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日期:2014-08-26 11:17:15
“回家”,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梦,意味着寻找到自己的身份,也意味着情感、大地和生活的真正开始。但是在“回家”的过程中,却总伴随着失败,这是一种退守。“家”成了唯一保护自己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落脚的地方。著名作家阎连科在描述这一“回家”的过程中,展现了世界与人的关系,以及它们以何种冲突、何种形式的存在。
张天元在儿子溺死、妻子回城、狗儿黄黄双腿截肢后,发现自己也要回家了,只是他的家是“死亡”。然而,走向死亡去向天堂的路,又是如何呢?《朝着天堂走》以极端现实的表达,近乎神话的结尾,让你不得不掩卷沉思、重新投入……
作者简介:
阎连科,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欲》、《目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论集5部;另有《阎连科文集》12卷。曾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次。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荷兰、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尔维亚等近20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2004年退出军界,现供职于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驻校作家。
目录:
朝着天堂走
桃园春醒
黑乌鸦
平平淡淡
瑶沟人的梦
乡村死亡报告我非常喜欢阎连科的作品,写得很好,有沉痛感,他写作很有感情。反观有些作家,大概是写多了,故事、文字、情节、语言、技巧、文体都很漂亮,但就是没有感情。——王安忆在普遍帮闲化和优孟化的中国当代作家中,阎连科却是一位罕见的例外。——余杰他的文字常常被一种强烈的绝望感、苦难意识、生命抗争精神所控制。面对现实,他下手既凶狠,又严厉,并在一种绝境生存的书写中,毫不掩饰地说出一个作家面对基本世界时那种悲凉而荒谬的感受——这种感受,给许多读者带来了很大的震动。——谢有顺真正好的作品是经得住冷落,也经得起炒作的。一部作品写得好,媒体怎么帮忙都不过分。但一部作品不好,不是媒体炒作过度,而是它本身经不起炒作。一个作家的作品要经得起各种折腾。——阎连科朝着天堂走
几年之后,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娅梅最终还是离开了张家营子,返城回到了省会。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将亮时,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时,因为从天而降的死之良机,使他反省了他和娅梅被幸福所掩盖的另一面人生,从而毅然决定:一死了之。
这个决定的产生伊始,是因为昨日的村会。会场设在村头,那时候天寒地冻,会场十分辽阔,抬头能见远处老君庙小学,草庵一样盘腿坐着;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弯弯绕在山梁下。村长讲完了话,默在台上,极为茫然地望着村人。村人也皆被灾难的重量压弯了头去。男人们大口抽烟,女人们苍白了手脸,孩娃们也不敢有丝毫哭闹。这时张老师就想,倒不如让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吗,何苦让全村人都来承受这样的灾难。全村老少把头勾将下去,不消说是因为他们与人世都还有许多牵挂。可你天元却是比起来轻松许多。正这样盘算是生好死好,张老师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了会场,躲进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说,你家的狗黄黄在梁上被汽车轧了。急忙着穿过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见山梁的路上,摊了一地血渍,殷红殷红地散着腥气。黄黄在血里倒着,浑身哆嗦,嘴上却极其忍受,没有一声疼叫,只是那双眼,直盯盯地望着通往张家营的土道。张老师见了这种情景,立刻脸上硬了雪白,抢走几步,将黄黄抱在怀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诊所跑去。
诊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间旧时的庙房,样子总要塌的,却总也不塌。大夫是村长的哥,因为冷,也因为是村长的哥,就没有去开会,门掩着,在屋里烤火。张老师急急地敲开诊所的门,说五叔,你快些,我家黄黄给汽车轧了。
大夫横在门口,看一眼张老师怀里的黄黄,血在雨一样滴落,说我当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张老师说你给看看吧,大夫说我又不是兽医。张老师便眼巴巴地求着人家:
“五叔,我付钱。”
大夫回到火边坐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起身把一个钢精锅放在火上,从水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开水,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没有抬头,说进来吧。张老师才小步进了屋里,把黄黄放在报纸上。黄黄在报纸上颤抖,弄出一屋子声音。大夫过来提了一条后腿,又提另一条后腿,轻松得如把两条后腿从黄黄身上拿了下来。提起时,黄黄的血从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时地上的报纸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说:“杀了吧,别让它受罪。”
张老师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哩。”
大夫说:“两条后腿全断了,对不上啦。”
张老师呆着不动,望着黄黄的两条后腿,大夫说杀不杀?冬天狗肉除寒。张老师说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杀呢。大夫就说,你出去一会。我唤你进来再进来。张老师迟疑着走出诊所。大夫将门关了。他立在胡同,腊月的风在胡同叫唤着刮过,将柴草和鸡毛扔在墙上。胡同头的村会,依旧死死地默着不散。已经默过了几个时辰。青乌色的头顶,有一团黏稠的黄亮,那是太阳在云里寒着。张老师不知道大夫要干啥儿,他把手袖在袄里,双脚轻轻地跺着取暖,指望能听到从诊所传出一息狗叫。却是少见的静。只有大夫的脚步声,在诊所孤零零地响动。过了许久,张老师想推门看看,那门却哗一声开了,闪出一句话来,说进来吧你。
再一次走进诊所的张老师,惊了一脸愕然,刚入门便呆僵着不动了。黄黄在纸上死样躺着,两条后腿被村长的哥哥用刀齐关节处割了下来,皮也剥下,扔在黄黄的头边,像两团脏污的血布。黄黄有一点一滴的哆嗦,弹弹动动,似乎想从地上跳将起来。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彻底的一动不动了。大夫在用一张报纸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纸被揉成团儿,扔在墙边。火上的锅,还未及盖着。黄黄那两段后腿,仿佛两个极嫩的玉米穗儿,红红艳艳,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转动。开水成了花粉的颜色。已经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温温暖暖弥漫。好在,黄黄那两截断桩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两团纱布,如盛开的两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搁在地上,那两团雪白上,只浸出了两个血点,衬着白纱,红得耀眼,极像雪崖上的两点梅花。
村长的哥哥擦净了手,又把脏纸踢成一堆,慢慢地转过身来,说: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杀了。”
张老师问:“截了?”
说:“留着它感染化脓?”
问:“多少钱?”
说:“没打麻药,缝了十针,一针一块。”
张老师很缓很缓走过去,瞟了瞟锅里的黄黄的后腿,油星点点滴滴,在水面浮动,打着漂儿。大夫拿锅盖将锅盖了,又说不截要感染化脓,和人一样,该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张老师说五叔,眼下我手头没钱,过几日我给你送来行吗?大夫抬头瞅瞅张老师的脸,过一阵才说,行吧,你真不值得为它花这冤枉的钱。
张老师抱起了黄黄,觉得它是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贴着身子站一会,才隐约觉到,黄黄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诊所的门,碰见村会是终于散了。人们走在腊月里,都走得沉沉重重。
二
村里的灾难,是必须有个人死去。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换回张家营风平浪息后的安宁。张老师似睡非睡地想着生与死的两难。死,终归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它可以了断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牵涉都千丝万缕,哪能说死就死呢。就是去镇上赶集,谁也不是说走就脱得开身。然必须有人去死,却是一定了的。这灾难很像一种天相,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布满阴云,浓乌乌地罩了世界,强迫了人心。张家营在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祸的降临,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为了什么呢,也就几亩的黄土。在张家营和小李村的中间,本是横着一条深沟,祖祖辈辈荒着的土地,忽然间张家营想去垦它,就借着冬闲的时光,集中劳力,在沟腰上垒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内蓄水养鱼,堰外播种庄稼。事情似乎是一样东西,比如破旧的竹篮,扔了谁也不会顾盼一眼,若有人去捡,众人才会发现那东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张家营将堰快要垒成时候,小李村就来了几十青壮劳力,竖在堰上,说这沟原是小李村的,你张家营为何就来砌堰霸田!
这就打将起来。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飘落小雪,满世界冷着哆嗦。沟里响亮了疯叫,乱哄哄闹作一团。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唤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是自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后天他来张家营里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他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洪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黄被汽车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