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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白沙码头


作者:莫怀戚  日期:2014-08-26 11:35:35



长江水边,山城重庆,一群嚣张的师兄弟,肆无忌惮地生死,肆无忌惮地爱恨。尤其八师兄,身为乐团首席小提琴,一把绝世名琴,一曲贝多芬,云南赌玉,重庆杀仇,爱麻疯女,恋女囚徒,琴心揽月,色胆包天。那嚣张的人生境界,那疑似的重庆性格,让人目瞪口呆,又热血沸腾。
  作者简介:
  莫怀戚,重庆师范大学教授,小说怪才,价值屡被低估的作家,作文和做人,均特立独行,所著小说,既好看,又高雅,还独特,其中篇小说累获《当代》文学奖,其长篇小说《经典关系》口碑极佳,被读者推举为《当代》拉力赛年度总冠军。
  目录:
  符号及其由来
  八师兄的小提琴
  中梁山夜猎
  白萝卜
  火锅
  八师兄和公主
  告别首席
  流浪者之歌
  金花
  玉石王
  缅桂花开
  毒药
  大师兄
  麻柳滩(为大师兄)
  鲢鱼宴符号及其由来
  八师兄的小提琴
  中梁山夜猎
  白萝卜
  火锅
  八师兄和公主
  告别首席
  流浪者之歌
  金花
  玉石王
  缅桂花开
  毒药
  大师兄
  麻柳滩(为大师兄)
  鲢鱼宴
  大师兄之死
  安葬大师兄
  杠炭
  玉石
  娱乐与艺术
  琴归
  二师兄接过萝卜
  二师兄病倒
  十三弟发难
  公主入狱
  八师兄探监
  公主出狱
  八师史对钦差没有概念
  三师兄包块
  麻柳滩(为三师兄)
  八师兄自动入狱
  出狱及其真相
  夜里的步行广场
  滨江路符号及其由来
  在长江的上游,在白沙码头这个镇子里,慢慢地长大了一群孤儿。
  一切大致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灾害”有关;“自然灾害”这个说法后来有些更正,变成了“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疾病,诸如此类吧,有一些人死去了,有一些人留下来了。
  这些孩子来自四面八方,出身也是五花八门,有码头工人的、郊区农民的、职业盗贼的,也有教师的、医生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的。
  民政局为什么要把周边的孤儿往这里安排,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好像这个码头镇子的人们从来也没有追问理由的习惯。但是他们愿意领养这些孤儿。他们当了这些孤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婆婆。
  孤儿们明白自己是孤儿。他们喜欢呆在一起。
  居民们渐渐注意到,安排在这个镇子里的,都是男孤儿。为什么不搭配一些女孤儿呢?有一个叫老不退火的水手问道。他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我怎么知道呢?工作人员说,眼睛也没抬,我们只负责安排。
  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让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好就近在这码头上或者船上工作。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但是,后来,还是有一些女孤儿给安排了来。她们的符号是另一种风格。譬如有一个漂亮白皮肤的,叫公主;一个黑瘦的,叫猴妹;而那个长得像一条泥鳅的,就叫她鳅鳅。
  现在要说一下男孩子们的符号。不知道在哪一次安排的过程中,一个工作人员——她是个很生动且富有幽默感的胖大嫂——抓住一个个头较大也很粗壮的小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叫道哎呀大师兄你给我过来嘛。另外的人大笑起来。后来人们就叫这个孩子大师兄。
  后来就有了二师兄、三师兄……十七、十八师兄。当然也有就叫老三、老四,或者九弟、小二十之类的。
  没有任何地方只把符号当姓名的。但白沙码头是。
  众师兄弟从小就听惯了一句话:你们的命是捡来的。到后来的那些强多了,这应该是有遗传的。他应该是个音乐世家的后代。
  在其后的几年里,早熟的八师兄渐渐地明白了更深的事理。有一天他问他的音乐老师,为什么要住在下面,不住在上面。他这么问,是他听说上面有一些单位愿意要这个“右派”。
  上面、下面,都是码头上的说法。重庆是山城,码头的位置就比主城区低得多。这一点,同下游的武汉、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在重庆,从码头上进城去,就是一直爬大坡。客观上形成了码头仰视主城区。码头同主城区,各方面都没法比。那低人一等的感觉,容不得你内心的不情愿。最明显的就是在学校里,校方对码头上的学生实际上是另眼相看的。
  上海音乐学院的前教授笑眯眯地说:我住在这里,就好像一块鹅卵石躺在江边的石滩上啊!
  聪明的八师兄立刻就懂得了这个比喻。
  在白沙码头,人们对什么的看法,同上面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前大师兄——就是后来被现在的大师兄取而代之的那个——曾经说,如果让他碰到一个美女就睡了她,活到四十岁被枪毙了都干。结果上面的一个同学检举了这句话,前大师兄就被学校记了过。
  但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看来,前大师兄的愿望太安逸了呀!开玩笑噢!美女,见一个得一个!还要活四十岁!值得很了嘛!活那么长干什么?反正要死的。
  又比如,这里的人认为,偷窃并不坏,抢劫不坏,杀人放火都不一定坏,但是说了话不承认,坏;告密、出卖,坏;同朋友的妻子好了尤其坏。
  所以,对这个“右派”教授,白沙码头的人没有哪个觉得他是坏人,甚至也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一般的说法是,他是被“处理来的”。
  其实,要说呢,众师兄弟不也都是被处理来的吗?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把意大利小提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自沙码头在中间地带。它的上游是一派,它的下游是另一派。这两派的进攻和撤退都要经过白沙码头。因此白沙码头有点像历史上的中原地带,这边扫荡过去,那边扫荡过来。与中原不同的是白沙码头的人不逃避,反而要来看稀奇。所幸这里地势很低,枪弹在空中横飞往来,下面的人们该干啥还干啥。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因此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重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八九岁的八师兄很清瘦、秀气,像个女孩,不会给人威胁感。你要认真端详呢,就会看出他的机灵。他先当双重交通员,又当双面侦察员,最后成长为双重间谍。
  因此有些仗是因八师兄的兴之所至而打起来的。他只要说有情况,那就是有情况。这一点也不奇怪。下面举例说明。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其实因为在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作为旧习俗的评书是不该再讲了的。但白沙码头有点山高皇帝远,所以有些事照做不误。讲评书的还是那个沙喉咙面带菜色的山羊胡子老头,讲的也还是“秦琼卖马”,或者“武松醉打蒋门神”之类。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下面一派肃然,眼睛耳朵都在上面,谁也不注意谁。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总之同流血呀、战争呀什么的挂不上号。如果用现在的观点看,只像一个吸毒者。但当时的八师兄觉得他像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螳螂递了一支烟给八师兄。这显然是试探。如果八师兄拒绝香烟,他们自己也说惯了一句话:我们的命是捡来的。
  这些人自小就喜欢打架。打架总往死里整。不惜命。好像,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好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像命同钱一样,是身外之物。
  开始是内部打架。大师兄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兄。这以后大师兄就不准内部相殴了,转而成了同别的镇子打。打架没有真正的目的,纯粹是看哪个打得赢。
  在经过了一些岁月之后,长江两岸这上下几十里形成了共识:白沙码头最凶。
  从白沙码头上岸,往里走一段,就进了镇子。镇子就叫白沙镇。
  镇子的前头是长江,后头是铁路,跨过铁路呢就是一长溜石壁。重庆到处都是这种石壁。好像上帝造这块地方时,老打盹,因此地貌出来不连贯。中间那些结巴就是石壁。这些石壁给人的美学印象,大致可以分为两派:疤痕派和水墨派。疤痕派说像人头上的癞疮疤,水墨派说像水墨画,大泼墨,而且是上等宣纸。宣纸上有一些线条是黄葛树的根,像蟒蛇,又像毛泽东的草书。以前大师兄他们要上向家湾,进入闹市区,常常不去绕那漫长的石级,而是抓扯着那些树根,像壁虎一样地蹿上去。
  这一溜石壁,后来成了悬棺式公墓,成为白沙码头的标志。这在重庆主城区是独一无二的。
  把这处石壁弄成悬棺式的公墓的,正是大师兄本人。那天一伙人从江里水淋淋地上岸,往坡上慢慢走。大师兄抬头看见了这块石壁,仿佛第一次发现,歪起头很是看了一阵,微笑着说嘿以后这块地方才好埋人呢,打个洞,骨灰装进去,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大家也都说真是的呢,现在就来画格子,把各自的铺位定下来。
  这处石壁其实是有个名字的,叫天梯。不要以为这个很文化的名字是七师兄之类后来的学者当时给取的,不,这块地方产生什么名号不可能如此正儿八经。正儿八经地宣布什么在这里是要被嘲笑的,更不可能得以流传。当时好像是,老不退火即二十五师兄的爷爷,人问他孙子哪去了,老东西一仰头说那不是,在天梯上挂起的。原来他孙子跟着大孩子爬石壁,正在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八师兄的小提琴
  八师兄还没有被排序为八师兄的时候,是一个用功学琴的学龄前儿童。他的学琴,是被一个“右派”教授发现了才华。
  这个“右派”教授,一般人并不知道他的根底。只知道他几年前才在这里落了户,两口子靠给重钢(重庆钢铁总公司)加工石棉线为生。石棉隔热,这东西虽是一种矿物质,但因柔韧,可搓成线绳。炼钢工人需穿石棉鞋。白沙镇有半数人家以此为生。
  有一天下午,八师兄从这个镇子最外边的小屋旁边路过,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非常好听。不觉就站定了门外,听。一直到天黑,那琴不弹了,他还不甘心,踮起脚往里张望。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出来,把他叫了进去。
  小老头说:你还能够听这么久噢,不简单。
  八师兄问是你弹的吗?你再弹来我听听。小老头就把刚才弹的那把琴拿了起来。那琴像个瓢,上面有很多弦。
  八师兄又问这是什么乐器?
  小老头说嘿,你还知道问——乐器。这个叫曼陀铃琴。
  是外国的吧?小家伙问。
  对。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的呢?
  我猜的。
  小老头很高兴,说你这个小孩很聪明噢。我来测试你一下。我弹一句,看你能不能把它哼出来。他拿起拨片,拨出一串音。
  八师兄立刻哼了出来:多……米……索……多。
  小老头大吃一惊。你还哼得出唱名来,不得了不得了!你跟谁学过吗?
  没有。他如实回答。
  小老头又弹了一句。这一句比刚才的复杂一点,但八师兄还是准确无误地哼了出来。
  小老头很激动,把头低下了,嘀咕着:你这种小孩子,不学音乐,太可惜了!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乐器?
  八师兄说愿意。如此一来,八师兄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开始八师兄以为小老头要教自己学曼陀铃琴,但小老头说,这种乐器在中国派不上多少用场,就让他学了小提琴。
  小老头还是先拉了小提琴,问他喜不喜欢听这种乐器。八师兄说我早就喜欢,这是小提琴,上面军工厂的文工团有很多人拉,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拉得好。
  小老头笑了起来,说我原来就是专门教这个的呀!你为什么觉得我比他们拉得好呢?
  你拉出来的声音好听些嘛!
  你能不能说得出他们拉的,同我拉的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大大地睁圆儿童晶莹的眼睛,半晌,说:他们拉出的声音,没有你拉出的干净。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你拉出的声音,一颗一颗的,像浸在江水中的鹅卵石。
  小老头弯下腰,将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举向半空,又放到地上。一言不发,眼里噙满泪水。
  慢慢地,八师兄知道了小老头的一些情况。他是上海人,抗战期间迁来重庆。他后来成了上海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教授。再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又回到重庆。
  “右派”教授用正规的方法,用正规的教材,培养这个不知道生父生母是何许人的江边顽童。他常常对老伴说这个孩子比学院里的那些强多了,这应该是有遗传的。他应该是个音乐世家的后代。
  在其后的几年里,早熟的八师兄渐渐地明白了更深的事理。有一天他问他的音乐老师,为什么要住在下面,不住在上面。他这么问,是他听说上面有一些单位愿意要这个“右派”。
  上面、下面,都是码头上的说法。重庆是山城,码头的位置就比主城区低得多。这一点,同下游的武汉、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在重庆,从码头上进城去,就是一直爬大坡。客观上形成了码头仰视主城区。码头同主城区,各方面都没法比。那低人一等的感觉,容不得你内心的不情愿。最明显的就是在学校里,校方对码头上的学生实际上是另眼相看的。
  上海音乐学院的前教授笑眯眯地说:我住在这里,就好像一块鹅卵石躺在江边的石滩上啊!
  聪明的八师兄立刻就懂得了这个比喻。
  在白沙码头,人们对什么的看法,同上面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前大师兄——就是后来被现在的大师兄取而代之的那个——曾经说,如果让他碰到一个美女就睡了她,活到四十岁被枪毙了都干。结果上面的一个同学检举了这句话,前大师兄就被学校记了过。
  但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看来,前大师兄的愿望太安逸了呀!开玩笑噢!美女,见一个得一个!还要活四十岁!值得很了嘛!活那么长干什么?反正要死的。
  又比如,这里的人认为,偷窃并不坏,抢劫不坏,杀人放火都不一定坏,但是说了话不承认,坏;告密、出卖,坏;同朋友的妻子好了尤其坏。
  所以,对这个“右派”教授,白沙码头的人没有哪个觉得他是坏人,甚至也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一般的说法是,他是被“处理来的”。
  其实,要说呢,众师兄弟不也都是被处理来的吗?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把意大利小提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自沙码头在中间地带。它的上游是一派,它的下游是另一派。这两派的进攻和撤退都要经过白沙码头。因此白沙码头有点像历史上的中原地带,这边扫荡过去,那边扫荡过来。与中原不同的是白沙码头的人不逃避,反而要来看稀奇。所幸这里地势很低,枪弹在空中横飞往来,下面的人们该干啥还干啥。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因此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重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八九岁的八师兄很清瘦、秀气,像个女孩,不会给人威胁感。你要认真端详呢,就会看出他的机灵。他先当双重交通员,又当双面侦察员,最后成长为双重间谍。
  因此有些仗是因八师兄的兴之所至而打起来的。他只要说有情况,那就是有情况。这一点也不奇怪。下面举例说明。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其实因为在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作为旧习俗的评书是不该再讲了的。但白沙码头有点山高皇帝远,所以有些事照做不误。讲评书的还是那个沙喉咙面带菜色的山羊胡子老头,讲的也还是“秦琼卖马”,或者“武松醉打蒋门神”之类。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下面一派肃然,眼睛耳朵都在上面,谁也不注意谁。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总之同流血呀、战争呀什么的挂不上号。如果用现在的观点看,只像一个吸毒者。但当时的八师兄觉得他像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螳螂递了一支烟给八师兄。这显然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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