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珍妮?瓦伦堤;王淑玫 日期:2016-07-24 20:31:51
本书入围英国*连锁书店Waterstone’s文学奖,故事中融合了悬疑及成长中的烦恼等元素,颇具看点。作者珍妮?瓦伦堤延续了《紫萝兰之谜》的主题──青少年面对家人消失的处境,情节铺陈从一开始的雾里看花,到*后让读者有一种“啊,原来如此”的惊呼,独具深意。作者特别着重描写了家庭关系的重建,是青少年面对家人不在后处理孤寂情绪的直观描写,堪称佳作。 *次阅读这本小说,在*时间会让人以为是言情小说,误以为作者所写的是初恋故事,但作者笔锋一转,却在带些推理的故事情节中深刻描绘了成长中的重重烦恼以及家庭成员中的各种关系,无不指向包容、关怀与爱,很能感动读者。 这是一部外国小说。讲述的是哥哥杰克的死给家人带来了巨大的变数:父母双双逃避现实,母亲从此陷入哀伤的无底深渊,父亲离家。15岁的罗文开始肩负起照顾6岁妹妹的责任。罗文偶然得到了一张底片,冲洗后发现照片中人竟是两年前死去的哥哥。她怀着各种好奇开始寻找这张底片的根源。原来这张底片是她哥哥的女朋友故意借机给她的,希望她们一家能知道她哥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恋人,一个孩子。借此,希望这家人能重拾往日的温馨。 ──《英国卫报》
本书富于同情心、不拘泥于传统,兼具精准的观察力,却又带着掩饰书写技巧的恬淡风格。措词巧妙诙谐,处处透露着对生活的积极态度与浪漫怀想。──《星期日泰晤士报》
用字浅显,情节布置巧妙,行文感性洗炼。对于萝文勇于面对却又绝望的心情,本书具有敏锐的洞察力。
──《美国童书中心告示牌月刊》
本书行文优美,是青少年成长及寻求协助的精采故事。
──《出版家周刊》
需要处理悲伤、在困顿中渴望爱情的青少年,值得一读再读。──《美国校园图书馆期刊》1那不是我的。不是我掉的,但是队伍里有个男孩说是我掉的。那是一张底片,单格、刮伤、饱受折磨的底片。我甚至看不出那是底片,他的手指把那张底片遮住了。他递给我的模样,一副除非我接受,否则世界的运转将会停顿似的,好像他除此之外无事可做。我不想拿,我也说了。我说我甚至连相机都没有。但是这个男孩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写着“我知道我没错”。他长得不错。友善的眼睛、开阔的嘴巴等等。他有一颗门牙缺了一角。不过,不错的长相不等于不错的人。如果你发现自己有这种想法,就该适可而止了。排在我身后的所有朋友大笑起来。收银台里的女孩试着找钱给我,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在看。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个男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难道让陌生人无地自容就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或许他口袋中有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不光有底片,还有顶针、保险套、眼镜和手铐。而我说不定算是幸运的了,不会太窘。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我说谢谢,天晓得我干吗说谢谢?然后照理涨红了脸,朝我的朋友扮了个鬼脸,假装我其实知道这是个玩笑。我把这张底片连同橘子和蛋一起塞入包包。然后,他微笑了。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听到“罗文,那是什么?”还有“让我们看看”和“笑容不赖哦!”——那一群穿着制服的海鸥在我的四周尖声怪叫、指指点点、跳来跳去。我像以往一样在脑袋中拆解发生的事,直到它成为四散的碎片,让我再也无法拼凑回去。我想要知道店里那么多人,他为什么挑上我?还有我应该对此感到高兴吗?我想到他说的话“你掉了这个……没有……我很确定”,还有我的应对举止(表现得像只被车头灯照到的兔子,然后争辩、投降)。表面上我好像在嘲弄这整个事件,但是又暗自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我对于可能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毫无头绪。我是罗文·克拉克,跟店里的那个自己不是同一个人,再也不是。罗文其实是一种能够避邪的树(原文为rowan,中文译为“山梨”,为高约十公尺的落叶乔木。民间用于咒语疗愈的配方,可净化、保护、消除负面能量,或抵御恶意的法术,或驱赶有害的妖精)。在过去还不太文明的年代里,人们用这种植物制作十字架来抵挡邪恶的巫婆。或许我爸妈是刻意帮我取这个名字的,也可能不是,但反正没什么效果。倒霉事和我家之间的关系就像磁铁般相互吸引着,完全无视于中间的阻隔。等到我带着买好的东西回到家时,早就忘记底片的事了,因为有一大堆的事等着我做。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丝卓玛正看着无声的《诡异双亲(FAIRLYODDPARENTS)》。丝卓玛是我的妹妹。她是以凯斯纳斯(凯斯纳斯为苏格兰郡名,位于苏格兰北部)外海的一座无人小岛命名的。那座岛在一九六一年之前还有人居住,其中之一就是我爸家族的祖先。后来,就只剩下灯塔里的一个人。等到灯塔演变成不需要人工操控时,那个人也离开了。那就是丝卓玛和同名岛屿的共同点——逐渐地被遗弃。我做了炒蛋放在吐司上,配上切片的柳橙和一杯牛奶。我们在吃的时候,我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她说,棒极了!因为她写了五个完整的句子,没忘记句点等等,所以获得本周之星。身为本周之星意味着能得到一枚用硬纸板做成的胸章,同时可以在说故事时间坐在软垫子上。显然,她说的是她在周末时做过的事。我说:“那我们做了什么事呢?”她开始扳起手指头一一细数。“我去了动物园。跟妈妈和爸爸。我们看到老虎。我吃了爆米花。很好玩。”五个谎言,但是我没吭气。不一会儿,她抬起头和我四眼相对,然后开始说起别的事,但是她满嘴的柳橙害我听不太清楚。丝卓玛和我交谈的时候,嘴巴里都是食物。这就是没有家长在旁盯着看的好处之一。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直接用手拿东西吃,还有,只要你高兴,就可以先吃布丁。晚餐后我在洗碗,她画了一张行刑室的画。“这是我们去游泳。”她说着,便指着血流成的河和吊在墙上的那些人。我说:“如果你想去,我们可以星期六去。”她想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要我画只独角兽,尽管最后看起来比较像根本该扔到垃圾桶里的犀牛,但是她为了表示挺我,仍旧将它涂成粉红色,并且命名为“亮亮。”等她洗好澡、穿好睡衣之后,我们会一起读一本书。只要觉得困了,丝卓玛就会要妈妈。仿佛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只能要求一名家长和她说晚安,其他的时候只得接受佣人的照顾。我说,妈妈得等十分钟以后,因为我得先叫醒她。我播放着丝卓玛有记忆以来每天晚上都听的摇篮曲录音带,算准在任何人来说晚安之前,她就会睡着。妈很痛恨被叫醒。一杯茶根本无法安抚她那怨恨的情绪。我们或许看得到世界入侵她的双眼变成现实,但现实的重量又把她拉回去。她一醒来就只想再回去继续睡。我知道得有耐心,我心里明白睡眠是她假装生命不是垃圾的避难地,但是我也认为两个活生生的女儿或许值得她保持清醒。我帮她的背按摩了一会儿,然后说丝卓玛在等她。她推开我站起来说:“她现在又想要什么了?”仿佛一整个晚上都是她在喂、在洗、在跟丝卓玛玩,而不是我。我说:“她只是想要一个晚安吻。”妈翻翻白眼,脚像是被黏在地上似的朝着楼梯走去,似乎那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我看着她,脑中浮起我一贯的思绪——那个旧妈妈被困在这个新妈妈的身体内,像个被困在高塔中的无助的公主;像手术台上麻醉失效,使得她无法出声或是动弹的病人——她只能看着我们陷于无可救药的错误之中。等到大家都就寝,我的事情都做完,开始有空思考时,我记起店里的那个男孩,还有那张不属于我的底片。我把底片拿出来端详,确定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它被折起来、被包包底层的灰尘覆盖着。底片看起来好老旧,其中一面比另一面亮,边缘布满孔洞——实在是一种拙劣的影像传达方式。我把它拿起来对着台灯看。眼睛很难适应底片上原本应该是明亮的地方却是黑暗的。画面看起来好像是海洋生物或是菇蕈类,终于看出来是张开的嘴,而且我拿反了。嘴巴里的喉咙深处应该是最暗的,颜色却最淡。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看出:一张充斥着光线、张开的嘴和一双火热的眼,瞳孔是白色的,黑色眼球上的虹膜覆着点点光芒。那是一张打从心底绽放出光芒的面孔,眉开眼笑的,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宛若正吐出一颗灯泡。2我还没有提到我哥哥杰克,这其实很奇怪,因为他是那时候大多数人对我的认识,不管我到哪儿,“杰克的妹妹”就是我的通行证。道理很简单,大家都爱杰克,而我不需要做任何努力来博取他们的欢心。一切都打点好了。我会怎么向一个不认识我哥的人形容他呢?我可以从长得很帅开始形容,他遗传了我爸的身高、我妈的皮肤;或是聪明,因为对他来说,学习新鲜事物从来就像弹指般容易;或许风趣,当你和杰克相处一会儿后,我保证你的肚皮会开始发痛;还有大方,如果朋友有需要,他什么都能给。他不会用那种自鸣得意或是惹人嫌恶的方式,也不会让你心生芥蒂——这就是杰克。我并不想说出惹人厌的话,但有人天生就是这么幸运。如果你问我,他就是那种只要他在场,就能让整个气氛变得更活络、当他离开后大家都会有点泄气的人。我们两个差两岁,然后几乎再差十岁才是丝卓玛。所以,我和杰克像是第一轮的孩子,我猜想是计划中的孩子。如果要我说一件跟杰克有关的事,那就是他的“宇宙地图”了。我想那是《国家地理杂志》的赠品。他保存好多年了,就贴在他衣柜门的内侧,但是没有人真正仔细地看过。有一天妈正在抱怨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抱怨大家四处乱扔垃圾,害她无法清醒地思考。你可以听见她边上楼,边自言自语地碎碎念。她拿着一叠干净的衣物进入杰克的房间。大部分的咖啡杯都被他拿到这里来了,里面长满了霉菌;床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床垫斜靠在衣柜拉出来的抽屉上,因为他正在教我如何跳到上面再滑下来;垃圾桶满了出来还发臭,还有,地上到处都是书和纸屑以及没装入外壳的CD,简直让人找不出踩踏的地方。“为什么,”妈说,“我得这么累?”她环视四周,然后低头看着她自己笨到拿上来的烫好的衣物。我感觉到她的长篇说教要开始了,于是我试着把自己融入墙壁。杰克只用双手抱住她,说:“来看这个,妈。”他让她站在衣柜前,并站在她身后用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那时候他已经比她高多了。当他打开衣柜门时,所有的衣物都像岩浆般流泻出来。我觉得里面好像还有水果皮和马铃薯脆片的袋子。妈几乎是暴喝出声并握紧拳头,双眼紧闭,然后有那么一会儿静默,让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发作了。但是杰克说:“不!不是这个,不是要你看这个,真的。”他大笑着,不让她发脾气。明知道这时候大笑不好,但是我快忍不住了,所以我无法看着他。他指着地图说:“这是已知的宇宙。”同时模仿电影预告片中那种雷霆万钧、有点严肃作态的声音。妈手上仍抱着衣物。她翻翻白眼,要开口说话,但是杰克阻止她。他手上拿着断掉的收音机天线,然后像老师、气象播报员一样地指着地图。“这个小点,”他说,“是地球。它就在这个圆锥体内,也就是我们的太阳系里面。那是太阳和所有的行星,对吧?你知道的。”妈的脚尖以双倍的速度叩着地板,脸上写着“赶快结束”,明显的不耐烦。“现在这个圆锥体,也就是我们的太阳系,有太阳、行星等一切东西,是这个邻近星团,这个圆锥体中的,这个小点。”他顿了一下做做效果,仿佛正对着一整班的科学家说话。“然后这个邻近星团是这个称为超级星团的圆锥体里面的这个小点。你懂吗?”总共有五六个圆锥体,最后一个是已知的宇宙。“已知的宇宙,”他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已知的。”妈说:“这个到底有什么关系?”“嗯,”杰克双手张开,脸上挂着“爱我”的撒娇表情,“现在,从万物的比例来看,整齐的房间到底有多重要?地图上哪里有标记?”于是妈笑了,所以我们也能笑了。杰克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她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接着把他的干净衣物扔在地板上的一堆东西上面。然后她说:“你还是整理干净。”正如我说的一样,有些人就是能让场面变得更有意思。我并不是说杰克很完美。我不会假装他不曾把我骗得团团转,或不曾用力地踹我,或者没强迫我吃泥巴之类的事,因为他当然都有做,也许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这样。只不过他也照顾我,让我笑,说我很棒,然后教我一些除了哥哥之外没有人会教我的事。所以,我想他。我们都想他。我们已经想了两年多了,而且会永远一直想他。3碧应该和杰克同年级。我知道她,但没说过话。大约在杰克死后一年,她才从别处搬过来。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注意到她的唯一原因,是因为那天在餐厅里她盯着我看。起先,我以为是偶然——那种两眼发呆,然后突然回神,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盯着别人看,让他们一直在猜为什么的那种。她正盯着我看,我等着她突然清醒,但是她没有,反而走上前来,当我是独自一人,身旁的朋友都不在似的。她微笑着,看了一下四周,便对着我说“哈罗”,然后她说:“那是什么?”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碧说:“他给你的东西。他给你什么?”我说:“谁?”她说:“店里的那个男孩。”我问她怎么知道这件事,她说她就站在我们后面的队伍中。我试着去回想那天在店里的人盯着我看的样子,但是碧不在这些人里面。都已经过了好多天了。“我在场,”她说,“我都看到了。他长得很帅。那是什么——他的电话号码吗?”我笑得比其他人都大声,说:“不可能,跟真的一样咧!”然后朝自己的鞋子看。碧说我抗拒了好久,我说:“嗯,因为不是我的。”她说:“什么不是你的?”我不确定我是否还带着那张底片。我在包包中翻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她举起来对着日光灯看,那张折得皱巴巴、可怜兮兮的负片。我们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碧说:“那是谁?”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你觉得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其实看不出来。她说:“真是诡异,拿到这种东西!”我说,那正是我想拒绝的原因,因为那显然是个误会。“他可能看到你掉了。”碧说。但是他没有,因为我没掉,我对她也这么说了。她问我,怎么可能会有人想编这种故事,有什么意义?我想到那男孩的微笑,以及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其实我们完全不认识。“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说着,便伸出手把底片要回来。碧还给我,我把它夹在书本内好压平一些褶皱。她问我要拿它怎么办,我说还没想到。然后钟声响起,七百五十个人开始同时向餐厅门口走去,包括碧,回头走向她来的地方,也没说再见,好像我们之间不曾对话过。那时,我们家仍旧像座纪念馆。杰克无处不在:他在房间外微笑;九岁、十一岁和十四岁的他在楼梯上看着什么;他的头发旁分,梳得整整齐齐;双耳突出、孩子的嘴里含着大人的牙齿。妈在以为只有她独自一人时,会对着照片说话。我听见了。仿佛是寻常讲电话般,仿佛他根本没死,不过是搬出去,就在电话线的另一端而已,那种他一辈子每星期都会接到她打来的电话那样。你甚至会以为,死亡能够让他不用常被这样骚扰。我从来不晓得她有什么好说的。我还在,可是她几乎不跟我说话。家里就像纪念馆一样的安静,好像在教堂里面,全是压低的音调和昏暗的灯光,还有肃穆的脸孔。再也没有杰克制造的噪音了:没有大声的音乐,没有鬼叫声,没有吃早餐时拿餐桌当鼓敲的嘈杂音。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房间原本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丝卓玛出生时,我们需要空间,爸用一道新墙另外隔出空间来,再安上一道门,但是那里对婴儿来说实在是太冷了,所以丝卓玛得睡到我的旧房间,而我就搬了进去。空间很小,因为原本不过是让人在楼梯上转弯而已。没有暖气,电源是从厨房拉过来的延长线,所以我常觉得很冷,而且永远不能锁门。杰克的房间和妈还有丝卓玛的房间在同一楼层,隔壁是厕所。他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个大书架,还有一张老旧的木头书架。墙壁是称作“大象气息”的暖灰色。那是整栋房子里最悲伤的地方了,那是承载着每个人哀伤的活生生的有呼吸的母舰。就算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为杰克难过,似乎一切都已恢复常规,但只要走进那间房,就会从头开始想念他了。偶尔,我想要这样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放一些他的音乐。有时候,我会拿起他的吉他,但是我仍旧只会弹《斯卡保罗集市》(这是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原名为ScarboaoughFair,其起源可一直追溯到中世纪,原唱歌手为保罗·西蒙(PaulSimon)和加芬克尔(ArtGarfunkel)。莎拉·布莱曼(SarahBrightman)翻唱过该歌曲,收录于2000年专辑《LaLuna》。此外来自英伦岛屿的GREGORIAN格里高利合唱团,又称“教皇合唱团”,也曾翻唱过该歌曲,并因为曾是电影《毕业生》之主题曲而成为脍炙人口的名曲)前面的六个音符,所以永远弹不久。我甚至不喜欢那首歌。通常,我会在他的床上躺成大字形,看着窗外的天空。那天晚上,我背贴着墙,下巴靠着膝盖坐着,手指头不断翻转着底片。我想到碧说的话,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做。“什么都不做。”我心想,然后把底片对准旁边的垃圾桶,再继续思念我哥。我不确定丝卓玛是否想念杰克,应该不会。她会把她和克拉克爷爷、海伦姨婆(她大概只见过两次),还有儿童新闻节目里面的人,一起放在祈祷的结尾中。但是我觉得他一离开,她八成就忘了他。反正,她几乎不怎么看到他,也许在早餐,他还不怎么清醒的时候;或是在车子里他戴着耳机,当丝卓玛是空气。不过杰克也带丝卓玛做了许多很棒的活动,像是带她去公园或是教她怎么折纸飞机,但是我想她太小,记不得了。她根本就不认识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一切拼凑在一起的,家中的这个陌生人死了,然后把她的家人变成了陌生人。我得告诉丝卓玛,因为没有人做这件事。就在他们告诉我的第二天早上。她还不知道杰克死了。她的世界整个都变了,而她努力地不去注意。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妈咪怎么了?”我说她很伤心。她问我妈咪伤心什么。我说:“杰克走了。”然后丝卓玛继续哼着一段旋律,从小茶杯中倒空气出来。然后她说:“去哪里了?”我说我不知道。她拿起杯子和盘子递给我。她说:“要吹一吹,真的很烫。”我说:“他死了,丝卓玛。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感觉到刚刚有个重量,在脑袋中形成一股向下窜的压力,我觉得自己可能会陷下去或是内爆,因为我刚大声地说出口了。丝卓玛安静了一分钟,然后叹口气、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现在能吃东西吗?我好饿。”事情就那样开始了,我落到要照顾她。我走进厨房去弄吐司,可是没有面包,连面包屑都没有。我敲了妈的房门,拿了一些钱,带着丝卓玛去买东西。我不断把东西放入篮子里,一边努力搞清楚我们买得起什么,一边对棉花糖说不,却对巧克力、饼干说欢迎,同时琢磨着我们的晚餐要吃什么、早餐吃什么。我没时间失控。我没时间在转角的小店中躺下来尖叫、拍打地板直到双手流血。我没有时间想念杰克。丝卓玛继续不断地说话,为形状新奇的意大利面条兴奋不已,并且在小东西中找到快乐,就在那时候我已然想到,或许她也在照顾我。4信不信由你,那时候学校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其他的地方感觉都很累人,学校能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不需要去想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杰克在学校的空缺,很快就被某个脑袋聪明、善于跑步、花蝴蝶般的人给填补了。对我而言,在学校就像休假一般。当然这不会发生在家里,家里没有发生事情的空间。有时我会想,如果杰克正从上面往下看我们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被骚扰得无以复加,一点都不能自由地享受死后的生活。我想,到后来爸妈因此把彼此给逼疯了。在爸搬出去前三个月,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他们的周围有种奇怪、沉重的寂静氛围。我们避开了他们。或许他们是因杰克而分开的,因为他们看到彼此时,只看到杰克。或许他们本来就朝着分开前进了。也或许他的死反而让他们在一起更久。我不知道。当爸终于坦承要离开时,我们老早就知道了。他睡在沙发上好一阵子了,假装他在办公室,基本上是闪避我们。他大可不必鼓起勇气告诉我们这桩旧闻,就连当时才五岁的丝卓玛都很清楚。早在他离开之前,他就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然后当他离开后,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我们也得想念他。反正,上学就好像放假,如果你能想象的话。不知道我以前怎么会忽略掉碧,因为我们说过话后,不管在哪儿,她就成了我在人群中第一张看见的脸孔。不管我和谁在一起,我会突然意识到她就在附近,好像特别打了一盏灯,让她很容易被看到。问题是,一旦看到碧,几乎就得告诉自己不要去看。表面上,我们大概差不多:或许身高差不多、肤色也差不多等等——可以列出一长串。但是碧拥有我所没有的。她的皮肤和头发是不同层次但又相同的蜂蜜色调。她的姿态是那样的挺拔、轻松又优雅,我不懂她是怎么办到的。而且,不只是我这样想。因为我总是看到别人在注视她,努力地想为什么自己长得不像碧那样。第二回碰见她是在放学后,她表现得很诧异,但是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她在等我。我得回去接丝卓玛,她就问我想不想去买个冰淇淋还是什么的。我们三人去了石灰农场路前端的路口,那里有一家开了很久的店。他们在临街的窗口卖冰淇淋甜筒,不过客人也可以选择进去吃高脚杯里的圣代和银杯里的冰淇淋球。丝卓玛坐在碧的腿上,虽然里面大概有三十九个空位。她叽里咕噜地说着,她班上有一名叫卡尔·迪恩的男孩,故意用剪刀把自己的衣服剪了一个洞,因为他想要那个颜色做拼贴。她毫不费力地就让我们大笑。我想起杰克九岁我七岁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家店举办生日派对。我想到所有来参加的孩子,他们现在到哪去了?是否有人还记得杰克?或是知道他死了,甚至在乎的?我回想着他当时坐在哪一张椅子上,是否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一张。店里空荡荡,很亮很安静。我看到我们班上一群人从窗外走过,大声鬼叫跳着舞,吸引不少目光。过去那也可能是我,但是现在我很高兴能和一个说不到十次话的女孩在一起躲在大理石桌旁。丝卓玛说她吃不下,我和碧就把她的薄荷巧克力吃完。碧试着用餐巾纸折出一只天鹅却失败了。我们看着墙上的照片——一张张从来没听过的名人的签名照。女侍带着丝卓玛去拿更多免费的薄酥饼时,碧问我是否还有再想过那张底片。没有,一点都没有。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看起来很感兴趣,于是我说会拿去洗出来,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我希望说出得体一点的话,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我知道底片在杰克的垃圾桶里,因为我是唯一会倒垃圾的人,每个星期二晚上都会倒。那是他垃圾桶里唯一的东西,我们没再用过。但是,我还是想万一那张底片弄丢了,我就再弄一张。反正她也不会知道。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想要洗出来的话,我可以帮忙。我知道怎么做。”她说话的方式让人很愉快,一点都不强迫,而且她说我可以带丝卓玛一起去。于是,我说好。我们在接近周末的时候去她家。碧和她爸爸还有小弟住在费迪南庭园的顶楼公寓,从里面看出去,前面有座游乐场,还看得见整个伦敦,也可以看见电信塔(BritishTelecomTower)。大门口走道两侧种了天竺葵和雏菊。碧的爸爸叫卡尔,他有一头很长的浅色头发和凹陷的双颊,一眼就知道他会弹吉他。她弟弟大约两岁,光着屁股穿着一件史努比T恤晃来晃去,这个光景立刻让丝卓玛大笑起来。他头发的颜色和卡尔一样,但是卷卷的黏成一片。“我不知道你有弟弟。”我说。“其实你对我了解得不太多。”她微笑地说着,“我们才刚认识。”我们注视着他肉肉的背部,摇摇晃晃地穿过走道,丝卓玛紧跟在后,像只牧羊犬般的照顾着他。“他叫什么名字?”“桑尼。”卡尔把丝卓玛和桑尼带到厨房去做些果酱塔。丝卓玛止不住地咯咯笑着。我想她可能会笑到站不稳。碧把浴室柜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她说直接把底片扫入Photoshop,然后在荧幕上直接看影像会快多了,但是她没有扫描器,反正她会用显影剂冲洗照片。那是卡尔教她的,那些东西都是他的器材。她说老式的做法比较好,因为她喜欢未知,然后花点时间让事情自然发生。水龙头开着,她的头埋在水槽下,一边跟我说,这种方式叫“慢活”,意思好像是,自己烤面包,而不是冲到最近的店里去买;花一整天做午餐;还有坐船、搭火车再坐船,而不是搭飞机,因为旅程就是意义所在,而不仅仅是从一地到另一地而已。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这时我发现自己大衣都还没脱下来,不过我想我大部分都听懂了。碧的脑筋犀利而迅速,她让人看事情的方式,就像她的外表那样不同凡响。等待的同时,我拿起一本书开始翻阅。碧说,其中有张照片是摄影史上第一张照片,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由一名叫达盖尔的法国人拍的。(一八二六年,法国陆军退役军官尼瑟佛尔·尼埃普斯以沥青油涂在铅锡合金板上,曝光八小时,拍下第一张摄影作品《鸽子棚》,目前保存在法国博物馆,这张照片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照片。一八二七年,尼氏受邀至英国皇家学会作发明专题演讲,并奏请英王乔治四世驾临,不料尼氏临时未赴约,这一行为让英国当局十分反感,所以尼氏的大发明也被否认。一八三九年,达盖尔利用水银蒸汽熏沐涂有碘化银的铜版进行显影,曝光时间约三十分钟,申获法国政府的专利,被誉为人类摄影史上的伟大发明。)她说,那时候他们用的是很巨大的银版相机,如果想要拍到照片的话,得一动也不动很久。那时候有特制的头架,把人固定起来好拍人像照,否则拍出来都是一团糊。她给我看的照片并不是人像照,至少不是刻意的。达盖尔将相机从窗户伸出去拍他居住的街景。那是一条忙碌的巴黎街道,到处都是人,可是照片中看不出是人,看起来宛若镜中的鬼魂。在那一群鬼魂当中,只有两个人——一个男孩在帮一名男子刷皮鞋,只有他们在同一地方停留得够久而成为真人。我爱那张照片。我看着在不远处的两个模糊的人影,告诉自己,有时候人们不需要做些英勇事迹或特别的事,也会在无意间被注意、被记得和被欣赏。碧从不同柜子里搬出来的东西有:一个有点像大型显微镜的东西、一颗红色灯泡、三个长得很像用来莳花弄草的浅盘、一只手电筒、一对夹子和几只黑色瓶子。她在跟我说话的同时,也不断地把东西拿出来,将浅盘放在澡缸中,把液体倒入浅盘中;莲蓬头放开后,只剩一条水管;把天花板上光秃秃的灯泡换成红色的。她拉下百叶窗,关上木制窗板,再放下横杆,让外头光线进不来。然后锁上浴室的门,打开红色的灯,这下我们都染成了红色,空间感也变了个样。所有东西的线条都变柔和了,碧的眼白看起来跟她暗淡的红发、嘴唇、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底片在哪儿?”她问。我从包包中取出底片的时候,她用两支铅笔把头发盘起来。我把底片递给她,她轻巧地把它滑入大型显微镜上方,这台显微镜平稳地架在水槽上的一片夹板上。然后她拨了开关,我的底片……呃,反正不知道是谁的底片,就变成A4大小映在下方的一块白板上。我那时候就应该认出来,但是我没有。碧估算了底片尺寸的大小,概略标示出区块,摆好位置。“受损得太严重了。”她说:“没办法把所有的刮痕去掉。”那是室内唯一的白色光线。她在调整影像的焦距,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影像随之起伏,如同幻影般,仿佛是照片的鬼魂,或是鬼魂般的照片。我不自觉注视着影像上的那双眼睛,就像一碰触就会产生火花的电浆球。碧完全地投入,自言自语地说着影像的品质、光圈等等我听到了就立刻忘记的东西。她说要先试一下,好找出最佳的曝光时间,然后她开始计数:“一、二、三、四……”一共数了四回,便把某种液体倒入这些浅盘,再用特制夹子将相纸放进一号浅盘。房间里很臭,是那种我的肺部会拒绝吸纳的强烈酸性毒气。“注意哦,”碧说,纸开始变暗并且起雾。“这只是其中的一小段,可能只有一点点脸颊或是下巴。”她夹起来,浸入二号浅盘,在液体中拽来拽去。“这是定影剂,”她说,“可以防止影像消失。”我点点头,但是她没有再看我。她打开门溜入明亮的走道一下。“十秒,”她再度进来的时候说:“十秒应该就够了。”然后,鬼魂出现了,碧数到十,然后再把另一张相纸放入显影剂的浅盘中。而我憋着气。我猜,在有什么东西出现之前,我至少已经数到二十了。碧说得没错,等候的片刻——是期待。药水的臭味让我的胸口发紧、呼吸浅短,而一切都聚焦在这张即将在红色光线中改变的白纸上。事情的发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突然,他出现在上面了——直直地盯着我们,双眼闪闪发亮,嘴巴因大笑而敞开。杰克!盘中晃动的液体在他的脸上轻拍荡漾。他看起来好像淹死在里面了。我双膝着地,脸颊贴在冰冷的澡缸边缘。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的口水吞了又吞,嘴巴里却不断泛滥着。碧夹起我哥哥,将他滑入定影剂中。她一句话也没说。杰克大笑地看着我,一直笑到浸完了定影剂,碧把他放在流水下,把化学药剂冲洗干净。当碧清理周围、换回灯泡、打开窗户时,他依旧笑着。他一直笑着,被夹在晾衣绳上,在澡缸上方滴着水。 5在丝卓玛还更小的时候,经常试着要看东西的各种视角角度。每一次只要有人读《大象巴巴》给她听时,她会在巴巴的妈妈被猎人射杀的那一页停下来,扭转身体只为了要看到猎人的脸。我从来没告诉她,你是看不到平面纸张的所有视角的。她后来一定也发现到了,因为她不再看了。我让自己想着丝卓玛,一边躲在碧的浴室中,一边寻找杰克相片上看不出来的东西。他的眼睛淡而透明,黑色眼球环绕着虹膜,瞳孔细小如针孔。灰色的相片,看起来好像镜子,我以为可以看到上面反射出什么,就像在汤匙背面或是别人的太阳眼镜上面那样,但无迹可寻,只有我这张脸的阴影凝视着相片上的亮光。最后是碧的爸爸把我给弄出浴室,因为桑尼要用马桶,他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会弄得一团糟。远离这张照片,就好像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走出电影院一样,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不再看着杰克了。丝卓玛在走道上抓住我,兴奋急促地说着她如何擀面皮、如何用特殊的切割器在每一片饼皮上只放半匙果酱……还有,问我想不想看他们做甜点,要吗?要吗?但是我不要。碧递给我一杯水,和我在客厅坐下来。她看着窗外,双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笔直,下颌紧缩,仿佛强迫自己咬住牙齿。对她而言,这一定很尴尬。我问:“你知道那是谁吗?”她点点头。“怎么会?从学校纪念册知道的吗?”她又点点头。我猜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如果她有话要说的话,我也听不进去。刹那间,对我的耳朵而言,所有的声音都显得好大声,呼吸开始不顺,有种强烈地想要在黑暗中独处、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的感觉。桑尼走了进来,两手、脸上、T恤,全身几乎沾满了果酱。他拿我当攀爬架,好像我不过是另一件家具而已。“抱歉。”碧说,然后抱住他的腰提起来转圈圈,亲吻他鼻子上的果酱。“走,去找爸爸。”我浑身麻木不觉。我把底片留给碧,用信封把杰克带回家。妈还在床上,即使听见我们进来也不会有反应。我帮丝卓玛开了罐头浓汤,省略了洗澡程序,便为她读了手边找到的最短的故事。我答应丝卓玛,如果妈起床,会叫她来亲她。然后,我带着我哥到房间,靠着门坐下,免得有人进来。然后我看了又看。我常常想,杰克在死后改变了多少。别问我改变多大,但是他的确已经不是他了。为学校纪念册还有球队拍照,又梳头又微笑的,又怎么样?你又不能乱动。反正都不是真正的他。杰克永远不会允许妈拿那些照片出来给别人看。可能的话,他会把它们烧了。他们为这事吵过架。他的房间仍维持原来的样子,却又截然不同,好像是一个场景,像博物馆中的展览品,一间虚构的男孩子的房间。他活着的时候,印象中我没有看见过他的床铺好过。他可以放任盘子、杯子在桌子上堆积、发霉好几个礼拜。他的床底下藏着食物,对着窗外抽烟,就算风直接将烟圈吹进房内,让所有东西混合着熟透的香蕉和臭袜子的味道——而不是空气芳香剂、灰尘以及停滞的时间——他还是抽。当我想到科特·柯本(译注:超脱合唱团的主唱,自杀身亡。)瑞凡·费尼克斯(译注:杰出的年轻演员,自杀身亡。)或是玛丽莲·梦露这样的人,总觉得他们这辈子最出名的事就是“早死”。他们不再当真正的人——说谎或是上厕所或是随便干什么的真人。一夜之间,他们成了圣人和天才,成了任何人期待的样子。杰克也是一样。他是个圣人;我们不过是活人。我描绘着妈那具躺在房间里魂不守舍、不言不语的皮囊。她哀悼的这个男孩,这个值得她终身为他而活、值得让她忘记她还有两个活生生的孩子的完美男孩——到底是谁?毫无疑问的,她爱他,但是我不记得他活着时,她有这么景仰崇拜他。我记得她骂过他狗屎,也曾因为他未经许可,就从她的钱包中拿钱而将他禁足。我记得她在早晨用尖嗓门吼他起来,还有警告他不要在室内盆栽上尿尿。杰克即使活着,也比不上他死去的自己。妈仿佛借由失去杰克,让自己想要的儿子重生——一个在杰克出生之前,她就想拥有的那种儿子,只不过卡在他的个性上而已。看着那张照片,心中领会到有点不同于家中墙上四处都是的照片。照片上他的头发看起来没有梳过,也不会过度发亮。看起来浓密、深色而且凌乱,就像普通的日子一样。他的皮肤看起来仿佛伸出手就触摸得到。那么的清晰——眉骨上水痘留下的疤、泛红的双颊,还有他有心时足以完全改变他的脸的微笑。他有种明亮的味道。他很快乐,不是在一个俗气的背景前面表演的模样。那是私底下。那是真实的。那是我想念的人。那是我看过最像杰克的一张照片了。 6我试图弄清楚我哥的脸怎么会这样出现,但根本没必要,反正都说不通。一个陌生人给我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结果居然还真的是我的。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我没见过的话,怎么可能是我的?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拥有某件东西,又怎么可能会掉?我检查大衣的衬里、包包内部,所有东西的口袋,并没有找到任何我没见过的东西。还有,那个把底片递给我的男孩。我试着回想他的长相,深色头发、深色眼睛,我记得一些细节,但是却记不清楚他的长相,甚至不确定下次见到时能不能再认出他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那只是巧合而已?到底哪一种状况较糟?我不相信巧合、还有命运之类的事。如果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甚至没有一丁点的掌控权,那会让我觉得做任何努力都没有意义。再说了,我认为若有“巧合”,就一定会有“注定”,事情只是恰巧没发生而已。而且,因为根本没预期会发生,所以根本就不会知道差一点就会发生了。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想象着杰克刚好要离开,然后消失在转角,或是即将到来,只不过是在我离开后。这种感觉糟透了,让人觉得像是被困在箱子里的线团。我没有给家中任何人看那张照片,无论是妈、爸还是丝卓玛,都没有。我独自保留,把它藏在床铺底下最阴暗的角落,晚上我伸手就拿得到,但是其他人永远不会去找的地方。它找到了我,所以就是我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妈不时会去看医生,证明自己有在吃药,并没有拿去黑市转售。她吃的那些药丸八成花了国家医疗体系一大堆钱。我发誓她的药一定开错了,自从妈开始吃药之后,唯一的差别就是她变瘦了,不只手,还有脸,变得更形销骨立,仿佛地面雪融之后的光秃嶙峋。也许政府得确认花在她身上的钱是否值得。我有一长串的问题要问医生,例如:他们是否知道我妈的病因是失去亲人,而不是体重过重?妈是否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因为她在家里几乎不出半点声音;我也想问他们,接下来妈会怎么样?但是他们不肯跟我说,因为我还未成年,这一切都是天大的机密,不能泄露给我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和妈一起来,是因为没有我,她根本就不会来。我是唯一那个能确保她毫发无伤、安全抵达医院,而且让她举止正常的人,但他们却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候诊室充斥着无聊的小孩和性病传染的海报。到处都看得到彬彬有礼的公开警告,上面说若是殴打接待员,你的麻烦就大了。妈坐在我身边,双眼紧闭,鼻子和嘴巴都用围巾包起来。根本就不冷。丝卓玛用力玩着三块乐高积木和一本没封面的书。当扩音器叫到妈的名字时,她理都不理。我看着她低头极力地把自己埋在衣服里面。丝卓玛说:“妈咪,该你了。”然后开始拉着她。接待员正注意看着。医生的声音又响起:“珍·克拉克,第五诊间。”丝卓玛勉强拉起妈的袖子,但是妈动也不动,手臂只是在大衣中无力地垂挂着,如同她剩余的身心,毫无生命力,只是躲着。“来吧,妈。”我拉着她的另一只手,让她站起来:“你得站起来去看医生。”我们看起来荒谬极了,一定的。两个孩子试着强迫一个成年女人移动。最后,有人朝着电话嘟囔了几句,一名医生下来带妈上楼。“没用的!”我对他说,“不管你们做什么都没用!”在静默的候诊室内,我的声音显得更大声、更生气。我又坐下来,等大家不再盯着看。丝卓玛爬到我的大腿上,用一只手臂圈住我的脖子。一部分的我想把她推开,然后走出去;另一部分的我,却亲吻她的头顶,环视四周。那就是我看到他——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左手边的长条凳上,在角落里,而且他正在看我们。丝卓玛八成感觉得到我全身肌肉紧绷,因为她抬起头问:“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但是我的目光没有移开,因为无法移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上衣,帽子戴在头上。我看到他时,他没有移动、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左顾右盼。他的表情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微笑,令我想起牙齿上的缺口。我觉得我的脸好像不是我的,紧绷而且僵硬,所以没有报以微笑。我只是将下巴放在丝卓玛的头上,继续盯着他。我知道我得问他杰克照片的事。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我正在想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接待桌旁的女人说:“贺柏·格林?贺柏·格林?麻烦你填这张表,可以吗?”那个男孩站了起来。这时,妈出来了,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丝卓玛见了便从我身上跳下来。她们朝着大门走去。我不能让她们两个人自己过马路。“你的地址,”那个拿着夹板的女人对男孩说,“你没写地址。”他有点口音,大概是美国腔吧,我不记得了。“市场路。”他说,“七十一号。”他说出地址的时候,双眼直视着我。市场路不是女生能轻松漫步的一条路。当碧怂恿我去见这个贺柏·格林时,我立刻这么回答。我提醒她,走在那条路上的女孩子,大都在努力工作偿还她们嗑药欠下的债务。她说:“那就别用走的。如果骑脚踏车让你感觉比较好的话。”我们就坐在摄政公园的树下,看着桑尼和丝卓玛把板栗装入垃圾袋中。丝卓玛有机会就喜欢当老大,她把桑尼呼来唤去的,仿佛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对桑尼贡献的板栗挑三拣四,但桑尼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一直在谈那张照片,一直在跟她聊杰克的事。我说:“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无端地冒出来,好像想试图跟我说什么似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说出那些屁话。”“那男孩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要问他。”“我才不要。”我说。碧耸耸肩,抬头望着树叶。“真的,”我说,“我才不要。”“你是胆小鬼。”她小声地说,仿佛并不想要我听见:“你真是窝囊。”我说她说的没错,我是胆小鬼,但是我是理智的胆小鬼。难道这不是在成长过程中,尤其是对女孩子三令五申的话吗?不要上聊天室,不要单独出门,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还有,绝对不可以和他们见面。我被强烈地灌输安全、安全、超级安全的观念,而我像海绵一样全部吸收到骨子里了。除非绿灯亮了,否则我几乎不会穿越马路。如果门没锁或者我知道有扇窗户没关,我就睡不好。如果天黑后出门,我会把钥匙握在手中,让钥匙尖端从指缝间突出,随时应变;就算天还亮着也是如此;冬天时,即使只是从学校走回家也一样。所以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找一个我没理由信任的陌生男孩?我告诉碧,我和丝卓玛有一回沿着运河边走路的事。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步道上转弯后,前面出现一个正在钓鱼的男人。他的衣着看起来一副看太多战争电影的模样——野战靴、狗牌还有镜面太阳眼镜。他赤裸着亮白、太过骨感的胸部。我立刻就不信任他。我脑袋里出现他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切开一条鱼的画面。我抓起丝卓玛的手转身就跑,还回头看他是否有在追我们,一边还拖着我可怜的妹妹穿过荨麻和狗大便。他没追,可怜的家伙,他根本什么事都没做。“他不过是在钓鱼。”我说,“可是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我疑心病重。这就是我要说的。”碧听过之后说,她了解陌生人的危险。她说谨慎是件好事。但她也说谨慎和什么都怕是两回事。她说:“活在恐惧之中是行不通的,恐惧的东西会是什么呢?炸弹?一条暗巷?某个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的男孩?你觉得害怕就能阻挡坏事发生吗?”“不。”我说。“那你何必呢?”她说。我们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他不是某个五十几岁的老男人在网络上假装成少女啊,罗文。”“我知道。”我说,“可是他仍有可能是挥舞着斧头的神经病。”“管他的,”碧说,“他也可能是很不错的人。如果你坚持不相信你不认识的人,只因为你不认识的话,你的世界会很寂寞。”“我朋友够多了。”我说,“我有很多朋友。”碧笑了,说那是她听过最悲哀的事了。她改变坐姿转向我说:“你希望怎么死?”我说我一点都不想死,她又笑了,说我必须选一种方式,我说不出来。“那你想要怎么死?”我问她。她说:“我想要从飞机上掉下来。”“什么?”我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她说她真的想知道自己时候到了,而且完全没希望了,这样她可以把自己抛出去,直接跳下去。“而且,”她说,“我会在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还真是勇敢。”我心想。碧说:“好吧,那你呢?”现在我不想说了,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在睡眠中,等到我老的时候。安稳而平静。”我说,“我以为大家都这样想。”“你真让我惊讶,罗文。”碧说,“你做的都是些没用的屁事。但在某方面来说,我又觉得你其实要勇敢多了。”我们坐在树下,我思索着死亡。妈和爸帮我们转学,因为他们觉得那样比较好。为了安全,他们搬家。他们让我们上游泳课、戴脚踏车安全帽、上自我防卫课,还有吃均衡的饮食。他们帮我付电话费,这样子有急难时,我们不会信用破产。他们承诺如果我们永远不抽烟,就会在我们满二十一岁的时候给我们五千英镑。但是,我们家还是有人死了。我能说什么呢?死亡是一种你千方百计要避开,但是终究要直接面对的事。我看着树影下碧的美丽侧脸。我想到她知道的事,还有去过的地方以及读过的书。我想到只因为认识她就让我觉得好过多了。我想到她、卡尔和桑尼,还有他们家满是花朵的门庭。我想更像她一点应该没什么不好。在事情发生前就害怕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等事到临头再处理?“你说得对,”我说,“你一直是对的。”“那就去做。”碧说,“难道你会有什么损失?”这就是我在某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四点半,淋着雨、被盯着看,不疾不徐地骑着脚踏车,数着市场路上门牌号码的原因。而碧帮我照顾丝卓玛,那是她为了“说动罗文去做”所砌上的最后一块砖。7市场路很长,建筑物之间的距离相当远。距离马路蛮远的地方有座大型社区,占地有六个街区之大,各有类似“鸦疤”、“冷河”这类令人振奋的名牌。我试着表现出有决心(但不是做生意)的模样持续前进。然后我开始怀疑七十一号是否存在,结果错过了。七十一号坐落在转角处,一家钉着木板、覆盖着鸟粪、破烂老旧的酒馆。招牌漆成黑色,“七十一号”用白色亮光漆涂在前门上。看起来除了鸽子以外,没有人住在这里。我绝对不会走进去。我在错过门牌号码后,在路边停下来回头看。我一只脚踩在地上,边平衡着脚踏车,边搜寻着手机要打给碧,告诉她状况多么让人失望时,刚好看见停在建筑物外面转角处的货车。那是辆老救护车,后方有一道长形的对开门和条纹状的窗帘。驾驶座的门对着人行道敞开着,贺柏·格林就坐在那儿,座位往后推到底,两只脚翘在挡风玻璃上。他正在看书。我大概发呆了十秒钟。他的头发短到看得见头皮和头骨的形状。我喜欢他的脸孔。我可以把他的部位拆解开来,形容他的鼻子很挺直、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等等,但是描述不出脸组合起来的模样。就像杰克曾说过的,当好事发生时你得在现场。我看着他慢动作的呼吸,他眼睛迅速地扫描着页面。我喘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碧会怎么做?”等到我从脚踏车上下来,牵着车朝他前进时,他回过头微笑着,仿佛一直在等我似的。然后,他站起身消失在座位的后方,然后打开车屁股的对开门,就像在老救护车上接待客人的样子,仿佛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应门的方式。我们同时打招呼。我不太敢直视他的双眼。“我是贺柏。”他说。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但是我应该回应:“我是罗文。”于是,等我终于反应过来时才说。“很高兴认识你。”他说,然后将双手塞入口袋中,我想那取代了握手。“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说。“目前是。”他说,“我到处搬来搬去。”“在市场路上?”我说。他大笑地说:“是啊,风景很好,而且停车不用钱。”我问他从哪里来的。他说:“纽约。你呢?”“就这附近。”我说。我指着路边的酒店。“谁住在那里?”“噢,没有人。”他说:“我想他们搬走好一阵子了。里面乱七八糟的。”“我喜欢你的救护车。”他微笑。“我也是。”很奇怪,贺柏在闲聊,而我想问的事却被我抛在一边。“你要进来吗?”他说。“我想,不用了。”我仍握着脚踏车把手。他问我是否担心脚踏车。我摇摇头。我说:“你为什么把东西给我?”“什么?你掉的东西吗?”“我才没掉东西。”“我看到了。”他说,然后他微笑着,似乎难以相信我居然在和他争辩明知是事实的事,“你掉在门口,我捡起来了。”我告诉他,起先我以为那是他在开玩笑。“我以为你随便给别人东西好捉弄人。我以为你想要让我在大家面前出丑。”他说,那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们都笑了,但只维持三秒钟。“更奇怪的是,”我说,“我从来没有看过那张照片,但确实是我的。”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那是我认识的人。”“难道不是因为是你掉的,所以是你的?”他微笑着,双手在身边摊开,一副为什么我们还在讨论这事的模样。“我不知道。”我说,“或许真的是我掉的,但是我还没弄清楚。”“我不懂这有什么问题。大家随时都会掉东西。”我觉得他开始觉得我很奇怪,我是说,觉得我神经有问题。我说:“那是我哥哥的照片,可是他死了。”我强烈地希望他不会说出一些软趴趴的话。“天哪,我真抱歉。”他说,然后,“要不要喝点什么?”有点软趴趴,有点有说等于没说,但还可以。我把脚踏车靠在墙边,坐在救护车的门口。在贺柏忙着掀开小型隐藏式灯具的盖子,并且用脚踩着地板就把茶壶装满的时候,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很诡异吗?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那张照片,然后你发现了,结果竟是我哥。”他说他真的没有要吓我的意思。他说:“我猜,那是在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变成你的。”“是啦,但是就算是那样也让我昏头。我不可能拥有过,结果却忘得一干二净。那真是一张很棒的照片。”“那是秘密,”他说,“我懂了。你得解开谜题。”箱型车的后门敞开着,我们坐在这辆车的底盘上,双脚着地。茶有点辛辣,那是从写满保健常识的包装中,拿出来煮的姜茶之类的东西,不过味道很不赖。他说:“你一直都住在这附近吗?”“北伦敦女孩。”我说。他笑了。“上纽约州男孩。”我从来没去过纽约,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上州”是什么意思。我说了“哇”或是类似的空洞字眼,然后问他几岁。去年八月满十八,比杰克大三个月。我说:“你是怎么办到的?离家然后四处旅游……”“我一直想这么做。”他说,“世界这么大,我们得早点开始。我想要动身、离开。”“离开什么?”我问。他耸耸肩。“一切,不管是什么,我只是想要移动。”我用鞋子拨动脚下的碎石子。“一切。”我说,“我也想要远离那些事。”对面的运动场上在进行足球比赛。我们可以看到球员的头在墙的上缘冒出来,快速移动着。“嗯,不妨让你知道,其实并不见得管用。”他说。“那是什么意思。”“噢,我不知道。你依然是你,不是你人在哪里。”我想到“女言玄语”的杰克式哲理。以前只要有人希望杰克提供一些“走鲜有人走的路”等等自立自强之类的建议,他常以这种抽象言辞回应。这不禁让我嘴角弯了起来。如果我和贺柏比较熟的话,我就会告诉他这为什么好笑。所以我只问他到目前为止去过哪些地方。“嗯,我从纽约飞到巴黎。我想要坐船,但是花费太多了。我想要在大海中央,一连几个礼拜除了海水以外什么都没有;想看看我是否会发疯。或许改天吧。我和朋友在蒙帕纳斯(编按:法国地名。)待了一阵子,然后我搭火车来这里。我才刚开始没多久,还是个新手。”“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嗯,我才刚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我想要去苏格兰、挪威、西班牙,随便哪里都行。另外,钱不够的时候,我得尽量利用机会工作。反正看着办吧。你咧?”“噢,什么都没有,哪儿都不去。”我说,“我什么都还没做过。”他似乎觉得很有趣,所以我没跟他说那其实不是说笑。他问我关于妈的事。我真希望他那天在医生那里没看到她。我告诉他,她实际上不是那样的,那是谎话。我告诉他,他们在调整她的药方,所以现在只要等就好了。我支持她,因为我知道理当如此,但如果我是贺柏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他说:“跟你一起的是你妹妹吗?”我说是,然后不知怎的,杰克的事、我爸基本上不过是兼职父亲、我被迫照顾一切等等的事情全都脱口而出。我告诉他,我的朋友都觉得我很无趣,因为我不能跟大家鬼混太久,否则通常都得拖着一个六岁的小鬼。我听见自己向这个刚认识的人抱怨发牢骚,然后告诉自己:“停!要风趣一点,有礼貌一点。够了,不要再抱怨了。”可是都是真的,我实在无法把自己脑袋里的念头赶出去。我的朋友在想他们的牛仔裤搭配靴子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时,我想的是冰箱里还有多少牛奶。他们在聊化妆品和男生时,我听见的是洗衣机和儿童节目频道。我说:“我没办法再轻松愉快地和朋友相处了。”贺柏站起身来,将剩余的茶水倒在街边的一株蔓生植物上。他说我刚刚说的事,他自有想法,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大约六点半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开始调整脚踏车上的灯。我其实还不想离开。贺柏说:“你要留下来吃饭吗?我菜烧得还不赖。”“不行,我得去接我妹,还有事要做。”我谢谢他的照片。我说:“我完全不知道照片从哪里来的,但是我想是我的,而且很高兴有这张照片。”“不客气。”他说,“我很高兴是你的。”我骑车离开这条逐渐变黑的街道,掠过一个可悲的怪人和街头游民还有球员,贺柏一直挥手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我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我回到碧家时,她问我没收到她的简讯吗,她至少发了三封简讯。“我没收到你回话时,就连我都开始怀疑他是挥舞斧头的杀手了。”我没检查手机,没想到她会担心。“他住在救护车里面。”我说,因为我知道她会喜欢听:“他来自纽约。”“你喜欢他吗?”“没错,我喜欢他。”“你们聊了些什么吗?”“没什么。我没去那么久。”“有,你去了很久。”碧说,“你去了差不多三小时。”“也许吧。他在旅行。他很有意思,也很友善。”“就跟你说吧。”她说。“我很喜欢他。”“进行得怎样?”“什么进行得怎么样?”“你们有谈那张照片吗?我以为那是你去的原因。”我说有谈到,但是其实没有。“我不知道。或许我真的掉了,一定是我掉了。”“你还要再跟他见面?”我耸耸肩,好像那不是我能主宰的事。就算我真的想要和贺柏相处,我还得考虑到丝卓玛。我用手捂住丝卓玛的耳朵,跟碧说了这些话,丝卓玛一直扭来扭去想要挣开。我说拖着一个孩子很难做什么事。碧对着我挑起眉毛。她说我不需要把生活搞得那么复杂,她随时都可以照顾丝卓玛,“不是每个人都介意和小孩相处。”我站在那里,想到我的朋友宁死也不愿意和我妹妹一起出门。我想到他们说,难道不能把她留在什么地方、任何地方。然后和他们一起出门吗?每一次暗自希望能丢下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个坏人。我说:“你永远是对的吗?”“当然不了。”她告诉我,“只不过还没错过。”我带着丝卓玛回到家时,天气已经变冷了,而且灯都暗了,仿佛没人在家。黑暗中,妈坐在沙发上。我把我们的大衣和丝卓玛的书包挂起来,然后清理她的餐盒。她坐在厨房餐桌边画画,而我烧开水煮意大利面,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青酱上的绒毛刮除掉。若是收音机播放了很棒的音乐,我们就跳来跳去。丝卓玛爬到桌子上,全心全意地投入画画。我们俩都不提屋子里欠缺家长的事实,也不期待亲吻、微笑,或是一杯热巧克力。我们都不说为什么别人家里每天晚上都不是这模样,我想,那时我们已经习惯了。答录机上有两则爸的留言。他能从妈身上得到的就只有这样了——她很久很久以前所录下来的“我们不在家”的声音。那也是他每个礼拜最接近担任家长角色的时刻,因为他工作的时间太长,而且我们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忘记打电话回来。他会说些类似“丝卓玛,别忘了刷牙”“罗文,希望你有在读书”还有“我希望你们两个最棒的女孩表现良好”这些话,我们翻了翻白眼便继续做我们在做的事。其实真的很可悲。我记得妈和爸宣布他们要再生一个宝宝的那一天。那是他们仍旧喜欢彼此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早餐,试着不去想他们有性关系。杰克说:“拜托,我在吃饭。”我躲在玉米片后窃笑,然后我们都被赶回房间。很明显,他们完全看不出四十岁怀孕可笑的一面。杰克说:“你想,他们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不再可爱,所以要再生一个取代我们?”当时杰克差不多快十二岁了,他坐在地板上,两条腿几乎占据所有的地方。他突然变得好大,我想:“天啊,搞不好是这样。”杰克和我还小的时候,妈和爸总是陪着我们做所有的事。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妈总是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以为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等着我们。爸用早餐麦片盒和蛋盒做太空船和宫殿。妈把面包卷起来、切成片,制作成果酱卷三明治给我吃。爸做的咖喱辣到我们眼泪直流,连喝水都像火烧着一样。我们自觉是宇宙的中心,我想因为我们是在他们宇宙的中心。他们对待丝卓玛也是一样。所有的东西都用糖霜、亮片或是颜料覆盖起来。爸在垃圾场帮她找到一辆脚踏车,翻修之后,看起来像全新的一样。每天晚上他回家后,就会带她去骑脚踏车,就算她累毙了,只不过在街头绕一圈而已,也是一样。有一年圣诞节,妈帮她制作仙女服,熬夜用手工把粉红色缎带缝制在翅膀上,直到凌晨两点。他们玩寻宝活动、舞蹈、做姜饼人,没停下来过。杰克和我都说他们是电视儿童节目主持人,嘲笑他们的运动裤和头发上的颜料。我们说他们应该有点自尊心,好好表现出该有的年纪。但我们不过是在吃醋,因为我们不再是他们的中心了。我们只是开玩笑,我们只是坏心眼。丝卓玛出生的那一天,当我们等着要看她的时候,妈说人的心竟能蕴藏这么多的爱,实在叫人吃惊。她说,她以为我和杰克已经把他们的心房填满了,但是居然另一间写着丝卓玛的名字。他们一定是把心房的钥匙给弄丢了。因为现在“我”是那个花几个小时捡拾沙发上的黏土和地上玩具的人;是“我”发现OK绷立即修复的能力,以及丝卓玛一顿饭能吃多少豆子;是“我”给丝卓玛抱抱、唱歌、说床边故事。而不是妈或爸在街头蹦蹦跳跳地喊着:“我们要去猎熊!我们要抓一头大熊!”再也不是了。变成是我。但是,我永远不可能取代他们,而且我也不想,不想从早到晚担任这种角色,不只因为没有别人了,而是我的心态都表现出来了——我不是妈或爸。丝卓玛有时发脾气,并不是因为她的泳装配备不齐,或是娃娃屋的踩脚垫脏了,也不是香蕉皮有棕色斑点,而是这些事都压在她身上,而她受够了。我早就知道没有所谓正常的家庭。也许我们以为自己拥有正常的家庭,但是总会发生一些事来证明我们的想法错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学校里有些学生的状况比我们还糟,而且糟多了。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是好人,只是坏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不是他们的错。但是杰克死后,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拒绝爱我们这些还没死的孩子,让我们自力更生地努力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个谁想起我们还在。 8第二天,我和碧坐在餐饮部中,看着她同年级的男孩们进行食物混战。她说:“他们怎么有办法玩成这样,头发还能一丝不乱?有上那么多发胶吗?”我大笑说:“以前杰克对这里的一些女孩也有些意见。”“什么意见?”“他以前常抱怨唇彩的味道,还有她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检视自己在反光表面上的模样。他的讲法害我笑到不行,笑到我得答应他,我绝对不会变成那种人。”“嗯,你不是。”碧说,“我也不是。”她站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放入垃圾桶内,我和其他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看。我希望杰克还在,可以认识碧。突然我感到一阵心痛,这种事再也不可能了。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地喜欢她。我想要告诉她,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什么都没说。“你今晚要做什么?”当我在包包里翻找不记得做过的功课时,她问。“烧饭吃饭、帮丝卓玛洗澡、送她上床,然后躲在我房间里。”我扳着手指头数着,只差大拇指没扳起来。“你们两个何不来我家过夜?”她说,“卡尔不会介意。”“是啊,还可以让我妈休息一下哩。”我说,试着让这句话表现出更多趣味。碧问:“你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发生的事就是‘她永远无法接受她儿子死亡的事实’。”她问妈是否生病了。“我不知道。”我说,“如果是病了,那药应该有效吧,我想。我觉得她是有史以来最哀伤的人了。”“噢,老天,”碧说,“想想看她的感觉。”我说,她没留给我们太多的想象空间,她表现得很明确。碧看着我,一副她正在厘清什么的模样。“你很气她吗?”“有什么用?”我说,“我根本就没有生气的对象。她根本就不在。”放学后我用手机打给妈。她当然没接,但是我留言了,还留了碧的电话号码,怕万一她有什么需要。留她一个人过夜让我觉得怪怪的,好像她是我的孩子似的,好像她应该要有个保姆才对。我留言说,如果她希望我们回家就打电话来。我多希望她会打来,但是我知道,她也许宁可要一个没有我们的宁静夜晚。我知道她几乎不会察觉到我们不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丝卓玛像牛皮糖般黏在碧的腰上,希望碧不会像幽闭恐惧症患者那样焦虑恐慌。走到一半,丝卓玛突然停下来,因为她忘了带泰迪熊和睡衣。我差点就撞上她。碧说:“你可以穿我的T恤。”“我也可以用你的牙刷吗?还是那会有细菌?”丝卓玛问。碧说她觉得她的牙刷应该很安全,但是桑尼的可能比较适合。丝卓玛说:“可是我的嘴可以吗?”碧嗅嗅她的口气,然后说她觉得应该也很安全。看着别人照顾我妹实在是一种解脱。我们抵达碧家的时候,桑尼正在哭,隔着门就听得到他的哭声。他一看到我们,哭得更大声了。卡尔无奈地看着碧,似乎桑尼已经哭得太久,令他不知所措。“我来,爸。”碧说。她朝桑尼张开双臂,他立刻就爬了上来。她带着他走出敞开的前门,沿着步道走。他的双臂绕在她的脖子上,穿过头发的指头交织在一起。他还在大哭。丝卓玛和我被留在玄关上,和看起来极度不希望屋子里再多两个人的卡尔在一起。我有种空洞的感觉,感觉继续留下来实在很糟糕,而我得采取温和的方式让丝卓玛失望。“现在是不是不方便?”我问。丝卓玛发出呻吟。那种“你干吗这么说”的声音,好像如果不能留下来全都是我的错。“噢,他不过是情绪不好而已。”卡尔说。他搓揉着耳朵,仿佛桑尼的噪音钻进去不肯出来的样子。“这种时候碧最有办法。他厌倦我了。”他问我们是否要喝饮料或是吃点点心什么的。他对丝卓玛说:“你忙了一整天,一定累毙了。”此话一出,卡尔立刻成为丝卓玛心目中全世界最有趣的人了。我看着碧和桑尼一起摇晃着。她对着他的头发说话,他玩着她的头发,仍旧嚎啕大哭着。不知他们的妈妈在哪儿。碧在步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等到她回来时,桑尼已经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她把他放在沙发上,没有吵醒他。卡尔说:“谢啦,孩子。我没皮条了。”碧耸耸肩说:“甭客气了,爸。很高兴为你服务。”丝卓玛坐在桑尼身边摆弄着他的毯子,仿佛她是南丁格尔之流的人物。她对着他的脸颊、睫毛还有起伏的胸口叹息着,一副他是她见过最可爱的东西似的,但其实她不过才比他大四岁而已。“他还好吗?”我问。碧说:“他有点发烫。心情不太好,感冒了。”我问,我和丝卓玛是否该离开。我不想制造更多麻烦。“噢,不必。”卡尔说,“其实你们来得正好。我会在这位少爷醒来之前做一点晚餐。你们两个爱怎样就怎样。丝卓玛,来帮我的忙,当我的二厨。”他们消失在厨房内,我们待在原来的地方,像看电视一样地注视着桑尼。“他很可爱。”我说。“他美极了。”我觉得自己实在很糟,老是在抱怨丝卓玛,让碧听起来好像是某种苦工似的。我心想碧一定帮了很多忙,而且做得比我好,而且从来不抱怨。我说了些关于她是个善良的人之类的话。“你随便说说的吧。”她说:“我哪里比你好?你在说些什么啊?”她大笑。“嗯,你对大家都很好,从来不抱怨。”“我只是没大声说出来而已。你应该听听我脑袋里面的想法。”“里面住着一只怪物吗?”我说。碧一脸严肃,严肃到好笑。她眯起眼睛:“你想象不出来。”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杰克是个善良的人吗?”她说:“你介意我问吗?”“一点都不。我喜欢谈他,你知道的。”“了解,所以他是个善良的人,就好像你觉得我很善良那样?”“他是最棒的人了。”我说,我笑得很自然:“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他总是在帮助别人。我是说对朋友,而不是爸妈。但是,他会为朋友付出一切。”“他的朋友有谁?”碧问。“噢,有住在街尾的梅莉,还有和你同届的彼特和奥斯卡,不过彼特现在离开了,是不是?他大部分跟他们混。”梅莉、彼特和奥斯卡在杰克走后,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他们毫无头绪。但是他们尽力了。“我喜欢奥斯卡。”碧说:“他的话不多,但是有话说时就很有趣。”“我想他。”我说:“我是指杰克。”“我知道你想他。”她说,坐在我身后帮我编辫子。丝卓玛和卡尔做了饭,搭配绿花椰菜、番茄还有炸鱼柳,分量够大家吃。桑尼醒过来后,巴着卡尔不放,吃了好多。晚餐后,碧带他去洗澡,卡尔陪我和丝卓玛玩图形游戏。就是先随便画个形状,下一个轮到的人必须用不同颜色的彩笔把它画成另一个东西。碧后来也加入了,还有刚洗过澡还滴着水的桑尼,画在自己的腿上,这让丝卓玛又笑了。大家都忙着让六岁的孩子快乐,这和只有我的时候大不相同。七点半时,卡尔拿着牛奶瓶带着桑尼上床,而我在沙发上念故事给丝卓玛听。她裹着百纳被卷成一团,拇指放在嘴里开始玩我的头发,就好像她以前玩妈的头发那样。过一会儿,我放松了,亲吻了她的额头。她说:“我们明天也可以待在这里吗?”稍后,碧和卡尔还有我一起做清理工作。我们哼着同一首旋律,在狭小的厨房中,踏着舞蹈般的步伐,绕着彼此,完成手上的工作。我不知道东西该放到哪里,因为根本没有橱柜。我完全猜想不到上面搁着收音机的木制档案柜,是他们收纳锅碗瓢盆的地方。餐具则是摆在一个放内衣裤的五斗柜左上方的抽屉里。我记得果酱和蜂蜜放在右边,其余都放在餐桌上。比那些墙上挂着塑料橱柜、什么东西都有地方可收纳的厨房好多了。比在家做清洁工作好玩多了。清理工作结束后,卡尔开始帮丝卓玛做第二天的午餐。我说:“我可以明天早上做。”他看着我。“你知道吗?今晚你休假。去,上楼看电影还是什么的。”我问是否可以泡澡,碧就去帮我放水。等我到浴室时,她已经点了蜡烛还弄了泡泡,突然觉得自己一整晚和丝卓玛一样:被照顾。“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说,而且是真心的。“这些事你早就在做了。”碧告诉我,“坚持下去。我们都是这样。”夜里丝卓玛醒来,忘记自己在哪里。她钻入我的睡袋里,立刻又睡着了,只留给我狭小的空间和看天亮的机会。以前杰克也睡不好。我们还小的时候,他会把我摇醒说:“没事咯,罗文,你做了个噩梦。我会照顾你。”我一直知道其实不是我做梦,我也知道他不想丢脸,所以我从来都不说。以前我也总是清醒地躺着听他在我床下打呼。我没注意到天色极为缓慢地从黑暗转为明亮,突然警觉已是早晨。丝卓玛伸展小小的身躯睁开眼睛,就醒来了。她完全地清醒过来,便以音速展开一天的生活,整个空间充斥着她的问题、话语和歌唱声。我挪到她留下来的温度位置,闭上眼睛,感觉那种准备再度沉沉睡去时周围发生的事。我听得见桑尼在楼上对着某人含混地说话,走廊底有厕所冲水的声音,丝卓玛拉开厨房抽屉的声音。然后,我强迫自己离开被窝,穿上衣服做早餐。卡尔说他可以送桑尼去保姆那边,然后上班前顺道送丝卓玛上学,于是我可以和碧一起上学。终于有一次准时到校。“天啊,卡尔人真好。”我们在等公车的时候,我说。“可不是嘛。”碧对着我微笑,“他是稀有人种。”“他做什么工作?”“他在哈克尼的一所学校工作,每个礼拜两三天。他和那些老师已经束手无策的孩子在一起。他是他们的朋友。他说他也不喜欢老师。其余的时间他都陪桑尼。”我们站在那里一会儿,盯着公车应该要出现的街尾。“你妈到哪儿去了?”我说,希望她不会介意。碧说:“噢,她其实不算我们家的一份子。她生我的时候很年轻,差不多就是我的年纪。她有回来过几次,但是都待不久。她让爸很伤心。”“那桑尼怎么办?”我说,“他一定很想她。”她耸耸肩。“不,我觉得他这样比较好。”我觉得自己好想再刺探,于是我说我很抱歉。“我三不五时会和我妈见面。”碧说,“她蛮疯狂的。她很像人体模特儿和专业嬉皮。她现在在马德里帮某个疯狂作家烹调养生饮食。她在那里两年了。我不介意。”她对着我笑,仿佛这件事她已经说过好几千遍,自己都听腻了。“不必感到抱歉,因为我不介意。我九岁的时候,卡尔带我去印度。我们在威尔斯的一个社区住了一阵子。他教我如何拍照和种菜,他很投入顺势疗法。(编按:又称同类疗法,属自然的药物科学,应用不同的植物、矿物或动物所制成的天然药物,以非常小的剂量来刺激与诱导病人与生俱来的免疫系统,增加人体自我调节与防御功能,达到治疗的目的。)他会说意大利文还有……”“好啦。”我说,“‘抱歉’是我表达不当,我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可是,我感到抱歉,因为我觉得再也不想回家了。 9再次遇见贺柏,是在丝卓玛和我放学后去小游乐场的路上。我们吃着装在纸袋里的鱼柳和洋芋片,配上大约四五十包番茄酱。这是我们有时候会在星期五做的事,庆祝一周的结束。我想要邀请碧,但是她和桑尼、卡尔不知道去哪里了。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碧大多是吃豆腐、沙拉还有豆芽,我不认为在冷风里装在油腻纸袋中的晚餐会吸引她。我看到救护车停着,我说:“来,丝卓玛,我们去见见我的一位朋友。”贺柏不在。我抱起丝卓玛,一同透过窗户看他的生活方式。橱柜的门开着,所有的架子都有突起的边缘,这样子转身的时候,杯子才不会滑落。画盒前面用透明板隔着,不用摊放在地板上就可以看清楚书背。墙上钉着一张地图和一些照片。有食物柜和一台冰箱,还有可以收纳枕头、毯子和衣物的空间。东西都有双重功能。后座是双人床(车顶也是),炉台是书桌,桌子拆解后可以塞入驾驶座后方。现在我对此熟悉得宛如自己的手背,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候和丝卓玛站在外面朝里面看的感觉。对我们两人而言,那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贺柏回来时,我们仍旧站在那里,鼻子紧贴着玻璃。我不敢进去,我怕自己会不想再出来。但丝卓玛进去了,爬进去跳出来、爬进去跳出来。贺柏把刚刚在广场上摘的蒲公英和金凤花插在桌上的蛋杯里。车里面都是鱼和薯条的味道。“你换地方了。”我说。“一两天了。”他说,“明天就会有人打电话抱怨了。”他说这附近的人太习惯有钱有势的生活,自以为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他说他遇过一个在议会工作的人,他们曾收到当地居民的一封信,抱怨海鸥飞入内陆制造太多噪音,并且在他们的土地上大便。议会回信告诉他们,可以联合起来买一只车驱赶海鸥。我说:“他们说不定还真买了。”我问他,如果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为什么要待在伦敦?他说他不确定救护车能开多远,他还没测试过。“反正,我是个观光客,记得吧?”他说,“我爱伦敦。我可以离开并不表示我想要离开。我才刚到呢。”我问他伦敦哪里好。我只认识我家附近。我只认识我们的学校、公园、商店、我们家,还有这些地方的道路,到处都是狗大便、垃圾和赌场。“有那么多人从别的地方来,这里每天都说着那么多不同的语言。这很刺激,不是吗?在这个城市里,你不需要真的去那些地方就像旅行一样。”贺柏说伦敦和纽约不一样,纽约被切割成一块块四方形,分成不同的区域而且运作很紧密。伦敦比较像一个大型围块,里面什么都不同,却全部回旋成一体,一片混乱。我对于自己的无趣和欠缺好奇心觉得丢脸。生活在此,却完全看不见这一切,简直可笑。对于自己居然还问这问题感到愚蠢。丝卓玛对着后窗呵气,然后在上面画圆。贺柏问我们,想不想和他一起进城去看些东西。如果我们周末没有别的事又想要去的话,明天可以去一整天。丝卓玛尖叫起来,我回头看她,她在吐出的云上面写着“好”。第二天早上,我和丝卓玛很早就溜了出来。仔细想想,这其实蛮蠢的——征询某个根本不在意我们根本在不在的人的许可。所以,我留了一张纸条,然后一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就出门了。贺柏在街道的另一侧停下来,箱型车后面的窗帘尚未拉开,灰色的光线中,唯一看得到的是他的微笑。他在那一家贩售带皮苹果酥饼的咖啡店买了早餐。丝卓玛仍像平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酥饼吃起来有指甲的味道。我端起大人的脸孔说“不要挑剔礼物,很没礼貌”之类的话,像爸会说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我嘴里会吐出这样的话。贺柏有本书叫《土地下》(编按:原书名为《TheFieldsBeneath》,在讲伦敦如何从一些田地和驿站开始发展、扩张、演变。)我上车的时候,书就放在乘客座位上。他说,在这里,到处都看得到过去的吉光片羽,久远到足以让大多数纽约客惊愕不已。“像那栋房子,”我们沿着主要干道前进时,经过路边一栋原本和地铁站的当铺紧邻的建筑物时,他说,“朝那个方向就不对,因为铁路原本是从那边过的,那时候它还是独立的建筑,要一天才能抵达市区,周围都是田野。那本书里有那栋建筑物的照片,还有一幅画。”我回过身看着我从来没注意过、来自另一个年代的房子消失。我心想:“他才来五分钟,就比我还要了解我住的地方。”我原本就很担心在车上要说些什么,我在移动的车辆中可以非常安静。事实上,在必要的时候,我很不会说话,话得先经过脑中的关卡才能从我嘴里出来。我想象自己说的话,就像对方的回应及整场的对话——全部都在我脑袋里面进行,没有人真的开口说半个字。贺柏没有关卡问题。这个男孩有太多问题要问,有太多的话要说,而且他知道很多事实、数据和不相干的资讯。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记住那么多东西的。我们去了特拉法加广场、圣马汀教堂和中国城。那是我在真正看过之前、已见过太多次的地方,也是我在等公车、或是校外教学时候落在队伍最后时,注视着的地方。贺柏对于所看到的一切都很热衷。他让丝卓玛坐在他的肩膀上,和她聊着经过的建筑物、雕像,还有人群。我们去了国家艺廊,在那里待了将近两个小时。丝卓玛从来没去过,根本舍不得离开。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闭着眼睛在看。我收到碧传来的简讯:“你在哪儿?”我回她:“和丝和贺在环游世界。”她下一封简讯写着:“我会想念你。”于是我回复:“睡觉前会回去,啾~”贺柏问我在笑什么,我告诉他是谁。“再说一次碧是谁?”他问。“我的另一个新朋友。”我回答,“你会喜欢她。”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一下电影院那边的住宅(因为贺柏想看),我们开车穿过罗素广场的花海。那条路又长又灰扑扑,直到起风了,我才注意到树。突然,周围扬起细细小小的浅粉色——花瓣在空中翻腾飞舞。贺柏得启动雨刷才看得见前方的路。在汉普斯迪路的平房外头,有一群我们认识的孩子,什么年纪都有。丝卓玛的学校有很多孩子都住在那里。她先看到他们,身子就半挂在小小的车窗外挥手、喊叫着。我也加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们都笑了——我们两个坐在一辆改装的救护车上,呼啸而过。“城市的问题就是,”贺柏停在我们家外面的停车格中说,“如果你走了,它一点都不会留恋。你可有可无,它甚至不会注意到你不在了。”“那是件好事,不是吗?”我说,“少了你,城市照常运转,这样不好吗?”他微笑,说他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们从箱型车中下来。丝卓玛累坏了。开始下起雨来。仿佛没有人在家似的,不过那不代表任何意义。“你不会有事吧?”他说。我想要谢谢他,我实在是好得不得了。但是站在我们黑暗、悲伤的家门前,我实在无法说太多,只是微笑点头。丝卓玛紧抱着他的腿,说她星期一早上在学校有好多事可以写了。他弯下腰,亲吻她的头顶,然后看着我说:“再见了。”“拜托,当然希望能再见。”我心想,然后走上小径,把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我们回到家才十分钟,丝卓玛正在玩,爸就来电了。“罗文,你一整天跑到哪儿去了?”我心想,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好像他突然在意起这回事来了。“出去走走。明天是你的日子,是吧?”他用那种完全不能理解某件事、永远无法了解的方式笑了。他笑了,然后说:“哈维克太太早上九点打电话给我,说看到你上了一辆见鬼的救护车。”他的声音愈来愈大,而我得把电话拿远一点。我说:“那不是救护车,爸,真的不是救护车。那是朋友的箱型车。”“你妈知道你去哪里吗?为什么那个女人从来不接电话?”我想要说,要么是因为她吃了药,所以一整天都在睡;要不然就是电视开得很大声,根本听不见电话响。我想要说,管它电话响多久,她已经好几个月都不接电话了。我想要说,她甚至忘记自己有手机了。我想要说,她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不在家。但是我不希望爸把“不适任”和“母亲”这两个字眼连在一起,于是我只说:“她知道。你有过来吗?”“没有。”他说,“我在上班。我得开会。”“星期六?”“那没有人受伤吗?”他说。“没有,爸,我们都很好。我们不过是跟朋友在一起而已。”“哈维克太太说是个男人。”爸说。“他十八岁,爸。”“我见过他吗?”“他叫贺柏,你没见过。”爸嘟囔了几句如果妈觉得没问题的话,他应该也会同意。然后我说她认可,但是现在我得去帮妈弄晚餐了。“我能和她说几句话吗?”他说。“不行,”我告诉他。“要烧焦了。”“好吧,让哈维克太太知道你没事。”他说,“她会担心。”见鬼!去他的哈维克太太!如果我们的日子像小说一样,当一切都走样的时候,就会有某个你从来没听过、但是温暖亲切的阿姨去打扰,然后唠叨着把我们全部带到某个地方。但是现实并不是那样,除了一些死掉或是住在天边从不往来的亲戚之外,没有别的人了。我并不在乎我们家族只有我们,不像某些人的家族像地铁路线般蔓延扩张。只是我觉得,如果家里人口少,却又开始出现裂缝时,失去的将远比可以投靠的三十五张面孔还多。哈维克太太是我们延伸家族图谱最近的人了,她住在隔壁,基本上是个闻起来有痱子粉味道、行事鸡婆而无趣的老女人。我们三个小孩都不喜欢她。多年前,她帮妈照顾过我和杰克。她家有很多东西上面都有女王的肖像——杯子、茶巾,还有挂在墙上的盘子。她对你什么可以摸、什么不能摸,规定得非常严格。在她家的时候,我们都呈现脑残和别扭的状态,最后总是无端地吵嘴,不欢而散,所以她可能也不怎么喜欢我们。等到丝卓玛出生的时候,哈维克太太已经不再带小孩,转而蓄意地拉扯她家的窗帘,弄得啧啧作响。哈维克太太搞不懂妈。她以为妈不应门、拒绝海绵蛋糕或是不想喝杯好茶聊天等等的举止,只是没礼貌而已。毕竟,哈维克先生已经过世十年了。当时哈维克先生过世的第二天,哈维克太太就化了完整的妆,顶着一丝不乱吹好的头发,带着一人份的采购单出门了。而且她也不厌其烦地一再告诉你,她对于那些成天穿着睡衣、窗帘也不拉上、隔着墙都能听见在哭的人,没有一点同情心。我不知道,或许她觉得这样的人不够努力。我懒得告诉她我们安全无虞,反正她一定看到我们回来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就那么一次,那天晚上我没有想到杰克。我想着贺柏。我想到那天早上我们什么都没说,一直对着彼此微笑,感觉很愉快,因为某些人会感觉很怪。跟某些人在一起,我一定会在脑中大呼好尴尬。但是和贺柏,不过是不说话的打招呼。我想到他的牙齿整齐又洁白,好美丽!不管你怎么想,其实真的很不赖。我想到第一次去市场路见他的时候,他害羞到不敢握我的手,把手藏在口袋里头、撇开脸的模样。我想到他的手,还有他那么大、那么高,那么充满着喜乐,像是个装在大人身体里的孩子,就像是我的对比。我想到他对一切都充满精力,以及他对我总是擦身而过的事物是多么着迷。我想到他从哪里来、他看过的事物,还有他将要去的地方。我想到他对丝卓玛多么亲切,多么注意她,和她说话并且让她微笑。这种入睡方式比平常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