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赛男 日期:2014-08-26 10:15:03
西班牙的圣地亚哥之路,一个每年超过10万人行走的神奇之路,一个在西方世界享有盛誉的文化之旅。
在欧美、在日韩,有着无数关于圣地亚哥之路的文学、影视作品,而本书则是华语界对圣地亚哥之路的第一次书写。作者历时35天,徒步800公里,从比利牛斯山脚下出发,直到中世纪天主教世界中传说的“世界的尽头”。这里有各种神奇的传说,有各种各样的人和故事,更有作者以及路上的人对于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的种种思考。在这条路上不需要现代工业对生活施加影响,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有的只是对生活最原始的回归,有的只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内心最坦诚的交往。正如作者所说:“在这个惶惑不安的时代,大家都很着急地往前冲,拥挤在狭窄的过道里,争分夺秒。可有时我想,越是这样,越应该在某个点上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终究想要的是什么。而圣地亚哥之路是个很好的出口。等到有一天,我们真的感到疲倦、迷惘、绝望而没有出路的时候,不妨到这里走走。没错,圣地亚哥之路从来不是一味药,它不能医治现实中的问题,不能像习题书背面的参考答案一样,准确无误地提供解答,但它是一个奇妙的场,给出一个向内心深处探寻的机会。而这是流连于欧洲著名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品尝巴黎的咖啡和罗马的冰淇淋时,所不能获得。”
作者简介:
王赛男,生于北方,心怀好奇的理想主义者一名。爱读书,渴望去小说发生的城市;也爱走路,热衷于收集沿途的好故事。在欧洲生活数年,现居北京。
目录:
开篇
一纳瓦拉/从比利牛斯山脉出发
二拉里奥哈/流淌红酒的土地
三卡斯蒂利亚/绿色平原
四莱昂/古老的狮子王国
五加利西亚/绿野仙踪的童话
尾声/世界的尽头这是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是对“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第一次中文书写。作者选择了艰苦的步行,在长达800公里、跨越了大半西班牙北部国境的徒步行走中,收货了欢乐与宝贵的经历。——刘雪峰音乐评论家这并不是一本简单的游记。作者的野心和才华是我在同类作品中从未见过的,她以现代文学技艺中极为精湛的“地质学书写方式”将“圣地亚哥之路”在时间上和空间上进行了延伸。我相信,即使一百年后,谈及“圣地亚哥之路”,这本书仍将是一部绕不开的经典之作。——麻赢心专栏作家开 篇2011年10月底,在塔林遇见本。爱沙尼亚的冬天很冷,我们并肩坐在波罗的海边。他解开围巾,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条纤细的项链,放在我的掌心——那是一枚还带着体温的银质十字架。他告诉我,这是两年前徒步去圣地亚哥的途中,一个不相识的修女送给他的。“为什么不戴上呢?”我问。“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为宗教朝圣。”他说。那时我在欧洲已经生活了三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多国家,圣地亚哥之行却仍只是旅行指南上一段干涩的文字。数次动了去走走的念头,计划却总是被搁浅。时间、精力、金钱……有时也会反问自己,长达一个月的徒步旅行,到底意义何在。于是,我问他如何下定决心去朝圣。“其实很简单,”他笑着说,“跟往常一样,暑假里我买到去西班牙的打折机票,准备在海边度过一个狂热的夏天——阳光、沙滩、气泡酒,然后在药物的作用下彻夜寻欢作乐。可我却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事呢?”“就这样,我来到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小镇,开始走路。走了三天,脚底长满了水泡。接下来的整个星期,膝盖痛得无法弯曲,我甚至会在睡梦中疼得醒来。本来是一次目的不明的旅行,我却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就这样走过罗格罗尼奥、布尔戈斯、莱昂……在莱昂之后的一个小镇的修道院,修女送了我这枚十字架。”“她知道你不是天主教徒吗?”我问。本点点头:“那天我走了整整四十公里,筋疲力尽,到达小镇时天已经黑了,修道院里传出圣歌声,我径直走了进去,修女们并肩站在圣坛前,轻声唱着歌,我静静站在门口,一直听到结束。人群都散去,一个年轻的修女走了过来,问我一切可好,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哭。她握住我的手,把这枚十字架放在我的掌心,又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微笑离开。我把十字架放入贴身口袋,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行,数日后终于到达圣地亚哥。那之后,我回到家,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路上的事,很少对人提起。”“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看着掌心里的十字架。它很普通,因为常年随身携带,边角已经泛黑。“是的,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刻,好像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切:戒备、慌张、疑虑、贪念……我的身体不再感到疲惫和痛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后来通过和其他朝圣者交谈,我才知道在路上,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时刻,这与性别、年龄、国籍、信仰、语言……统统无关。没有走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那不过是一条路而已。”我说。“你知道人们怎么形容它吗?”他问。我摇了摇头。“在圣地亚哥之路上,除了性,你能找到想要的一切。”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笑了,转头看着远方。灰白色的波罗的海之上,太阳只升到半空,正从厚重的云层中努力透出微弱的光芒。北极圈里的冬季,下午两三点钟,竟让人产生已是傍晚的错觉。“本,我不相信这种耸人听闻的话。”我迟疑了一下,“你不能说服一个人去朝圣。”“没有人能说服另一个人徒步整整800公里。”他笑了。“从不会有人因为自己之外的原因,踏上圣地亚哥之路。”
1 我始终记得抵达的黄昏。
巴士驰骋在高速公路上。暮色深沉,月亮悄然升起,天空是无比纯净的宝石蓝。飞速倒退的微小村落中,白色的房子错落有致。我从深海一样的睡眠中醒来,长久凝视着窗外的景象。
十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空气寒冷料峭,面前只有一座石头大门,院内灯火阑珊。转过身,柏油公路通向雾霭沉沉的夜色尽头。一块金属路牌兀自立在路旁,形单影只,上面写着: 圣地亚哥,790公里
“你是第一次走吗?”巴士上邻座的西班牙大叔把背包往上铺一扔,转过头来问。
我点了点头,从背包侧面口袋里取出一本旅行指南,快速地翻找:龙塞斯巴耶斯。我低声重复了两遍这个拗口的名字——我的朝圣路的起点。 小镇的夜晚十分宁静。远离人群和网络,时间恢复了它应有的节奏。
穿过古老的石头门廊,借着月光,我推开小教堂厚重的木门,烛光闪烁的圣坛上,神父正在布道。我努力让脚步变得轻盈,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教堂里零零星星的十几个人,全是在此停留的朝圣者。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默默祷告,还有人望着神坛上方的圣母玛利亚神像出神。
教堂很小,却精致漂亮。与那些位于欧洲城市中心,总是挤满了好奇游客的大教堂相比,它偏居一隅,反而多了些肃穆的气氛。神父的声音轻缓低沉,落在华丽的圆形穹顶的石壁上,形成浑厚的回声。大殿的石头立柱上刻满繁复的浮雕。圣坛对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宗教画,在闪烁的烛光中,色彩明丽鲜艳。
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圣雅各是耶稣最爱的门徒之一,他一直在荒蛮的伊比利亚半岛传教。公元44年,圣雅各折返耶路撒冷,却不幸殉教。”神父用深沉而平缓的声音说,“门徒们将他的尸身放在一艘小船上,漂洋过海,想要把他带回当初传教的地方。在加利西亚登岸后,当地的异教女皇百般刁难,她让最凶猛的公牛来拉车,没想到在圣雅各的遗体前,公牛竟顺从地跪在地上,等候差遣,女皇见此,也皈依了天主教。于是,圣雅各就被埋葬在加利西亚的土地上。”
“之后的几百年间,经历各种战乱,地图遗失,人们再也找不到圣雅各的墓穴,直到公元9世纪,一个独自修行的隐士看到天空中闪过奇异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星光的指引,在一片田野上发现了圣雅各的墓穴。”
“于是,在圣雅各的墓穴上,一座宏伟的教堂拔地而起。整个天主教世界为之震动,不断有人从家乡出发,徒步去圣地亚哥朝圣,这条路至今已有千年的历史,教皇、查理大帝和但丁都曾是步行的朝圣者。”
神父不再说话,我睁开眼睛。圣坛的烛火映照着他安详的面容,他望着坐在下面的朝圣者,微笑着说:“明天一早你们就要开始赶路,祝你们一路顺风,在这条古老的信仰之路上,找到属于内心的平静。”
2 清晨,阳光明媚,天空如同没有一丝褶皱的蓝色绸缎。我站在昨晚蒙蒙夜色中的那个金属路牌前,调整背包的肩带,迈开了第一步。
走过一片落满红色枫叶的树林,微风中都是怡人的水汽。路旁有个画着黄色贝壳的石头路标。在这条800多公里长的路上,有无数这样的路标,它们或大或小,或新或旧,全部被漆成明亮的黄色,共同指向圣地亚哥的方向。
天空中漂浮的大朵云团投下巨大的阴影,远处的山头上还覆盖着洁白的雪,在蓝色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纯净美丽。我心底生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不由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追上了远处那几个人影。
几个西班牙大叔正结伴前行,其中一个就是昨晚在驿站和我讲话的安赫尔。他已经在警局工作了30年,有着和全西班牙警察一样壮实的身躯,体形高大、皮肤黝黑,宽额头、红鼻子,一身猎装,背着迷彩登山包,寡言少语,看到我时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另外两个是银行职员,哈维尔笑容开怀,喜欢讲故事,有丰富的户外经验,步履矫健;文森特个子很高,因为膝盖的疼痛,走得很吃力,大汗淋漓。
和他们三人结伴,我总是走在中间,却很少说话。他们把我当作孩子,也是远道而来的异乡客,每当我开口用西班牙语说话时,他们总是耐心倾听。有时候,他们也试图同我讲解沿途看到的植物和动物,抑或某个小村庄的故事传说。 下午一点,我们到达山坳里的小镇苏比里。
这里只有一家装修简约、干净整齐的驿站。我洗好澡,取出睡袋,在陌生的上铺躺了下来,几乎还未来得及思考就沉沉睡去。身体的疲乏从未像现在这样简单直接。双腿的酸痛将我直接拖入了酣然的睡眠,在这样的一个下午,甚至连梦也没有。
醒来时已近黄昏。我来到休息室,在木头桌子前坐下,准备写日记。
一个穿着黑色棉衫的男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接的时候,他礼貌地问了一句:“你好吗?”
我笑笑:“很好。”
他也笑。再无话。
他很年轻,有着深褐色的眼睛,皮肤非常白,不是西班牙人的样子。我从日记本上移开目光,悄悄转过头打量他。他靠在休息室沙发一角,在打电话,在笑,有时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小河发呆。 第二天天还未亮,大家就已经陆续出发。经过一片无人的公园时,我又看到了他。他正独自坐在石椅上,慢慢地整理背包。
隔着清冷的空气,我笑着抛出了一句:“你好吗?”
他也笑了:“很好。”
没过多久,他就赶了上来。
哈维尔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自己是俄罗斯人,在莫斯科出生。聊了几句,大叔们兴致寡淡,越走越快,于是只有我和他并肩前行。他话很少,抱歉地说自己英文不好,我却觉得无妨,只是结伴走路,即使沉默也不会尴尬。
在山路转弯处,一个西班牙人在卖果汁。他停了下来,我自顾自地向前走,想着心事,但还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下来,转过头,正迎上他的笑容。他伸手递给我一小盒果汁,橙子味道的。
“这是给你的。”
我感到有些突兀,接过来,道一声谢,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两人沉默并肩走过一段脏乱的隧道,迎着不可思议的大风,艰难前行。他说自己的脚很疼,大概是昨天翻山时受了伤。 在山路尽头的小镇酒吧,他脱了鞋子,左脚内侧一片红肿,安赫尔用手去按时,他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家七七八八说了很多,最后也是无计可施,文森特拿给他两粒止痛片,我端来一杯温开水。他说自己可以支撑着走下去。 在潘普洛纳大教堂旁的驿站,我们和俄罗斯男生告别。
刹那间,他有点慌张无措。我想到他受伤的脚,才得以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表情,留下来陪他的念头一闪而过。我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只要还行走在同一条路上,就总会再遇到的吧,我想。
3 我的名字叫伊万。
在小镇苏比里的驿站,我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休息室的木头桌子前写日记,安静得像一株植物。我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终于站在她面前,她才猛然抬起头,一只手紧握着笔,另一只手还按在倾斜的日记本上。她看上去有些茫然,好像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苏醒过来一样。
些微的慌乱中,我只得抛出脑中仅剩的一句英文,“你好吗?”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刚才不知所措的人是她一样。
“很好。”她说,又笑了。
我也笑了,却感到有些局促,只好转身离开。
我恨自己就这样转身离开。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这个突兀而清醒的时刻,天还黑着,妈妈按亮床边的小灯,叫醒仍在酣睡中的我。我极不情愿地摸索着穿上毛衣,看到他们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整理行李。然后,他们给我戴上棉帽,系好围巾,带我走出家门。离开温暖的房间,冷空气扑面而来,我瞬间睡意全消。
我们走过冷清的巷口,在街角坐上出租车。他们要去国外工作一段时间,所以决定送我去葡萄牙小住几日。
南欧气候温暖,比寒冷的俄罗斯更适合过冬,他们已为我找好葡语老师,包括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就这样,我们搭上去往伊比利亚半岛的航班,离开了冰天雪地的莫斯科。 飞机降落在波尔图机场,我随人流走出舱门,来自海洋的温暖气息夹带着一丝咸腥,是全然陌生的味道。这是一个和莫斯科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我们来到多罗河边的一幢老房子前。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祖父。彼时我还年幼,尚未料到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个男人将会深深地影响我。以他的暴戾造就我的沉默,以他的无常导致我的淡然处之,他甚至以他强大的力量,将我内化成了他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秘密的一部分。我将在无限漫长的时日里,逐渐了解祖父心中所有的过往,分享和承受他曾经一切的喜悦和悲伤。我将见证他的深情,并目睹他一次次在酒精中沉溺,又在清醒后重新面对冰冷的现实。 而在那个当下,年幼的我只是紧张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老人。
那时的祖父盛年已过,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裤,红白格子的法兰绒衬衫,袖口卷起,露出麦色的小臂。他有着和我一样的深褐色的头发和眼睛,他的脸庞因长年累月的日晒而变得粗糙发红,与那些终日在农庄里劳作的葡萄牙农民并无二致。
他望着张皇失措的我,没有露出笑容。 朝圣路的第三天,我独自从苏比里出发。左脚的疼痛不断加剧,走到一片无人的公园,终于感到体力不支,只好停下来休整。我看到她和几个西班牙大叔一起经过这里。她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大声问,“你好吗?”我笑了,却言不由衷地回答,“很好。”
我看着她走远。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就这样,我们并肩前行。
她说自己的家乡在中国的北方,离俄罗斯很近,冬天也会下大雪。还说自己在西班牙读书和工作,朝圣之后就要回到中国。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常年生活在祖父身边,沉默成了我惯有的姿态。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侧耳倾听,很少主动讲起自己的事。我不愿让她失望,只好说,自己的英文不好。她倒是很无所谓地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就是沉默走路。
好在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我第一次感到这条路救了自己。
我想,等到我能够开口的时候,或许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甚至把那个中国女人的故事讲给她听。现在,我和她共同站在路的起点,面前有近那么长的路要走,在抵达圣地亚哥之前,我都将拥有她的轨迹。我确信自己不会弄丢她。
想到这里,我约略宽了宽心。
在山路转弯处,一个西班牙人在卖果汁。她径直走了过去,我本来并不口渴,却还是停下来买了两盒。只这几分钟,她就已经走远,我看到她的背影,轻快地穿行在山路间。
左脚疼痛加剧,但我还是加快了脚步。终于在一段隧道前追上了她。她转过身,看着我笑,我把果汁递过去,留意到她的神情在瞬间的微妙变化,先是惊诧,继而是困惑,她匆忙说了一句,谢谢。
我也有些茫然。两人各怀心事,走过凌乱的隧道,迎着不可思议的大风,艰难地爬着上坡。 在距离潘普洛纳只有四五公里的小镇酒吧,我脱下左脚的鞋子,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她一直在我和西班牙大叔之间翻译,一脸焦急的样子。她此刻的焦急与绝望,竟是我唯一的慰藉。最后,一个面相和蔼的高个子大叔从背包里拿出两片止痛药,让我先服用,说是至少可以坚持到潘普洛纳。
我一手拿着剥开的药片,赤着左脚,不知道去哪里找水服下。她眼疾手快,一下子抽出我背包左侧装满伏特加的金属酒壶,递了过来。我笑了,又像深藏多年的秘密被人无意间揭穿一样,有些无所适从。她看到我的表情,也立刻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回到记忆中的波尔图。
我站在二楼阳台,望着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多罗河。河上船只往来频繁,多数是木制舟楫,长年累月浸泡在河水中,船身已经发黑,头尾两端高高翘起,倨傲而优雅。这是一个船的国度,几百年来它的荣辱兴衰,无一不与船只有关。往来多罗河的船上总是摆满了酒桶,硕大滚圆。有工人站在船头,他们身材矮小,穿着粗布的衣裤,脸色赤红,一说起话来就是引人注目的大嗓门。河的对岸,是连片的葡萄酒窖。 祖父待我既不亲密也不疏离,事实上,他的生活未因我而起任何变化,他依然会在黄昏时分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望着多罗河,静静地喝红酒。有时候他坐在那里,一直到夜色深沉,两岸都亮起灯火。不知为何,我对他始终敬畏,从来不敢近前。我独自在偌大的房子里来回游荡,也曾偷偷溜进地下室的酒窖。
那是个只属于成年人的、幽暗又清冷的世界。几盏没精打采的昏黄小灯下,大小高矮不一的木制酒桶整齐地堆叠着,一排排木架上,还摆放着许多玻璃瓶装的葡萄酒。
我曾偷偷拧开酒桶开关,尝了一点。酸涩的酒液浸润着齿间舌尖,味道出乎我的意料。曾经在电影里看到宴会中的人们,手执精致透明的玻璃杯,杯中酒液晃动,在灯光下是魅惑的玫红,看上去是甜美的饮料,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味道,我紧皱眉头,不解祖父何以一杯杯喝得酣然。 在来到波尔图之前,父母曾告诉我它临近大海,这让我很雀跃。以前从未见过大海,无法想象它的样子,或许是一条河叠加着另一条河,一直连绵到目光不可及的天际。
终于在一天傍晚,我来到二楼阳台,祖父如往常一样,静默地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我迟疑了很久,怯怯地讲出那句埋在心里的话——我问他是否可以带我去看海。
他转过头,带着瞬间的茫然,然后以探寻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长久地凝视我,似乎想要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我为何会在这里,甚至我是谁。
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来到波尔图这么久,他兀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鲜少觉察到身边的变化,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到此刻。
我愣在原地,在他的目光里不能动弹。天色渐暗,我开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终于转过头,端起手中的红酒杯,轻轻啜了一口,还是没有说话。 究竟是怎样的一场梦,让他如此沉醉,无法醒来。我知道在他心中,始终都有一个女人。她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子,走在七月莫斯科的阳光里;她发丝柔软光亮,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她在雪地里奔跑欢笑,步履轻盈,年轻的脸庞微微发红;我曾在祖父的房间看到她的照片摆满了整个橱架。
那是一个中国女人。她的名字叫苏。 潘普洛纳对我来说,不过是又一座陌生的西班牙城市,它以“奔牛节”而闻名世界,那是海明威酷爱的节日,这里是他酷爱的国度。即便如此,这座城市也没有能够激起我哪怕多一分的兴趣。
“奔牛”被描述成散发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的运动。整条街道挤满了穿着白色衣裤的成年男人,他们的颈上和腰间系着红色的布条,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屈服于酒精和失眠的刺激,茫然地拥在六头健壮的公牛前后。他们不断刺激着公牛,试图引它们发怒,以和自己共同完成有惊无险的情节,引得彻夜占位等候的观众们睡意全消,喝彩叫好。
我觉得荒谬透顶,根本与勇敢无关。这纯粹是地中海沿岸国家的人们为了消磨过长的夏日时光,百无聊赖的排遣方式。在寒冷的俄罗斯,生活并非这样。那里的男人热爱烈酒,在漫长寒冷的冬日里,酒壶是贴身的伙伴,壶身冰冷,酒液温暖。
我怀念西比利亚凛冽的寒风,那是俄罗斯的气息,是永远不会遗失的、流淌在血液里的味道。
就这样,我和他们一起走过游人如织的街道,穿过宽阔的市政厅广场,最后来到了潘普洛纳大教堂前。
红鼻子大叔指了指教堂旁边的小巷,说了几句西班牙语,我懂得大概的意思。他说这就是朝圣者驿站了,我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她站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她并未没有要停在潘普洛纳,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只一眼,我就知道她已经洞穿我的心思。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和三个西班牙大叔一起,消失在巷口的转角。
前面还有近800公里的路,我决不会再弄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