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学东 日期:2014-08-26 11:18:52
《超低空滑翔》是首部以民航人的生活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
故事由一场空难为切入点:小说的主人公白东方的父亲命丧灾难,父亲的死亡,给刚路上民航通信工作岗位的白东方带来了一系列戏剧性的转变和际遇。他的人生由此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作品深刻挖掘和剖析民航企业人所拥有的特殊的人生旅途的意义,并借此层层揭开民航人长期以来给外界社会制造的一层所谓的“神秘面纱”。白描式的简洁笔墨、颇具讽刺意味的语言,对当代人的生活和情感给予隐秘的刺痛和质疑。
作者简介:
张学东,1972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曾在鲁迅文学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读。现居银川。迄今已公开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三百万字,多部作品被重要选刊和选本转载,多次入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发表。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优秀小说奖、宁夏文学艺术小说一等奖。其中,短篇小说《获奖照片》、中篇小说《坚硬的夏麦》入围全国第三、四届鲁迅文学奖。著有短篇《跪乳时期的羊》《送一个人上路》等百余篇、中篇《艳阳》《工地上的女人》等三十余部、长篇《西北往事》《妙音鸟》《超低空滑翔》三部。
目录:
序一他是一把解剖刀——从长篇小说《超低空滑翔》看张学东
序二超低空的原生态叙述——评张学东的《超低空滑翔》
起航
第一站身在边远
第二站人事纷扰
第三站来去匆忙
第四站风云难测
降落
后记《超低空滑翔》以其笃诚的真实而别具魅力。张学东潜入生活内部和人物的肺腑,于细密中探索人生奥秘,可谓微妙幽深、耐人寻味。犹如外科医生,对社会与人生,作家本身就是刀,他是一把解剖刀。——崔道怡(原《人民文学》副主编、资深文学编辑家)路遥的《人生》显示出底层青年的奋斗的艰巨性,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开启了小人物的苦涩历程。张学东的《超低空滑翔》更加彻底地写出了这种被权力机制接纳、别无出路的状况。卡夫卡式的荒诞,在这里被更写实的经验所改装,这就是《城堡》的中国版。——陈晓明(北京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起航
那天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也在那架失事的飞机上。
但奇怪的是,一开始我还觉得挺兴奋的,没有任何不好的预感。毕竟那是我们米川这种小地方,千载难逢的一次空难啊。这种兴奋感肯定极不正常,尤其作为一个民航的在职职工,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可我又毫无办法,对待灾难我的出发点确实有点儿问题。那天下午当乍一得知飞机失事的消息后,人忽然显得格外亢奋,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这几乎成为我后来一直深感懊悔的缘由。当时我好像正陪一伙外地来的朋友在一个非常著名的湖光水色的景点观赏游玩,我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到我和亲人的头上来了。这以前我没有见过多大场面,比如汽车忽然间相撞,火车意外出轨,或者,百万吨巨轮在大海里悄然沉没,这些消息都是通过报纸和电视才能听到看到的,但我从来没有亲眼目睹如此惨烈的场面。等我终于看到它们了,这一切竟突然成为了我巨大的悲哀,成了我一生无法抑制的隐痛。
我从小就生活在米川老机场的一个民航家属院里。我的父亲早年在一个叫做空军第十四航校的地方呆过9个月,学的是无线电通信技术,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最老式的那种“敲榔头”或“滴滴答”,再说得专业一点就是拍发莫尔斯密码电报,在这种电文里,偏偏把7不叫7叫拐、把0不叫0叫洞,读起电码来总是洞拐洞拐的,听着非常怪诞,工作性质多少有点像敌特似的神秘。稍大一点时,我终于在一部叫《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影片里,见识过无线报务员的神秘的模样,他们戴着一对猪耳朵大小的黑色耳机,伏在漆黑的小屋里,右手的三根手指在发报器上鸟爪似的痉挛抖动不停,画面外是一串神奇又清晰的滴滴答答电波声。
当年跟父亲一起在航校里参加学习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齐开河,后来任民航米川局的局长,我父亲背地里总是管他叫齐大炮齐大炮的,不知是什么意思。等我参加工作以后才明白这个“齐大炮”的真正含义。他可真不愧为“齐大炮”啊,名副其实,名不虚传,名震米川。而且,我有时私下里也这样咬着牙齿叫他的绰号,觉得非常过瘾。
但那时候,他们俩刚从十四航校出来,还是两个愣愣怔怔的毛头小伙子,肯定有点踌躇满志。那时当然还没有我母亲,更谈不上我了。转眼之间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父亲人都已经没了,齐开河也快要退居二线了。可那一年,血气方刚的齐开河跟我父亲一起被分派到西安机场通信大队实习工作去了。那时的西安老机场并不在咸阳,而是在西安郊区一个叫西稍门的偏僻所在,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庄户。现在的西稍门早已没有机场了,已成为西北民航管理局一个最集中的行政管理和生活基地,规模大得超乎我的想象,进去转一大圈经常有迷路的错觉。
我有时候去那里出趟差,住在管理局老干部中心所辖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在附近溜达,从小摊贩手里买一两斤廉价的猕猴桃,或十分新鲜的陕西柿子吃。有时候突然会从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父亲年轻时是不是也曾像我这样,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傍晚袖着手在西稍门附近闲逛?还有那个脾气暴躁说一不二的齐开河,他当时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他会不会知道自己后来竟贵为一局之长?我常常为自己的奇思怪想感到迷惑,但至少有一点我是可以断定的:他们当时都满怀一腔热血,工作起来不知疲倦兢兢业业,随时都做好了为祖国的民航事业和航空安全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就是父亲那代人的理想和抱负。
几年之后,我父亲辗转离开了西安,先去了兰州,齐开河也走了,当然都是工作需要,那年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机场当时尚属半军队化管理,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通信兵,不可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所不同的是我父亲后来回到了米川这片闭塞的土地上,齐开河却去了更偏远的一个高原航站,他们分别前曾拍过一张合影,自然是黑白色的,只有两寸大小。那张照片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挂在我家墙上的相框里,照片的白色边缘早已发黄,不见其白,但上面的人像却清晰如昨,齐开河竭力搂着我父亲的肩膀,或者说,我父亲也紧紧地从后面搂着齐开河,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严肃到让人吃惊的程度:那是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坚定友谊,是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一种情感。
但我一直闹不清他们为什么那么严肃庄重,好像生离死别一般。这张相片后来没有保存好,大概是我们从平房往楼上搬迁的时候给弄丢了,我父亲很是埋怨过母亲一阵子的。他不停地嘟囔着,你这个老太婆……你这个老太婆……你瞧瞧你还能干点啥!不管父亲多么生气,那张相片还是跟随一大堆老相片石沉大海不翼而飞了。其实,里面至少还有一张是被我父亲认为相当有价值的相片,同样是一张合影,拍摄时间大概在1955年左右,那张相片又窄又长,像一条毫无黏性的黑胶布,四周有规则的锯齿花边。那是我父亲在空军十四航校肄业时的合影,上面自然会有齐开河的那张黑脸,但照片太小了,人头又非常多,大家煮饺子一样都挤在一起。我小时候几乎没有一次能很轻而易举地在上面找到我父亲的脸,更别说那个我并不喜欢的齐开河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只要时间一长,再珍贵的东西都是留存不住的,即便当时不丢掉,谁也保不准事隔多年后它还能完好无损?话又说回来,即便现在还保留着它们,可我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留下这些老相片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是丢了的好,免得人会见物思迁心潮涌动黯然神伤。
还是回过头说说我小的时候吧,我们这里好像并没有几架飞机来过,偶尔飞来一架很小很小的飞机,都是从前苏联老大哥手里弄来的货色,玩具一样停在夯土地面上,螺旋桨扑猎猎乱转,把地面上的尘沙卷扬起来朝我们胡抛乱撒。这些飞机的名字都古里古怪的,就像苏联人一样,什么里-2型,什么安-24,什么伊尔-14,好像还有加拿大制造的“双水獭”飞机,后来有了我们国产的运-5和运-7之类的运输机,反正都听着不怎么顺耳,别别扭扭的,不像人家空客和波音飞机那么气宇轩昂牛皮哄哄。
当时,我们家属院的一群小伙伴,都还是很稀罕地趴到铁丝围栏跟前踮着脚尖观望,扯着破锣嗓门热烈欢呼,那阵势好像现在媒体上经常报道的粉丝们见到了自己喜欢的张惠妹或周杰伦。飞机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记,它们是那样的桀骜不驯,又是那样的高深莫测一飞冲天,因为那时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它是怎样像鸟一样轻盈地飞上天空去的,那是一种超乎想象的神奇——我就是在那时迷恋上飞机这种东西的。或者,更坦率一点说,那阵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飞行员,每次只要看见他们身着深咖啡色的皮质飞行服很神气地走出舱门,我的飞行梦就开始在脑子里旋转起来。
有时候在睡梦里,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架漂亮的小飞机,也有时侯会变成巨大的扇动翅膀的蓝色蜻蜓,或者,是一只银灰色的鸽子,总之,在梦里我是能够自由飞行的,自由飞越层层云雾和高山大海。以至于很小,我就偷偷背着父亲学会了骑自行车,很快我还学会了双手撒把,两臂平平地伸展开来,让自行车带着自己沿着一段下坡路自由滑行,那种感觉真的就像是在飞了。后来中学毕业我报考过飞行专业,但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我的视力很差而且还是糟糕的沙眼,心脏又有杂音,身高和体重也不算达标,后来只好在民航院校读了航空电信专业。学习后让我清楚地知道,飞行原理其实并不复杂,只要明白力学的基本原理,再加上速度和飞行的关系,就能解释通了——飞机的高速运行使气流自然分成上下两条流线,流经机翼下面的气流路线比流经上面的要短,这两者又是在同一时间流过机翼的,因此机翼下面的气流速度比上面的要慢,因此机翼下面的静压力大,而上面的静压力小,于是就在机翼上方形成了大面积的低压区域,这个低压比周围的大气压要低,因此将机翼向上吸引。而机翼后面因气流可以平滑通过,所以那里的气压比机翼前方的气压大。如此一来,机翼上、下表面的压力差便产生了巨大的升力,而机翼前后的压力差则形成了巨大的推力,当升力克服了重力,推力克服了空气阻力,飞机便能在空中自由飞行了。道理往往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当然,理论有时并不一定能轻易瓦解一个人的梦想,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在飞行上有所作为的。
如今再乘飞机出门,看着舷窗外蓝得耀眼的天空,看着强大的气流剧烈地冲撞着机翼,内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特别是,父亲离开我们以后,这种感觉忽然变成一种透彻入骨的痛,痛得让人泪流满面,不敢睁眼。我时常在万米高空中紧闭双眼,飞机平稳地朝着目的地滑翔。偶然间会有一些颠簸,机身不时震颤,前排人头开始骚动,就连我面前的小桌板上的咖啡也晃了起来,但我似乎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害怕。我知道这世上最令我恐惧和痛心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我也毫无惧怕了。享受和痛苦,上升和坠落,生与死,来和去,它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有时间近得让人无法分辨它们的差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