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都能反映与折射社会、时代的进程,只是有的深有的浅而已。《坎坷》(1940-1974)写的正好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一段历史阶段,作者目击、亲历,将它真实地记录下来。第一章枪口下的童年(1940-1945)一、飞云江畔《渔光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漂漂各西东。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这幽雅而又悲切的《渔光曲》在风琴的伴奏声中,从东海边的瑞安县城关镇中心小学二年级的教室里传了出来,飘荡在校门前的飞云江上,又随着渔船的出海,把这打鱼人的心声,一起飘向东海。再向前飘去,这悲弱的心声,就淹没在迎头冲来的日本太阳旗下隆隆的炮舰声中。这是民国二十九年秋的一个情景。音乐教师叫周香韵,中等个子,匀称的身材,天生有一副清脆而又响亮的嗓子。虽然已是37岁,是5个孩子的妈妈了,但她梳一头短发,那双明亮的眼睛衬托在微带红润而又白净的脸上,还是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活力。这时,她正带着同学们齐唱《渔光曲》,她一边弹着风琴,一边随着节拍自然地摆动着短发,深沉而又缓慢地一句一句地教唱着。每唱到“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时,她总是从心底里发出哭泣声,这抽噎的声调,把《渔光曲》的歌魂,带到了最真情的境地……周家住在瑞安小东门的飞云江江边,祖辈在大沙巷口开着一爿宁仁堂药店。据说,早年生意兴隆,在当地颇有名气。香韵是周家的大小姐,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从她小时候记事起,就知道走过门前街路就能看到飞云江的波涛:涨潮时,江水咆哮起来,像一条条长龙,向两岸席卷而来,发出轰轰的撞击声,那渔船上的桅杆和它顶上的小三角旗在风浪中剧烈地晃动、好像房子也随着摆动;落潮时,就听到渔民们吆呼着的起锚声,一条条渔船漂向大海……她也常到江边的滩涂上和邻居的小伙伴们追小蟹、挖跳跳鱼,或者在晒网场上捉迷藏。左邻右舍的渔家也常到她家来买药,大多买的是“八卦丹”、“十滴水”、“万金油”、“黄连素”之类止渴、止泻的海上急救药。一天,小香韵好奇地问来买药的阿伯:“大伯伯,海里有那么多的水,还带止渴药干什么?”“海水虽多,但是是咸的,吃了要中毒的,只能吃从家里带去的淡水。如果天气热,长时间暴晒,就会头昏脑涨,带去的水就很宝贵了,嘴里含点八卦丹,心里就好过多了。”阿伯认真地对她说。“那么带黄连素又有什么用呢?”小香韵又好奇地问。阿伯虽只是说:“那是上吐下泻时救急用的。”但小香韵哪里知道,这简单的一问,竟触到了渔民上千年的辛酸泪……祖祖辈辈的打鱼人,靠简陋的小船,抢上白天的好天气,趁落潮时,顺水淌上近半天的时间,赶到渔场,网上一些鱼,再利用涨潮的顺水,赶紧回港。趁天未黑,好把鲜鱼卖出去,换回一些米,一家人过个好夜晚。那时,自给自足的经济非常落后,加上交通闭塞,打上来的鱼很少有人买。鲜黄鱼才3分钱(法币)1斤,还卖不出去,只得自食死鱼、烂虾,或待来日晒成鱼鲞、开洋[[1]]再卖。整个码头、渔村都是臭鱼烂虾味,绿头大苍蝇嗡嗡遍地乱飞……渔民们饮食的单一、肮脏,必然带来细菌的侵入,日积月累,致使多数渔民肠胃不好,最常见的是患痢疾。为了生活,渔民们往往都是带病出海,上吐下泻时,就在船上掰一小块八卦丹放在嘴里或服一点黄连素挡一挡。即使是全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但在那海上,也只有与风浪做搏斗。刚懂事的小香韵虽不知道这些情景,但听妈妈说过,对门阿海叔家悲惨的遭遇。阿海是个在海上长大的四十来岁身强力壮的渔民。那年初夏,连续十来天的阴雨,使渔船无法出海,家里的锅好几天都是冷冰冰的了。几天下来,阿海吃的是一些变了味的剩鱼,连着拉了两三天的肚子,服了黄连素,也不见好转。这一天,天气放晴,是个打鱼的好日子。贫病交加的他,不得不撑起身子出海去。阿海嫂替他背着渔网,对踉踉跄跄的阿海说:“今天你就不要去了,等病好了再去吧!”阿海两眼有点发黑,他停住步子,把双手搭在阿海嫂的肩上,闭着双眼,艰难地说:“明天再下雨怎么办?总不能在家里等死啊!”无奈,阿海嫂扶他上了船,小渔船就这样摆向了大海。随着渔船的影子渐渐远去,阿海嫂的心也越来越沉重。她没有回家,一直站在码头等着她男人回来。傍晚,海上拔起了柱柱乌云,天,迅速暗了下来。别的渔船一一回来了,就是不见阿海的船。阿海嫂慌了。突然,她预感到了什么,像是丢了魂似的踩着江水呼喊着:“阿海,阿海!快回来呀!”“阿海!你在哪里?……”乌云滚滚而来,天全黑了;风越来越大了,雨也来了。阿海嫂尖声的呼叫声,不停地穿梭在飞云江风雨的夜空,在那风雨交加声中,她的呼叫声显得那样的微小,她的身影又显得那样的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