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戈尔丁,张和龙 日期:2014-08-26 11:21:03
本书曾获英国历史悠久、颇具声望的文学图书奖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
麦蒂是二战时期伦敦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身体与面容均有残缺。他以这样一副黑暗的外表成长,在残酷的现实世界中苦苦寻找自我,寻找光明。而拥有美丽容颜与曼妙身姿的苏菲在经历了一系列家庭变迁后,一步步走向黑暗。当另一场大火来临时,他们的命运碰撞在一起……
这是一部由火照亮的黑暗之书。从《蝇王》延续下来的善与恶之间的斗争被作者置于现代语境之下,其间还混杂着宗教狂热、恐怖主义、性心理与性行为以及逃出世俗的不断尝试。在作者冷静的笔调下,各色人物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宿,同时也在考量着人们对自己、对世界的信念。这部小说展示了人性之“黑暗”不仅存在于人的心灵内部,而且存在于外部的现代世界。
作者简介:
威廉·戈尔丁(1911—1993),英国作家、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早年毕业干牛津大学,二战期间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参与过多次重大战役。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蝇王》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它和《继承者》、《品彻·马丁》等早期小说都堪称寓言或神话,表达了他关于人性恶的思想。而航海三部曲《航海仪式》(获1980年布克奖)、《近方位》和《船舱下的火》的故事都发生在19世纪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轮船上,基调乐观。戈尔丁着力探讨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经验,揭示人性的缺陷。1983年,“由于其小说具有清晰的现实主义叙述艺术以及神话的多样性与普遍性,阐述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部麦蒂
第一章
伦敦犬岛东侧有一片街区,即使相对于杂乱无章的周边环境来说,也可谓异常狼藉。河水被分割成块,货栈、铁轨和移动吊车随处可见,其间有两条布满破旧房屋的街道,街上有两家酒吧和两家商店。大批运货的船只停泊在房前屋后。这里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种语言。可是此刻不大听得到人声,因为整个街区已经被政府疏散。甚至有一艘货船被炸弹击中起火,也少有人靠近围观。城市的上空阴霾笼罩,探照灯射出的光柱苍白无力,防空气球零星地散浮在空中。探照灯在天上发现的尽是防空气球,而一枚枚炸弹骤然而降,仿佛神秘地凭空而至。它们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或附近。
人们站在大火旁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燃烧,却无能为力。自来水管早已断裂。此前燃烧的大火将一切吞噬,由此形成的防火隔离带随处可见,它们是遏止大火蔓延的唯一途径。
大火的北侧有几个人,他们站在被炸毁的消防车旁,凝视着眼前的新景象。即使像他们那样经历丰富的人也未曾见过此番情形。在探照灯的映照下,一幅景象如高楼一般在空中形成,其轮廓虽然不如光柱那么清晰,但却更加明亮。它是一道烈焰,一片燃烧的丛林。透过火焰,相比之下,单薄的探照灯光柱便显得暗淡无力。丛林的四周是从地面腾起的滚滚浓烟,也如同火焰一般。丛林的中心原先是狭窄街道的地方,火焰的颜色更加夺目。烈火不停地抖动跳跃,但随着墙壁坍塌,屋顶陷落,其亮度也或明或暗不时变化。大火的咆哮声,轰炸机飞离时的呼啸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隆声——这一切之外,落在残垣断壁中的延时炸弹,则冷不丁地发生爆炸,时而在废墟中划过一道闪电,时而在封堵的瓦砾中发出沉闷的轰响。
被炸毁的消防车停在一条自北向南的道路旁,道路的南端湮没在一片火海中。车旁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无语,一动不动。他们身后左侧二十码的地方有一个弹坑。一枚炸弹炸断了此处的自来水管,也将他们的消防车炸得面目全非。自来水仍然在弹坑中汩汩流淌,但水流越来越小。长长的弹壳碎片将后轮劈成两半,最后落在了汽车附近。弹壳已经不再发烫,可以用手触摸。但这些人对弹壳视若无睹,正如他们对许多日常小事视若无睹一样——弹壳、自来水、被炸毁的消防车,若放在和平时期,一定会引起一大群人围观。他们顺着公路朝前方的浓烟、烈火注视着。他们站立的位置远离高墙,除了炸弹,不会有别的东西落到他们头上。奇怪的是,这却是他们l丁作中最没有危险的,因为到处是摇摇欲坠的楼房,随时塌陷的地窖,煤气与燃料的二次爆炸,以及各种来源的有毒气体,与之相比,炸弹落下来的危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现在仍然处于战争初期,但他们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知道,爆炸可能把一个人埋进废墟,但第二次爆炸说不定又会把他解救出来。他们对爆炸采取中立的态度,仿佛它们是自然力,比如说流星,碰巧在某些季节频繁袭来。这几个人当中,有些是战时业余救援人员。有一位队员此前是音乐家,现在他的耳朵在认识、阐释炸弹的爆炸声中经受了充分的洗礼。炸断水管、炸毁汽车的那枚炸弹险些将他击中,他因防护充分而逃过一劫。不过他一点也未退缩。像队中的其他人一样,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枚炸弹上。这枚炸弹落在公路上,位置在他们与大火之间。它正静静地躺在弹坑底部,不是哑弹,就是延时炸弹。他站在消防车未损坏的一侧,像其他队员一样,朝公路的前方注视着。他在喃喃自语。
“我不高兴。不高兴。说实话,伙计们,我不高兴。”
其实,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感到高兴,甚至包括他们的队长。队长的嘴唇抿得那么紧。也许是嘴唇用力过猛,也许是局部肌肉牵动,他的下巴在不住地抖动。他的救援队员并非冷漠无情。另一位业余队员是一个书店店主,正站在音乐家的身旁。每次穿上战争制服,这位店主的内心总是充满疑团,而且能估算活命的概率到底有多大。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一堵六层楼高的墙突然发生整体垮塌,向他压来。可是他竟然站立未倒,身体动弹不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随后他发现,四楼的一扇窗户四周的砖墙将他紧紧围在当中,救了他。像其他队员一样,他惊恐的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他们所有的人都处于深深的恐惧状态中。明天的天气,今晚敌人的意图,接下去是有保障的安全还是可怕的危险,这些支配着生活。他们的队长力所能及地执行上级下达的命令,但当在电话里听到天气预报,表明敌人无法进行空袭时,他感到如释重负,甚至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们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听到轰炸机离去的嗡嗡声,他们就会意识到,尽管目前的局面糟糕得难以描述,但他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他们全部顺着颤动的街道注视着。对古典世界充满幻想的书店店主感到难受,想到码头这片区域多么像当年的庞贝城。在庞贝城,火山灰让白昼变成黑夜;可是在这里,在街道的尽头,所有物体都是那么明亮,到处是肆无忌惮、残酷无情的火光。而到了明天,一切又会变得暗无天日,气氛阴沉,肮脏不堪,满目将是残垣断壁,还有堵死的窗户;不过,就在刚才,熊熊火光之中,废墟中的石块闪闪发光,其情形仿佛是地狱之都的翻版。越过发光的石块,是大火的核心地带,火焰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颤抖,所有物体,墙壁、吊车、桅杆,甚至道路本身,全部熔化在毁灭性的火光中,仿佛在那个方向的世界的本质连同一切最不容易燃烧的物体全部在熔化,在燃烧。书店店主心中暗想,战争过后,如果有这样一个战后的话,庞贝城旧址的入场费将不得不降低,因为太多的国家将会拥有自己的战争废墟可以让游客观光。
透过各种噪音,间或可以听见巨大的轰鸣声。在大火的白色中心附近,跳动着一道鲜艳的火舌,随后又被大火吞没。也许在某个地方,油罐发生了爆炸,或是煤气从煤窖中泄漏,侵入封闭的房间,与空气混杂在一起,最后达到燃点——情况就是这样,书店店主这样富有见识地想着,非常有把握地为自己的见识感到骄傲。多么奇怪,他想,战争之后,我将会有时间——
他飞快地朝四周扫视,目光寻找着;在他的脚下,有一小截屋顶上的木板条。他弯下腰,把它捡起来,顺手扔了出去。他直起身子,看见音乐家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大火,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我不高兴。是的,我不高兴。”
“怎么回事,老伙计?”
其他队员也同样更认真地注视着前方的大火。他们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嘴角绷得很紧。书店店主转过身,朝他们看的方向看过去。
白色大火正变成粉红色,随后又变成血红色,然后又变成粉红色,滚滚浓烟不断地升起。大火仿佛成了这个地方永恒不变的特征。救援队员们一直在注视着。
在街道的尽头,或者在眼前这个地方,从人的角度来说,街道不再是可以居住的地方——此时,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大火炉——此处,怪异的亮点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根屹立不倒的灯柱,一个直立的邮筒,还有奇形怪状的瓦砾堆——就在那里,瓦砾遍地的街道亮成一片,其中有一个物体述在移动。书店店主移开目光,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看过去。他对很多假象了如指掌,对大火中移动的物体了如指掌:阵风吹过后散落的箱子和纸片,燃烧时酷似肌肉运动的膨胀或萎缩的材料,耗子、猫、狗或烧伤的鸟拖动的袋子。马上,他强烈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只耗子,但最后却可能发现是一条狗。他又转过身,背对着他肯定没有看清的物体。
当时的情况相当特殊,他们的队长最不愿意看到。他把身子从大火的方向转过来,对着报废的消防车沉思,而他的下巴一动不动。其他队员有意无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们非常随意地把目光从大火移开。一双双的眼睛,所有队员的眼睛,刚才是朝着被熔化的世界尽头凝视,现在又投到了相反的方向,无精打采地看着上一场大火的遗迹,以及弹坑中越来越细小的水流。队长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这使他立刻不再朝他们注视的地方注视,而是朝他们没有注视的地方看过去。
马路远处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段墙体发生倒塌,垃圾散落到人行道上,部分墙体碎片滚到马路对面。一块碎石击中了街道另一侧的垃圾箱,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仁慈的上帝啊!”
这时,其他人也像他一样转过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