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朝晖 日期:2014-08-26 11:21:06
机器和我一样,都是工厂里的一个零件。
有一半的时间,我要爬上十层楼高的石灰窑窑顶。钢铁、浓烟、火光、灰尘、嗓音,不会伤害我。
我是石灰窑一枚健康的零件。
作者简介:
唐朝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1年出生,湖南湘乡人,暂居北京。工作生活于国家二级企业湖南铁合金总厂十多年,始终为石灰窑工人。已发表作品约九十万字,出版有《心灵物语》《勾引与抗拒》等书。本书全部文字被多家核心期刊连载,并入选《百年中国经典散文》、“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榜单。
目录:
第一部我的石灰窑
第二部工厂DV人物
第三部一个人的工厂
第四部细微工厂他们都有石灰窑的记忆,老百姓的背景。最终话语是简单的,炉火纯青的文学都朴实无华。——张承志作家记录了一位还在成长的青年对于外界和身心的感觉,清新自然的描述,同时也不乏平淡和伤感,甚至激烈。——残雪作家饱含深情地记录石灰窑的生活岁月,那么神圣和自豪,洋溢着积极乐观的人生追求。——甘以雯《散文海外版》主编如何保持人性本真、人的独立品格的思考是这一部作品的主体。——彭燕郊诗人以解剖刀似的细腻深刻的笔触,表达出一个作家的良知和对生活的干预能力。——天涯社区网络社区第一部我的石灰窑
1
青色的工作服落满了石灰,挥舞着沾满了石灰的披肩帽重重地往身上打,一下一下,灰尘一次次飘起又散落。几分钟后走开,站的地方落满了一圈的石灰。把手闷、披肩帽挂在休息室的墙上,到其余工地走一走。
我们上班的时间是八个小时,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但,其余的时间是不能够离开工厂的。实际上,到其余工地走也是不允许的,称之为“串岗”。
我喜欢这些高大的厂房。
二分厂是一个冶炼分厂,七台电炉在电量充足的二三季度是全部启动的。现在是初春,只有三台电炉在工作。厂房有八层楼高,大部分是开阔的,一望到顶。许多钢铁搭的架子,左一根往里倾,右几根往厂房的顶上走,从这个角度伸出一根三角形钢铁,与垂落下来的钢条错落成无数个多边形。有时候几根钢铁同时搭到右边的电炉上,四五十米长。交叉搭配是简单错落的,似乎没有规则,几十根上百根钢条在四千多平方米的厂房上空交叉、流动,凝固成线条。三角形的侧面、四方彤的异变,流动的线条表达着钢铁的硬质。它们时而上,时而斜插过来,在这巨大的生产铁的空间里,硬在这里柔软下来。它们交叉流动、凝固成线。
我喜欢这些线条,仰望它们,几台房车在这些钢线条中穿行,切割着重新组合着线条的图案。
“注意,你的头在手上。”
一个女子粗犷地大声说话。随后,我听到了一大串天车的铃声。叫声和铃声是与我同时进厂的女工发出来的。
她挑衅地提醒我,别把安全帽拿在手上。我晃了晃黄色的安全帽,大叫:“小心你的钩子!”
她开的天车下面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铁钩子,重达百十几斤。只要碰上,无论有无安全帽,人必死。天车的钩子,像一个倒置的问号,轻而易举地钩上千把斤是没问题的。天车钩子被她按了一下开关,收了上去。轻悠悠的一个钢铁问号,向五号炉那边开去。
我低头走进三号炉的辖区,围着炉底转一圈。这个硕大的炉底,可能要我十五个唐朝晖才能合抱。因高度问题,我不得不时刻提防着头上的钢条。它们没有了厂房左边那么巨大的空间,几米一根钢条被焊接成各种图案,通过拉、顶、交叉,撑住一些或大或小的物件。这些线条触手可摸。
置身于这些钢线条中,很多次地联想到当下一些艺术作品。
美国有位艺术家,他把一根根钢条竖靠在白色背景的展厅里。几十根钢条随意斜靠,白的墙,青灰色钢铁的硬,生发着艺术的氛围。艺术家穿着随意地走过来,把一根钢条推向另一根钢条,一个元素活了起来。随着惯性另一根钢条倒向另几根钢条,钢条落地,声音与工厂里的声音不同。
后来我又看到了湖南画家贺元龙的底层油画,他画的就是钢铁的线条。我看到了、听到了他的钢铁通过密集的色彩发出自己的声音。
2
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下午一点二十分,原料坑的大棚是安静的。水泥和钢筋分割着地下的空间,形成百来个坑,长与宽保持在7米×7米之间。坑的墙由水泥和钢筋构成。由于天车的不停敲打,水泥一块块地掉落,露出来的钢筋几经撞击后,也越发扭曲了。某个坑角,几根钢筋弯曲着突在水泥外面,钢性和它的硬度在它的弯曲中更加醒目。水泥的角是粗糙的,一般是被天车的铁爪给碰掉的。除此之外,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碰坏这些结实的坑墙的。几十个坑,大小均衡,多少给人一种气势。一大半的坑里堆满了青灰色的石灰石,每块大小控制在两三斤左右。每天几乎有近百吨的石灰石被运到这里,又被石灰窑给吞吃炼成石灰。每一块石灰石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下午一点二十分,石灰石在坑里堆成一个个小山,它们与周围的钢筋、机器和工作场地形成了区别:石灰石上没有一点石灰,因为它们都是刚到。石灰石的青灰色鲜活地堆积着,一块块,是那种很有品位的色调。我一次次走出休息室,站在几千吨石灰石的小山上。它们与我的命运差不多,在等待另一种命运。在来此料坑之前,它们在矿山里,被大炮、钢凿、机器碾压,从各条流水线的皮带上被火车运来,被天车抓放在这里,它们在噪音之路上抵达这里。短暂的宁静,我们暂时不会打破,过两小时,它们将被送进烈火中,变成另一种事物。我也一样,在同时刻,将开动机器,成为机器中一个活动的奔跑的零件。
找一块平整的石灰石,坐下。石灰石一块块安静地呆在坑里,左边是一条火车道,上面落满了石灰,两条钢轨被车轮磨得光光滑滑地发着亮,或混淆或隐藏在石灰中。许多脚印零乱地留在每条铁轨的两边,深深浅浅的脚印,叠加着。脚落下去,白粉扑上来。许多脚印沿着铁轨伸向料坑的那一边。料坑大棚由几十根一百来米高的水泥柱支撑着,顶棚层顶斜斜地镶着一块块巨大的水泥板。
时间已经是两点半,我只要转身,按下三个开关,这里的原料就马上会被剿杀一半。青灰色的石灰石也就改变成石灰了。宁静多少是一种保持,而声音,是一种改变的信号。
3
四扇厂门,有人轮流把守。每天几乎是同时,许多人从这里进出。时间一声不吭地下达着进去和出来的指令。几乎所有人都骑自行车。经过十米宽的厂门时,从一条白色的线开始,我们必须下车,推着自行车走十米,这是一种打断的提醒。
打断:几千人骑着自行车从门里往外流,在门口下车。在这里,流动的节奏突然间产生了第二种节奏,这种节奏在下车、上车的动作间变换转合着。
提醒:从这里进出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进去的人是用劳动来代替外面的游戏;出去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工厂里的事情可以不再理会不再想像半点。
4
一堵围墙围着工厂。围墙内,四条井字形马路包围划分着九个分厂,一个格子一个分厂,大小错落地散布。我们兴奋地成为一个格子里的六百粒棋子之一。心甘情愿成为一粒棋子,与王菲的《棋子》无关。我们是快乐的棋子,我们是游走的棋子。八小时之后,可以到其余格子里去任意走动。只要不去拧开关、捡拾东西,没有任何棋子可以吃食你。几乎所有的格子我都去过,感觉格子里的机器、电火花,围墙内的马路、树都是自己的。八小时后,通过井字形的任何一个方向的门,可以到各个生活区的体育场、俱乐部打球、借书、散步,这些也是我的。没有飘的情绪:这些东西都是固定的。没有虚设的感觉:这些设施和东西都可以去坐一坐,可以用手抚摸。没有孤独的滋味:有一些同甘共苦的工人兄弟,一起进厂、一起长大的朋友。井字形的路两旁,巨大的法国梧桐和白玉兰树,绿着,香着。每天从这里经过。白玉兰花开时,偶尔站在自行车上,摘一朵,带到石灰窑的休息室,送给某位女士,她会用心养起来。休息室里石灰的气味没了,白玉兰的香浓中有淡。
5
我从来就没想过会离开铁合金厂。想都没想过。最大限度就是从石灰窑出来,调到分厂做一名宣传干事,最大的愿望是去编辑《湖南铁合金厂报》。他们不会要我去的,这一点我最清楚。我只是偶尔靠幻想来激动自己的情绪,来一次次上演自己到了那里后,可以改观很多事情的幻觉。最后的结果只是改观了我的幻觉。
我始终留在石灰窑,从一名工人到班长,就这样,成为一名永远的石灰窑工人,被人称为“窑工”。我喜欢这种窑工的工作生活,原来就是为了养活自己的肉体,干什么都一样,只要让肉体健康地活着,就行。工作之余,百分百地投入其余任何事情中,与工作毫无关系。有些人工作完八小时之后,工作还如细菌一样感染着业余生活,那肯定让人难受。把工作想得简单点,并且,我的窑工工作,每天有三十分钟的体力活,让自己出身汗,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推小板车、铲石灰、搬石灰石、挪动钢铁是我的工作。站着干活,可以避免肩、颈、腰的劳损。在石灰窑里,工作越多,身体越好。工作的时候,我就是一个钉子、一个零件、一块石灰石。只要按部就班就行,只要随程序走,不要太多思虑。这比当老总好,比做记者好。
我没想过离开石灰窑,我喜欢在那两座高耸的石灰窑里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