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华 日期:2014-08-26 11:00:19
《车头爹车厢娘》(作者刘华)是一部缅怀中国铁路的蒸汽机时代的长篇小说,这是对一个激烈变动的时代和一个铁路世家的书写,这是关于一个国家的大规模建设时代的史诗性长篇。《车头爹车厢娘》讲述从抗日战争中沿着铁路走出来的枣庄奶奶和他的子孙们,亲历了一个为铁路而热血沸腾的时代,火车的汽笛声是深入奶奶精魂的生命之声,枣庄奶奶的一生见证了铁路飞腾的时代和铁路工人建?国家的历史:他们出身铁路世家,他们为铁路而生,他们为铁路而死,他们追随铁路走向四面八方,他们因铁路而进发出生命的激情,他们是中国铁路史和中国工业化历史的建设者。
作者简介:
男,生于1954年2月,1982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和组织工作,并著有长篇文化散文《灵魂的居所》《百姓的祠堂》《亲切的神灵》《风水的村庄》、散文集《乡村的表情》、诗集《我朗诵祖国听》和评论集《有了生命的豹还需要什么》等。 奶奶是在九十岁上走的。也没么病痛,头天夜里还好好的,美美地烫完小脚,松开后脑勺那一疙瘩发髻,蘸着水抹平满头银发,一觉到天亮,竟起不来了。
此时,头枕东站、脚抵西站、用丰腴的大腿偎着铁路的宿舍区已经听不到蒸汽机车奔放的汽笛声了,列车通过?的震颤也被壅塞在楼层间的违章建筑所阻隔。穿梭在浙赣线上的是内燃机车,而鹰厦线已经实现电气化,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悄悄地来去,它们的风笛则是嗲声嗲气的。
奶奶的孙子们急得跑到窗外,一起扯着嗓子学老式火车头的呜叫,并把窗户拍得咣咣响,像列车震的。接着,他们又摁下双卡收录机的放音键,放出录制的汽笛声,呜呜□□地大呼小叫。可是,他们没能够唤醒奶奶。
半年前,奶奶的儿子病故。奶奶哭得死过去,医生都说人不行了。那的三角线,在东站和西站之间撒欢禮跑起来。它们憋闷了许久,所以,声声汽笛显得特别亢奋。听说是拍电影。奶奶却在蒸汽机车的汽笛声中复活了,奇迹似的,不仅如此,到了晚上,恍若回光返照,她已经萎黄的记忆吐绿了,孙辈使劲摇晃也抖不下一片叶子的听觉陡然间满枝繁花,极不利索的舌头奇迹般地变成明亮的风,悠悠地从岁月的枝桠间拂过。她不理睬任何劝慰,撞’头捶胸地进入历史。历史是一座迷宫。,她颠着三寸金莲步入其间,立刻就成了挽着包袱儿甩着大辫儿的北方大姑娘。她从渤海之滨黄河岸边那白花花的盐碱地走向铁路。念着她的小脚,卸了磨的驴送了她一程,随后尾追她的,?是入海口咸腥的风和铅云般涌动的蝗虫。她走过被扒了皮的榆树、被掐了叶的香椿、被撸去花的槐树以及只剩下一截截树桩的金丝小枣树林子,她在灰灰菜、马兰头、荠菜等等许多野菜旁都歇过脚。1960年的时候,刚读小学的大孙子认为黑不溜秋的糠菜团子是牛屎做的,这成了奶奶全家人和邻居回忆饥饿年代的辛酸笑料,但奶奶不曾笑话他,她饱经风霜地裁判道:牛屎干净着呢。她抡着一对三角粽似的妙龄小脚,小心翼翼地踩着干旱的大地,一路上尘土飞扬。沿着缠缠绵绵的地瓜藤、蓬蓬勃勃的玉米缨和昂首远眺的高粱穗子,她由植物的叶脉一直走进钢铁的动脉血?。她和荡气回肠的汽笛成了亲,火车头喷吐出来的滚滚浓烟成了她新婚的盖头,打窗前来来去去的车辆,便是一群群闹洞房听墙根儿的宾客。
然而,她的记忆一刻也未在那个看得见煤台、水鹤和票房顶端膏药旗的小院里逗留,尽管檐下吊着的柳条篮里盛着几棵洗净的大葱正等着丈夫回来蘸酱裹煎饼,窗下晾着的打了糨子的鞋面布、慌乱中弃于地上的捻轴线团顶针和衣物等着她收拾,如漫空飘洒的煤灰一样洒落一地的凶讯也需要她打扫。她绕过了灾祸和苦难,说说笑笑走进一群拾煤核的大闺女小媳妇中间。在她自说白话的絮叨中,?盐碱地上的棉花纺成线,把针脚缝得像铁轨一样平直严密的提心吊胆的日子被忽略了;撩起裤腿搓麻绳,把大腿搓得鲜血淋淋的悲痛时刻也被忽略了。她碎步尾随着那群青年女子穿月台跨股道。她们的脚各有千秋:同样的小脚,未裹足的大脚丫子,裹了又放开的程度不同的“蹄子”。她尽情讥讽那样的。‘‘蹄子”,泪盈盈的眼里竞泛起丰富而生动的波光,此刻,一个小脚的年轻寡妇的坚韧、好强、泼辣和守旧、尖刻、固执融汇得澄明透澈,这样的神采奕奕出现在她一片混沌的暮年,实在是令人吃惊的生命现象。因了这嘲笑,她印堂灿灿有光,原本就白净的脸色透?些许红润,下巴和脖颈处松弛的皮肉也被自豪所抻平了。她落在那些“蹄子”的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扑扇红红绿绿的翅膀去争食一样,冲向火车头刚刚吐出的热气腾腾的煤核,她心里盛满了嘲笑。“蹄子”中有一位是她的妯娌。她和那个女人为图卖个好价钱,曾几次结伴扒车去济南卖煤核。瑟缩在车厢的角落,那个女人的“蹄子”永远不安地躲避着犀利的目光,恨不能塞进炭筐里。生命将抵达终点的时候,她不顾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忆沿途的一个个月台和匆匆上下的亲人,而是挑剔地打量着对座的旅客。她以令孙辈担心的激动,讲述着那个女人的故事,其?连带提到其他人。,她以小脚为肉拳咚咚地叩着历史的边沿,回来时嘴角边仍带着自豪而痛恨的嘲笑。
也许,她只是在长长的裹脚布上走去又走来。
奶奶的丈夫是火车司机,是威风八面的“大车”,人称孙大车。上车开车,停车走人,一双白手套一杯茶,坐在被“大烧”擦干净的位子上,拉开气门,握着手把,在称作“大烧”、“小烧”的副司机和司炉面前很是高傲。然而,他开的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车。那火车始终是一支著名的游击队的袭击目标,他们装扮成商人、农民、矿工、铁路员工,在车站及沿线神出鬼没,打票车劫货车扒铁路炸桥梁,他们能打平地里飞身扒上奔驰着的火车,撬开车门将运送的武器布匹粮食抛下去,以武装自己的队伍,但有时候他们觉得这样不过瘾,干脆就设法让火车乖乖停下来,然后从容地收拾。也就是说,孙大车其实是驾着车行进在枪刺和导火索上。
抗日的地雷让孙大车撞上了。这枚地雷很可能就是他的亲人埋下的。他的妹夫以及别的一些亲戚都在游击队里。
那天本该他歇班。可是,头天夜里张大车的媳妇求上门来,说张大车病了能不能代个班。孙大车其实也着了凉正发着烧,奶奶拽着张家媳妇的手往丈夫脑门上搁,接着尖锐地戳穿了她:这阵子尽出事,你当家的别是怕了吧?
张家媳妇红着脸支支吾吾,意思是说孙大车即使碰上游击队也是走亲戚,自己的丈夫和游击队却是不沾亲不带故,头几天还叫他们截了车吓唬了一顿,他们说你再替鬼子卖命可别怪枪子不长眼。
孙大车豪爽地笑了:咋叫卖命呢,不开车俺喝西北风?行,俺代。奶奶个熊!俺正想向俺家妹夫讨个地雷当酒葫芦呢。
奶奶怒喝一声,抓起脏抹布去擦丈夫的臭嘴。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很平易的一个应允,却决定孰生孰死,决定了孙家和张家后来的命运。可孙大车根本就没往远处想,他只冲张家媳妇的背影骂了声:熊!
别说是张大车,就是日本司机来求,他也没二话。他的同事里有两个日本人,毫无疑问,在他们头痛脑热的时候,他也帮过他们。
他出门时,天还没大亮,车站下沿的街上一片死寂,被媳妇灌姜汤弄得一夜汗淋淋的他身子发虚,心也虚了,竟对自己的脚步声感到恐惧,转身回去?了看熟睡的孩子。见媳妇惶惶的,便对她讲了一个讽刺南方人的笑话。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