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北方农村的一场土地革命引发了一个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恩怨故事。黄河北岸的麦香村,生活着一群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安身立命的农民。长工家的儿子牛大胆,地主少爷马仁礼,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一夜之间颠倒了位置。农民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把歌唱,地主点头哈腰、夹着尾巴做人接受改造,牛大胆和马仁礼明里暗里互不低头,相互斗法。牛大胆深爱着“仇人”的闺女杨灯儿,却娶了马仁礼的未婚妻乔月;马仁礼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人前还得小心翼翼赔笑脸,日子过得憋屈窝囊。改天换地的岁月里,上面三年一折腾,五年一运动,农民就没消停过。为了填饱肚子,牛大胆和马仁礼在麦香村的土地上呕心沥血劳作,他俩历经了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乃至改革开放发家致富……一直到2006年国务院取消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农业税,中国农民踏踏实实过上了好日子。这部厚重的作品生动鲜活地再现了中国农村近60年的风雨历程,刻画出中国农民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本质,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农民人物形象的画廊!
作者简介:
高满堂,大连广播电视台国家一级编剧。1983年开始电视剧编剧生涯,编剧900余(部)集。作品获第5届亚洲电视节、第39届亚广联ABU娱乐类金奖,第3届首尔电视节最佳编剧奖;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14次,其中一等奖5次;中国电视“金鹰奖”5次,其中一等奖2次;全国“五个一”工程奖10次。其还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第27届《闯关东》、第29届《温州一家人》)优秀编剧奖、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4届《闯关东》)最佳编剧奖、“飞天奖”突出贡献奖、“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第十二届四川电视节“金熊猫”奖国际电视剧评选银奖、中国电视剧50年优秀编剧奖、中国2009年度影视十大风云人物奖。代表作品:电视剧:《闯关东》系列,《家有九凤》《大工匠》《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钢铁年代》《温州一家人》《大河儿女》《老农民》等。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掐架。一大早,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牛三鞭单手拽着鞭子杆,老驴子单手拽着连枷柄,鞭子和连枷缠绕在一起,两人较着力,就像俩蛐蛐儿呲牙咧嘴地咬着不松口。这时候,村上的许多人围着看,谁也不理会不远处滔滔东流的黄河水。在刚露脸的日头照射下波光潋滟的黄河水,也按照老辈子的模样,不理会它身边的芸芸众生,不紧不慢地奔向大海。牛三鞭喘着气说:“老驴子,你真是越老越驴性,非要跟我见个高低短长吗?”老驴子瞪着眼喊:“牛三鞭,今儿个你要是胜了我,你儿子牛大胆和我闺女杨灯儿,就是两个巴掌拍出了响儿!你要胜不了我,只能怪你老牛家眼高手低!”牛三鞭皱着眉头:“老伙计,你要想找我报仇,咱就单讲报仇的事,你把孩子的婚事搅合进去,不地道!”老驴子咬着牙说:“牛三鞭,有劲儿别使在嘴上,我闺女的婚事,我说了算!”老驴子一使劲,连枷发出吱吱的声响,牛三鞭的手紧紧拽着鞭子杆,两人眉头拧着运气,互不相让。说来话长,老驴子和牛三鞭的仇气出在当年村东、村西械斗上。麦香村村东住的是大户人家,村西住的是穷人。当年村东、村西械斗,老驴子和牛三鞭带头对付村东财主马敬贤,谁知道老驴子被马敬贤施计收买,村西吃了大亏。为这件事,牛三鞭教训老驴子,一鞭子下去,想不到当时他喝多了酒,鞭子没准头,不小心把老驴子的子孙布袋抽散了黄儿,后来老驴子就不能传宗接代,这仇算是结下了……老驴子使劲拽着连枷,牛三鞭使劲拽着鞭子。牛大胆、杨灯儿、灯儿娘在一旁紧紧盯着。突然“咔吧”一声,连枷头断了,牛三鞭和老驴子都后退好几步。牛大胆扶住牛三鞭,灯儿娘和灯儿则扶住老驴子。牛三鞭一笑:“老伙计,这一仗咋算哪?”老驴子望着断了头的连枷柄,憋气不吭。灯儿趁机说:“爹,咱自己的家什儿不应手,怪不得旁人。”灯儿娘也敲边鼓:“她爹,咱不能说话不算数。”老驴子黑丧着脸不吭声。牛三鞭退一步说:“老伙计,你要是想反悔,我就当你啥都没讲过,咱们再换着法儿比试,行不?”事已至此,老驴子也只好退半步:“拿三升麦子做聘礼,我闺女就是你牛家的人!”他说着转身就走,灯儿娘急忙跟着。杨灯儿望着牛大胆笑了笑,捡起连枷头转身跑了。牛大胆望着灯儿的背影呵呵地笑。牛大胆心里明白,这年景三升麦子,聘礼可不轻啊。牛三鞭倒是觉得,人家就一个闺女,多要点聘礼没啥。他告诉儿子,现如今在麦香村,除了马敬贤,谁家也拿不出多余的粮。趁着老驴子的话还热乎,赶紧去!牛三鞭估摸着,看在他给马敬贤家当过几十年长工的份上,马敬贤也不好抹面子。世道乱了,人心浮动。要变天啦,对于有家有业的人而言,这不是好兆头。这会儿,马敬贤正在院子里抽着烟袋锅,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等着长工赵有田打听八路军的消息。前段日子人们疯传八路军快要来了,搞得马大头心慌意乱,寝食难安。牛大胆跑进来,走到马敬贤面前,轻声喊了声叔儿。马敬贤没看牛大胆,继续抽着烟袋锅。牛大胆高声喊了一声叔儿,马敬贤打了个激灵,烟袋锅掉在腿上。牛大胆赶紧扑拉马敬贤的裤子,捡起烟袋锅递给马敬贤,又递过身旁小桌上的烟叶袋子。马敬贤从袋子里掏出烟叶,塞进烟袋锅。牛大胆赶紧用火镰子、火石、纸媒子打着火,给马敬贤点着烟袋锅,这才说他爹让他来借三升麦子的事。马敬贤皱着眉头:“你叔家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呀?老天爷一年就让咱收一回粮,你叔家的粮也不多。”牛大胆只好求着:“叔儿,这三升麦子我家急用,您就行行好,开开面儿吧。”马敬贤抽了几口烟才说:“你爹能张嘴管我借粮,保准是碰上翻过不去的坎儿了。你牛家来我不能不给借,谁让咱两家热乎了几十年呢!”两人来到粮仓门口,马敬贤让牛大胆在门口望着,他进去装麦子。马敬贤走进粮仓,望着满仓的麦子,摸摸这袋,又摸摸那袋。他打开一个麻袋,用手抄起一把黄澄澄的麦子,咂吧着嘴,拿出一个小口袋,又拿起一个加了外沿的升,挖出一升麦子,他握着升沿,把升里的麦子卷在升沿里一部分,然后晃着,摇着,把麦子倒进口袋里。就这样,他装好三升麦子,交给牛大胆。牛大胆抱着三升麦子回到家,牛三鞭正躺在炕上,挺着大肚子哼唧,他这是吃荞麦皮窝窝头整的。早晨,为了和老驴子在黄河滩上较劲,牛三鞭怕空着肚子没有力气,就死命往肚子里塞荞麦皮窝窝头。结果闹得肚子胀成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婆娘,咋也拉不下屎。牛大胆急忙用擀面杖擀老爹的大肚子。牛三鞭看到儿子借到了麦子,让儿子赶紧给老驴子送去。牛大胆不急,要先擀老爹的肚子,边擀边问老爹现在最想吃啥。牛三鞭说:“能吃上地瓜就好,那年地瓜丰收,顿顿地瓜管饱,放屁都是甜丝丝的。地瓜全身是宝,地瓜叶、地瓜秧也好吃,做的菜窝窝吃起来没够。可惜现在这个也吃不上了。”牛大胆给老爹擀肚子,牛三鞭唠叨着:“爹对不住你啊,家穷得连虱子都不愿意呆,狗都不愿意来串门儿,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娶上媳妇。屎憋着早晚要拉出来,话憋着早晚要倒出来,我最恨马大头那个老王八羔子。老鳖羔子一直瞧不起咱牛家,当年他对你爷爷说,你有孙子就叫穷八辈。如今你和灯儿要订亲了,以后成了亲,我有了孙子,就给他起名叫牛八碗!一天吃八大碗干饭!十天八十大碗,一百天八百大碗!我孙子能把马大头家的粮仓吃空了,连地皮儿都啃秃,非得把马大头的大脑袋气瘪不可!”说累了,牛三鞭催儿子赶紧把麦子送过去。牛大胆背着粮袋往老驴子杨连地家走,好事临近的喜悦使他劲头十足。老驴子坐在院里的石墩上修理断了头的连枷,板着脸,心里气鼓鼓的;灯儿娘掐麦秸辫子,屋里传来灯儿唱吕戏《王儿赶脚》的声音。老驴子心烦,高声喊着不让灯儿唱。灯儿娘说:“孩子招你惹你了?有火朝我撒,生闷气伤身子!”老驴子扔了手里的连枷:“老天爷不帮我!灯儿一回家就猫屋里,不能出来干点活吗?”灯儿娘说:“眼瞅着要出嫁了,在屋里绣花呢,准备嫁妆。闺女老大不小了,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炕沿高了,咱这是晚的。”老驴子叹气:“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又赶上年景不好,谁还顾得上婚嫁!”说来说去,老驴子还是对牛三鞭有气,把闺女嫁给他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灯儿娘赶紧劝说,三升麦子的聘礼都定下来了,要是牛大胆拎着麦子来求亲,一定要应承下来。黄河边斗仗输给人家,要是反悔,十里八乡的叫人笑话!老驴子拧着脖子:“我是说了不算的人吗?”灯儿娘笑着:“他牛三鞭是犟牛,你是犟驴,豁嘴子吃肉,谁也别说谁。”老驴子还是要说牛三鞭。老驴子提起,牛三鞭年轻的时候就爱管闲事,那一年,菜包子马仁廉他爹遭土匪绑票,别人躲都来不及,可牛三鞭拍着肚皮夸下海口,要到土匪窝里去说事儿。他还吹牛说,上山三鞭子下来,土匪头子就得头缠裹腿布,两手扳后脑勺,敲锣打鼓把人送回来!他临走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口气啃了人家半只猪腿。结果票儿没赎回来,他自己也被土匪扣下。他媳妇为了赎他,把家产都贴上,败了家。后来牛三鞭是回来了,他媳妇一气之下跑了,再没回来。牛家不是过日子的主儿,不是消停的人。老驴子对牛三鞭的儿子牛有草也看不上眼,说那孩子从小胆子就忒大,好惹是非,所以才有“牛大胆”的外号,跟他爹一样,一块荒料。灯儿拿着绣花撑子走过来,不乐意地说:“他爹是他爹,大胆是大胆,别那么说人家。”老驴子一瞪眼:“你这妮子,我一说老牛家人的不是,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还没过门就向着人家说话,也不怕笑话。”“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才叫人家笑话呢。”灯儿说罢回屋里去了。老驴子说:“别的不讲了,三升麦子做聘礼,看老牛家的本事吧。”正说呢,牛大胆背着粮袋站在门口喊婶子。灯儿娘高声大嗓地让牛大胆快进来。老驴子编着柳条筐没抬头。灯儿扔了绣花撑子,急忙趴在窗口朝外望。牛大胆走到老驴子跟前低声说:“叔儿,我来了。”他把袋子放在老驴子面前,“这是我亲自到马大头家借的,看着他量的,三升麦子,丁点儿不差。”老驴子笑了笑:“你爹是啥人哪?蚊子腿上剔精肉,麻雀肚里刮肥油,雁过拔毛的主儿,麦子过了他的手,不掉分量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