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永军 日期:2014-08-26 11:38:57
这是有关一个戏子般的漂亮男人、一条兄弟般的狼狗以及一只儿子般的老虎的故事。
他明明是个大富人家的公子,却成了长白山里一个一等一的猎手;她与他明明是恩爱夫妻,却一夜间失踪,又成了别人的老板娘;它明明是一条狗,却偏偏喜欢做漂亮母狼的裙下臣;它明明是一只老虎,却长成了一只喜欢和狗玩耍的大肥猫。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乱套了。只是,当危险真正来临时,一切都回复到了本来面目,于是一场人与人、人与兽、兽与兽的生死竞技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中正式上演……
作者简介:
张永军,东北人,一个天生的畅销小说作家,他的作品,往往以苍茫雪原为背景,以独特男女和通灵动物为主角,用最原生态的语言讲述着他们的宿世因缘和恩怨情仇,给人超高的阅读满足和心理快感。已出版《少年特种兵》《狼王闪电》等多部长篇小说,因其独特的题材和丰富的
目录:
写在前面《黄金老虎》的素描线
第一章掐套
第二章小脸高丽美人
第三章狗兄弟,虎儿子,人爸爸
第四章爷的礼物
第五章大奶奶的东珠儿
第六章私生子
第七章白母狼恩怨
第八章一山二虎
第九章受伤老虎之死
第十章斗虎
第十一章新规矩
第十二章追逃
附录书中的地名名及其他随着冬季的深入,鸭绿江渐渐变得平静温顺了。这条起源于长白山天池,又因江水酷似野鸭脖子的颜色而得名的江也就进入了猫冬的时期,流向黄海的浩荡江水慢慢不见,钻到冰层下面去了。
在鸭绿江原来的水道上,取而代之的是雪道。平坦坦、雪绒绒弯曲盘转向前,从长白山的山里一直延伸出去,待到来年春季轰隆隆开江,冰排出现,鸭绿江的生机也就会再一次出现。
每年进入初冬十月,干山场子活的木把们就进山“开套”了。进入长白山林海里伐木的都是男人,这些人有个俗称,叫木把。他们是一帮一帮的,结成的帮也就叫木帮。领头的木把叫把头。他们的东家叫大柜。他们进山去干伐木的活,就叫去干山场子活。所谓开套,就是指木把们开始进山伐木干活了,一般是在十月份。到了次年二月,通常是指春节之前,就到了“掐套”的时间了,也就是指这一季的山场子活干完了。在掐套的那一天,木把们从山里出来,从东家二柜手里结算完这一季的工钱,就找地猫冬过年去了。
当然,有干山场子活的木把,也就有干水场子活的木把。干水场子活的木把又叫老排,也就是沿鸭绿江水路放木排的排工们。他们也是木帮的人,往往和干山场子活的木把是同一伙的。
待到山场子活掐套后,时间进入同年春季,鸭绿江开了江,水场子活也就开始干了。老排们需要在春夏季把冬季山场子活伐下来运到江口的原材串成木排,沿鸭绿江水路放出山去换成大洋,这一季的水场子活才算结束。
同时,在水场子活结束后,待到十月,下一季的山场子活也就又开始了,也就是又一次开套了……
昨晚的一场大雪把鸭绿江两岸的山川丛林又增加了一层近尺厚的雪绒,这场年前降下的大雪下到临近午时才渐渐小了,片片朵朵的大雪花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小雪粒,也预示着一个寒流将在春节前后来临。
鸭绿江畔南岸有个木场,被称为六道沟木场。这会儿,在六道沟木场里等待东家大柜依尔觉罗·和六的木把已聚集了四五十个了。
木把们的衣着还挺统一,头上大都戴着长毛的狗皮帽子,身上也大都穿件老羊皮袄,又都在腰上用布带子或草绳子扎实了,脚下穿的鞋更统一,都穿着牛皮制作的十个褶的或八个褶的鞋。大多数木把穿的老羊皮袄和鞋都磨损得破破烂烂的。这些木把聚成星散的几堆,每堆又各有不同:有坐在原材上抱着膝盖打瞌睡的,有坐不住冷了站起来走动的,也有坐着发呆的,有三两个蹲在雪地里吸烟锅唠嗑白话女人的,有围一大圈叫喊着在爬犁上叮当砸大洋赌钱的。
六道沟木场的南面有一排木刻楞,就是用原木一根一根刻在一起建成的住人用的木制房子。大点的木刻楞又叫霸王圈。在那一边,正有几个木把从一间木刻楞里抬出几口大铁锅,把大铁锅架在搭起的炉灶上,在大铁锅里装上雪,准备烧化了用雪水刷锅。还有几个木把忙着抡开山斧咔咔地把锯成一段一段的原木劈成烧火用的柴瓣子。等到午时,东家大柜来时要用大铁锅煮食物吃掐套饭。
一架大黑驴拉的爬犁,慢悠悠地从六道沟木场外面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爬犁道上下来了,驴拉爬犁上是四个最后从干饭盆林场出山的木把。鲁十七和老棒子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坐在驴拉爬犁上晃,都不说话。这一小一老两个家伙是睡着了。在鲁十七和老棒子的腿边挤着一个躺着的木把,他是这架驴拉爬犁的主人,叫孙吉祥。驾驴拉爬犁的木把是道尔吉。
拉爬犁的大黑驴在这条爬犁道上拉原材走久了,根本不用道尔吉吆喝,拉上的四个人也没一根原材重,自然走得顺顺当当的。道尔吉坐在爬犁的前面,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道尔吉右大腿旁边就是大黑驴的黑屁股,道尔吉就时不时地瞄一眼黑屁股,又闭上眼睛去想另一面屁股,是面女人的屁股。那女人是道尔吉去年掐套后在望江屯找到的一个靠。所谓的“靠”,在木把们的嘴里说出来都是指女人。有靠吗?是指有女人吗;找到靠了吗?是指找到女人了吗;我有老靠,是指我有老关系的女人。靠也是指和女人发生性关系。例如,我和这个女人靠过,就是指我和这个女人睡过;上去靠女人,就是指上去睡女人。
道尔吉去年找的那个靠,是个生完三个孩子还不满二十一岁的女人,人长得奇丑也奇黑。那女人脱光了露出一身粗糙多毛的黑皮,你看一眼一定会吓一跳。那要上去靠时怎么办呢?正面不敢看,又不好意思闭上眼睛去靠那井眼,那就把那女人翻过来靠吧,那女人的背面的表皮兴许不黑又少毛呢?再说从后面看上去腰条也顺溜些。但也不行,那女人的屁股像被火烤煳了似的,更黑。但从背后靠那女人,再闭上眼睛,也就能接受了。那女人看不见你闭眼睛靠她,也就不算不尊重她。道尔吉和那女人的头一次就是这样靠的。但即便是这样的黑皮女人,在木把们的眼里,也是不易得到的,也是值得花大把大洋去靠的女人。因为那女人有一大暂时的优势,就是年轻。整好了,那女人又愿意了,给你生起孩子来不像下饺子似的?这才是道尔吉去靠那女人的真正心愿。
道尔吉又看了眼靠在右大腿边一步一晃悠的黑驴屁股,又想了一下那女人的黑皮屁股,心有所感了,抬手轻轻揉了揉大黑驴的黑屁股,嘟哝:“你这黑家伙和那女人像一个黑皮爷们靠出来的姐妹!”
大黑驴被揉了屁股就快走几步,长耳朵向后转,似乎想听道尔吉的下一句话,但没听到,因为道尔吉没嘟哝第二句话。道尔吉瞄着黑驴屁股暗暗下着决心,就是一会儿见了东家二柜结算了大洋,就去望江屯找黑皮女人,先按倒翻过来从后面狠狠靠几次,然后搁下大洋和黑皮女人的丈夫摊牌,求黑皮女人的丈夫答应准他介入,让他道尔吉介入拉边套。
所谓拉边套,是东北早期山里人家的一种婚姻习俗,一般是指本家的男人病了残了养不了家口了,这时候就需要女人去找个肯进家的男人进她的门。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本家丈夫都是同意的,也就是说同意和另一个男人合用他的妻子。这也是拉边套能成立的重要支点。这个肯介入拉边套的男人就负责干活挣钱养家口。就像一驾大车有了驾辕的马,车太重了拉不动了怎么办?就在辕马的旁边再拴一匹马帮忙。
但是,这种婚姻多以悲剧收场,而且拉边套的男人和女人生了孩子,孩子不能算拉边套的男人的,而算本家丈夫的,得管本家丈夫叫爸。这也是这种姻缘往往不能圆满的原因之一。
道尔吉惦记的黑皮女人的丈夫,在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跑鸭绿江上破开厚冰用鱼钩钓鳇鱼。那丈夫钓到了一条大鳇鱼,往上拽时,反被大鳇鱼一下子拽倒了,又一滑滑进了冰窟窿,好在那丈夫水性好,居然没被冰下的水流冲走,硬是从冰窟窿里爬了出来。但也坏了,那丈夫一身水一爬上光溜溜的冰面,就抬腿往家跑,但跑不几步,鞋底的水少了,也就在踩冰跑时被冰粘住了,又跑得急切,一只脚从鞋里脱出来,人也一下摔倒了,整个人大字形趴在了冰面上,在衣服上的水和冰的交合下,整个人被冻在了冰上,也就动不了了。直到有路人听了救命声又叫了其他人,用了挖杠才把那丈夫从冰上挖松整下来,抬回家后,缓过气了,那丈夫也瘫痪了。他一家连他带三个小崽子就靠黑皮女人养家了。黑皮女人就每年在木把掐套时,招一个看上眼的木把靠上挣大洋了。道尔吉也是这样在上一季掐套时被黑皮女人招到炕上的。
而现在,道尔吉打定了拉黑皮女人边套的想法,心里呼呼就从嗓子眼里冒了火,担心这次去晚了,黑皮女人的大炕上已经睡着另一个木把了。到那时道尔吉要想和黑皮女人的男人打商量拉边套成个家,就得等另一个木把离开之后了。
道尔吉心里着急,精神也就好了些,抬手用老羊皮手套抹去挂在眉毛、胡子上的串串凝霜,又大力地挥手拍了大黑驴的屁股,嘴里还冲出一句:“妈的孙吉祥,你媳妇的脚变懒了。黑毛媳妇你他妈快点!”
孙吉祥睡着了不吱声。大黑驴打了个响鼻,冲掉挂在鼻孔旁的几串凝霜,就加快了速度。道尔吉又把眼睛闭上,去想黑皮女人的黑皮屁股了。
驴拉爬犁的后边,在一大片杂树林里,无声无息地钻出一条青毛大狼狗,青毛大狼狗的个头出奇的大,大的都不像狗了。
青毛大狼狗的身上挂满霜花,嘴里叼着一只灰毛大兔子。青毛大狼狗跑上爬犁道,抬头看眼前面的驴拉爬犁,就叼着灰毛大兔子扬起脑袋奔跑追来,追到驴拉爬犁的后边,就一跃跳上爬犁,把灰毛大兔子轻轻放在鲁十七的脚边。青毛大狼狗又跳下爬犁,跑过大黑驴,向前面鸭绿江边的六道沟木场里快步跑去了……
没多久,大黑驴拉的爬犁停下了,到了六道沟木场。
道尔吉从爬犁上下来,把狗皮帽子摘下来在身上摔打几下清除了浮雪,又戴回脑袋上,回头冲着爬犁说:“棒子叔、十七哥醒醒吧,再睡就冻死了。黑毛媳妇走的他妈太慢了,昨晚准叫孙吉祥靠舒服了,要不孙吉祥能累得睡死了?”
道尔吉把大黑驴叫成孙吉祥的媳妇,是因为有木把说,孙吉祥晚上总跟大黑驴靠那事儿,道尔吉才总开孙吉祥玩笑的。
孙吉祥却不理会这些有臭味的流言。因为有驴、尤其有母驴的木把,对母驴操心的事就多。在一百二三十天见不到女人的日子里,为防止有的木把憋不住去偷偷靠母驴,也真得把母驴看护好了。
老棒子先醒了,抬起手揉揉眼睛,把脑袋抬起来眯缝了眼睛看看透出片蓝色的天,说:“这一觉睡得挺结实。坏了,坏了,这不午时了吗?那些原材怎么还没归置好?”
老棒子这一活动,和老棒子背靠背睡觉的鲁十七也就醒了。他打个哈欠蹲起来往爬犁下下时,看到脚边的灰毛大兔子,就抓在手里。他用兔子敲打孙吉祥的屁股,于是蜷成一团还打鼾的吉祥也醒了,屁股动了动,翻个身坐了起来。鲁十七才拎着灰毛大兔子下了驴拉爬犁,不理会乱糟糟围过来问事的木把们,也不理会老棒子在嚎叫,瞄着一只生着了火的大铁锅走过去。鲁十七是饿了,想去烤兔子肉吃。
老棒子是这一大堆木把中的大把头。这会儿,老棒子站在驴拉爬犁上喊:“这他妈的都干什么了?就他妈那么急着去啃女人的臭屁股?裤裆里的臭棒棰再翘他妈的也不差这一会儿。快点,把原材都归拢整齐了。陈老五,你他妈的带个头。”
陈老五是个小把头,是带着十几个木把在山场子活开套时来投奔老棒子的。陈老五从一堆正唠嗑的木把里站起来喊:“老棒子,你看看这天都几时了?兄弟们这个时辰摸不着大洋有屁力气干活?你说,东家大柜几时来?东家大柜前脚一到,我陈老五拍胸脯打包票,半个时辰就都归拢好了。是不是兄弟们?”
陈老五的那一帮木把就喊对,就是这个理。
老棒子瞧着一大片丢得乱七八糟的原材,知道这是陈老五的那帮木把担心过了时辰拿不到大洋,散了心整出的麻烦,就说:“陈老五,瞧你他妈那点德行,一块大洋看得比你妈的奶子还大。你也不打听打听东家大柜是谁?就他妈的坏规矩。有你这样干山场子活的吗?今天雪遮阳,东家大柜赶错了时辰也正常。等下次开套看老子要你。孙吉祥你带兄弟们归拢了,归拢一根原材扣陈老五大洋一块,你们摊分。”
孙吉祥嘿嘿一笑喊:“行,好事呀。咱们兄弟接手了!”
陈老五见孙吉祥招呼另一帮木把要动手,就软下来,说:“得,得,老棒子,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和你逗句嗑子歇口气,没说不干哪。哭了一百零七回了还差这一回?你大把头的气量太小了吧?还当真了。兄弟们,归拢好了给老棒子瞧瞧,人家可是把着大把大把大洋的大把头。”
老棒子见陈老五带着他那帮木把干活了——把近几天从山场伐下、又用驴拉爬犁拉到六道沟木场的原材归拢一起垛成垛,这也是掐套的最后一点活了——老棒子的心里也不太踏实了。东家大柜这次真的来迟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儿。木把们开套上山拼死拼活苦干一百二三十天,盼的就是掐套这一天拿上大洋好走人过年猫冬去,哪怕晚半个时辰拿大洋也会不舒服。这一点身为大把头的老棒子可以说比谁都理解。可是东家大柜这回是怎么了?人不见来,也不见那拉·吉顺二柜的人影。会不会是东家大柜出什么事了?
老棒子又抬头看天,天空上灰白色退去一大片了,露出一大片浅蓝色。雪也停了,起了北风,午时也已经过去了。老棒子往木刻楞那边看,大柴瓣子垛了大垛也备好了,几只准备煮食物吃掐套饭的大铁锅也都架灶上烧上水了。这一切和往年一样,都早早等待着了。
老棒子皱皱眉,就看到鲁十七坐在一段原材上,用木棍串了扒去了皮的兔子,伸进大铁锅底下的炉灶里烤兔子。青毛大狼狗坐在鲁十七的身边,半张着嘴,不错眼珠地盯着鲁十七伸进炉灶里的兔子。老棒子想到鲁十七和青毛大狼狗平时的怪异,脸上就露出笑纹了。看着道尔吉凑过去坐在了鲁十七身边,老棒子就知道鲁十七的兔子差不多烤熟了,也就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就走过去拉过一块柴瓣子当座垫,在鲁十七身边坐下了。
鲁十七瞧瞧老棒子,撕开一只兔子后腿给了老棒子,另一条兔子后腿给了道尔吉。青毛大狼狗眼看两次都没轮到它,青毛大狼狗就急了,嘴巴前伸,冲鲁十七“汪”就叫一声,又吱叫一声,又摇下尾巴。
鲁十七说:“你这臭家伙见了吃的就像见了叫春的母狼,马上就追,一会儿都等不得。给你,撑死你得了。”
鲁十七把兔子脑袋连带脖子撕开给了青毛大狼狗。大狼狗又晃下尾巴,叼着兔子脑袋趴下就开吃。
鲁十七分完了,才吃烤兔子的两条前腿中的一条,说:“这东西挺香,要有口酒就着就更好了。”
道尔吉说:“就是,我早就馋酒了。棒子叔,东家大柜和那拉·吉顺二柜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来?我嗓子眼里都着急上火了。”
老棒子叹口气,扭头瞄了瞄木场外的爬犁道,没说话。老棒子吃东西不像道尔吉,老棒子小时候在南海大东沟高丽屯家里挨过饿,差点饿死,后来吃东西就仔细,能把一根骨头啃得干干净净的。
道尔吉说:“十七哥,你怎么不着急?今年有了大洋我劝你也去找个女人靠靠。不然那根棒棰就只会撒尿了,就没别的用处了。”
鲁十七皱了皱眉头,他的胃口一下子被道尔吉整没了。鲁十七叹口气,把手里的另一条兔子前腿丢给青毛大狼狗。道尔吉就知道又一次说多了,又一次不该和鲁十七提靠女人了。可是道尔吉总是在说完了才想起不该和鲁十七说靠女人的话题,就扭头不好意思地看看鲁十七嘿嘿笑笑。
老棒子抬头瞪了道尔吉一眼,说:“兔子肉也堵不住你小子的屁眼,靠女人靠女人,你小子的破嘴就离不开靠女人。老十七和你小子一样吗?咦?”
老棒子说着突然站起来,向北边山里的雪坡上看,又向前跑几步,又掉头喊:“老十七,你快看看跟在狗拉爬犁边上走的是东家大柜吗?”
鲁十七站起来看看说:“是他,围着狐狸皮大氅的人就是依尔觉罗·和六。还有两个随从都背着汉阳造快枪。”
道尔吉说:“依尔觉罗·和六的爬犁上拖着猎物,他打到大牲口了。爬犁上好像没酒啊。我操,今天的掐套饭要是没酒就他妈没劲了。”
老棒子就一路小跑,跑出六道沟木场迎过去。在一片灌木丛里跑不利索摔倒了,再爬起来就粘了满身满脸的雪,惹得走近的依尔觉罗·和六哈哈笑。
这一大堆木把的东家大柜叫依尔觉罗·和六,是个五十出头的白脸汉子,据说祖辈中出过几个当道台、府台、当总兵将军的人物。当然,真的假的没人说得清。依尔觉罗·和六是临江蓝旗屯的屯主,在临江城里拥有许多商号,和官家有交情,和山里的绺子也有交情。依尔觉罗·和六的势力大,长白山里树木最丰富、地名叫干饭盆的林场就只能是依尔觉罗·和六的。也只有依尔觉罗·和六这样有势力的人,才能在官家设在鸭绿江口的木税局里交上木排捐,才能拿到干饭盆林场的排票。有了排票才能伐木,才能做木材买卖。所有干这一行的势力人物都知道干饭盆出好材,原因是干饭盆的自然环境优良,干饭盆地势如地名,是一大圈山山岭岭围绕的盆地,气候、土质等等的自然条件使那里盛产红松。这种木材是东北区域的重要木材,自然的,也比其他种类的木材更值银子。现在干饭盆在依尔觉罗·和六手里十几年了,每年给依尔觉罗·和六进大笔的大洋,其他势力目前只有干眼红的份儿。
老棒子不是满族旗人,也不是汉人,也不是高丽人。老棒子自己说他应该是高丽人,因为他爸爸是高丽人,但他妈妈是汉人,就叫他当汉人,他就成了身具几个民族血统的人。老棒子见了满族旗人的东家依尔觉罗·和六自然也要请安,那是满族人喜好的礼节。然后老棒子陪着依尔觉罗·和六走进六道沟木场去看原材。依尔觉罗·和六的两个随从,赶着狗拉爬犁奔大铁锅去了。一堆木把也被狗拉爬犁上拉的老虎吸引了,就围过去看。
依尔觉罗·和六边走边说:“老棒子,今年爷又赔掉了几百块大洋。爬犁跑坡真就治不了吗?爷可不想年年都有人死。”
老棒子叹口气,说:“驴爬犁拉原材下山,上大坡下小坡一般都没事,可一旦下大雪坡,多小心也不成。爬犁道上来回走几回雪就磨滑了,有时还有冰,下坡时收不住劲就坏事。咱这帮里有经验的老木把碰上爬犁跑坡也还能对付。黄老二黄老三兄弟俩是新木把,在爬犁下大雪坡时黄老三的挖杠没收住爬犁尾,爬犁一滑甩屁股打了横,驴爬犁上的原材散了架,原材滚了坡。爬犁头的黄老二躲不及摔倒了,原材从身上滚过去,黄老二当时就死了。这是山神爷留人,也是咱木把的命,和六爷你就别往心里去了。还是和六爷的福气大有财运,今年咱们尽整好材了,有二百八十八件(按现代计算方法约合600~650立方米木材),正好两张大排,比上季多整下山不少呢。”
依尔觉罗·和六说:“好!老棒子,爷不怕赔大洋。爷记上你的好处。本来爷还想今冬雪大,怎么也得碰上几次‘罗圈挂’,几次爬犁跑坡,死个三五七个木把。还行,就碰上他妈的一次爬犁跑坡,就死了一个木把,比上一季死了两个残了三个强。看来不但爷有福气,你老棒子也长了本事。”
老棒子说:“哪呀!我长不了本事了。长本事的是老十七。这家伙想了好多个招,改变了咱们以前的伐木法子,要命的‘罗圈挂’就碰不上了。比如老十七伐木,叫三个人一组,先在原材上支一根长杆,让一个木把按着长杆支牢了,另两个木把再伐树,伐口做好了,伐树的两个木把从树下撤出来,按长杆的一个木把喊一声:顺山倒啊!一使劲压长杆,树就顺山倒了。”
依尔觉罗·和六感兴趣了,哈哈笑。
老棒子又说:“还有啊,和六爷,老十七带木把伐树,先选好要伐的树,却不先伐,而是分层次,分先后,把可能碍事的树先伐倒,再伐选好的树,比以前顺溜多了。”
依尔觉罗·和六说:“老十七那小子我一打眼就知道是个邪乎人。老棒子你的本事都传给老十七了吧?”
老棒子笑笑说:“是啊,和六爷吩咐了,我敢不传吗?这三年下来,老十七行了。山场子活没得说。住山里久了,这家伙打猎也行了,比上了这疙瘩的满族猎户。可是呢?老十七就是不沾水,水场子活老十七不沾边。兴许老十七是个旱鸭子,怕木把知道嘲笑才不干水场子活。”
依尔觉罗·和六笑笑,用眼睛四下找鲁十七。
老棒子说:“还有啊,和六爷,我和你说过了。老十七的媳妇不是没影了老十七才进长白山当木把的吗?我也不知道老十七的媳妇是怎么没影的,是干什么的,老十七不说。可老十七心里的疙瘩总也解不开。现下这家伙又他妈好赌了,疯了似的,挣的大洋都砸大洋输没了。”
依尔觉罗·和六说:“是吗?这事儿爷记得你说过。不就丢个小媳妇吗,老十七还放不下?我就不信了。你叫老十七过来我问问。”
老棒子哎了一声,却不动地方,眼珠往大铁锅那边看。依尔觉罗·和六也就顺老棒子的眼光看到鲁十七了。披着老羊皮袄的鲁十七戴的帽子与其他木把的帽子的质地不同,是大山猫皮的。这会儿大山猫皮帽子的帽耳朵是翻上去的,在脑袋上翅膀似的扇乎着,鲁十七和几个木把蹲在爬犁上吆喝着砸大洋赌钱呢。所谓砸大洋赌钱的玩法极简单,就是先用石头、剪子、布决定谁先下一块大洋。你若要人头,就把大洋人头的那一面放地上,字的一面朝上。然后另一个人用一块大洋砸下去,敲得地上的大洋翻个身,人头朝上,也就赢了。如此反复。
依尔觉罗·和六看鲁十七喊得正欢,就笑了笑,说:“不嫖女人不赌大洋的一个人,说变真就变了。”
老棒子说:“和六爷,老十七没全变。老十七就赌砸大洋,他不嫖女人,也不进屯子找女人靠。一掐套他就一个人带一条狗在山上待着守林场。”
依尔觉罗·和六说:“老十七真是中了情毒了。他和咱们这疙瘩的人怎么就是不一样呢?邪乎得很。老十七没影的媳妇你见过?长什么样?”
老棒子说:“我可没福气见,我不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儿。看十七迷得那样,想来长得差不了。咱老十七长得好看啊,不长小胡子往女人堆里一站,你一打眼就看到老十七好看。他长得就像个好看的俏姑娘。”
依尔觉罗·和六也就笑了,说:“老十七长得那小样儿真是好看。若爷喜欢那调调儿爷就娶了他。可惜爷不喜欢男人。老棒子,爷说个正经的事,你看老十七多久才能接了你的大把头的斧把?才能挑起大梁?”
这话依尔觉罗·和六问得突然。老棒子虽然心里知道有这一天,但现在确实没准备好怎么回答,心里也慌张了,一下子冲上了咳嗽,就低头咔咔咳几声,也就红头涨脸说不出话了。
干木把的活,包括山场子活和水场子活,就算是个把头,整不好到头来也是穷人。因为大多的木把都是没家、没女人的人。木把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和女人,能和自己的女人过日子,这个木把就是最有福气的木把。而且大多数木把不是本地人,多是从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闯关东过来的独身汉子,都指望挣些大洋回关里老家。也有朝鲜过来的人。这样的人挣了大洋走到哪儿都是女人、胡子下手的人。大洋来得凶险来得快,去得更快更凶险。往往他们十几年、几十年在山里熬过来了,尽管曾经有过许多的女人,但还是没有钱,更谈不上有钱回关里老家养老了。一旦他们人老了没东家雇用了,他们的悲剧就开始了。能留下后人的木把也没用,那多是拉边套的木把,留下的后人也不是他的,也不会管他。如果他们年轻时没留出养老的大洋,他们最难的日子也就到了:回关里老家没钱走不了,留下又没力气干活。这种种的难处也是老棒子的难处,也是老棒子突然咳嗽的原因。
依尔觉罗·和六等老棒子咳完了,等老棒子直起了腰,依尔觉罗·和六说:“老棒子,你帮爷辛苦了十三年了吧?”
老棒子说:“是啊!我十几年前带的那百十个木把兄弟里,分开另起炉灶的不算,留下的跟我进干饭盆给和六爷干活的老兄弟死了十七个了。七年前那回,咱们两串大木排放到马面石哨口,我带的那串木排撞了礁炸了排起了垛,垛高得像座石峰,我的六个老兄弟掉水里人就没了……”
依尔觉罗·和六说:“我知道,那六个木把是被起了垛的木排砸死了,掉水里自然上不来。你是命大的,掉下水却没事。”
老棒子说:“是啊!我掉下水游上来,看见我脑袋顶上全是一根根连在一块儿的原材,整个江面十几丈盖满了原材。我的头没法出水面透气,快憋死了。但我想了个招,把两根原材分开了条缝,把嘴贴上去吸到了气,才从一大片原材下面游出来了。和六爷,那一次我就算死了,是沾了爷的福气才多活了几年,才能把这点本事传了老十七。和六爷,老十七在山场子管事行,可以挑大梁。和六爷放心吧。”
依尔觉罗·和六扭头看看老棒子,完全懂得老棒子话里的意思。依尔觉罗·和六笑笑说:“老棒子,你对爷的了解还差点。爷和你说这句话之前,就在蓝旗屯里给你起了房子了。你把你的老靠整来,那房子就你和老靠住。那房子是三间正房,你的老靠带几个崽子来也住得开。你那老靠要是就喜欢你的大洋不跟你来,爷再想法子给你整个老妈子靠上,爷打算养你老。”
老棒子愣了一愣,脸色发红,激动了,说:“我信和六爷,请和六爷你也信我。我还能进山下江干几年,等我自己知道不行了再投奔和六爷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