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日期:2014-08-26 11:22:34
本小说记述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家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坎坷命运。从30年代末期的珠江三角洲、江南水乡和光怪陆离的上海滩,一直到90年代的杭州西子湖畔,一对青年时期先后参加革命的恋人,经历了半个世纪的生死磨难。但他们浪漫的激情依旧,挚爱如初。作者对半个世纪以来席卷中国的红色风暴,做出了深层的反思。一
她一直在拼命地嚎啕大哭。我听见她的哭声压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声声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为她随时有可能被扔进马桶里溺死,我对此也提心吊胆,如真是那样的结局,我从妈妈出生的一开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后,来饶舌地写出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个燠闷的夏日清晨,一条小船在雾气中解索离岸,慢吞吞地划向十几里路处的埭溪乡。她对自己的出生地,洛合乡下的一个小村尚一无所知,就即将被她的故乡遗弃。她的父亲之所以没把她扔进茅坑,而最终决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完全是由于她母亲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这一带富庶的鱼米之乡,溺死女婴的事情家家都见怪不怪。那个晦暗的清晨,她母亲紧紧抱着她坐在狭窄的船尾,心里抱着最后一个念头,她仅仅希望她的第三个女儿,能因育婴堂而活下来。
那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很毒。运河两岸的桑树蔫蔫地垂着头,河滩上的鸭子饥渴地往水里钻,一掀翅膀,水珠子便被阳光烤干了。那个女婴在焦灼的日头下微微睁开了眼。她看见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绿的小鸟飞过,薄云中传来铃铛的响声,一弯新月湿漉漉地浸入河水的尽头,太阳与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蓝一片橙黄一片绯红……
她就这样安静下来,悠悠欣赏着运河八月的景色,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过水道两边茂密的水草,痒痒地挠着她的脚心,她便禁不住咧嘴悄悄一乐。这似乎意味着她对离开那个嗜赌如命、不务正业的父亲和死气沉沉的家庭毫不留恋,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她母亲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大惊失色,惶惶然将头上的油纸伞,挡住了她茫然四顾的黑黑亮亮的小眼睛。
这次出生后第六天的旅行,决定了并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编织自己的梦,就是始于那条小船。从此她喜欢漂泊无定、没有方向地独往独来。风光旖旎的大运河在她来到人世之初,便赠给她一件礼物。在我看来,运河之神等待这个女孩的到来,已等了许多个世纪。
那一天她还没有名字。
育婴堂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她的母亲扑到门上失声痛哭。她的母亲在那条破旧的门槛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有几次她站起来想走,却又重新跌坐下去。她呜呜地哭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衣襟,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和泪水湿透。一时引了街上的许多闲人来看。黄昏时,一个衣衫邋遢的男人扛着桨来唤,说是该回了,再不回你老公晚上又要打你了。她忽然起身,发疯般地敲育婴堂的大门,说嬷嬷你把小毛头还给我,我们死也死一道去了!
那个黄昏她的母亲死死地把她箍在怀里,一步一步穿过埭溪乡的长街,犹如同她的女儿共赴刑场。小船就拴在桥头的木柱上,随着岸边灰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套鞋。
那一天,无论她的母亲是将她扔在埭溪的育婴堂里,还是重又把她抱回家去,我们的故事都会是另一种情形。但是运河之神既已钟情于她,木桨既已为她展示了天空和新岸,小船便不忍将她抛于埭溪,或是在河心逆流打转。
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桥头出现了一群人,朝着她款款走来。为首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看上去就是户好人家。那老太抱过孩子看了又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了下来。老太低声细语地问她的母亲:嫂嫂你晓得洛合镇上的“朱万兴”不晓得?她母亲点点头。老太又说:这街上的人都认得我,“朱万兴”,大桥头东面街上第三家铺子,老板朱春谷,是我的儿。不瞒你,我儿子媳妇前年生下一个男小人,可惜得七日脐风死了;前几日,又生一个女小人,也不晓得朱家前世造了啥孽,昨夜里,那女小人又得七日脐风没了。她娘发着热,还不晓得此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在埭溪育婴堂门前哭着不走,我想这做娘的也是可怜,就坐了船赶过来了。倒像是我们两家前世有缘,我来了你还没走,小人也没处落脚。倘若你不嫌弃,就让我把小人抱回去,留在我家,我这当婆的做主,把这小人当自家亲生的孩儿养,你也算没白白生她一回。这小人在我家,有吃有穿,比在你家享福。你若是放进育婴堂,日后让谁家领去做童养媳,就吃不尽的苦了……
她的母亲总算止住了哭声,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老太一番,似还未从眼前这由天而降的福音中反应过来。她把老太刚才的话想了又想,终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起来。
老太又嘱身边的人,送了两匹布料和几块银元给她生母。等她上了船,老太有话叮嘱她说,小囡既已是朱家的人,自然会当亲生女儿一样养着,不会亏待她一丝一毫。所以,唐家人在日后,就不必同她来往了。
在我母亲的历史上,第一次由现实到梦幻的交接就此顺利完成。她的生母将她托付给了一只宽阔而温暖的新巢,便放心地离她远去。小船凄凉的桨声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而在襁褓中的她却浑然不觉。
她被那老太抱上了另一条小船。小船原路折回洛舍,轻捷的木桨在水里扳起一个又一个碧绿的漩涡,将清晨的那弯新月,从相反方向的天幕上冉冉托起。
似乎她注定要被美丽的洛舍漾所养育,一朝一夕之间,她又重新回到了民风开化而富足的洛舍镇。但如今的洛合,对于她已是另一方天地——她走出了乡下衰败的唐家,走进了开明优裕的朱家,从此走向她浪漫而多难的生涯。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在此遇见我父亲,直到走出洛合……福兮?祸兮?当时我无法同她交流。
洛舍镇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运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临天目,是古代吴国的属地。托大禹和历代百姓治水之功,这一带湖港河渠贯通八方,织成密密水网,雨淫则尽收,水满而不溢,年年风调雨顺,桑蚕菱藕稻米鱼虾应有尽有,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小街上那翘角飞檐的木质楼房,高一座低一座,浮在水上、托在桥上,别有万种风情。曲曲弯弯的河港是路,带篷的大木船和尖尖的小木船便可安步当车,所以当年洛舍镇上的女人,走起路来,总是颤颤悠悠,像是漂在水上的一担白生生的蚕茧……
从镇东到镇西,一条青石板小街横贯而过,天未亮,便有担水的男人,从河埠舀起满满的水桶,一路洒漾着水迹拐人白墙黑瓦的深巷,石板路终年湿漉很是滋润。街南的店铺,一家家凌空架在河上,从窗口甩下红木小桶,水就进了锅灶,河上弥漫着松柴喷香的烟味……
传说一千多年前,曾有洛阳人为避战乱南下到此,发现天下竟有如此风水宝地,便再也不肯离去。子孙繁衍、安居乐业,建成这座小镇。为纪念故土洛阳,起名洛合。然而到我母亲被这个小镇收留时,当年的洛阳遗风早已荡然无存。“朱万兴”的创业者多年前从江苏丹阳迁徙而来,丹阳人擅长经营面食面点,在江南小镇上以此谋生独辟蹊径,在她到来之前,“朱万兴”的生意一向兴隆发达,加上她父亲行医的收入,还有乡下的田产和茧行商行的股份,虽然排不上江南豪富之列,家境也还算小康。
那天天黑她被人抱进家门时,已经乖乖睡着。穿过阴凉而幽长的店堂还有昏暗的天井,我听见咯吱咯吱的楼梯响动,很多双眼睛庄严地向她围拢。她的新祖母小心翼翼地替她换去所有的衣衫,她赤裸裸蠕动着身子,像一条正在蜕皮的幼蚕。光滑洁白的脖子上手腕上,没有佩戴一件银器。她什么都没有。
生不带来,死不不带去。她的新祖父在角落的藤椅上咕哝了一声。
当年洛合镇上的人都知道,朱家大小姐很得朱家人的宠爱。
她被起名叫朱慧仙,小名信珠。这是小镇上的人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名字了。她的皮肤雪白头发墨黑,鼻梁高挺,眼睛虽小了一点,发际却生有一对壮硕而肥大的耳垂。她祖母得空,便坐在床头用手久久地摩挲她的耳垂。太外婆直到死都认定信珠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她抱回朱家的那一日,她的养母在病中不解真情,把她当成自己亲生的那个女儿,急急托出一对鼓胀的乳房将她灌饱。以后的日子,更是倍加珍爱地养着,喂奶一直喂到她三周岁。断奶后祖母向儿媳说了真话,她母亲也不介意,说自己喂大的孩子同亲生的一样。我未来的外婆从此未能生育,待我妈妈一直视如己出,全家人也都把信珠小姐捧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有求必应。所以我妈妈在十几岁离家外出读书前,已被“朱万兴”惯出了一身随心所欲的坏毛病。
全家人中最宠她的,就是把她从船上带回来的那个老太。老太在世时是一家之主,拥有贾母一般的绝对权威,连祖父都要避让三分。我的这位太外婆或许在看见那粉红色的小人儿的第一眼,就深信这女孩同朱家有着一种神秘的缘分,说不定就将是“朱万兴”的幸运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