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日期:2014-08-26 11:15:30
这是国内第一部深度描写三年大饥荒的长篇小说。小说叙述了极“左”年代中原农村发生的大饥荒,写出了普通百姓在那个特殊年代所经受的巨大磨难,表现了他们在饥饿的威胁面前所激发出的生存勇气和生存智慧。小说写到了因饥饿导致的浮肿病流行、断炊的恐慌、饿死人的惨剧,许多场面令人触目惊心,催人泪下。“平原上的歌谣”是民间的歌谣,是苦涩的吟唱,里面藏着岁月深沉的忧伤。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文钟山家来了客人,是他姥娘家的孙子、大舅的儿子,麻表哥。麻表哥带着表嫂,还有两个儿子,投奔当队长的文钟山来了。麻表哥拄着一根弯树棍子,背着一个铺盖卷儿,几乎是一瘸一拐来到文钟山家的。麻表嫂挎着一个补了楮树皮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两只空瓦碗,一看就是出来要饭的。麻表哥一来到文钟山家,就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说他们村的食堂断伙两天了,孩子两天没吃一口东西,让文钟山先给孩子找口吃的。
文钟山觉得麻表哥来得太不是时候,他问:“你们怎么出来的?现在各村的人都让各村自己消化,不是不让出来吗?”
麻表哥说,村里干部是不让出来,可不出来怎么办,总不能把脖子扎起来吧?总不能窝在家里等死吧?他们是半夜里翻过村后的干坑,偷偷跑出来的。反正在家里饿死也是饿死,跑出来说不定还能挣个活命。麻表哥拉开他的裤管让文钟山看,说:“你看我这腿肿的,都肿明了。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的腿都肿成这样,恐怕离死也不远了。”麻表哥说着,用大拇指在肿得发明的腿脖处摁了一下,他一摁,就是一个深坑,深坑老也不弹起来。
文钟山说:“你们出来,我不反对,只是你们走的方向不对。过去说,能往南走一千(里),不往北挪一砖。现在情况反过来了,越往南走,越不沾弦,饿死的人越多。”
麻表哥说:“我不是想着你在南边嘛,别管怎么说,我听说你们村的食堂还没停伙,还没断顿,天天还有馍吃,这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你知道是啥馍?霉红薯片子面蒸的馍,苦得沾牙。食堂眼下虽说没停伙,我看离停伙也不远了。”
“馍再苦也是馍,给孩子一口苦馍吃也好啊。我饿死没啥,你两个侄子的命说啥也得保住啊!”
麻表哥的小儿子晃娘的胳膊,小声说:“我饿,我饿,我想吃馍!”
表嫂安慰小儿子说:“别急,别闹,你表叔一会儿给你拿馍。”
文钟山苦笑了一下,说:“嫂子,咱这么说吧,我家里现在要是有一口吃的,不拿出来给孩子吃,我就不算人。等等吧,等晌午从食堂打回菜汤子,一定给孩子喝。不瞒哥和嫂子,菜汤子也不多,你们把菜汤子喝了,俺娘,还有我的几个孩子,就没啥可喝。”
下午一两点钟时,文钟山家的菜汤子打回来了。文钟山只给娘盛了一小碗,没让自己的孩子喝,自己也没喝。他对自己的孩子说:“你表叔他们来走亲戚,咱不能不管饭。你们先忍一顿,表叔他们喝了汤就走了。”他这话是说给孩子们听的,也是说给麻表哥和表嫂听的,要他们自觉点,喝了菜汤就走吧。
麻表哥一家没有客气,他们很快把上半瓦罐菜汤子喝完了。他们被菜汤子占了嘴,顾不上对菜汤子作出评价,都喝得出了汗,看样子喝得很香。
喝完了菜汤子,文钟山问麻表哥:“你们是现在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再走?我建议你们别往南走了,还是从原路回去吧。”
麻表哥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他说等会再说吧。又说:“还没看见他婶子呢,听说他婶子在食堂里当炊事员。”
杨兰英从食堂回来了,装作对表哥表嫂很热情的样子,她说:“你们咋有空儿来了?现在哪儿哪儿都没吃的,好多亲戚都不走动了,只有你们还想着我们。”她使了个眼色,把文钟山叫到西屋里,对文钟山说:“你马上让他们走,四个人四张嘴,我可让他们吃不起!”
“你让他们走呗。”
“我不管,那是你的亲戚,你的老表。一辈亲,两辈表,三辈过去不如屌。啥走亲戚,他们明摆着是来争食吃。他们不饿死,就得饿死你的孩子。”
麻表哥一家当晚没有走。
第二天一早,伙食长来找文钟山,说食堂没面了,剩下的面只够今天早上蒸一顿馍的,晌午就没啥吃了,问文钟山怎么办。
文钟山马上对麻表哥说:“我说我们这儿的食堂快断顿了,你还不信。刚才找我的那是伙食长,伙食长的话你该信了吧,证明我不是说瞎话吧。现在不管你走到哪儿都是一样,都是大食堂,都缺吃的,你想要一口饭都没地方要。过去兴逃荒,这儿有灾荒,逃到别的地方,就有可能逃出一条命。现在天底下都是灾荒,你逃到天边也逃不掉。逃荒逃荒,越逃越荒。不是我撵你们,你们赶快走吧。”
麻表哥表情非常愁苦,还有些不悦,说:“你还说不是撵我们,这不是撵我们是什么。有亲靠亲,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的。我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来给你添麻烦。我想着你当着队长,他婶子当着炊事员,怎么说也比别人家强一点。”
“强啥强,一点都不强。我说过了,谁都不能多吃多占。一个大人的定量是两碗菜汤子,多一口人家都不打给我。”
“钟山兄弟,你就当我是个要饭的,我要到你家门口了,你能不给我一口?你喝菜汤子,在碗底给我留一口就行了。说句话不怕你笑话,你要是把我撵走,我们全家只有饿死。死到哪里都不知道啊!”麻表哥流泪了。
文钟山并没有被麻表哥的话所打动,他说:“你别说死不死的,现在死人不算稀罕事,不死人才是稀罕事。你死,谁不死呢!弄不好我们一家也得饿死。”
麻表哥的大儿子已经懂事,他说:“爹,要不咱走吧!”
麻表哥借机对儿子发脾气:“走走走,往哪儿走?走不了三天,你就得饿死。饿死了,埋都没人埋你!”
表嫂说话了:“听说你们这儿的食堂里不是有馍吗,等吃了馍,俺就走。”
半晌午时,文钟山家的馍拿回来了。这次,文钟山没有把馍全部给麻表哥一家人吃。要是都给麻表哥一家人吃了,他的孩子就两顿吃不到饭了。按定量,大人两个馍,小孩儿一个馍。文钟山和娘各让出一个,小孩子们各让出半个。杨兰英的定量只能在食堂吃,不能往家里拿。
麻表哥认为馍很好吃,一点都不苦。
麻表哥一家终于走了。麻表哥没有接受文钟山的建议,没有从原路返回去,他们一家向着南边走了。结果跟麻表哥预感的一样,几天之后,他们一家四口都饿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