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展锋 日期:2014-08-26 10:53:44
潘睦欣在看到铜螭虎兽钮印章的那一刻,双手猛地一抖,头一低,身子一歪,结果就脑溢血了。自那以后,他便左眼失明,看待世上的万事万物,均一目了然,而且还眼光独到,甚至还独具慧眼,其神态很像一千年前的潘师道,在用这样的眼神透过三点一线,作穿越历史的眺望。这个毕生崇尚与追求魏晋风度的人,半年后时常会让莞香扶着出来走动,果真就像他追求的,很有风度,走起路来与他儿子艇长一样,风姿绰约,颇为动人……
作者简介:
展锋,1954年出生于江西南昌。先后做过工人,杂志社和出版社小说编辑、小说组长、编缉部主任,专业作家,常务副主编,先后在深圳、珠海挂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广东省作协《作品》杂志社常务副主编。出版百长篇小说《炎热的夏天》、《山陨》、《最后的玫瑰》、《最后的华尔兹》、《终结于2005》(上下卷);随笔散文集《何处是归程》:曾获广东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文艺奖图书优秀奖等奖项。
目录:
楔子:今生前世
一个鳏夫的忧伤及其他
今生今世
原族长潘睦欣
胡苏佬与蟹佬
三位大队干部
罾伯与钹脑宏和卜佬
前世今生
考古戳穿了历史的虚拟今生今世
原族长潘睦欣
金色祠堂
二百年前就有人说,这座祠堂是金色的。他打老远望见,就作如是说。但没人相信,说青砖黛瓦的祠堂怎么会是金色的呢?因为此人是个藕线(神经病)。潘氏宗谱就是这样记载的,说此人疯癫。
一百年前又有人说,这座祠堂是金色的。同样是打老远望见,就作如是说。所不同的是,将说改为了吼。仍然没人相信,说青砖黛瓦的祠堂怎么会是金色的呢?还因为此人是个藕线。潘氏宗谱就是这样记载的,说此人癫狂。
五十年前还有人说,这座祠堂是金色的。不过他看不见,是个盲公。然而,他却说他看见了,并描绘说,哇,一片金色,灿得眼都睁不开。只要点着竹竿笃笃笃地打祠堂前路过,就会作如是说。倘若旁人说你瞎了眼了,他会扭头冲人呸一口唾沫。对此潘氏宗谱也作了记载,说此人为瞽人。
今天则不是有人说,而是有确凿无疑的照片展示给大家,这确实就是一座金色祠堂。拍照片的人不认识,也不知道有什么来头,照片刊登在香港的报纸上,名为:金色祠堂。为彩色,登在报纸上有两个香烟盒那么大。
第一个应该看到照片,然而却没有看到的是潘安成,他逃港成功登陆后,在一片仓库一样的空旷地作匍匐前进时,顺手捡了地上的报纸塞到口袋里,心想在需要方便的时候能派上用场,这里可是大城市。因为他是泅渡的,身上的衣服才刚刚干透,于这陌生处不能没有手纸。三天后,当他用挣到的第一笔钱给阿妈买了件新衫,托潘睦欣带回时,就是用这张未曾使用的报纸包裹衣服的。他托潘睦欣带衣服,主要目的是给家里报个平安。
于是,第一个看到照片的人就成了潘睦欣,随即用另一张报纸替换下了,复又细看之后,发现果真就是村里的潘氏宗祠,因为祠堂的堂祝罾伯,那会儿就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低着头抽很有标志性的大碌竹(水烟筒),看去很像是谁落在那儿的一只箩筐。而罾伯的光头,同样具有标志性意义,即使闭了眼睛也一望而知,因为太光明磊落了。此罾伯,就是最后送了蕉伯一程,随后把蕉伯的临终遗言四处传播的罾伯。
他是昨天晚上从香港回到家里的,一早起来,念及潘安成阿妈那揪心的挂念,便取出带回的衣服意欲去他家,却让突如其来的阵雨阻挠了,看到这会儿雨势止住了,取了那个用报纸包裹的小包裹就出门。走至屋场便站住了,叫喊着心抱(儿媳)莞香,赶紧替他把皮鞋拿来,觉得穿木屐上他人家里很不雅,尽管那是一户有些破败的人家,却也有失礼貌。在等候莞香的那会,眼光落在了报纸上,先是眼光顿然明亮,随后眼皮就眯缝起来了,再随后眼珠子就不怎么会转动了,眯缝的眼皮在逐渐变大,很像终于苏醒过来了。
在把皮鞋更换好后,他吩咐莞香,替他随便拿一张报纸来。反不急于走了,歪侧着头,重又把报纸看了一遍。他站立于屋场上的形象,从侧面看去,很像电影中的胡汉三,也是一件黑色的绸质唐装,衣袖是很平整地往上捋起一圈的,敞开的前襟,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也是那样显得块头略微有些大,透着很有气势的派,所不同的是他的头顶虽然也光秃,却于头顶处,很充分地展示出了一排打耳鬓处飘然而上的,像梳子一样排列整齐的头发,很遥远地从彼处耳鬓,很规整地,并且很整齐地越过头顶后,穿越很坦荡的地中海,到达此处耳鬓,那种万众一心地方支援中央的风采,将本来熠熠生辉之处,覆盖得透着几分羞涩,仿佛在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欲说还休。
这就让他越加困惑不解了,正如随后不久全村人所拥有的共同的困惑不解,看去很破败的青砖黛瓦的祠堂,怎么可能让人举起相机,眯起一只眼睛,咔嚓一下,居然成了金色的!即使夕阳果真是金灿灿的,映照在如此的建筑上,也不可能使它像鎏金的菩萨,表面有一层金箔似的光亮!
问题是他与后来大家表现的一样,都很希望事实确实如此,而其之不解,偏偏与一二百年前的不解,是完全一样的,甚至与五十年前的不解也是完全一样的,不是自己疯癫了,就是他人癫狂了,不是自己的眼睛瞎了,就是他人的眼睛瞎了,或者全都是瞽人!尽管他们全都是祠堂的后人,是由彼及此地绵延了五十九世的嫡传血脉。可是,如此奇特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就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啊!
潘睦欣于那一刻的情形就是这样,他抖着报纸冲儿子说:“咦,真系呢奇怪(很奇怪),青砖黛瓦的祠堂居然也金色!”
他儿子是个瘸腿,外号艇长和船长,是说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很像在摇舢艇和竹筏。在潘睦欣作如此感叹时,他正在往单车上捆绑罾鱼的家什,体积异常庞大,几乎把整个人都遮蔽了。他打一堆绑在车后架上的罾网后面,像爬上岸的蟹,很悠然地探出脑袋,看到老窦惊讶的表情有些离谱,很好奇,慌忙走过去,其步履蹒跚,其风姿绰约,犹如在摇橹,透着不尽的繁忙。他凑近脑袋细瞧之后,顿然叫了起来:“喂,有没搞错!”他手里仍然抓着一团剑麻绳,显得很有力量。
潘睦欣说:“应该没错,你帮我睇睇这些细字。”说时把报纸伸到他眼前,弄得艇长好像狗一样在嗅着那张报纸,形象有些滑稽。随后断断续续念出的内容,则更加令潘睦欣不知所云,怎么建于元延祜三年的祠堂,竟成了清雍正五年?一下子差了四百多年。暗想不会是永福村的潘氏宗祠吧,那儿有一支分支,其宗祠恰好就是雍正年间建的。遂移过报纸凑近眼前细细一瞧,不对啊,永福村的宗祠前面没有台阶。遂把抓于另一只手上的衣服拍在儿子手上,嘱咐他呆会骑车路过潘安成家时,把衣服给人家送去,给人报个平安。将报纸折好塞于口袋里,扭头叫莞香把他的黄花梨手杖拿来,他要到实地去好好瞧瞧,看看到底是谁疯癫,抑或癫狂,谁是瞽人!
到莞香把手杖给他取来,艇长钻到单车里面,便隐而不见了,骑了单车,或者说那单车自个儿载了他,悠悠地走了。他太能捆绑物品了,除了前面的轮子露在外面,后面一部分全让罾网和细竹竿给占了。那一大捆罾网,应该有五六十斤,四角扯到竹竿上,张开来,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堆于车后架上,可不就像是一座山。何况还有一大堆用来扳网的绳索,那可是像软梯一样的东西,每一档都绑有一根细木棍,扯开来足有二十多米长。那一大捆竹竿和权网,斜着绑在胯下,越过龙头,像高射机枪一样往头里延伸。那架势,没当心还以为是一辆很奇怪的坦克开过来了,其开坦克的,也是隐而不见的。
艇长,抑或船长,虽然人残,但对干捕获的事情,还是挺志坚的,就他那样走路的形象,扳网的情景会让许多人看得很有激情,他几乎是以身子往后仰得快要倒下的艰难,才将罾网徐徐扳起的。到用权网去叉网里的鱼,几乎是要倒不倒的形象,身子与拉起的网,呈现出至少六十度以上的斜角。翘起的左脚,很像把卜字打斜了那其中的一点,因为他那只腿是瘸的,除了不太能自动伸缩,还像钩子一样弯着,身子越往后仰,它则翘得越高,很像有跷跷板的效应。他这是得了小儿麻痹症,五岁那年,高烧过后就这样了。由于平时都是右腿使力,其之粗壮,都快赶上有腰一般壮实了,若是穿了短裤,两条腿的不成比例,会看得让人心痛,因为他的模样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到把罾网拉起后定在水面上了,便会忙不迭地腾出右手,捡起搁在身边的杈网,会在一只手的把握下,伸到罾网里叉鱼,因为他必须使用一只脚的力量把罾网定在水面上,在干叉鱼的活计时,同时还得把网稳住,偏偏能使力的只有一只脚。略显麻烦的是罾网离得有些远,杈网虽够长,但在抓起时,却是抓在杈网长柄中部的,要把权网伸到罾网里,还必须在他很有技巧的把握下,以手上很有韵律的抖动,将权网的手柄,一点一点地往前移,看去好像有自动装制,一按开关,那杈网就自个儿在往前伸。随后又以同样的方法,把叉到了鱼的权网往回收,在把权网对准了放于水中的鱼篓后,转动手柄,将权网于鱼篓上方倾侧了,捏着手柄的手猛地作出一伸一缩的动作,这才把杈网里的鱼,于顷刻间倒人篓中。这时,嘴角边会露出很灿然的微笑,甚至还会附上一句很愉快的感叹:丢那妈!
他作这样看去显得很艰难的忙乎,事实上就是图了用杈网到罾网里叉鱼的快乐,并不在乎罾上来的鱼到底能值多少钱,因为他不仅不缺钱,就他未出世的曾孙与玄孙也不缺钱,这一切他父亲早给他备下了。
在那辆外表很奇隆的“坦克”绕过一丛水竹,像他本人陷于单车里一样隐而不见了,潘睦欣拄着手杖走至转弯处,让他的孙子胜仔追上了,笑嘻嘻地塞给他一顶礼帽。他在把礼帽扣到头上时,扭头一看,莞香正站在屋檐下朝这边张望,心里略略升起了些许的感动。儿子是他逃到香港的那一年,让莞香一针扎下去,随后于第二年结婚的。他们这之前并不认识,莞香是当年随他父亲从广州下放到公社卫生院的,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公社卫生院做护士。艇长是她正式上班后第一个病人。面对艇长很羞涩地略略退下了裤子,并翘起了屁股后,那一团在她眼前晃动的白,让她有些激动,完全不同于以往看到的一团白,是真正的护士所司空见惯的一团白,于是手就有点哆嗦,结果一针下去,扎得艇长除了嗷的一声仰天大叫,还基本上不能站立,须扶着墙壁,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往外移动身体,因为恰好扎在了右边的屁股上,而他的左腿,是无法受力的。他这很特殊的情况,搞得她无地自容,忙不迭地搀扶着,在送出大门后,发现还有搀扶之必要,复又送出了大约一里路,随后像十八相送,直接把他送进了家门。再随后就熟门熟路了,恰如彼此对身体上某些细节的熟悉,即使是黑灯瞎火,也决不会摸错门,进错屋。
至于她为什么名叫莞香,还是略有一些讲究的,她父亲为东莞人,东莞自古有种莞香的传统,故而把女儿命名为莞香,意思是像莞香一样弥足珍贵。偏此地与东莞毗邻,仅一水之隔,几乎每家都与东莞有不怎么扯得清楚的亲戚关系。所谓莞香,其叶似黄杨,凌寒不落,种五六年即结子。子如连翘而黑,落地即生。至四五岁,乃斩其正干鬻之,是为白木香。香在根而不在干,干纯木而色白,故又名为白木香。由于此地毗邻东莞,有种香的传统,所种之香也为莞香。时常能看到乡民撑了一丛枝叶在阡陌里行走,此乃随手攀折的莞香树枝,自古就有此习俗,谓之香阴。
由于潘睦欣是有谱可查的周文王之后,也就是说顺着他这条线索,一直可以追溯到周文王姬昌,为周文王十五子毕公高之后六十九世的正宗嫡传。如果用他本人的话说,则是从未有过偏移的嫡传。此话的意思是,顺着他这根线,一直往上,他们都是嫡传,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艇长是他的嫡长子,胜仔又是他’的嫡长孙,莞香身份的重要就显得很特殊了。要是在过去,那是宗族内部很正宗的宗子继承人,也可以说是法定继承人,即使后来取消了宗子制,却也是族长的继承人,尽管族长是需要依靠选举产生的,但怎样的选举也敌不过嫡长二字。嫡长就是力量,就是号召力。
潘睦欣在屋场转弯处忽然又止住了脚步,扭头冲莞香说,呆会提了一应祭品到宗祠门口等他,要是能买到一整只烤乳猪就最好了,万一没有,红烧肉是决计不能少的!意思是他要祭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