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辛 日期:2014-08-26 11:36:32
这是叶辛反映知识青年生活的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既有反映知青们下乡初吋的《泛滥的樱桃湾》、《山乡纪事》等作品;又有充满感情的回述如《两个感情冒险者的命运》、《月亮潭情案》;还有描绘知青们返城以后各种命运的《返回的青春》、《倏忽的烟云》等。无论是较长的中篇小说,还是令人深长思之的短篇小说,都展示了一代人青春岁月里爱与限、美与丑、真与假、情与欲的剧烈碰撞。情感的嬗变仿佛经历了血与泪的洗礼,苦涩的青春也令人产生几多的回味、咀嚼和反思。
作者简介:
叶辛(1949-),1969年赴贵州山乡插队10年,后在贵州省作协工作近11年,其间担任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1990年回到上海。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大学文学院院长、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1977年发表
目录:
总序:永在流动的青春河
泛滥的樱桃湾
记忆中的白鸽花
位置
追回的青春
山乡纪事
朦胧的黄昏
两个感悟冒险者的命运
拜访
倏忽的烟云
月亮潭情案
后记愿叶辛在同行和读者面前,永远保持“谜”一样的状态。——蒋子龙有人说,知青是最幸运的一代,因为知青的经历是罕见的,荒谬的,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而正是偏远山村的乡愁,密密的树林、连绵的雨季和日复一日的繁重农活,给了知青泛滥的樱桃湾
金秋舞会的音乐又响起来了,从铁门栅栏望进去,一对对舞伴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轻盈而又潇洒。从舞场中心拉向四边去的一条条彩带,在绕场彩灯的映照下,绚丽夺目,很有点儿节日气氛。
多欢乐的场面啊!真感谢体委的同志干了这么一件好事。虽然真正下场子跳的还不足一百对,使这偌大的旱冰场里显得有些疏落。但瞧瞧吧,买了票进场,站在旱冰场四周观望的人,有多少啊,把四周所有的空位置都占满了。
热心的高家伯妈不也是这么说的嘛:“不会跳,去看看也好嘛!主要是借这个机会,同人家姑娘接触,有个互相了解、熟悉的地方。双方都中意了,一道下场子学着跳,更好!”
好是好。只是,舞会开场都已经二十分钟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我手里拿着高家伯妈塞给我的两张舞会票,还有一张《人民日报》,这是我同女方相认的标记。她要是来了,红色手提包口,也该插着一张同样的报纸。
没有拎手提包的姑娘走来,更没人带张报纸进场,我有点怅然若失地在城南旱冰场的门口徘徊着、徘徊着。
看起来,我的恋爱注定了是不会顺利的,大学毕业以后,经人介绍同我相识的姑娘,少说也有十来个了,可一接触下来,不是我嫌人家丑、嫌人家浅薄无知,就是人家嫌我孤傲、没有热情。有位姑娘在同我接触过两次之后,让介绍人传过一句话来,说我不是人,是“冷水壶”,直让我伤心了一个多星期。天地良心,这位姑娘长得纤弱娇美,又是工厂里的描图员,我对她是有几分意思的。可为啥,人家偏偏……唉,怪只怪我的性情太孤僻了。
今晚上这位,据高家伯妈讲,也是十分理想的姑娘,不论是相貌、家庭背景、经济收入、所从事的工作,都是令人羡慕的。只是,她为啥还不来呢?
音乐声停息了片刻,重又奏了起来。这回是节奏明快、深含感情的“哦,卡罗……”。
我不由得焦灼地仰起了脸,朝着通市中心的那条林阴道望去。倒不是我把那位还没露面的姑娘当成了情人。而是我在忖度,到了八点钟,我还该不该等下去。孤零零地站在大铁门外头,听着舞场上传出的乐曲和欢声笑语,实在不是个滋味。
有个人从我身后走来了,离得那么近,我满怀希望地一转身,哦,不是,她没拎红色提包,更没带《人民日报》,倒是同一个头十岁的孩子双双走来。她不是我要等候的人。
我自自然然地把目光错开去,心里在怪自己转身转得快了一点。刚把目光错开,我忽又觉得,这带着孩子的妇女,似在哪里见过的。是在哪儿见过呢……
“唷,这不是达非吗!”
我叫钟弘思,小名叫达非。在这内地省城的马路上,竟然有人叫出我在上海青少年时代的小名,让我大大吃了一惊。
我定睛望去。这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舞场里映出的灯光似在她脸上镀了层釉,红润润地泛着光。她有一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柔和温顺,即使没戴眼镜,但从她费劲地眨动着眼睫毛瞅人的神情,也能看出她是近视眼。她在微笑,五官端正的脸庞显得平平常常,太平常了。可就在她微笑起来的这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丁。
“你……你是、是邵苓?”
“认不出了?我真老得那么快吗?”她淡淡一笑,情不自禁伸手拂了一下后脑勺上的发梢。
“呃……哦、哦……”我愣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全了。模样儿势必是挺滑稽可笑的。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惶惑和狼狈,重重地盯我一眼,安抚般把话题岔开去:
“你在这里干啥呀?”说着,她转过半边脸去,目光在墙上巴的舞会海报上停留了片刻。
“等……等一位朋友……”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女……女朋……”
“这么说,”她疑讶地扬起了两条短短的,并不秀气的眉毛,“你还没对象?”
“嗯。”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被踢进了墙角落,答话的语气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也就在这时,我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她为啥一见面就问出令我如此难堪的话题呢?但一眼看到她目光深处露出的忧郁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气恼亦随即消逝了。
仲秋夜的暖风吹过来,我们俩伫立着,一句客套话也憋不出来。旱冰场里,乐队奏出的舞曲,带点喧嘈地直刺我的耳朵。
和邵苓同行的男孩子使劲扯了扯她的衣襟,她惶悚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然后面向我,脸上浮起勉强的笑,柔声对我道:
“达非,你现在住哪儿?我有空去看你。”
我东摸西摸掏出一张纸,给她写下我单身居住的地址。
她接过地址,局促不安地向我道了声别,拉着孩子的手,匆匆地拐过一个弯,沿着环城路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望着她的背影,逐渐逐渐消失在环城路尽头的梧桐树阴影里。
八点过五分。
我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手里两张金秋舞会票,被我撕成碎片,撒落在地上。作为相识标记的《人民日报》,也被我折叠起来,塞进了外衣口袋。
遇见了邵苓,我再也没有等待那位姑娘的心思。幸好她没有来,要不,我真不知自己将会以何种面目对待她,也许还会惹出一场麻烦,让热心的高家伯妈难堪。
我信步顺着林阴道走去,脚不时踩着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响。白天下过一场大雨,风雨刮落下无数张枯叶,清道工没有及时把树叶扫去,走起路来挺费事儿。一阵风吹来,有一张树叶被风拂起,巴在我左膝上,我都没想到把它抖落下去。
前面是一幢半年前竣工的六层楼宿舍,现在每一个单元都住了人,差不多所有的房间里,此刻都开着灯。我记得,仅仅只是在两年前,这一带还是整片整片不堪目睹的两层楼住宅,薄板房,纸筋石灰糊壁的小木楼,自建的平顶水泥屋,高高低低,凹凸不平,这家的门紧紧顶着那家的窗户,那一家的屋脊又紧压着第三户的阁楼。而如今,这一切全让六层楼宿舍代替了,一排排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把半边马路都映得亮堂堂的。从一家三层楼的窗户里,传出了行腔从容、吐字清晰的歌声:
昨天,我的烦恼好像一去无踪,
可现在又仿佛停留不去,
啊,我相信昨天。
突然,我好像失魂落魄,
有一个阴影笼罩着我
平时,我是无暇倾听这一类流行歌曲的,这会儿,无意间听到的这几句歌词,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不是嘛,之所以会对介绍给我的对象横挑鼻子竖挑眼,之所以常常在与姑娘幽会时心不在焉,之所以让人觉得我像个“冷水壶”,都是因为有一个昨天的阴影笼罩着我,都是因为邵苓,常常会像幽灵似的浮现在我的眼前,牵萦着我的情思,使我情不自禁的把每一位新相识的女性和她相比较。而一作比较,我往往会对新识的姑娘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腻味和厌烦情绪,我往往会……哦,昨天……
昨天,爱情是多么轻易和有趣,
而现在我却要躲躲藏藏,
这多么像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一阵颓丧随着歌声袭来,我茫茫然地走着,走着,巴在膝上的树叶不知啥时落下了,我竟然没觉察。
是的,我和邵苓……这是一个奇特而怪诞的故事,但它恰恰又是那么真实可信,像烙印一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
插队落户时,我在煤窑上当过一阵会计。大约是我太认真负责了,大队主任给我调了一个比会计职务更清闲的工作,去樱桃湾旁的斗篷山上看守菌棚。他咧开大嘴,笑微微地扳住我的肩,既像是鼓励又像是恩赐似的说:
“去吧,你一定会干得很好的。像在煤窑上当会计一样,得到大伙儿的赞扬。”
听了他的话,我是高高兴兴地扛着铺盖卷儿,带一支我还不会打的猎枪,到斗篷山岭腰间的菌棚里来的。只要大队主任说我表现好,其他人怎么讲我,我就不在乎了。我是个上海知识青年,到五千里之遥的偏僻山寨上来,为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取得农村大学的毕业证书。一旦有了机会,我就可以进工厂、当商店营业员,或是被推荐去读书。要是大队主任说我不行,那么,我这一辈子就绝无出头之日了。
倒不是我爱哕嗦,在大队主任正式调动我的工作之前,我们知青点集体户里,消息早传开了。有人说,我这个人办事太死板,把寨上有权势的人物得罪了,非倒霉不可。有人说,瞧着吧,达非这会儿准要给调离煤窑,仍旧和大伙儿一块下田土干活,甚至还会给派个更苦的活呢。知青之间讲话不避忌讳,好些话是当着我面说的,弄得我好几宿都睡不好觉。说穿了,我啥坏事也没干啊,有一回队长去煤场上拖了四马车煤,我照规矩给他记在账上,以便秋收结算时,给他扣除煤款。还有一回大队会计的小舅子,人称“烂母狗”的范效龙到煤场上来借款,开口就要三百元,这不符合大队会计亲口给我定下的规矩,我婉言拒绝了。那小舅子也识趣,既没跟我闹,也没同我吵,只是嘻嘻嘻朝我笑着点点头,就回去了。可寨子上偏偏有人说,我这人办事不灵活,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非给人家把煤窑会计的职务抹去不可。我的心头,也被人说得忐忑不安起来了。
这回好了,煤窑会计职务虽然抹去了,可派给我的活儿,比当那随时可能得罪人的会计更舒适——看守斗篷山岭腰间的菌棚。
在我插队落户的斗篷寨团转山岭里,盛产各式各样的蘑菇香菌,可好吃啦!雨天不出工时,我们这帮好嬉好耍,还不脱学生气的知识青年,常常会呼伴结群到山岭上青梱林子里去捡新鲜的菌子,插队一年多了,我们都能认出些菌类来了,啥子鸡丝菌、冬菌、山塔菌,种类多着哪!特别是在那整年累月让轻纱似的雾岚萦绕着的斗篷山上,更是遍坡都能见到菌子,俯拾皆是。我们仅仅插队一年多,竟全都吃厌了!
年年农闲时节的冬末春初,斗篷寨上出工干活,就是捡菌子。捡来了一提篮一提篮、一背篼一背篼的香菌,全部都铺展在菌棚里阴干,据说这么阴干,要比太阳晒干、比用火烘干,味道鲜美得多,也醇得多。
我新被派去干的活,就是守着一溜三大通间菌棚,防止坏人偷盗,防止野兽进去屙屎拉尿糟蹋菌子。遇到晴和风顺的日子,我的任务就是把遮着竹篾壁斗的草帘子掀起来,让阵阵山风透过稀疏的篾缝吹进去。可以说,这活路轻巧极了,比起一刻不能离开的煤窑会计职务,更是松闲舒适得多。
原先,这个活是斗篷寨上那个躋腿的白胡子老汉在干,听说他从合作化那年就干起的,一直干到去年。什么预感也没有,躋腿老汉在过新年时,喝着喝着酒,陡地一翻白眼,仰面朝天倒下去,死了。寨上的人都说他有福,临死在喝酒,是个饱腹之人。我接手看菌棚之前,斗篷寨上是一家一户轮流看菌棚。这一轮流不要紧,棚里的菌子却是一天少似一天,于是乎斗篷寨上的大、小队干部们,想到了我。他们认为我是一个知青,不会往集体户里偷菌子,更不会私自拿了干菌子去收购站卖,要是一卖,准会被发觉。
这个美差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开头几天,我真是满足,真是优哉游哉,建在岭腰间的菌棚,离斗篷寨有十三四里山路,开春农忙时节,寨上人哪个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天地之间就我一个人,真可谓天高皇帝远,哪个也管不到我的脑壳上。我可以尽情地散步,尽兴地看书,或是拉开我的嗓门,唱几首我喜爱的歌,并且可以不必担心这些歌是不是属于封、资、修的黑货。因为除了我自己,倾听我歌声的,就是山山岭岭间的雀儿和草丛里的野兔、松鼠、小虫子了。
可是开初的三四天一过去,我就发现看守菌棚这活儿并不似想象的那么富于诗情画意了。首先是夜晚不好消磨,特别是雨天的夜晚,天早早地黑尽了,我的那一小间紧挨着菌棚搭起的小茅屋里,冷飕飕的,非得烤火才能坐得住。可一烧火,满屋都是烟,呛得人眼睛、鼻孔、嗓子眼里都不好受。我毕竟不是道道地地的农民,烧火技术也不佳,火星子满天乱飞,万一溅到茅屋顶上烧起来,那可不得了。不烤火,呆坐着又冷,唯一的办法只有蜷起身子钻进被窝里,翻翻书,倾听一下屋外的风声、雨声。时间太早,实在睡不着,那个滋味可不是好受的,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啊,每一个青年人身上都有的那股生命的热浪时时在袭击着我,使我久久地不能安睡。有几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又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我睁大两眼,瞅着漆黑一团的茅屋,想着梦境里听到的狼嚎、虎啸和豹子的嗥叫,我不寒而栗。细细谛听呢,田野里又啥子声音都没有,寂静、寂静、寂静得令人可怖。
如果说夜晚显得难熬的话,白天就更乏味了。最初那几天,我因为不习惯,光是整一日三餐伙食,也得耗去不少时间,捡干柴,点火,淘米,找可吃的菜。逐渐逐渐地,我拾到的干柴已足够我烧几个月了,今日吃面条,明日下河捕鱼,第三天拿起那杆猎枪,满山遍野地去追逐野兔子,由于没事儿就拿起火铳枪来练瞄准,我的枪法真还有准头,隔个几天,总能让我打到一只肥肥实实的野兔,美美地吃上两二天。加上我来看菌棚时,把上海家里寄来的咸肉、香肠、午餐肉罐头、凤尾鱼之类,通通带上了山,每天弄三顿饭吃,对我来说成了易如反掌的事。
吃饱了饭,又必须留在菌棚团转,那真是再乏味也没有了。我常常痴痴地凝视着阳光透过繁茂的大树射下来的道道光束,观察那光和色的细微变化;我常常跑到离菌棚不远的松林里,试图一睹老蛇吞吃松鼠的惊险画面,为此我可以等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甚至半天;要不,我捡来一大堆石块,朝着深谷里一次又一次地锻炼自己的臂力,看能否把石块扔到屏风般的山崖上去;只要出太阳,我就必然跑到草坡上,仰面朝天、叉腿舒臂地躺着,瞅着群峰、瞅着树巅,望着蓝天上的白云,直看得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时,一闭眼,翻过身去就睡。即使是这样,我还有好多时间无法消磨。我常常在想那个死去了的躋腿老汉,他在这幽静的山谷里看守了几十年的菌棚,怎么把时间打发过去的呀?他说不说话,和谁去讲话呀?
离开菌棚约摸半里地,有一条盘山绕坡流过来的河,这条河有个怪诞的名字,叫作打郎河。打郎河流到斗篷山坡脚这里,像鸡肠子似的,拐了好几个弯,当地人又给这一带河湾呼了个动听的名字——樱桃湾。年年春汛河水泛滥的时候,樱桃湾河面上,波推浪涌,四处漫溢,气势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