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波顿,余斌 日期:2014-08-26 11:24:41
本书是“德波顿作品系列”之一。普鲁斯特的煌煌巨著《追忆似水年华》是那种谁都觉得自己应该去读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又确属望而生畏的书。但在德波顿的这本结合了文学传记和实用、励志手册的书里,作者以他严正详实的专业学识为根基,用他的生花妙笔向我们娓娓道出《追忆》的真正妙处,描绘出普鲁斯特真实而又生动的精神肖像;同时他又把圣典拉到人间,从巨著和大师身上寻觅到改变我们每个普通人谷世人生的妙招法门,指点我们如何珍惜时光、体验人生的真谛、学会调整人生的轻生缓急。
作者简介:
阿兰·德波顿(AlaindeBotton),英伦才子型作家,生于1969年,毕业于剑桥大学,现住伦敦。著有小说《爱情笔记》(1993)、《爱上浪漫》(1994)、《亲吻与诉说》(1995)及散文作品《拥抱逝水年华》(1997)、《哲学的慰藉》(2000)、《旅行的艺术》(2002)。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几种文字。
目录:
权作译序(余斌)
一抓住现在
二读书为己
三优哉游哉
四直面痛苦
五传情达意
六交友之道
七心胸豁然
八享受爱情
九弃书不观一抓住现在
弄人的造化让人来到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让他受罪,果然如此,我们就得为自己对此项使命如此热衷,去向造物主表功。受罪的来由数不胜数:疾病缠身,情场变幻,朋友反目,世态炎凉,还要加上因生活干篇一律而生的郁闷麻木。痛苦既如此之多且没完没了,我们自然巴不得早点死了拉倒。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想找份报纸看看的人或许会随手翻开一张名为“不妥协”的报纸。这家报纸刊载新闻追踪、都市花边消息、分类广告、尖酸刻薄的社论,且以此享有名声。该报还另有一招,即隔三岔五弄出些不着边际、大而无当的问题,让法国的名流做答。比如,“尊意以为对令媛当施以何种教育为佳?”再如,“您对改善目下巴黎交通拥挤状况有何高见?”1922年夏天,报上给撰稿人出了这么个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问题:
一位美国科学家宣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至少这个大陆的大部将被毁灭,遭此巨变,数十亿人将难逃一死。倘该预言应验不爽,在确知死期不远到死亡降临这段时问里,你认为人类对该预言会做出何种反应?再者,据你所想,你在这最后的时刻会做些什么?
第一个面对这人类、地球均遭没顶之灾的惨淡图景做答的名人,是位名叫亨利·波尔多的知名文人,此人现已无人问津,当时却是大名鼎鼎。他断言,预言会令大多数人乱作一团,径奔离得最近的教堂,要不就是窜入最近的卧室。他本人则不会狼狈至此,他会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去登山,尽赏阿尔卑斯山美景,礼赞奇妙的大自然。另一做答的巴黎名流是位叫贝尔特·鲍维的名伶。她没说自己将有何举措,倒是要让读者来分担她有点不大好说出口的隐忧——男人对其行为的长远后果没了任何顾忌,岂不是要变得无法无天?此种论调颇令人心寒,对另一名人弗菜雅夫人来说却是“深得我心。”弗菜雅夫人在巴黎以善看手相闻名,据她判断,在末日将临之际,人们没工夫沉思来世,他们及时行乐尚且不及,哪会想着修炼灵魂,以待来生?——她真是不幸言中,另一作家亨利·罗贝尔兴头头地宣布,他要尽情享乐,去玩最后一局桥牌,去打最后一场网球、最后一场高尔夫。
最末一位就临终计划发表高论的名人是个离群索居、唇上留须的小说家,没听说他对桥牌、网球、高尔夫之类有何兴趣(虽说他曾试着下过一次国际象棋,且靠别人帮忙,放过两回风筝)。此君生命最后的十四年是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度过,这十四年他的常态是身上覆一堆薄薄的毛毯,就着床边一盏微暗的灯,写他那部长得令人称奇的小说。小说名为《追忆逝水年华》,自打1913年第一卷问世,已然被推为经典之作。一位法国批评家认为作者可与莎±比亚相提并论,一位意大利批评家则把他比作司汤达,另有一位奥地利公主,甚至愿意与他谈婚论嫁。不用说,此人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并非自视甚高之人(“但愿我能对自己的估价高一点!——可叹,那是不可能的”),有一次甚或将自己比作一只跳蚤,又曾将自己的作品形容为一块让人无法消受的牛皮糖,不过他还是有理由感到满足。有位出使法国的大使,也算是见多识广,不轻许人的了,他就认为,该给普鲁斯特颁发文学大奖,即使不是马上。大使如此描述普鲁斯特:“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寻常的人——甚至赴晚宴他也穿着长外套。”
普鲁斯特给报纸投稿很热心,并且总是一副游戏心态,他将对《不妥协报》前述问题的答复寄给报社,同时还将他的那番末世论寄上一份给那位美国科学家:
果如你所言,我们都将面对死亡威胁的话,我想生活对于我们会忽然变得美妙。想想吧,因为我们的懒惰,总想着来曰方长,做何事都能拖则拖,竟致那么多的计划、旅行、恋爱、对人生的探究与我们失之交臂,未见实行!
怛是让这预言永远别直验吧,一旦恶运不再,我们的生活将是何其美妙!啊!只要这一次世界末日并未降临,我们该再不会错失良机,我们会去参观卢浮宫的新画廊。去拜倒在某位小姐的脚下,去启程做一次印度之行。
大难不至,我们就会什么也不做,我们会发现自己又回到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生活的欲望在此消磨殆尽。怛是要热爱生活,抓住现在,我们无需等到大难临头。想想这一点就尽够了:我们是人,终有一死,也许今夜死神就会将我们带离人世。
当我们明白死亡正在逼近之时,对生命的依恋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这意味着,问题或许不在我们因其单调冗长、不见尽头而觉兴味索然的生活本身,而在我们每日对生活采取的态度;我们的不满与其说是起于对往昔无可奈何的追悔,不如说是起于我们似乎理所当然的活法。一旦明白人终有一死,放弃了永生之念,我们会忽然发现,在看似冗长无聊的生活表层之下,藏着那么多人们未加尝试的可能性。
承认人的肉身难逃寂灭或者会促使我们重新掂量生命中的轻与重,然而果真如此,我们也得先问上一问,这轻与重当如何分解。当我们尚未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之时,我们也许一直过着残缺不全的生活,但是完整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样?简单地承认我们难免一死并不能保证举寻到什么明智的答案,即使我们说得头头是道,把日记本余下的空页填得满满。死亡之钟的嘀嗒声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中我们做出的,也许是洋相百出的种种蠢事。巴黎名流们给《不妥协报》的答复就够矛盾的了:你道是尽赏阿尔卑斯美景,他说是耍沉思宇宙的未来,还有什么网球、高尔夫,真是不一而足。但是天塌地陷之际,这些度过最后时日的高明法子又有何益?
普鲁斯特的法子(逛卢浮宫、谈情说爱、旅行印度)也未见高明。对了解普鲁斯特性格的人说来,这简直就是奇谈。他从来也算不上是博物馆的常客,卢浮宫已有十年足迹未至,他宁看复制品也不愿在博物馆与吵吵嚷嚷的游客为伍(“人们以为对文学、绘画、音乐的喜爱已成风气,愈演愈烈,实则真懂的人一个也无”)。至于他对印度的兴趣,也从未有人听说过——那年头去印度可真算得上一场考验,先须坐火车到马赛,然后得坐邮轮至赛得港,还得换乘P&O公司的船在阿拉伯海上过上十天。对一个下床都困难的人,这样的旅行实在未可称善。说到某小姐之类,那正是他母亲的伤心事——普鲁斯特对其迷人之处根本无动于衷,从A小姐到Z小姐,他一概毫无感觉。甚至有很长时间,他连有无可以作伴的“同志”也懒得费心。他曾有言,饮酒之乐,胜于做爱。
即使他真想照计行事,付诸实施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寄出给《不妥协报》的答复之后刚过了四个月,多年来他不断预言的事情竟真的发生了——他患了感冒,不治身亡。这一年,他五十一岁。死前他应邀去赴一个宴会,尽管已有染上风寒的征兆,他还是裹上三件外套、两条毛毯,如约前往。返家时他不得不在冰冷的庭院里等出租车,就这么患了感冒。感冒随即发展成高烧,要是普鲁斯特听请来的医生的话,高烧是可以退去的,但是怕打断了写作,他不让医生给他注射樟脑油。他继续工作,除了热牛奶、咖啡和煮过的水果,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感冒转成支气管炎,随即又恶化为肺炎。好转的希望一度出现,有次他在床上坐起来,要吃烤鳎鱼,可待鱼买来烧好,他却突觉一阵恶心,碰也不愿碰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即死于肺部脓疮破裂。
所幸普鲁斯特对生命的思索并不限于写给报纸的游戏文章(报纸出的题不着边际,他的答复则不惟语焉不详,而且让人摸不着头脑),事实上,直到临终前,他一直在惨淡经营一部体大思深、叙事形式复杂的书,而这部书所解答的问题,与由那位子虚乌有的美国科学家的预言引发的命题,不妨说是正相仿佛。
这部大作的书名——“追忆逝水年华”——意蕴丰富。虽说这书名普鲁斯特本人一点不喜欢,每逢提起就要下“糟糕”(1914)、“不得要领”(1915)、“丑陋”(1917)之类的贬语,它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因它径直道出了该书的主题:探究人们何以会将光阴虚掷、生命空耗。《追忆逝水年华》并非一部叹息韶华已逝的感伤回忆,而是一个切切实实,具有普遍意义的故事,它告诉人们该怎样停止生命的浪费,该怎样去领略生活的美妙。
可以想见,一旦得知大难将临,每个人都会倍感时间宝贵,生命无价,普鲁斯特这部富有教益的书则更进一程:但愿生命的思索与我们长相伴随,不要等到末日将至的那一刻:但愿我们在玩最后一次高尔夫,在水已没顶之前,已然端正了对生命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