回到原来的样子。
  妈妈说:我听见儿子在喊。
  爸爸说:你在想儿子,儿子胆小。
  我喊:我不是胆小鬼。我又唱样板戏《海港》的唱段: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蚊子的呤唱比我还响。
  妈妈说:我听见儿子在喊。
  爸爸偎在妈妈的怀里,说:我有罪我有罪。
  妈妈轻轻地拍着爸爸的背,说:睡吧,睡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和妈妈这样(爸爸也害怕了?)——那么大的爸爸。我觉得妈妈拍爸爸的背,拍着拍着,爸爸好像在缩小。
  爸爸呼噜响起,他一累,就打呼噜,而且特别响。我听着,像打雷。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清澈。我想象自己是一颗干缩的果实,泡在水里,慢慢胀大——大、大、大,我鼓励自己,号召自己。
  大到妈妈能看见我。然后,妈妈也能轻轻地拍我,把我拍大、拍大,拍得我能在妈妈的怀抱里入睡。有一回,我受惊了,妈妈就是抱着我,喊我魂,叫我回来吧,回来吧。然后,我睁开眼,回来了。
  2、非洲特使
  猴子的爸爸和我的爸爸是战友。可是,农场掀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热潮那会儿,猴子的爸爸参加了造翻派,我的爸爸加入了“保守派”。两个针锋相对的组织。
  我的爸爸曾给猴子的爸爸要“打倒”的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过警卫员,还冒着枪林弹雨救过那位将军。爸爸铁了心要“保”将军。猴子的爸爸为啥要“打倒”他?爸爸没透露。我不知道将军长的啥样?在哪里?
  双方的爸爸对立,不过,我还是和猴子一起玩。别看猴子精瘦精瘦,他的拳头可厉害,好像我是他练拳的“沙袋”,拳头落在我身上,他说:砸烂你的狗头,狗崽子。
  爸爸那个“保守派”是人数少。猴子的爸爸还在场部贴了我爸爸的大字报,称我爸爸是“走资兵”——走资派的走狗。我就成了狗崽子。
  猴子的爸爸是造翻派里的第二把手,他有两个特长,一是毛笔字,我爸爸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可猴子的爸爸肚子里有“墨水”,学习时,他总是念报纸社论,而且,毛笔字写得很漂亮;二是大嗓门。据我爸爸说,有一回冲进敌人的驻地,三个人对敌人一个排,他大喊:缴枪不杀!那喊声像一颗炮弹的爆炸,一个排的敌人乖乖举手投降。
  “保守派”抢先举行声讨大会,联合了造翻派。猴子的爸爸一夜无眠,写批斗大会的横幅,写一条条的标语口号。那时,开大会,会场内外都要张贴标语。
  上午,声讨大会在场部露天影剧院“隆重”举行。猴子的爸爸成了批斗对象,因为,他把“万寿无疆”写成了“无寿无疆”——那条歌颂伟大领袖的标语不知要重复书写多少条?
  爸爸领喊口号也喊错了,也成了“反革命”。批斗之后,按惯例,要游街,不但在场部,而且到场部附近的几个连队游:爸爸最怕去保养间(修理连的别称),因为,游到了保养间,保养间有独特的东西迎接游街的“牛鬼蛇神”——一盆或一桶废机油,那是洗过了拖拉机零部件的机油,又黑又稠又粘。从头浇到脚,整个一个人就成了“非洲特使”(保养间职工自豪的说法)。那一浇,除了牙齿还白着,通体油黑。声讨大会后,我爸爸先坦白交代,接受审讯。
  晚上,爸爸选择穿什么衣裤。他选了打补丁的藏青色中山装,反正,游过了街,他打算“淘汰”这套中山装了。他知道,油渍很难洗掉。预先,造翻派那边已放过来话:你这个叛徒,这回叫你当“非洲特使”。
  爸爸又多了一顶帽子——叛徒。革命了大半辈子,突然戴了“叛徒”的帽子,我想,猴子的爸爸反戈一击,可能掌握了爸爸“投敌”的证据?大家报只是给按了一个帽子,没有具体通敌的事实,反正,要“打倒”谁,随便按顶帽子,帽子多的是。人家要“打”,你要“保”,那不就是革命的“叛徒”?造翻有理。大人的事我还是弄不明。
  爸爸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如大字报写到:惶惶不可终日。要被“纠出来”的那几天,爸爸总是我看不顺眼,动不动就拿我出气,好像我是“叛徒”,出卖了他。我就不吭声,早早钻进被窝,听妈妈安慰爸爸:游过街了就过关了,他们还能把你咋样?你又不是当权派,谁叫你去“保”?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拼命保人家。
  爸爸说:他是我的首长。
  妈妈说:首长知道你在保他吗?
  露天影剧院,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我是被指名要参加爸爸的批斗会,跟一帮学生坐在一起,接受“教育”和薰陶。
  爸爸直接自我爆炸——喊错了口号。换了一个领喊口号的人顶替我爸爸。一人领,全场喊。我也不得不举手跟着喊,(打倒自己的爸爸,砸烂爸的狗头之类的口号)。表现出跟走资兵爸爸划清界线的姿态。只是,碰上爸爸的姓名,我只是动口(嘴型),而不出声。我还在念小学,旁边的同学在监视着我——舞台中央站着我爸爸,低头号腰,穿着中山装,胸前挂着一牌牌子(三个大红人叉,压在我爸爸的姓名上边,那是“枪毙”的标志),还戴着尖锥形的纸糊的帽子,足有三尺高,我觉得爸爸一下子长高了。我慢慢地小起来小起来。
  我望着“低头认罪”的爸爸,心想:你这回不敢再揍我了吧?你再敢揍我,我要反戈一击,揭发批判你呢。
  突然,口号停止。会场前边一片骚动。我以为喇叭坏了。好像跑片,一卷影片放完,等着另一卷片子。全场的脸都朝着舞台——放映电影,那里会悬挂银幕。
  冷场好一会儿,舞台一侧,像戏里的演员出场——一个又高又尖的纸帽子出来(好像被猛推了一下那样)。帽子下面的人,是接替我的爸爸领喊口号的大人,被两个人反扭着手押上来。
  喇叭里又响起口号(不如我爸爸的嗓门),打倒后边跟的是那个人的姓名,姓名前的定语:现行反革命。
  我想,爸爸是不是把错传染给了那个叔叔?喊口号也会传染?
  猴子的爸爸是埋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定时炸弹”?这一下子,猴子还能翘尾巴吗?是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拳头”厉害,还是你猴爪厉害?我瞅瞅前边一排的猴子,他低下了头。我爸爸和那个叔叔并排站着。全场的手像风长的树林,嘴像刮进林带的沙暴。唯独猴子抱着头,可能在哭吧?我想:你再嚣张?!
  本来,我爸爸成了批斗会的主角,猴子的爸爸稍稍靠边,赔斗着。
  接下来的批斗,好像把我爸爸晾在一边,矛头对准被爸爸传染的那个叔叔。我义愤填膺高举手,高声喊——谁叫你跟我爸爸过不去?
  批斗会结束,三顶高帽子移出露天影剧院。猴子的爸爸在前,胸前的牌子确实写着“现行反革命”(那毛笔字不咋样)。我爸爸居中,那个后继的叔叔殿后。舞台后边,一定预备着许多许多帽子和牌子吧?要不然,咋这么迅速——帽子在等人?
  我脑子像放电影,一遍一遍地倒胶卷,重复放映。我装了一脑袋喊口号的人。发胀。
  一大早,两个戴红袖标的造翻派闯进我家。爸爸穿上了有补丁的中山装。除了几个大人押着他走,后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小孩很兴奋,说:去保养间,这是去保养间。
  保养间和场部仅隔着一条引水渠。过了渠上的小桥,桥那边早有几个穿工作服的大人迎候着了。像是一种仪式,过了桥,暂停。所有游街到了那里,必有一项仪式——绕一盆废机油。我喜欢追着闻汽车放出的屁(尾气),却不愿闻废机油的气味,那是清洗机器零件的机油,污黑污黑,稠浓稠浓。
  一盆废机油从头绕下去。我爸爸顿时成了“非洲特使”——浑身上下黑油油,像镀了一层黑漆。还叫我爸爸自报家门:现行反革命谁谁谁,叛徒谁谁谁。
  我只记得,那两张嘴里的牙齿是白的。猴子远远站着。
  然后,临时开了短暂的现场批斗会——无非是喊喊口号,保养间的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我爸爸。
  爸爸在中午的阳光下浑身反射着黑色的亮光。我躲在外边,不让爸爸看见,其实,爸爸只是低着头,哪有工夫瞧别人?我能闻到废机油的金属气味。
  那天,黑色降临,爸爸叫我陪他去连队前边的引水渠(我回家取了一套内衣外套)。引水渠那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浪起起伏伏。
  爸爸一遍又一遍地打肥皂。渠水漂着黑黑的油污。好像油已渗进爸爸的体内,他的牙齿直打战(毕竟是雪山融化的水),再打一遍肥皂,再钻进水里,水面又浮起一层油污。
  爸爸把那套油不拉唧的中山装埋进了稻田。稻子吸收了油水,会咋样?
  妈妈不让爸爸上床。
  爸爸说:我又不是叛徒,你要跟我划清界线?
  妈妈说:一股机油味。
  爸爸说:我把皮都洗掉一层了。
  妈妈特别讲究干净。爸爸打了地铺。一夜的呼噜,爸爸一累就打呼噜。
  爸爸进了“牛棚”,被允许晚上可以回家睡觉,只是白天的活儿很重:脱土坯。爸爸身上还残留着弹片,逢了天阴,他的身体像气象站。可是,那几天,他只是呻吟,好像要变天——变天的话不能说,人家会上钢上线。
  妈妈就是不让爸爸上床睡,嫌他脏——爸爸身上散发出废机油的气味。每天傍晚,爸爸就去引水渠洗澡,一遍一遍打肥皂,还是过不了妈妈那一关。
  妈妈说:别碰我。
  爸爸说:你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
  妈妈说:我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恶心。
  爸爸临时搭了一张床。我醒来,他的呼噜还在响。爸爸累得揍不动我了——是不是一盆废机油浇掉了他的威风?萎了。
  有一回,半夜,我听见爸爸恳求:几层皮都洗掉了,你闻闻,有没有机油味了?
  妈妈说:你别上来,我要吐了。
  再听见爸爸的呼噜,仿佛是对妈妈的抗议。每天,爸爸已自觉地睡在似乎永远不拆掉的那张临时床上了,因为屋子小,那张床总是早晨拆,晚上搭。进进出出,爸爸拉着个脸,像是天阴一样。我发现,爸爸总是绕过保养间走。
  那次猴子的爸爸在原本没有实体对象的声讨大会成了第一个挨斗的主角后,三天后,猴子的爸爸又在同一个舞台——宣判大会,因为白纸红字,罚证确凿,他和一批强奸犯、盗窃犯排在一起,被判了刑。
  据说,开我爸爸成了第二个挨斗对象的前一个晚上,猴子的爸爸写标语,那条标语重复与了几十幅,其中后半夜的三幅写错了一个字。听说,他一直写到天蒙蒙亮,用冷水洗了个头,还对着镜子看了看熬夜的脸。农场大人的说法是,夜里照镜子,镜子照出的是“鬼”。万万万无无无。重复的没了。
  爸爸去山上劳动改造——劳改犯。猴子的拳头没了束缚,他打出了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成了孩子王。我躲着他。我想,那天晚上,他爸爸不照镜子,大概就不成“鬼”了。后来,我一直不敢夜里照镜子。
  3、猴子的进化
  猴子的爸爸被游街、批斗,然后,判刑、劳改,好像取消了做人的资格那样。可是,猴子和他的妹妹却没受欺负。不但没受欺负,猴子在我们一群小孩当中,地位反面上升。几乎所有的小孩,爸爸妈妈被打成“牛鬼蛇神”,小孩也像打了霜的庄稼,抬不起头,甚至,其他小孩也模仿大人来纠斗。猴子是农场里爸爸挨斗、劳改而他反而有威势的唯一的小孩。
  我已经记不起猴子的名字,只知道他爸爸姓潘。爸爸姓潘,他当然姓潘。我们只叫他猴子。这个绰号,跟他的身体有关,他长得精皮精瘦,很机灵,很敏捷,他的下巴颏长着一个瘊子,瘊子上生出像触角一样的一根毛,他舍不得拨掉。我们把瘊子称为猴子,好像一个猴子悬在他下巴颏的悬崖上边。猴子的爸爸上了山,我觉得猴子越发像猴子了,因为,他吃东西很杂乱,像猴子。
  猴子的爸爸自然是“牛鬼蛇神”(那时,我的眼里,进“牛棚”比上山劳改还要严重),一帮小孩就来找猴子。造翻派已抄过了猴子的家,一帮小孩也来趁火打劫,小孩只是想要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譬如猴子养的免子,那不属于“封资修”黑货,可是,小孩们看中了他那只青柴蓝毛色的种公兔,还有威武的大公鸡。
  猴子的妹妹吓得哇哇哭了。
  猴子说:哭个啥?没出息。
  妹妹的哭一下噎住了。一群比猴子高比猴子胖的小孩要往养兔子公鸡的高梁棚里进。猴子档在门口,说:有本事踩着我过去。
  小孩们戴着红小兵红袖章说:你爹是牛鬼蛇神,你还嚣张什么?
  猴子拨出腰间的一把刀子。刀子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光点。我在后边凑热闹,认出那是英吉沙小刀,不知猴子打哪儿弄来了这个装备。
  小孩们一愣,说:你想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吗?!
  那时,我们已掌握了大人的一套政治术语,连大人都不敢违抗。
  猴子举起小刀,一晃,像一个闪电,他的手臂开了一朵鲜花——血从长长一溜刀痕中冒出来。
  一见血,小孩都吓住了,然后,前边的往后退缩,被退缩的晾在前边的又往后退缩,一层一层交替地退缩,最后,一轰而散。血、血、血!
  那一次,许多小伙伴似乎忘了猴子的爸爸是“牛鬼蛇神”,竟然恢复了和猴子的关系,而且,猴子无形之中成了小伙伴们的头领。
  每当看见猴子手臂那道刀痕,我就想到那朵鲜血的花朵,花儿为什么那么红?
  我发现,大人造翻和小孩造翻目的不一样。大人造翻是把谁谁打倒,小孩造翻无非对什么感兴趣,一般跟食物动物有关,只是打着“革命”的幌子。我们小孩很会模仿。
  猴子养的种公兔,会对小伙伴的开放。小伙伴会抱着母兔来猴子的兔窝,接受种公兔的配种。我们都喜欢“青紫蓝”。那一年,到处都“播种”着“青紫蓝”,那是和猴子要好的标志。猴子会拔根公鸡羽毛给对方。
  猴子的爸爸上了山,他的妈妈据说被吓死了(胆子小,受不了,其实是跳涝坝自杀了)。剩下猴子,饭票也不会控制,往往下半个月到处找食,像他养的几只鸽子,都自己觅食。我偷家里的饭票贡献给猴子。我跟猴子在一起,他有啥,我吃啥——爸爸的饭票哪经得住吃?我们都是小孩的胃口,大人的肚子,很能吃。
  我爸爸被打倒——走资兵反革命,猴子像是我的保护伞了。他爸爸写错字也被判刑,我怕写错字,还是写错字,被罚抄100遍,我受不了重复。我对字恐惧,怕它会故意错。我还不知道“运动”到底怎么回事儿。爸爸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那时起,猴子就像一只纯粹的猴子了,他逮住什么吃什么,碰上什么吃什么,像猴子一样,杂食。好像他返回进化到人类之前的原始状态。
  譬如说,面条里有一只苍蝇。猴子说:苍蝇蚊子都是肉。
  到农场的田野玩,玩到稻田,他会捡些干草,煨稻穗,稻子在草烬里爆响,他说是爆米花;进了麦田,他会合掌揉麦穗,吹去麦鱼,嚼凝固的麦浆;到了菜地,顺手摘根黄瓜,咬得嗄吱嗄吱脆响;入了林带,他攀树摘沙枣,像猴子一样灵活,似乎他以前在树上生活过。
  猴子会给妹妹摘些黑屁股沙枣(含糖分多)。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树上做了个孙悟空了望的姿势,活灵活现一个猴王。一般来说,他不带妹妹一起出来玩,因为,说是玩,其实是冲着食物,有点偷窃的嫌疑,后来,我知道,他不想叫妹妹受影响。他的这类行动都对妹妹保密。
  有时候,我在他家下军棋,我俩在地上,他妹妹坐在桌前做作业,突然说:哥,我饿了。
  猴子在屋里瞅瞅,实在没有值得吃的东西。他说:你等一会儿。
  猴子出去,一不会儿就回来,衣兜里就有了几个带蒂叶的西红柿,蒙着霜,可见新鲜的程度,他一定是飞奔到附近的菜地去了。
  猴子把西红柿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妹妹。过一会儿,妹妹说:我要吃饭。
  猴子说:下面条。
  他爸爸临上山服刑,给兄妹俩晾了一袋面条——特地去连队食堂压面条机器压的面条。
  妹妹说:老是面条,面条。
  猴子说:一天不吃面条,腰杆子支不起来,你没听大人说吗?
  妹妹说:大人说,小孩没腰杆子。
  猴子就去连队的食堂给妹妹打来一碗大米饭。
  我发现,猴子对谁都凶,可是,到了妹妹那里,就依顺,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妹妹。譬如,偷了麦子,他给妹妹炒麦粒,又脆又香,他说:女孩子爱吃零食。
  唯一的有一回,猴子对妹妹一副凶神恶刹的样子,猴子真的生气了,他妹妹拿了同学的橡皮擦,有香气的橡皮擦。
  他命令妹妹站在他面前。妹妹做出像大人有罪老实交代的姿态。他说:你给我老实站正啦!你为啥偷别人的橡皮擦。
  妹妹低声(简直被吓得要流泪了)说:很好闻,我拿了,舍不得放回去。
  猴子说:哪只手,伸出来。
  妹妹伸出左手。
  我想,猴子象征性地打几下妹妹的手心就过关了。不料,猴子拔出随身带的英吉沙小刀。寒光一闪,妹妹哭了。
  猴子一晃子刀,说:你再哭?!不许哭!
  妹妹像噎住一样,吞住了哭,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猴子手里的小刀在空中一个弧,飞到自己的手臂,他的手臂又开了一朵鲜红的血花。他说:今后,你再拿不拿别人的东西了?!
  妹妹说:哥,我不敢了。
  猴子说:女孩,长三只手,我非割掉一只不可!你喜欢啥,告诉哥,别希罕别人的东西。
  妹妹顿时哭起来,像开了闸,然后,她说:哥,抽屉里有胶布有紫药水。
  猴子说:靠边站,你做你的功课。
  猴子要我跟他出场部的商店,他给妹妹买了几块橡皮擦,各种形象和香味的橡皮擦。
  我们回来的路上,我猛地想到了岳老师布置的作文。我和猴子还没写呢。
  岳老师在课堂在布置作文——给爸爸(或妈妈)的一封信。当时,教室里立场乱哄哄一片,同学样强烈要求岳老师提示,还乱嚷嚷:不会写,写不出。往常,都是我跟着猴子领先嚷嚷,可是这一次,我俩都闷声不响。爸爸都遭殃了。可是,写这样的作文,多麻烦?
  猴子说:我一听写作文,头皮发麻,要么你给狗写信,我给公鸡写信?
  我说;黑子被打死了,爸爸有了麻烦,黑子也跟着麻烦。
  猴子说:你给黑子写信,收到信,弄不好它衔着信回来了。
  4、爸爸的气象站
  我拉出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子,要找铁丝、钉子,我要维修、加固冰橇。等到冷得穿棉袄棉裤了,冰上可以站人了,我坐着冰橇滑冰了。这是我盼望冬天的原因。关键是因为,爸爸游过街回来,就说头痛,就说要下雪了,提前下雪了。
  木箱子很粗糙,据爸爸说那是装炮弹的箱子。我打开箱盖,里边是铲马蹄的工具,只是,钉马掌的钉子形状很怪很短,不适合冰橇。铲子已生了一层锈。
  爸爸站在我背后,说:别乱动大人的东西,你又要去惹麻烦了?我阖上箱盖,说:爸,箱子装过炮弹,你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吧。
  爸爸说:你以为打仗好玩呀?你没见过战争,你见过武斗还不够吗?小孩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爸爸这两天日子不好过。
  我已数次提出过要爸爸讲打仗的故事,爸爸好象没故事,我有时怀疑爸爸是不是真的打过仗,打过仗了肯定有故事。怎么能没故事呢?爸爸不讲——讲不出来,就可能没打过仗。有一段时期,爸爸骑着马,驮着钉马掌的工具,这个连队,那个连队,巡回着钉马掌,后来,他就在现在的连队马厩当饲养员了。
  爸爸跟马挺凑得拢、合得来。爸爸说:跟人打交道,挺费脑筋。那样,他就头痛,他跟马在一起,他的脑袋就不;,痛了,也会消除。有时候,我以为爸爸跟老战友说话呢。我发现,爸爸对着槽头的马在说话,马像能听懂爸爸的话,会扬扬头,“咴咴”的叫。爸爸用料棍拌饲料槽,说不能先挑细粮吃,粗粮细粮都得吃。
  牲口的细粮是苞谷、米糠,粗粮是苜蓿、稻草。爸爸对我也这么说,好像我也是马。爸爸对马驹和对我也差不多,用手抚马驹的头也抚我的头,抚得我觉得自己也是小马驹。可是,爸爸喊错了口号,手就是可怕的巴掌,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头像要爆裂的西瓜。爸爸拿我的头出气。
  我听连队的大人说爸爸,农场给爸爸官帽,爸爸不愿戴,死活不肯,换了其他人,挣也挣破脑袋呢。有一次,一个副团长的儿子以势欺人,我就说谁希罕,我爸爸本来也可以当官。
  副团长的儿子和我是同班同学,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发急,就想,爸爸要是当了官,这家伙还能用这种口气对我?可是,副团长也成了“走资派”。跟我爸爸一样狼狈,我爸爸不过是个“走资兵”。
  有一件事儿,我顿时觉得爸爸了不起。农场广播里播气象预报,说是明天晴转阴,风力二级。
  爸爸说:明天要下雪。
  饭桌上,我没有反驳爸爸(你比广播还厉害吗?),爸爸胆大太大了,口气太大了,跟农场的气象预报对抗——唱反调?我没把爸爸的话往外说,否则,没雪,多丢脸?人家误以为我盼望“变天”呢。
  爸爸说头痛,还强调要下雪了。说得像马儿要吃草一样自然。
  天空降雪跟爸爸的脑袋有啥关系?我仍站在农场的气象预报那一边,几个叔叔观测气象,凭那个气象站的仪器,爸爸的脑袋咋能跟仪器对抗?不过,我还是拿出了冰橇。
  第二天起床,我觉得老天站在爸爸这一边了,我几乎欢呼,嗬哟,下雪喽!上学的路上,我踏着“咯吱咯吱”的雪,指指天空,对小伙伴说:我爸爸命令天要下雪,天就下雪了。
  副团长的儿子说:你爸爸管马,能管天?胡吹牛逼。
  不过,连队里,爸爸还是出了名。因为,爸爸头一天晚上给连长打过招呼了,连长相信爸爸,当晚作了防雪的部署,其他连队却弄了个措手不及,打乱了一天提前安排的活儿,根本来不及招架雪了。
  过去,我替爸爸骄傲。怪不得爸爸拒绝当官。同学的爸爸是副团长,充其量,管的是农场这块绿州,沙漠能管得了?天空能管得住?一下子想起,其实,之前,爸爸总是预报天气,要下雨了,要起沙暴了,反正,爸爸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妈妈就根据爸爸的预报,给他备雨鞋、雨伞,我没意识到这些,只是以为理所当然,而且,爸爸说头痛,说多了,我也没吃进心里。这回可不一样,我听了农场的气象预报,同时听了爸爸的气象预报,两个预报明显在打架,我坚信农场的气象预报。爸爸长着一颗脑袋,农场有那么多脑袋,那么多脑袋还能差过一个脑袋?爸爸的头一定是被批斗痛了。爸爸已被打成“牛鬼蛇神”。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真想公开跟爸爸划清界线——他想“变天”??
  我逢人就说爸爸的气象预报怎么怎么准。爸爸说:小孩不懂事儿,不要去乱宣传,农场气象站的叔叔也辛苦,神仙难断瓜中事儿,何况那么大一个天,到底测哪一片?人家捧个饭碗也不容易。
  我听到副团长的儿子(打成走资派,还想插手“革命”的事儿?)说,他爸爸已叫气象站的叔叔反省了——做检查,那么大一场雪,怎么预报不出?
  气象站的叔叔特意来连队的土坯场拜访了我的爸爸,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好像我作错了事儿,到办公室受老师的批评那样。
  爸爸点点脑袋,说我这里一痛,就知道天气不对劲儿了。
  据说,两个叔叔要求他爸爸头痛就通知他们,以便跟当天测出的数据分析比较,提高气象预报的准确率。我第一次听叔叔称赞爸爸的脑袋是个活气象站。可是,爸爸垂头丧气地说:我进“牛棚”了,不要来找我了。
  我对猴子说了爸爸的气象站,指的是爸爸的脑袋。猴子模拟我爸爸头疼的样子,像唐僧念紧匝咒,他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我琢磨爸爸的脑袋,里边藏着一个很宏大很复杂的秘密,是不是跟天空跟沙漠相通了呢?
  我就想,爸爸要是坐在农场什么官的位子,他一定取消场部的气象站。管理处(旅级)的头儿指定爸爸去农学院,事先放出风声,回来担任什么官。爸爸拖着赖着不去。
  管理处的头儿是战争年代时爸爸的首长,说你不去,我关你禁闭。爸爸就说自己头痛,就说学习不进去,他脑袋已装不进文字。头儿组织了连里的党组织会议,帮助爸爸“改变思想”——这是组织的需要。爸爸只得服从组织,离开马厩,去了农学院。头儿说这就对头喽。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爸爸去农学院,第三天晚上,就悄悄溜回连队。头儿恨铁不成纲,说爸爸是逃兵。爸爸的脑袋像孙悟空套了紧箍咒,直说痛,还说我就喜欢马,又说我管不了别人,我能管得住自己,首长,你别为难我了,我这个人真的不是当官的料儿。
  头儿骂爸爸癞皮狗扶不上墙。还说爸爸的眼光短浅,现在拖拉机、汽车、康拜因即将抢了马的风头,马的作用越来越小。
  爸爸说:还是有用得着马的地方,剩最后一匹马,我还跟马在一起。
  我不知道听过多少个版本,爸爸的“气象站”发挥什么什么作用,我就认为爸爸的秘密大得不得了,爸爸不肯当官,是爸爸的作用不在一个什么官。爸爸到底厉害。
  可是,爸爸的脑袋怎么能获得那么大的能量?一天,爸爸坐在码起的土坯上,望着晴朗的天空。我说:爸,我也要当气象站。
  爸爸说:傻小子,不是要当就能当了,头痛起来很难受。
  我说:怎么争取头痛呢?
  爸爸似乎记起了头痛的原因,说起打仗的故事。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当时他失却了知觉,过后,就留下了头痛的毛病,一枚弹片嵌入头骨。
  爸爸头顶有一溜没头发,他说:就在里边,它在里边待久了,就要干点事儿,想不到,弹片摇身一变,干起预报的事儿了。
  我说:我也要参加战斗。
  爸爸说:我们打仗,就是争取和平,小孩子,以为打仗是闹着玩的呀,那可是脑瓜系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我觉得还不过瘾,因为,爸爸说的是弹片,故事性不强。不过,毕竟爸爸头一回说到打仗的事儿了,消除了我的怀疑。爸爸确实打过仗。爸爸说:现在讲这样的故事惹麻烦。
  那以后,要刮大风、要降暴雨,要下大雪,爸爸的脑袋总是先有反应:头痛。我会把爸爸的气象预报告诉邻居,告诉猴子。有时,连队的驾驶员要跑长途运输,会来问爸爸,未来几天的气象。爸爸预报得很准。可是,很矛盾,我可怜爸爸头痛难忍的样子,只是,头不痛,怎么知道气候变化呢?
  爸爸却说:痛贯了,老毛病一时去不掉,痛过了就没事儿了。
  我真想把爸爸的脑袋里的弹片装进自己的脑袋,那样,也可以成为“气象站”了,爸爸的脑袋就不会痛了?!
  爸爸说:小孩子想事儿太简单。
  我纳闷,大人为啥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那一场雪过后,爸爸跟妈妈说背痛腰痛。我想爸爸的气象站是不是挪地方了。妈妈说:谁打的这么狠?爸爸说:游街,我低着头,哪里捅过来的棍子我没看见。妈妈给爸爸贴了狗皮膏药。爸爸说早点进“牛棚”倒省事儿。
  我挺满意——进步了。
  妈妈说:快毕业考试了,下午,你哪里都不准去。
  今天休息,明天出发——我的计划。我说:我也没说我要出去。
  妈妈说:我不说,你肯定要往外溜。
  我摊开作业本,红宝书,一副进入状态大干一场的样子。屋里就安静起来。这一招很灵,只要我“学习”,妈妈就不影响我。她没有火眼金睛。我的灵魂早已飞进了沙漠,身体仅仅在屋子里作掩护。我故意把《愚公移山》念得很响亮。
  妈妈端来两牙哈密瓜。我一排子咬过去,一牙瓜就像移掉的山。
  妈妈又开始念叨,说:今天你真懂事了,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吧。
  我脱口哼起“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妈妈说:现在准备好,明年就上初中了,长得多快!
  我笑了。我想起一切都准备好了,时刻准备着……向沙漠进军。我听不到妈妈在说什么。我想,农场的大人自以为了不起,喊着“向沙漠进军”,可是,沙漠反扑过来,有个连队在沙漠和绿洲结合的地方,开始撤退,撤退,沙漠开始收复属于原来沙漠的地盘。
  我,一个梦就把沙漠给梦绿了——我很得意那个梦。我比大人厉害,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还是“斗”不过沙漠,我只是用一个梦,就梦绿了沙漠。大人要是知道小孩有这么大的能耐,就鼓励小孩做做梦不就行了。那么多大人也抵不上一个小孩。爸爸要是发现有一片我梦绿了的沙漠,肯定欢喜得了不得。他要引用毛主席语录,说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叫沙漠变成绿洲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想,宁波藏那一箱书的沙丘要是也被我梦绿了就好了。我梦绿的沙漠,有多少个农场——绿洲呢?
  想到上午,赶巴扎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跟猴子说好了,让他代我给岳老师请个假——明天,病假、事假随他选,病假就说我鼻子出血了,流得像渠里的水,哗啦哗啦。事假就说我去奶奶家,奶奶捎口信要见我。猴子说:就说你鼻子流血,堵也堵不住,像渠梗子决开口子,哗啦啦,岳老师就不相信。
  我说:猴子,你撒谎的水平最高,你一定能说得岳老师相信。
  猴子说:礼拜一,你不上学,去干啥?不要忘乎所以呀。
  我说:反正我干成了,也有你的份儿,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就没你的份儿了。
   猴子用了《地道战》里日本鬼子的话,鬼子摸进村以前,说:悄悄的,打枪的不要。
  我说:对对对。
  猴子瞅瞅我,说:你是打算去西天取经吧?唐僧取回来经卷,就不得了了。我说:差不多。
  那一箱书,我和猴子可以享受好长时间呢。
  现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天一早,我就“向沙漠进军”啦!
  晚饭,妈妈做了拉条子,放了羊肉。爸爸知道我“老实”了一个下午,就给我多拨了一些羊肉,他说:吃大人的饭量了,就要长懂事的脑袋。
  拉面,像一群鱼,纷纷往截在渠里的鱼篓子钻——我吸溜吸溜地吃着。
  妈妈说;不嚼,直接进肚子,不好消化。
  爸爸说:他那个肚子,像磨,吃进什么都消化。
  耳旁响起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爸爸又在强调学习了)我第一次对“认真”有了理解。小孩子如果认真骗大人,还真能把大人骗得一愣一愣了呐?但是,还是不能忘乎所以(猴子喜欢用“忘乎所以”)。
  熄灯号还没吹响,我早早躺上了床。我得积攒起精神对付沙漠——一箱书,那么小小的东西,藏在大大的沙漠里,大人说大海捞针,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出声,在心里唱着: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然后,我一头扎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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