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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水岸街的夏日来信


作者:料峭  日期:2014-08-17 11:32:59



你是不是也写过这样的信,内心晦涩,无处投递
  第一封信:遇见陆临暗的盛夏,水岸街绽放绝代的芳华
  第二封信:生死别离,在距离阿阮最远的地方,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秘密。
  第三封信:优等生顾雾霭,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第四封信:背负着父母死亡真相的我,要怎么去全心全意地爱你?
  第五封信:陆临暗,你为我奋不顾身做的一切,我唯有以命相抵。
  ……
  第十四封信:用眼泪写满给你的十四封信,
  风居住的23号街道,回首已不见你
  父母双亡的苏紫苏因为长相酷似儿时的阿阮,而被领养。在过了一段富人生活后,阿阮发现紫苏并不是自己亲生女儿,拥有的一切在瞬间成为过眼云烟。被迫搬到水岸街的紫苏遇到陆临暗,少年对紫苏产生别样情愫。而紫苏却坚信自己喜欢着的,是优等生顾雾霭。紫苏父母死亡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而当一切真相揭晓时,她却离幸福越来越远……
  作者简介:
  料峭,标准小清新,喜欢碎花,棉布衣裳和木质家具。喜欢新鲜自然的生活,也向往这样的爱情。希望能,那天的花都开好啦,他在天气好的下午,向我走来啦!短篇小说常见于《爱格》、《优爱》、《许愿树》、《漂流瓶》等。
  目录:
  零楔子
  第一封信
  水岸街那个野菊花开满的窗台,我是住在旧时光里的姑娘
  第二封信
  S中高一H班,他就像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
  第三封信
  水岸街来不及带走的花,努力开放了一整个夏天
  第四封信
  都怪七月在雨中迷路的乌云,遮住了美梦里的天晴
  第五封信
  她满身风雨从海上来,花火一瞬曾见过爱情
  第六封信
  看灯火模仿坠落的星光,谁懂我有多么难过
  第七封信
  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偶尔脚步会慢一些零楔子
  第一封信
  水岸街那个野菊花开满的窗台,我是住在旧时光里的姑娘
  第二封信
  S中高一H班,他就像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
  第三封信
  水岸街来不及带走的花,努力开放了一整个夏天
  第四封信
  都怪七月在雨中迷路的乌云,遮住了美梦里的天晴
  第五封信
  她满身风雨从海上来,花火一瞬曾见过爱情
  第六封信
  看灯火模仿坠落的星光,谁懂我有多么难过
  第七封信
  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偶尔脚步会慢一些
  第八封信
  那晚的星光过分美丽,那天的暗恋芬芳满地
  第九封信
  躲在屋檐下和他听的雨,很多年后想起还是很好听
  第十封信
  美梦里有怎样的气候,你终于回过头看我
  第十一封信
  她心中延续和他的情感,有一种迟到的美满
  第十二封信
  她想坐飞机去海边找他,她想把红舞鞋轻轻为他抛下
  第十三封信
  谁在谁的温柔里绚烂,谁能许谁一世欢颜
  第十四封信
  风居住的二十三号街道,回首已不见你零楔子
  负责这个片区的邮递员一直都有一个困扰。
  他总会收到一些奇怪的信,上面落落大方地写着:“寄信人:苏紫苏。”“收信人:陆临暗”。但那些信不是写着一些根本无法投递的地址,就是从一些旮旯被打回。斑驳的邮戳代表着真实的地点,而背面却单调机械地印上“查无此人”。
  他们背地里都称这个寄信人叫“麻烦的二十三号小姐”!
  这是个阴雨绵绵的坏天气,邮递员差点在红绿灯撞到一个行人。他骂了一声“Kao”,接着一阵风似的骑过叶子油亮得像涂满头油的蔷薇墙,气急败坏地推开乳白色的栅栏,推开铁蓝色的房门,语气不和地把晨报和信丢进那个女生的怀里:“苏紫苏小姐,请你以后不要再寄这样的信来增加我们的工作量了!”
  邮递员好耐心,至今才想起冲女生挥拳头。而“麻烦的二十三号小姐”却饶有兴趣地把报纸上的新闻挨着读个遍,才用左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唉,恶作剧真的好累!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寄啦!”
  邮递员愤然甩袖离去,而下一秒,她却哭得号啕,泪水打湿了“半臂江山”。
  这个女生,就是我。我是苏紫苏。因为我终于知道,从今以后,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陆临暗。刚刚的那张晨报上已经登出昨晚八点半他在狱中用一块瓷片自杀的消息。
  而我记得在那之前,他还头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祝我二十岁生日快乐,待到结尾,却又轻轻地问:“紫苏,你会不会难过。难过这些年,心里没有装着一个你喜欢的人。”
  其实,我多想勇敢地承认,我心中是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可是,他没等到我的告白,就选择永远永远地离开我了。
  于是从此,唯有这些寄不出去的信给予我慰藉,成为我内心最深刻最充沛的一部分,但也绝口不提,因为我怕一说出口,就不再是自己
  第一封信
  水岸街那个野菊花开满的窗台,我是住在旧时光里的姑娘
  长大后读《张爱玲传》,里面提到,在寒冷的一九四六年二月,张爱玲远去温州看望她的夫君,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你,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会有宝珠在放光。”她去看他时还在想,我在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满满的都是愉悦之情。
  可那时我还是掐得出水来的鲜嫩,不懂师太这样“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柔情,也不知道水岸街会给我带来内心久违的妥帖。
  大货车在柏油路上行驶,早就过了市区,一幅幅画面快速倒退:大簇大簇的野菊花丛,高架桥旁缓缓流淌的河流,还有夏日田野里被风吹到的麦浪,延伸到天际。
  我看着窗外的一切,也看见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容颜。再转过头去,不解地问旁边的阿阮:“阿阮,我们真的要搬到乡下去吗?”
  阿阮揉了揉我的脑袋,疲倦地笑:“是郊区,不是乡下。”
  可是,有什么区别?一样穷不拉叽,连阿生的狗粮都没有地方卖。
  我看着抱在怀里的阿生问:“阿生,我们去郊区好吧?”
  “汪!”
  “阿阮!”我开心地叫起来,“阿生说Wonderful,它很开心哦!”
  阿阮抱住我,又喜又忧地叹:“紫苏,你真懂事。”
  我懂事?不,我不懂事!只不过因为生活的动荡让我早就发现,大人都喜欢懂事的孩子。于是我极力掩饰自己爱折腾的性格,摇身一变,变成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大概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内心是密布不见天日的阴暗苔藓,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现形。
  阿阮带我来的是个叫“水岸街”的地方。的确是鲤城的郊区,旁边有一个号称“中式凡尔赛宫”的建筑正在施工。这里地价便宜,工程能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等完成收工,价格翻上几番,赚个盆满钵满轻而易举。
  可是现在,就跟歌里唱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一样,水岸街外表贫穷但内心丰饶,鳞次栉比的矮小房屋如同积木般依次排列。
  我和阿阮就住在二十三号,很好认,因为在夏天,蓬松的枝叶会覆满矮矮的墙头,巨大的绛红色蔷薇就在逐渐深蓝的空气里舒展。
  搬家公司在二十三号进进出出要折腾半天,所以我就抱着阿生守在蔷薇墙下。因为有一些玩意儿对于水岸街的人来说很新鲜,于是少见多怪的陆临暗就和他的一干跟班跑来看热闹。
  七月流火,他只穿着陆叔叔的大号沙滩裤,踩着一双四十三码的人字拖,吧嗒吧嗒地像只企鹅一样走来,摇着一把纸扇油腔滑调地与我打招呼:“嗨—美女—”那纸扇软趴趴的,根本扇不动什么风,除了看起来拉风,还真不知拿来做什么用。而我只觉得站在我面前的陆临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古代公子哥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味。等我再定睛一瞧,哟!竟还真是有钱公子哥哪!那纸扇竟然是拿纸钞用糨糊粘起来的,只可惜全是一角的。
  我内心风起云涌、暗潮澎湃,对他的“膜拜”升华到用中文都难以描述的境界:“SB!”
  “什么是SB?”好奇宝宝陆临暗瞪大眼睛地问我。
  我无语望天,他便转过头去问他的跟班:“什么是SB?”
  跟班正要开口解释,我连忙拦住:“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SB而是BS!”
  “那什么是BS?”
  “我……”我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由衷感叹,“你不懂,算了!”难道要我说,你难道没有知识吗?没有知识也该有常识吧?没有常识也该天天看电视吧?
  正当我和陆临暗交谈不下去时,绿俏大小姐走出了她的闺阁,穿得花红柳绿扭着腰来看我,还露出一副“哎哟,哪有我漂亮”的傲娇表情。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绿俏大小姐。她今年十八,自诩是水岸街乃至方圆十八条街内最美貌无双的一枝花,待嫁状态,整天待在闺阁里要死不活地念一些酸得掉牙的情诗。
  空气中很快就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弄得我连打三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在我打最后一个喷嚏的时候,因为力量过大,直接把口水喷到了离我很近的陆临暗的脸上。绿俏小姐立刻笑得脸上扑的粉都抖落了下来,而陆临暗的脸色……我简直不忍心看!
  我真心地道歉:“Sorry啊!”
  陆临暗的脸色突然由台风天转成大晴天,喜滋滋地摇摇纸扇:“这个我就懂!对不起嘛!电视上天天都有人说,不过美女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美女你打哪儿来啊……”
  一瞬间,我的愧意就烟消云散了。我翻翻白眼,忍住暴走的冲动:“东土大唐!”
  打哪儿来?难道我说就在昨天,我和阿阮都还住在鲤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公寓里,那里有欧式的小阳台,上面栽着我喜欢的绿萝,风一吹,它就寂寞地朝南生长。虽然我讨厌每天都喝一杯牛奶,也讨厌阿姨每天都逼我学钢琴,可是我喜欢那些比我还高的布偶,喜欢阿阮的那些一枚枚带有醉人味道的香水,也喜欢阿阮带我去很贵的餐厅吃饭,隔着宽大的落地窗观看整个城市的阑珊灯火。
  可是昨天晚上,阿阮回来就坐在沙发上,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她对我说:“紫苏,我们明天就搬家。”
  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我,不想再理会因为太过吃惊而摇扇动作定格的陆临暗,就目不斜视地朝里走去。
  刚走两步,就听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嚷嚷:“臭小子!你把你老爸退酒瓶的钱就这样糟蹋啦!一个酒瓶三角钱,整整八块七!臭小子!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我回头一看,只见陆临暗哪还有半分老大的模样,反而因为被人扯起左耳而龇牙咧嘴起来。
  而那个妇女看到我在打量,便一下把陆临暗的耳朵放开来,于是陆临暗倏地一下把那把纸扇扔在地上,整个人不害臊地把大小姐当挡箭牌,躲在人家身后去,而绿俏果然就花容失色地尖叫起来。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来。而就是这声笑,惹恼了大小姐。她立即停止尖叫,慢条斯理地“对镜贴花黄”一番,再趾高气扬地对着我“哼”一下,又扭着腰走了。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在我从一号铺子打酱油回去的路上,便很巧地与陆临暗狭路相逢了。
  我往左边走,他就走到左边,我往右边走,他就走到右边,我不想再与他纠缠,就问:“干吗?!”
  陆临暗目中闪着八卦的精光,以扇掩嘴地问道:“苏紫苏,听说你们以前很有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都知道?却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谁说的?”
  “大小姐呗!”
  绿俏啊,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什么?于是我“哦”了一声:“啊,对,阿阮做生意破产了,所以我们到这里来。”
  “骗人!”陆临暗得意扬扬地说,“你们是被有钱人赶出来的!因为你们一个是小三,一个是从孤儿院捡来的!”
  陆临暗的这句杀伤力太大,一击正中红心。我双手一哆嗦,把整个罐子泼到了他身上:“不许侮辱阿阮!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用中文骂人的结果就是陆临暗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还理解了。老大怎能受到这种侮辱?他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你是美女就了不起,别以为我就不打美女!”
  “我好怕怕哦!”我捂着胸口敷衍地表演了一下害怕后,就翻了个白眼,直接从他身边飘飘地荡走了。
  今晚匆匆一别,明日水岸街大概就会烽火四起、鬼哭狼嚎起来。
  陆临暗住在三十八号,陆叔叔在“中式凡尔赛宫”的工地上搬砖头抬水泥,而陆阿姨就在三号的小餐馆里帮忙。晚上最忙的时候一过,老板娘跑到茶馆里打牌,而陆叔叔收工回来,吃点炸花生,喝点啤酒。
  而陆临暗,本来是趁着大人忙碌,带着小跟班们成群结伙地满世界游荡,去后山偷果子,下河摸泥鳅,在田地打野战,玩得有滋有味。但自从他把那些啤酒瓶子收集起来换了一笔钱后,正经事不干,偏偏去做成一把纸扇,自我感觉品位一下就提升了几个档次,不再漫山遍野地疯跑了,而是开始学阔少爷风流倜傥地招摇过市。如今纸扇尽毁,他没了去勾引无知小妹妹的道具,便一心一意地来对付我。
  可是我压根不怕他,有句话形容我很贴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阮不说话。
  如今这世上,唯一能让我怕的,大概就只有阿阮了吧。
  因为就如陆临暗所言,我的确是孤儿院出来的,倘若不是遇见阿阮,我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阿阮,阿阮,我是怎么遇见阿阮的?
  那年的孤儿院,墙面上灰暗的石灰片已经干裂成一块块的,翻飞过来;红色的木质百叶窗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风吹日晒而变了形,早就关不拢,一到雨天就会飘雨,一到冬天寒风就会呼呼地灌进来,像是女鬼在叫。
  而更要紧的是,房子里天花板的四个角上,最初只有一点点漏水的痕迹,像是脏了的水墨画。可是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到梅雨天,我们可能会突然被滴落下来的雨水惊醒,于是必须在房间里搁着一些锅碗瓢盆来接水,听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夜翻来覆去都难眠。
  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孤儿院,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
  那年我才五岁,最小,去得又迟。他们虽然在阿姨的面前都很乖巧地来帮我,给我水彩笔,和我一起跳绳,拿卡通书和我一起读,分糖果给我吃,帮我推秋千,可是阿姨一转身,他们就原形毕露:把我的绘画本画得乱七八糟,甩绳的两人故意把我绊倒,把卡通书在我的面前撕成两片还诬蔑说是我撕坏的,把分给我的糖果拿回去还搜刮走本来属于我的那份,在我荡起秋千的时候从后面用力地推我一把。
  每次看到我受到阿姨的责骂、弄坏新裙子、没有吃的的时候,他们就很开心。甚至他们还带着一种卑微的骄傲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懵懂无知的我还特别想和他们和睦相处,还一个劲地去追问:“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我就改啊,改得和你们一样,改得你们能接受我。这是我的潜台词,可我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们打断,也幸好当时他们没有给我机会说出口。
  那时的他们转过头来,很得意地说:“我们说不定哪天就遇见爸妈了,可你一辈子都再也遇不到了,再也遇不到了!”
  我突然就孤单单地立在原地,夕阳斜斜地打在我身上,又落在走廊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我就落进了一片黑暗里。
  是的,我与一般的孤儿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受父母遗弃,也不是因为被人口拐卖寻不到家人,而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有生之年我都再也遇不到他们了。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让我最终也生出了在大人面前装乖巧但骨子里却喜欢恶作剧的劣根性,因为唯有这样,我才可以在这里艰辛地生存下去。
  而也就是在孤儿院,我遇见了阿阮。
  阿阮来孤儿院的前一天,大家就收到通知了,我们都知道有一位漂亮的女人要来孤儿院选个孩子领养。
  “有车的,就像电视里的那种,可以一下子就开到山顶的院门口来!”
  “我希望有小熊玩偶,还有各种好吃的,如果还有裙子那就更好了,你说会有漂亮裙子吗?”
  “会的会的,阿姨说什么都有,要我们今天都乖乖地去洗澡,明天穿得干干净净地去迎接。”
  “对啊,我们还要表演节目呢!”
  大家都热烈地讨论着,而我却始终没有多大反应。连他们都可以瞧不起的我,有什么资格被选中呢?
  可是那晚,大概因为阿姨她们都忙着去布置和打扫,就没有过多的精力来管我们。于是当阿姨讲完睡前故事关上卧室的门之后,大家就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有的围着屋子团团转,甚至从窗子翻出去到外面的草地上玩耍。
  后来就有人提议一起出去玩躲猫猫,结果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明天会被选中的就是自己于是心情都不错,或者是我眼中的期待表现得太过明显,总之,他们第一次愿意问我一下:“你要来玩吗?”
  我连忙不停地点头,生怕他们一下就反悔了。
  他们又说:“要来,就自己跟来。”
  于是我就跟着他们从比我还要高的窗台上翻出去,其间因为动作太过笨拙还遭到他们的嘲笑,他们指着我眯起眼睛咯咯地笑:“看啊,她居然连翻窗子都不会,真是笨蛋!”
  但我还是努力地翻了出去,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与卧室截然相反的崭新世界。
  月亮清幽地洒下光芒,星星明亮而低垂,草地四周都是茂密葱茏的阔叶植物,在路灯的照耀中层层叠叠地覆盖,它们拼命地茁壮地往上蹿长,仿佛一抓就是一把流着辛辣汁液的绿,蓊郁的枝叶在我们的肩上留下无数斑驳的影子。
  “你会玩躲猫猫吗?”
  我摇摇头。
  “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能被别人发现,如果没有找到你,你就一直都不能出来,那么你就赢了。”
  我点点头。
  “记住了吗,如果没有找到你,你不能自己出来。”
  我再点点头。
  那些植物看起来阴森可怖,就像霍格沃茨学校的黑森林,是大家自动避讳的禁区,可轮到我藏的时候,我却欣然前往。
  我躲在深深的植物丛里,蹲下身子缩成一只蘑菇,想着等他们找到我时我就长高。
  直到那时,我都还坚信,坚信他们会来找我。那个时候我就是大赢家了。
  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我要一直一直蹲在这里。
  可是等待的时光是那样的漫长,直到蝉鸣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涨退,空气带着深夜还未撤退的微凉,我蹲得双腿早就麻掉,裸露的双臂上也布满了蚊虫叮咬留下的小疙瘩,却始终没有人来找我。
  我被他们遗忘了。
  结果,还是孤儿院的阿姨在早餐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人,才急匆匆地来找到我。
  那时,离阿阮来只有一个小时了。
  其他人都换上了最干净的衣裳,垂头温顺但目光炙热地站成两行,等待着阿阮的到来。
  唯独我,阿姨觉得我太不让人省心,在关键时刻还要折腾出意外状况,让她们烦不胜烦。于是就一脸不耐地说:“你回卧室就不用出来了,省得待会儿又弄出什么事情,让贵宾嫌弃。”
  前厅里欢歌笑语,我本来也想安分守己不再出娄子,可是后来我实在饿得慌,就猫着腰偷偷去厨房寻食。
  厨房里空荡荡的一片,在大锅里只剩下两个馒头。
  馒头早就没有温度,又冷又硬就像一只砖头。可我丝毫没有嫌弃的资格,甚至在它们突然从我手中滑落下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时,还要扑上去捡起来。
  我扑倒在地,视线里突然闯入了一截藕色刺绣连衣裙的下摆,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匀称的膝盖。我再缓缓抬起头,便看见倚着门框的阿阮。
  阿阮细细地打量我片刻,抬起下巴懒懒地问院长:“她是谁?”
  阿姨怕我滋事,更怕阿阮厌恶灰扑扑的我而转身就走,于是连忙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训:“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不是让你待在房间里别出来的吗?这样子吓坏了人家怎么办!”
  说到最后,竟干脆把我蛮横地扯起来,就像拾起一个破烂一样。刚把我拖走两步,就听见阿阮吩咐道:“就她好了,挺有眼缘的。”
  还拉扯着我的阿姨连忙把我放掉,转过头去想要说些什么,大概是这个孩子只喜欢调皮搞蛋,一点都不乖,不如去选其他孩子之类的云云。
  但她只张开嘴还没发出一个音,就被阿阮一个冷漠的眼神给刹住了。
  阿阮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却语调温柔俏皮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嚅嚅地回:“紫,紫苏。”
  阿阮轻柔地唤:“紫苏。”她在阳光中站定,微眯起眼睛,俯下身凑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紫苏,我带你回家。”
  那个瞬间阿阮带给我的震撼,大概也只有一笑倾城这个成语才能形容吧。明眸皓齿的样子,就像漫天的星光全都落进她的眼睛里了。
  阿阮很瘦,连她的手指骨节也很清秀,可是却可以在握住我的时候,让我感觉她在我的掌心放下了一个温暖的太阳,从此让我不再害怕孤单和黑夜,不再难过。
  我的心在一瞬间融化,任她牵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她漂亮的裙摆后面。
  关于孤儿院,我一直都没有太过强烈的美好的回忆,但也永远记得那天,我随阿阮上车离开时的情景。
  车子渐渐离开,我看到他们站在原地,用力地朝我挥手:“再见,再见!”直到车子开出去好远,他们依旧在那里见证我的离去,就像是一帧静默的影像。可是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姓名,他们一切的一切,在我被阿阮选中的那一秒,就已经从我的眼前我的心底消失,遁入无尽的死寂中去。
  我痛恨这个布满高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我讨厌连真假都辨别不清的阿姨,我讨厌总喜欢捉弄我的其他孩子,我讨厌到处缝缝补补的旧衣服、永远洗不干净的双手和比砖头还要硬的馒头。我最讨厌他们围着我拍着手喊:“哦!哦!父母统统死掉的孩子!哦!哦!可怜的孩子!”
  我缓缓背转身去,身后是残留的一段光影,渐渐被拉长拉细,直至消失不见,仿若一场梦境。
  不,我不可怜!我的明天会是崭新而灿烂的!
  再见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因为阿阮待我是极好的,所以我也就依照她所想的那般,成长为乖巧温顺的样子。只是,如今的阿阮在鲤城也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时常不在水岸街,所以我也不用装模作样地乖巧温顺,更何况还有像陆临暗这样的人在。
  他把从田埂上捉来的大蜈蚣放到我面前,我尖叫着逃跑,结果却慌不择路地跌进旁边焦稠浓绿的臭水沟,而他笑得前俯后仰!
  而我只用一盒巧克力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一些小孩子的心,让他们噌噌两下就爬上屋顶,用石块堵上陆家的烟囱。如果陆临暗要烧水,就有他受的了!
  结果那晚,我在二十三号的院子里乘凉,月光如水暗香浮动,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一个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在蒙蒙眬眬中只见一个人踏着月色翻墙而来,摸着我的脑袋敲了两下,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个西瓜不错,熟了!”我惊慌失措地看见他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菜刀,朝我劈头盖脸而来。我无力闪躲,仿佛已经看见马上就要溅出来的血。菜刀落在我的头发上,软软的只撩起我几缕发丝。阿生嘶叫着扑倒那人才唤回我的神,我连滚带爬地去拉灯,从里屋透出来的光亮中只见陆临暗手中拿了把用纸折的菜刀,涂上锡色,月光下看不真切还真可以糊弄过去。
  我当时就愤怒了,玩儿我什么不好偏偏这样玩儿我!不对,竟敢玩儿我!我就像休眠多年的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一口岩浆喷死他!
  因为阿阮要处理的事太多,还是放心不下我。七岁啊,正是个青黄不接的年头,圈养也不是,放养也不是。后来,阿阮就把我托付给在三号小餐馆洗碗的陆阿姨,这样我吃了午饭就可以在那里看电视,直到她回来。
  等到阿阮把我托付给陆阿姨时,陆阿姨一口就应承下来,还拿来一只鸡翅膀给我吃:“我一直都希望有个像小苏一样的女儿,哪像阿暗那臭小子,成天就像只泼猴,管都管不住。”
  埋下头的我掩住得意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吃着翅膀,鸡肉穿肠过,诡计心中来。
  那时马上就要到九月了,我会在水岸街附近的一个小学上学。阿阮给了我一个褐色封面的办公笔记本,但我更喜欢十六号文具铺里摆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还带着香味。可那时的我们已经不同往日,我不敢告诉阿阮,只知道如果用完了就可以换了。
  于是有一天,当陆临暗也在小餐馆里看一九八三版《射雕英雄传》时,我就偷偷地用一把大剪刀,把本子剪了个稀巴烂。
  阿阮回来便问怎么回事,我毫不含糊地指着还在盯着电视傻笑的陆临暗:“是他剪的!”
  回过神来的陆临暗连忙喊冤枉:“明明就是你自己剪的!”
  “你剪的!”
  “你剪的!”
  眼见争执不下,我嘴一噘,眼泪汪汪起来:“明明就是你用大剪刀剪的!就是放在那个桌子上的那把!”
  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自曝真相的撒谎却还是有人肯信,陆阿姨从厨房里出来,抄起扫帚就朝陆临暗一顿好打:“臭小子,你自己不承认就算了,还好意思冤枉小苏!”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我就得到了新笔记本。
  而有一天,水岸街整条街都停了电,老夏天的夜晚,热得无法无天。上一年级的陆临暗对着转不起来的风扇唱了半天的“大风车吱啊吱悠悠地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也不见风扇转起来之后,就嚷嚷着要去水库游泳。
  陆阿姨就问我:“小苏热不热啊?要不要让阿暗带你一起去啊?不会游泳就让阿暗教你呗。”
  其实我怕得要命,不敢下水,但我却有一肚子的坏水啊。我就是想折腾陆临暗,看到他站在他妈后面一脸不爽又不敢发怒的表情就觉得很爽,于是把作业本一合,仰起头甜甜地笑:“好的阿姨。”
  到了水库,他们很多人都下水嬉戏。不安分的陆临暗卷起裤腿站在浅水里,撩起水向我泼来,兴高采烈地唤:“苏紫苏,你来啊,来啊!我教你游泳啊!”
  我不以为意地“切”了一声,依旧自顾自地去散步。
  头顶上方就是如火如荼的大太阳,我内心哀怨地秉承“心静自然凉”的原则,自欺欺人地相信光秃秃的水库边上到处都是“碧玉妆成一树高”。
  我臆想了两个小时,到最后简直都口鼻生烟了,于是耍大牌似的对陆临暗喊:“陆—临—暗—我—现—在—想—吃—雪—糕—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陆临暗已经和他的一群兄弟游到了水库对面,他从水中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有些火大地回道。
  “你去给我买呗!”
  “不干!”因为当着他的兄弟命令他,太让他丢面子了,所以陆临暗想都没有想就回绝了我。
  “不干?”我不以为意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那我回去就给你妈告状,就说你专去勾搭女孩子,都不教我游泳,看你妈会怎么收拾你!”
  “刚刚明明是你自己不学的!”
  “明明是你自己不教的!”我不甘示弱地吼过去,顺便不痛不痒地加上一句,“看你妈是比较信你还是信我!”
  陆临暗的表情就像得了便秘一样,迫于淫威,只好又游过来,上岸去小卖部给我买来一个。
  买回来的时候,雪糕都已经有些融化了,可是我一边舔一边心满意足地表扬他:“乖哦!待会儿就奖励你肉骨头!”
  “喂,我不是你的那只狗啊!”
  大概我使用陆阿姨这个必杀技太过频繁且百试百中,被欺压太久的陆临暗,终于忍不住要奋力反抗了,虽然反抗的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
  在我和陆临暗的关系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中,有两件反抗事件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第一件事就是有一个星期六,好不容易不用上课,我就惬意地午觉了一会儿,等醒来了却怎么也寻不到阿生了。
  结果就在我围着水岸街找了三圈之后,陆临暗慢条斯理地拦住了我:“你要阿生吗?要就晚上八点去后山!”
  这时的陆临暗已经比我高出一头,我仰起头把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怕你就不是苏紫苏!”
  “哼,这就好!”下完战书的陆临暗,又浩浩荡荡地率着一众小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
  晚八点,我准时去了后山。可是在经过十七号的时候,我还是恐慌起来。住十七号的李奶奶前两天去世了,遗体就放在大堂中央,门口还放着一溜的花圈。我路过时,十七号的大门正大敞着,昏黄的灯光打在黑白遗照上,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黑木的棺材若隐若现,整个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
  冷汗不禁浸透我的薄衫。
  我迟疑了一下脚步,最终还是闭上眼飞快地跑过去。我隐隐听到后面有人在笑,但我不敢回头。
  后山就是一座小山,一路走上去,穿过一大片密密的果树,便是一大片绿到天际的庄稼地。
  可此时蟋蟀吵得令人发慌,几丛磷火在其间幽幽地闪着蓝紫的火焰,树影随风摇摆,阴森恐怖。我一边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一边到处找阿生。
  结果阿生是被捆在一株高大的杉树上,也不知为何,它现在睡得很熟,我怎么唤都唤不醒。
  我连忙站在一个小土丘上去解开绳索。
  但没想到这个时候,陆临暗却披着蚊帐、拿着一只鸡毛掸子,学白无常跳出来吓我。
  恶作剧这一套,他最游刃有余。
  本来我就还对李奶奶心有余悸,当时就惊得“哇哇”地怪叫起来。于是下一秒,我就因为身体重心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下小土丘,还滚上了好几滚,幸而有一只被放倒的横木阻止了我下落的趋势,只是额头磕在那上面,摔得晕头转向罢了。
  陆临暗的小跟班们连忙打亮手电筒,冲下来站到我面前,可是却又什么都不说地面面相觑。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见草地上有一小摊血,我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找不到东南西北地问:“怎么啦。”
  “苏……苏紫苏……你的额头……”陆临暗结巴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爬起来,想装女英雄抱着阿生就回家去,只怪那血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流,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老大,怎么办?”见此状,有胆小的跟班颤颤巍巍地问。
  陆临暗惨白着脸犹豫片刻,就将阿生丢给旁边的跟班,转过身背对着我,用一种无论怎么看都很怪异的姿势撑着膝盖。
  “你在干吗?”我一边抹着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到他的面前询问,但脚下一个打滑,差点就因为惯性直直地撞上陆临暗,幸好情急之下他伸出双手死死捏住我的两个肩膀。
  幽幽月光下的陆临暗抬起一张大义凛然的脸:“背你,快上来啊!”我还在犹豫时,他又补充道,“晚了会毁容的!”
  这一句绝对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立即不含糊地趴到了他的背上,而他立即开始跑得像个威风凛凛的骑士。
  陆临暗这小子本来还背得平平稳稳,很是妥当,但又上山又下山的,一路折腾下来,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于是,他就时不时地像抛麻袋一样地把滑下去的我给抛到半空中,再稳稳接住。
  他的动作越来越频繁,脚步越来越慢,却始终没有像平日那样对我大呼小叫。
  卫生站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她端详着我额头上那一小块已经翻过来的头皮,拿来红药水和棉签给我清洗伤口。
  我号叫得惊天动地:“疼,疼,疼!医生姐姐,可不可以再轻点……”
  “轻点就长不出头发了!”女医生就这么回我。我正在判断是真有其事还是为了吓唬我时,阿阮在小跟班的通知下赶了过来。
  阿阮看着血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我,惊呼一句“天啦”,立即走过来用湿毛巾细细地帮我擦去那些血迹。
  我竭力忍住疼意,但还是有表现出来的痕迹,阿阮连忙心疼地摸着我的头,眼眶里蓄满泪水,仿佛再多一秒,就要簌簌地往下落,她不停地安慰我:“紫苏乖,忍一下就可以了,忍一下哪。”
  我委委屈屈地扑到她的怀里:“阿阮……阿……阮……”
  从什么时候起,我与阿阮再没有如此亲密了。
  起初阿阮也待我极好,吃与穿从不亏待,只是后来,突然之间阿阮就变了。
  她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我,而我也很少再见到她笑,甚至就像一个丝线断开再也没有人去摆布的傀儡一样,空洞呆滞。
  是的,就是没有人再来摆布她。
  只是因为她遇见的,终究是一个薄幸的男子。
  可是即便这样,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跟随着阿阮,从鲤城来到水岸街。我没有父母,阿阮就是我最亲的亲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待我如她。不管什么时刻,我都会永远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因为我知道,阿阮始终还是疼我的。
  比如此刻,她就非常焦急地问女医生:“那一块真的长不了头发吗?她是个女孩子啊,这样怎么可以?”
  大人在场,女医生就说得模棱两可:“不一定,这要看她的康复情况。”
  阿阮就急了,还要说些什么时,卫生所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是陆叔叔。他的脸就像台风过境聚满了暴风雨,很吓人的样子。
  而此时,平日很嚣张的陆临暗在陆叔叔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就变得缩手缩脚起来,埋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犹犹豫豫地指了指包扎完毕、额头缠上好几圈纱布的我。
  下一秒,陆叔叔的表情变得狰狞,他瞪了一眼陆临暗,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把扫帚:“兔崽子,居然给我这么惹是生非,活腻了是不是?给老子跪下!”
  咚的一下,陆临暗立刻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跪,陆叔叔怒气冲冲地提起扫帚劈头盖脸就往他身上招呼:“长那么大还不懂事,干什么都没有分寸!每天书不知道读,只知道玩儿,玩儿,玩儿!今天我就干脆打死你这不争气的!”
  陆临暗拿出一贯的老大气概来,只咬紧牙捏紧拳头,怎么都不肯吭一下。
  本来一开始我看陆临暗被揍还看得挺爽的,也觉得家长嘛,毕竟会袒护自己孩子,陆叔叔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打给阿阮看罢了。
  但渐渐地,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那天陆临暗穿了一件白背心,过了一会儿竟沁出一些血丝来。我突然就慌了神,大喊起来:“等一下!”结果大概是因为皱眉而牵扯到了伤处,我又龇牙咧嘴起来,但还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向陆叔叔求情,“叔叔你原谅陆临暗这次吧,他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陆叔叔把我的手轻轻却执拗地推开:“不行!小苏,你不用帮这个臭小子求情,今天就让我彻底地教训他一顿,免得他下次还欺负你。”
  眼见陆叔叔的扫帚又要挥下,我连忙淋漓尽致地发挥堪比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绝佳演技,稀里哗啦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摇着陆叔叔的手臂:“叔叔,我求你了,你别打了好不好?好不好?呜呜呜,叔叔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好受,我一不好受这伤就好不了!”
  陆叔叔不堪其扰,又看了一眼倔强的陆临暗,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而陆临暗始终低着头,他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与阿阮回家后我便疲倦地睡下,清晨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轻微却持续的咚咚声,成功把我从那场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梦境中拉出来。我推开窗子探头往外一瞧,居然是陆临暗死性不改地又翻墙而来。见我伸出脑袋,便把一蓬还带有露水的野菊花往我的窗口抛,一次又一次,直到抛成功,他才咧开嘴笑,又在我接住花束后静默地注视着我,良久,才用弱如蚊蚋的嗓音说:“苏紫苏,对不起。”
  再嚅嚅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叫他重复一遍,只见他脸颊通红,扭捏半天才大吼道:“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我愣愣地看了看那蓬野菊花,又看了看一溜烟跑远的陆临暗,竟摸不到头脑。于是回去拿来一个矿泉水瓶子,把它剪开,把野菊花养在清水里。
  就像签署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一般,我和陆临暗竟开始友好起来。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可以见面说“嗨”、分别说“拜”,可以互相交换作业抄,还能结伴去玩耍。
  那时已经是漫漫的七月盛夏,放眼望去到处是葱葱绿绿的。因为我没见过捉泥鳅,他便带我去了麦田。
  我们各自分配好,他在上边的一块麦田,我站在下边的一块。两块麦田的中间有一个沟渠,不深,红色的水锈、紫色的水花、蓝色的水藻点缀着水面,竟还可以映出天空的倒影。我们把鞋子脱了放在田埂上,把裤管高高地卷起,踩在沟渠的软泥里,两个脑袋凑过去,看水里的风景。
  陆临暗以身示教地教我捉泥鳅。其实泥鳅也好逮,瞄准它们的洞在哪儿,双手深深地插下去,连泥带洞整团地抠起来,一摊开,小家伙就在手里蹦跳着求饶。
  陆临暗是个好少年,这么热的天还真的因为我一句“我还没有见过捉泥鳅呢”就来陪我。
  而大概是被日光晒得太久,也大概是水岸街的男生太少以至于我的审美标准降低了几个档次,在那一秒,我竟突然觉得陆临暗的侧面很漂亮。日光打在他脸上,轮廓旁边都有一圈光晕,竟有些让我睁不开视线。
  片刻过后,回过神来的我,连忙一掌拍死吸附在小腿上的小虫,悲哀地看着那里冒起来的红疙瘩,走到离陆临暗有几米之远的安全地带去。
  “苏紫苏!”
  陆临暗突然平白无故地唤了我一句,我一边有些心神不宁地回了声“啊”,一边朝他的方向望过去。
  他说:“你过来吧!”
  “什么?”我不解地问。
  “到我这边来!”
  “干吗?”我脑中警铃大作。
  “顺便带你去看蝌蚪!”
  “好啊!”唯恐不好玩的我笑嘻嘻地一口答应,然后目测了一下沟渠的宽度,就跃跃欲试地想从这里直接跳过去。
  起步,大跨一步,跳在半空中,落地,完美!
  可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忍的。我目测失误,或者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总之,我卡在两块麦田的中间,一头栽到了沟渠里。
  陆临暗当时就被震惊了,整整过了五秒钟才缓过神,跑过来把我拉起来。
  我苦不堪言,憋屈着一张稀里哗啦的脸,陆临暗愣了愣,发出一阵爽朗的笑。我气急败坏地跺脚:“我要洗澡!我不看什么蝌蚪了,我要回家!”
  陆临暗说:“好。”又一拍脑袋,“哎呀,没了!”
  “什么没了?”
  “泥鳅,桶倒了,泥鳅都溜回田里了。”
  我现在哪儿顾得上这些啊:“算了算了,不要了。”
  陆临暗也表示赞同地点头:“嗯,反正今天捉到了一只大泥鳅!”
  “陆临暗!”
  “什么?”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其实真的很欠扁。”
  “……”
  等我脏兮兮地回到家唯恐被阿阮责骂时,才发现二十三号还是空荡荡的。
  其实现在阿阮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便躺在沙发上喝很多啤酒,喝得翻江倒海地吐一地,心里舒坦了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见我?”
  在夜晚里,显得格外的幽怨和凄惨。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阿阮。
  但我知道,那一天,那个男人最后一次跑到我们的住处,我第一次听见他连名带姓地喊阿阮,把一沓纸甩在阿阮的脸上:“阮卿卿,我一直当你单纯,不像其他女人一样爱耍心机,哼哼,结果呢?反而你最有心机!你竟然骗我这么久!这么久!你骗得我好惨!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最卑微最尘埃的阿阮,她竟抱住男人的腿。男人愣了愣,随即便甩开了她。而阿阮,那个总是一脸淡漠、漫不经心的阿阮,竟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再次抱住了他的腿,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委屈地哀求:“你别走好不好?你别走。是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可是,男人还是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阿阮又连忙追了出去,外面雨声寂寂。
  我等了很晚,直到困意覆盖过我的眼,瘫软在沙发上许久,阿阮才回来。我开了门,见她倚着墙,浑身都是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一丝丝垂下来粘在皮肤上。她盯着我不言语,眼中也没有泪,只有浑身的酒气。
  我拧了帕子给她,她拿来盖在脸上,好像是睡着了,突然之间,又腾地爬起来,奔到卫生间。
  水龙头被打开,哗哗地流着水,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水声掩盖之下阿阮撕心裂肺的哭泣。
  而如今,阿阮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喝得一次比一次醉,哭得一次比一次哀怨,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我终于成为了她的负担。
  我不能帮阿阮做什么,想着只能在阿阮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学习自力更生。结果我的预感是对的,一连两天,阿阮居然都没有回到水岸街。
  我不敢去小餐馆吃饭,我怕赊账这个环节,怕让别人知道我很穷,买不起单,继而可怜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的可怜。而我也不想去告诉老板娘:“等阿阮回来了就还钱给你行吗?”因为我怕阿阮不回来了。她不回来,我就没钱还了,成为一个爱撒谎并且被阿阮抛弃的孩子,于是恶性循环,他们又可怜我。
  于是,我就安静地坐在门口,守着月亮,孤单地执著地等着阿阮的归来。
  可是直到第三天,阿阮也没有回来。我艰难地挨到了夜晚,饥肠辘辘地灌下一大碗凉水,反复告诫自己快睡下吧,睡了就不知道饿了。可是我真的很饿,那种把胃都揪起来的饿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太饿,于是我从卧室踱步到空荡荡的厨房,一阵哀叹。
  房间里面灰暗模糊,只有淡淡的光线沿着窗子穿透进来。我思忖很久,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去。冷夜寂寂,我把二十三号的大门掩上,去街上走走。
  水岸街的一号是个阿妈开的小卖部,摆着很多的罐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糖果。
  平时我路过时,会乖巧地向她打招呼:“阿妈早!”“阿妈好!”慈祥的她每次都会抓一把山楂或者红枣放进我的口袋里,强调千万不要让水岸街其他小孩子看到。后来熟了,偶尔我会陪在她的旁边,她就坐在摇椅里,双手捧着一本老旧的《圣经》,安详地读一小段给我听。
  阿妈一生都简朴明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圣经》里随便翻开一页读出来,她都能准确地说出是哪个福音哪一章节。她不仅每天临睡前都会祷告,而且每周二的晚上都会搭车去市里的一个小教堂祷告。
  阿妈对我是极好的,可是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抵不过我的饥饿,上帝也不能拯救我。
  我的手正抓向那包干瘪但鲜美籽满的干无花果。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在敲门,问:“阿妈,今天怎么没有去教堂啊?”又敲了敲,“阿妈,我想买包烟!”
  我蒙住嘴,不敢发出丝毫的动静,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就怕被人发现我在这里。
  “奇怪,屋里没有人,却又点了蜡烛。”大概是从门缝里看到屋里的确没有人,于是只好离开。
  细碎的脚步越来越远,我确定安全了就急忙从柜台底下钻出来,因为怕被抓现行的缘故,整个后背已经湿成一片,映在墙上的影子折折叠叠,竟像是只手。
  我连忙闭上眼,想起有时阿妈会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点上三根蜡烛,跪在地上,双目紧闭,微微垂着头,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再背诵那些朴素却说了大半辈子的祈祷,以一颗虔诚的心灵执著地面对上帝。在这一刻,她的内心充满感恩以及知足。而我总是安静地立在一旁,阿妈祷告完就会回过头来看我:“紫苏,过来扶我起来。”我便走过去。
  我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我对阿妈隐瞒的是,早在孤儿院时阿姨就经常读《圣经》给我们听,我也诚心地向上帝祈祷过,让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但我还是经常孤立无援。于是我早就知道,世上没有上帝,没有人会拯救你,除了你自己。而阿妈,也要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附在我的双臂上,才能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抓起那包无花果沿着来时的路翻窗而逃,但大概走得太过慌张,转身的时候撞倒了什么,砰的一下,我来不及回头就跳了出去。
  夜色无边,我大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蹦跶着回了二十三号。
  凌晨光景,空气是惨淡并且崭新的。我吃饱喝足睡得正舒服,却因为一片吵闹而醒来。
  我探出头去望,只见外面火光弥漫,正燃成全盛,明黄的流火不惜生命地涂炭生灵,热浪和浓烟也跟着四处流窜,不时有烧朽的房屋轰然倒塌,毕毕剥剥的一片。街风吹起火焰,斜斜地抖跃起几米高,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辉煌。而天空此时竟是溢彩流光的橙红。
  一些人在街上奔走相告,凄厉地尖叫:“着火啦,快来救火啊!”接着又有一些人来不及穿戴整齐就提着水桶或者抱着沉甸甸的包跑出来。
  我连忙穿了拖鞋跑到街上去。
  大火扑灭时,沿着小卖部的一排店铺都被烧毁,只剩一些断壁残垣。阿妈老泪纵横,大家不住地安慰她,又气急败坏地说一定要揪出到底是谁干的。唇舌交加,一片纷纷杂杂。
  夜,还是夜,我的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可却还在不停地出汗。我多怕我仓皇失措的表情会泄露出我就是凶手,于是转头就往二十三号跑。这时,也只有二十三号是最让我安心的地方了。
  我跑在风中,可总觉这条街没有尽头,一路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恐惧,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抓我!
  而在二十三号家门口时,我又意外地看见了只穿着一件背心的陆临暗。他正徘徊在蔷薇墙下,总觉得他有一股重操旧业想翻墙过去的冲动,但无奈来往的人太多,所以只能来来回回地踱步走,又时不时地抬头望向我房间的窗子。
  “陆临暗!”
  看见我的他迅速冲过来抱住我,有些悲喜交加地喊:“紫苏,刚刚一直没找到你,吓死我了!”
  我的脑袋瘫软在他的肩头,什么真相都说不出口,只能说:“陆临暗,我好累,可不可以让我靠一靠?”
  陆临暗大方地拍拍自己的另外一个肩膀:“没事,你尽管靠,我扛得住!”
  陆临暗还是没有扛住我,我最终垂下脑袋去,害病一场。
  过了三天,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一个重大的街边新闻。无关凶手,新闻新鲜得很。
  附近工地的开发商闻风而来,要买下这里的地皮。开发商的说客这几天就像回潮的游鱼一样一丛丛地来,很多人因祸得福都万分欢喜。
  陆临暗来找我时,他第一次正式地从二十三号的大门进来,站在庭院里,我站在几步之遥的楼梯上,他仰起头深深地看着我。这时天空是釉青色,在不停地下着雨,麦田里蛙叫连绵的一片,又不知是哪家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大,不耐烦似的嗡嗡响起,强撑着热闹。良久,他终于开口唤我:“紫苏啊……”
  “嗯?”
  “我要搬家了。”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我愣了愣,突然笑得没心没肺:“恭喜你啊。”
  原来陆叔叔不再买彩票,而是把连起来的好几个烂铺子卖掉,收到一大笔赔偿费,摇身一变,成了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他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偏偏头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那么,我走了。”
  他刚走两步,又迅速转过头来,无比认真地说:“苏紫苏,你等我。”
  过了很久,我都发现我找不回喉咙的声音,于是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陆临暗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迅速跑上二楼,凭窗眺望,只见远处绿油油的麦田,绛红的泥土阡陌纵横,一辆货车行驶在一片泥泞里,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沉沉的似要落下来的天,雨下得更大了。
  陆临暗一家人走了之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都搬离了水岸街,唯独阿阮说什么也不肯,给出双倍的价钱也不肯。而只有我和阿阮,执拗地待在死气沉沉的水岸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是没想到,在新学校S中,我竟重遇了陆临暗。
  第二封信
  S中高一H班,他就像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
  九月,又到了学长勾引学妹、学妹勾搭学长、学姐垂涎学弟、学弟攀附学姐的季节……
  那时正值开学典礼,主持的是一位高一女新生。
  披下来的头发有点蓬松,却越发衬得她的脸似巴掌大,娇小甜美。开学第一天,新生们并没有统一校服可以穿,她只随便地穿了白T恤和碎花雪纺短裙,却也是十分地受人瞩目。
  她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一级乙等,说起来虽然比不上电视主持人的那种字正腔圆,但带有一种软,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娓娓道来,于是连枯燥的开学典礼听起来都是一种享受。
  她刚把一个捐款仪式的开场白念完,从第一排右侧便站起来一个中年男子。她一边带头鼓掌欢迎,一边微微一笑,便露出两枚酒窝。
  中年男子是S市著名的企业家,为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因为他优秀的儿子就读于这个学校。如果不是很疼爱儿子的缘故,像这样的活动他断然是不会参加的。
  按照一般发言流程,总要回顾过去,面对现在,畅想未来。他说:“不瞒大家,我从小大字不识几个。当年最穷的时候,连每天的洗漱都跑去公共厕所。直到有天运气好,我竟然在路上捡到十块钱,我连忙跑去一个小餐馆,吃了一碗蛋炒饭,思索着剩下的钱还够买张彩票就去买了一张,想不到中了二等奖啊,才有了本钱可以做生意,不然哪有今天的成就?所以我希望雾霭可以好好学习,知识就是本钱,不要重复我的路。雾霭,我以你为荣。”
  一段回忆说得格外煽情,大家颇多感慨,鼓起掌来格外用力。
  可是,此刻的我,脑袋里却像是装着一列火车,拉着我的记忆轰轰地往前跑。于是,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把我唤回神的是教导主任,她走过来问我:“苏同学,准备好了吗?下个就是你上台了。”
  我恍然想起我是助学金获奖者,要上台接受奖金和发言的,而且因为他的身份,我还要和他合影,接受记者的采访。
  我走上去对着立式话筒,成百上千的人整齐地站在下面,居高临下的是自己。可是,这种情况让我格外地不舒服,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孤儿院的时候那种孤立无助的情形。
  把我的痛处一寸寸地撕裂开,他们就会觉得物有所值,那点钱给我是实至名归,顺便会感慨自己多么骄傲多么优越,不用惹人围观博取同情,就可以轻易地获得我所想要的。
  顾雾霭的家境太好,惹人艳羡,而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灰不溜秋,永远生存为上。有我这样的存在,才能让大部分人心安,并感到满足。
  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本来安静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我眼神茫然地盯着稿纸,视线里的字迹却模糊不清。
  顺着视线,我看到了顾雾霭的爸爸,四目相对时他轻微地绅士地朝我颔了颔首。
  我把掌心攥得更紧了。
  我直直地望着他,这个报纸上贴有“慈父”“成功人士”“优秀商人”标签的男人,嘴角的那颗痣在我眼中逐渐放大,变得模糊。我握了握话筒,音量通过扩音器无限放大:“五岁之前,我还是一个很快乐的小女孩,爸爸疼妈妈爱……”
  我也曾有父母把我当作宝贝。每天妈妈会给我做好吃的,看我干干净净地扒完饭她就很开心;会给我选漂亮舒服的衣裳,把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会给我买很多玩偶和图书,教我读那些拼音,为我讲美好的童话故事。爸爸会用长有胡须的下巴弄得我痒痒的,我咯咯地笑,他也哈哈地笑;会把我抛上去,接住,再抛上去,再接住;会把我放在他的肩头,我会喊“驾!马儿快跑”,他就带着我在客厅里呼啦啦地跑,而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妈妈就在一边宠溺地笑。
  可是这些美好,在我五岁的某一天彻底结束了。那时是早春,窗头的白玉兰开得盛,外加下了一场蒙蒙细雨,整个城市的灯火在烟雨朦胧里别有一番动人姿态。白玉兰沾染上雨水,满室的清香。路灯氤氲,犹如一只只汁水散溢的橙。而室内,因为玩捉迷藏而躲在衣柜里的我惊愕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也始终不肯相信刚才所目睹到的一切。我的父母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有血从身下慢慢地流淌成一条潺潺的溪流,一直蜿蜒弥漫到门口……
  可是,我发现我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
  我始终说不出口,因为这些是我一切痛苦的根源。在失去父母之后,我就竭力地不去回想,总是选择性地逃避它们,怕再把它们掀起来,就会触碰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伤口。于是此刻的我,就真的失去了诉说的能力。
  稿纸上有一处被打湿,字迹晕染模糊开来。
  一处,一处,又一处,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下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教导主任抢过话筒宣布开学典礼结束,大家顿时慌作一团,四处奔走。
  大家都以冲锋的阵仗跑到安全地带,可是我却像是大病初愈一样气若游丝,浑身都没有力气。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雨水淋漓不尽的声音,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片刻过后,有人把一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举过我的头顶。
  我偏过头去。
  是刚才风光无限的顾雾霭。
  他的身形如一株清冷的银杉,一手插进裤袋里,一手执着伞,礼貌性地隔着与我两步的安全距离,却绅士地尽量把伞压低,大部分都偏向我这面。
  他的面容有些忧愁,于是我也跟着感染了这股忧愁。我只见他突然微仰起头,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弧度:“天空,是在哭吗?”
  “唉,是啊,天空在哭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仰起望天。它真的哭得很感伤啊。
  “嗯,这下看起来好多了呢。”他突然偏过头来盯住我的脸,脸上表情一换,竟还轻轻地笑起来。
  “啊?”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这样,仰起头,就流不出来泪了。”他指了指我的眼睛,然后又斟酌地问,“那么,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现在还难过吗?不,我只是突然有些震惊。为什么他能分辨出我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我的难过?为什么他要上来陪我?为什么他要关心一个身世这么差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概是察觉到我目不转睛的目光,于是顾雾霭很轻微地侧了侧脸,朝我礼貌地一笑,唇畔荡漾着细碎的温柔,就像是别在领口的那枚春天,盛放在我眼底:“苏同学,我们回教学楼好吗?”
  我只呆呆地点头,顺势跟着他跑,病恹恹的世界瞬间光芒万丈。
  而我,只是想要触摸这世上最微薄的一点光。
  在记忆里,我和他共撑一把伞跑在雨中,四周是空荡荡的操场,不是什么令人心悸的风景,也并不是什么险象环生的瞬间,但是有什么情绪却像这一场雨,在一个瞬间,心中所有的花就都开遍了。
  回到教室,班主任让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一番,又讲了一点对于未来三年的美好期望,重申了一遍学校的校规校训,等分完座位时,竟已经是下课时分了。
  我分在靠窗的位子,作弊逃课的绝佳好位。而正当我沾沾自喜时,走廊靠窗的一个女生突然转过头来,红着一张脸喊我:“苏紫苏,有人找……”
  还没说完,一个人就从外头单手撑在窗台上,轻轻松松地跳了进来,引得班上的女生一阵尖叫。
  我的同桌是个胖子。是的,每个班都有个快乐的胖子。在刚刚的自我介绍时,她说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巧克力和冰激凌,最喜欢的运动是打哈欠和伸懒腰,最大的梦想是下辈子做只考拉,一天二十四小时,睡觉二十小时,吃饭两小时,发呆两小时,真是完美的人生!
  我却很想建议她下辈子可以考虑当国宝,因为只需要发呆装傻各种卖萌,越长得圆滚滚越是有人爱。
  可是我却不敢说,因为据说大家都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性格开朗,更重要的是,她的成绩一般都能进年级前五。而此时,她却一把扯住我,又惊又喜地问:“紫苏,你认识他?”
  我刚想说“不认识”然后拿一本书遮脸弯腰逃跑,但那个据说一入校就被选为“大众情人”的男生来到我的桌边了!
  慌乱间,我就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怎么说?我觉得在这种时刻,拥抱太深,语言太浅,流泪太浓,回忆太淡。于是我只能假装不认识来人地问:“同学,你借书吗?我这里有数学书、历史书、政治书。如果要借地理书,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地理课,暂时没发。如果你一定要借,请出门往左,K班的同学一定会有,也可以出门往右,下楼到校广播室播通知,我相信有很多女生愿意借你的,谢谢!”
  “哦,不是。”大概是看出我不情愿与他相认,于是虽然他不情愿,但也学我随便乱扯,手一指我身后的窗台,“我是来拿回我的伞的。”
  “啊?”我的下巴掉了。
  “那把格子伞明明是我的啊,之前我把它借给阿霭了。”他左手插在裤袋里,用右手的食指钩起伞柄,准备走人。
  “等一下!”我连忙唤住他,“你的意思是,那把伞是你拿给顾同学的?”
  “不然你以为呢?”他随即不满地哼了哼,高傲的鼻子差点就仰到天花板上去了。
  我懂了,所以说,顾雾霭并不是主动愿意,只是受他拜托才来找我的?可是,我突然又会想起他的那些话—
  天空,是在哭吗?
  那么,你现在还难过吗?
  就像有的女生会被电影里的一两句台词折服一样,我也在电光石火之间,被这两句对白深深地打动了。
  陆临暗并不知道我的心潮暗涌,只是又继续自恋地说:“那个,我在C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班上去找我。”
  结果他刚走两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啊,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是一直忘了做……”
  思维还停留在顾雾霭的两句对白上的我,傻兮兮地顺口就问:“什么事?”
  结果他握住伞重新走回来,突然把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一把抱住了我。正在我想推开他之际,他却突然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紫苏,我想你了。”
  我感动了一下,鼻子酸涩了一下,眼眶红了一下,随即就一把推开他。想你妹!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抱住,而且还是被什么“大众情人”抱住,要对他的死忠亲卫队辩解什么“我们完全是路人甲小姐和酱油乙君”之类的,别说他们不信,就连我自己也不能信啊啊啊!跳进黄河,不,跳进银河也洗不清啊啊啊!
  而且还被傻傻地吃了豆腐,啊啊啊!死都不瞑目啊啊啊!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确定以及肯定是故意的啊啊啊!
  他果然是笑眯眯地离开的,你瞧他的背影多像是摇着自己大尾巴的大尾巴狼啊啊啊!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除了变帅、变高、变有钱,还变得这么腹黑这么恶趣味了啊啊啊!
  我干吗要想那么多啊啊啊!
  还是收回思绪努力为马上来的年级摸底考奋斗才是正经事啊啊啊!
  好不容易收回思绪复习了一节课,结果下课时就又有人喊:“苏同学,有人找!”
  我以为是陆临暗阴魂不散,刚想不计形象地河东狮吼过去,结果发现门口站着的是刚才与自己已经打过照面的越子歌。
  她的皮肤白皙,身材姣好,只是到这时我才看清原来她的发色偏栗子色,看起来像是染的但其实是天生的,于是就算是有“大灰狼”绰号的教导主任也拿她没办法。更何况她会跳舞、会唱歌、会主持,成绩又好,是各个老师的得意门生,疼都来不及。
  这些都是刚才在开学典礼上女生们八卦时听来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只是不知道,她来找自己干吗。
  “苏同学,不好意思来打扰你,今天有节课临时调成了主任的课,”她咬了咬下嘴唇才开口,“你可不可以借本政治书给我?”
  “哦,好!”这次是真的借书啊,我迅速走回座位,抽出政治书又走回去递给她。
  “谢谢你,待会儿放学我就回来还你。”她的洁白笑靥宛如夏天,笑得很美丽生动。
  “哦,没关系的。”我转过身回自己的座位,想起刚刚注意到的那个细节。本来在同班同学喊了我名字之后,越子歌还在整个教室里巡视,直到我迎着她站起来,她才把目光锁定到我的身上,而且还流露出稍纵即逝的不解和疑惑。
  也就是说,她其实并不记得我。而且她的教学楼是在隔壁的B楼,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借一本政治书这么大费周章地跑来向一个并不熟悉的女生借。所以,很显而易见的事就是,她打着借书的幌子有目的地来找我,只是为了来看我是谁。
  她把我当情敌。
  因为陆临暗那臭小子当众抱我了。
  所以她喜欢陆临暗那臭小子。
  头大!等会儿还是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吧,我可不想让美女误会我。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到座位上。
  却见胖子的表情阴霾了许多。我想了想还是决心发挥友好情怀关怀她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胖子挣扎了一下,还是直直地说了出来,“不喜欢她。”
  其实,不喜欢就相当于讨厌了。
  敢公然这么说,我越发相信胖子有后台这一说,不然像她这样又胖又笨拙的女生,不仅没有一个人嘲笑她,而且她还敢像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人来找麻烦。
  我忽然对胖子刮目相看,并且决心以后都像供着神一样地对她每日晨昏定省地拜上三拜,以表我心。
  我八卦心起,正想询问胖子是不是和越子歌有什么过节时,胖子却撑着脑袋看了看我,突然从鼻腔里无比嫌弃地“哼”了一声,再也不看我,转而看书去了。
  我又……哪里惹到她了嘛……
  可是我才懒得刻意去追寻这个的真相呢。
  放学后,越子歌就来还我的书了,还顺带请我去吃冰激凌以表示谢意。
  “不用麻烦啦。”
  “是你不用客气才对啦。”
  结果我还是一边咬着冰激凌一边和她坦白:“我和陆临暗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啦。”
  “我……”显然不知道我会直接提起这个,越子歌一下就脸红了,然后是一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和他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不好意思,之前还特意跑来看你,很傻吧?”
  我吃完冰激凌,把棍子往垃圾桶一扔,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不,我们是朋友哦,我都理解的。”
  只见一瞬间,越子歌的表情又是欲言又止的,但最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冲我扬起一个轻轻的笑。
  第二天,摸底考的分班名单很快就下来了,贴在食堂旁边的通知栏里。下课了,大家都一窝蜂地拥过去看。
  我这个人一向很懒,懒得去挤,站在一边想等到人群散去再去看。结果没想到,抱着和我同样想法的还有越子歌。
  这个时候,高一已经发了统一的校服,中规中矩的白加黑,可是我总感觉,越子歌穿起来就格外地与众不同。
  她把夏普手机啪嗒啪嗒地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又习惯性地噘起嘴嘟囔道:“诶,都要上课了,怎么这么慢哪!”
  不知道她在等谁。
  大概是察觉到我在打量她,越子歌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顾同学。”
  “越同学。”
  我正要跑过去和她聊一下天气畅想一下未来什么的,她却已经喊住了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男生:“班长。”
  那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斯文腼腆的样子,半天都不肯相信越子歌是在叫他,还到处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的确没有其他人,才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班长是要去看分班表吗,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呢?人太多,我挤不进去。”越子歌微微一笑,竟也美不胜收。
  “啊啊,可以,当然可以啊。”班长忙不迭地答应,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说完就迅速转过身去,奋力挤进人群里,生怕又出现另外一个男生抢了他献殷勤机会的模样。
  很快男生就满头大汗地挤出来,兴高采烈地说:“越同学,你是在H班,竟然和我一样呢!”
  越子歌听闻也眉眼弯弯地说:“那么,到时候就请班长多多照顾了。”
  班长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本来已经没有内容可以再聊,可是他就是不肯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两人独处的机会,还在努力思索着想说些什么来博红颜一笑,越子歌却说:“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走开了。可依旧很激动的班长望着越子歌远去的背影突然比出一个加油的手势:“我会加油的,越同学!”
  目睹了这一切的我,不禁欷歔不已地连连倒退。就怕恋爱智商为零基因突变成智商为零,通过空气传播给我。
  “苏同学。”
  突然有人伸出手,捉住我的两只肩膀,制止了我继续往后倒退的趋势,等我站稳后转过头一瞧,竟然是顾雾霭!
  “顾同学,不好意思,我撞到你了!”相对于顾雾霭的平静,我就显得激动了许多。
  此刻,顾雾霭的白衬衫被风吹翻了衣角,眼角灼热得连灿烂的阳光都不及万分之一,连他触碰到我肩膀的那一片都好像燃烧了起来。
  我细细分辨着眼前优秀的少年,总觉得他穿起校服来特别好看。他的头发比一般人的还要墨黑和细软一些,他的唇有些薄,眉眼也有些细长,难免给人一种冷冽的感觉,但柔软地搭下来的刘海恰巧遮住了眼帘,起到了中和的作用。
  他是属于优等生范畴,所以穿衬衫都穿得很工整,连衣袖的扣子都要扣好。就算在同样打扮的人群中,都有一种鹤立鸡群……不不,除了他,周遭的一切都暗淡地隐去的感觉。就连父亲是企业家这一点,也为他加分不少。
  显然,他是综合指数较高的那种。
  能与之相比的,放眼整个高一,我莫名地就想到了陆临暗那小子,大概也只有他可以和顾雾霭并驾齐驱了。
  完全是为了耍帅,所以每天都会用发蜡把头发抓得老高,弄得就像是一个雀巢,却自我感觉良好到不行。就连穿个校服也是非常不合规矩的样子,因为肩部比别的男生都要窄一些,所以同样号码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就有一种松垮垮的感觉。可他不仅执意穿不合适的大号,还不安分地解开两颗纽扣,隐约露出两边好像可以与天空平行的漂亮锁骨。卖了这些肉,可偏偏平时走路又喜欢右手插兜,目不斜视,从来不肯轻易笑,但一笑起来就露出的两颗虎牙简直就是秒杀。
  顾雾霭不知我脑袋中已经乱七八糟地想了好多,只见我一直盯着他,大概会觉得我很花痴吧?还没有一个女生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呆这么久吧?所以把右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咳,疑惑地想问我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导致我看这么久:“苏同学你觉得我……”
  “很好看!”我的嘴巴总是比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等到我发现说错话而羞愧得想咬舌自尽时,顾雾霭却愣了愣,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地笑起来:“苏同学……真的很诚实呢。”
  “你是在等人吗?”他依旧是温润的模样,漆黑如墨的双眸轻轻地盯着我看,“在便利店就看见你一直站在这里。”
  “啊,不是。”我只好说想等他们走了再看。
  “这样啊,反正我要去看,不如我帮你一起看吧。”他对我细腻一笑,不等我开口就大步跨开。
  等到他走回来,他告诉我他和我都是在F班时,我突然完全能体谅刚才那个班长的那种激动心情了:“好开心!啊,我的意思是指有认识的人。”
  “好像,阿暗也和我们一个考场呢。”他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阿,阿暗?大家都这么叫他吗?阿暗阿暗,切!
  “啊,对了,你有没有见—”还没走两步顾雾霭突然开口,明明是想询问些什么,却突然转成,“刚刚抽中了奖,这个有两瓶,如果苏同学不介意是奖品的话,不如拿一瓶去喝。”
  他递过来一瓶柚子茶。
  “怎么会?谢谢你!”我开心地接过来。
  在回班级的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而顾雾霭对女生一直都谦和有礼,因为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会稍微压低身体偏过头仔细听,而那些好似呢喃低语的“嗯”“然后呢”,却完全能掩盖住那些嘈杂,成为此刻全世界唯一的喧嚣。
  我只希望这个走廊没有尽头,可以让我和他比肩,一直这么走下去。
  可是很快……
  “那么……”顾雾霭站在两个班级的分岔路,对我鼓励道,“摸底考加油。”
  “你也加油!”
  告别后的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班上,而是又偷偷地尾随顾雾霭,直到看见他握着另外一瓶饮料走回高一A班才转身往回走。
  果然在A班。我突然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班牌,高一H班,中间隔了BCDEFG。唉,还真是遥远。
  可是,喜欢真是股强大的力量,它会让你想要把遥远的距离痴痴地变成触手可及。
  于是我就在图书室气势如虹地复习。结果才复习了一节课,我就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心想着破罐子破摔好了。
  可是,就在我下定决心的一瞬间,又看见了顾雾霭给我的那瓶柚子茶,已经喝完的瓶子空空如也,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微薄的暖意?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不起,这个情绪在脑海里一直盘旋。所以,我放弃了复习,而是埋头制作了一系列的作战计划!看似完美无缺,但没想到……
  为什么我会忘记C班的二号和H班的二号会分到同一个考场,打乱顺序后还是邻座啊啊啊!
  看着旁边那个笑得一脸欠扁的陆临暗,为什么我会油然而生一种不幸被迅雷一击即中的挫败感?
  “考试有信心吗?”
  我昨天一路折腾到半夜,早就电力不足,正想趴在桌上补一下眠,结果抬抬眼皮却看见顾雾霭走了进来,于是一瞬间就像充电完成般豪气万丈地回:“有!”
  “不成功,便成仁。不用勉强的,我理解你啦。”
  “谁要你理解啊!而且这又是哪门子的理解啊!”我正要回他,监考老师也跟着走进来了。
  于是收书,关手机,一个个正襟危坐,唯独我偷偷窃喜:和调查到的完全一致哦。
  时间已过半,等在考场来回巡逻的监考老师从我的面前经过后,我把百褶裙的裙摆一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重点。
  我早就打听过,这次负责监考的是个男老师,他再怎么严格也不敢公然朝女学生的大腿上瞄吧。
  我抄得眉飞色舞,而坐在我旁边发现我秘密的陆临暗的脸色早就变得台风过境般惨不忍睹。
  时间一到,陆临暗就腾地站起来,把我和他的试卷一收,往监考老师的怀里一放,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拉走。
  “喂喂,放手!疼,好疼!”
  陆临暗依旧不管不问,一路都拉着我走。其间有心怀正义的高年级学生会成员来插上一脚,拦住问:“同学,我想问一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闭嘴!”陆临暗一个威胁的眼神直接瞪过去。
  学长混迹学生会多年,自然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打退堂鼓,反而是再近一步仰起下巴问:“如果我执意要管,那又怎么样?”
  陆临暗几乎是未加思索,便快速伸出右拳,在离男生右脸三公分的地方重重地砸向他身后的墙壁,果断地说:“那就这样!”
  站在走廊上的学生们听到巨大动静都朝这边看过来,我看见学长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而陆临暗依旧与他充满火药味地对视,好像只等一根引火线便能伺机爆发。
  学长不再说什么,并侧了侧身子,方便我们的通行。
  学长,你争气一点啊啊啊!我无力地在心里呐喊。
  直到陆临暗把我拉到B栋的一个空教室,砰的一脚踢开门,把我拉进去怒不可遏地大吼:“苏紫苏,为了一个考试需要这么不择手段吗?”
  “关你什么事?”我也不甘示弱地回。
  “不关我的事,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继续拔高声线地吼回来,“白底,小樱桃,我都看到了!”
  “什么!”我不可抑制地大叫起来。
  “所以说,多高智商的人做多高智商的事,你的智商还真是负数。”他现在的心情暴躁得不得了,“如果还有下次你就死定了!不,你还敢有下次,想都别想!”
  说完他就先走了。其实他就那副死样子,教训完我心情就平复了。所以他现在走得很慢,故意给我足够的赶上他的时间,可是我也故意慢腾腾地走在后面,并不去叫他。
  结果就在我蜗牛般移步的时候,却在走廊上看到顾雾霭从B栋的教学楼四楼下楼来。我直接不走了,站在那里傻呆呆地偷窥他。
  只见他继续穿过一条开满紫藤萝的花架,上阶梯,步行两分钟到一家便利店,再下阶梯,绕过一个养了锦鲤的池子和回形长廊,再上到A栋三楼的一间教室,把从便利店买来的东西分给坐在里面的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只管接过来,随便弄了一下,又很快就还到顾雾霭的手中。
  我看见顾雾霭重新接过去,处理了一下,再递给那个女生,顺便还亲密地摸了摸女生的头。
  每个细节都变成了一个拉长的电影镜头,落进我一点点氤氲开来的视线里。
  越加看得不真切了。
  女生是越子歌,顾雾霭给她买的就是那天他给我的柚子茶。
  不是中了奖,而是本来就买了两瓶,可是没等他出来,越子歌就已经走了,所以他就转手给了我。
  其实,从这样一个细节就判断人家是情侣关系,未免太过捕风捉影了吧,可是为什么我内心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失落,是嫉妒,是羡慕,是难过,或者还有其他,可是我已经辨不清。
  直到下午回到考场,我都是带着浑浑噩噩的心情。已经不需要因为他的一句“摸底考试加油”就努力复习,也不需要因为怕他看不起自己而不择手段地考试了。
  都不需要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考试里,我浏览了一遍试卷,随便地答几道题就趴着睡起觉来。
  反正都不需要了。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是监考老师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来叩响桌面将我唤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无奈地将卷子又翻了翻。后面的大题已经来不及做了,前面的选择题,要不参照一些作弊原则来涂吧:如果题干要选正确的,那么就选长度不长不短的选项;如果题干要选错误的,那么就选长度最长或者最短的选项。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忽然之间,右手边的陆临暗喊了一下我名字:“喂,苏紫苏!”
  “……”我当然不会理他,盘算着要不参照考试选择题猜答案秘诀: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长短不一要选D,参差不齐就选B。
  “喂,苏紫苏,”陆临暗不死心地又喊了我一遍,“答案,你听好了……”
  “啊?”我猛地转过头,只看见旁边的男生假装很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却掩不住很满意我的回应而勾起的嘴角:“我只报一遍啊……”
  接着,为了让我听清楚而刻意拖长的声音,为了不让监考老师发现而只有我和他能够听见的声音,从他的唇齿间轻柔地溢出:“D—A—B—C—B—”这又迅速地衍变成我笔下一个个工整的字母。
  只是,就在我试图听清陆临暗答案的期间,顾雾霭已经站起身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是一贯的淡漠姿势。
  “B—D—C—A—D—”
  在众人崇拜和注视的目光中,细碎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他半边面孔,清朗低调的男生向前走上五步,左脚踏上了台阶。
  我是苏紫苏。
  “A—D—C—D—B—”
  左手把卷子交给了老师,老师露出与有荣焉的满意微笑,男生微微鞠个躬,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我喜欢你。
  “B—D—C—B—A—”
  男生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好像察觉到有人注视他一般,猛地看向底下的某个位置,清浅一笑,唇畔漾起细碎的温暖。
  你知道吗?
  “D—B—C—B—D—”
  男生转过头去,从容地走出教室,如白鸽般的衣摆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你果然不知道啊。
  是谁,云淡风轻又置身事外,又是谁,专心致志又内心澎湃。如今的我再回想当时的情景,已经无从得知,只觉得当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寂静沉默的心海。
  这样分心的结果就是,这一科即使有陆临暗帮忙作弊,但结果还是一塌糊涂。
  在成绩出来的那天,我走到校门口的公交站牌前等车时被陆临暗给拦住了,气势汹汹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敢把那些少女情怀坦白出来,只好说因为阿阮的缘故,弄得自己那段时间都没有复习好,所以被其他科的分数拉了下来。
  结果陆临暗并没有起疑,反而在我假装愁眉苦脸地扯完谎后,竟问:“阮姨不好吗?要不我陪你回水岸街一趟吧,反正自从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愁:“陆临暗……”
  可是此时的他,只管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下去,没有发现我的异状:“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怎样了,一定很漂亮吧?那些麦田还有吗?果树又长高了吗?记得那里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记得当时我还装鬼吓唬过你,结果你……”
  说到这里,陆临暗突然就住了口。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不说了,结果就对上陆临暗在灯光下变得格外幽深的目光。就像是潜藏着一片宁静的海,我探不出里面是怎样的情绪,却能见其在流动:“陆临暗!”
  结果他缓缓地探上我的额头,拂开我的刘海,声线落在风中,轻柔得仿佛一吹就会消融:“那个伤,好了吧……”
  他的指尖微凉,但是一触碰到我就觉得仿佛能把那里的皮肤点起一片火焰,灼热得不行。他的目光又深邃又明亮,仿佛能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但是我没有,只是在原地动弹不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公交车开来了,我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拨开他的手:“早好了。”
  我不再看他,慌不择路地跳上公交车:“我回去了,拜拜。”
  有谁能理解我此时的心境。在我们相见之初,我才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人,可是在旷日持久的离别中,我却成为了一个平凡的、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才艺的、成绩中下游的、没心没肺喜欢混日子的、粗鲁的女生。而陆临暗却已经足够优秀,帅气、万众瞩目,足够我用仰望的目光注视他。
  如今的水岸街没有新的住户搬进来,因为地皮全部都被开发商买走了,到处都是正在施工的楼盘,而始终没有搬走的我们,就成为了大家口中所说的“最强钉子户”。
  阿阮不肯搬走,那人以前就住在这里,在阿阮买下他的老房子二十三号时,就注定了她不会再离开了。
  她要在这里等人,傻傻地等,明知那人不会来找她,可还是不死心地期盼着,或许在某个清晨,或许在某个黄昏,他会突然记起了她的好,回头来找她。
  于是她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这些年来,开发商软硬兼施,可是阿阮软硬皆不吃。
  于是我现在就可以看见,晚上停止施工的工地上,一个直径几百米的大坑,里面到处都是泥泞的泥土与浑水,还有搭到一半的钢筋架和已经停止作业的挖土机和吊车。遥远地望去,就像是变形金刚类型的存在。
  而旁边原来的那面漂亮的蔷薇墙,如今只保留了二十三号的这半边,另外半边已经被推土机给推倒,成为坍塌的一方墙土,别说花,连蔷薇藤都早就死去了。而因为那个工地要打地基,竟已经挖到蔷薇墙底下一米的深度,越发显得蔷薇墙和后面的两层楼房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而这附近,除了我和阿阮,竟再无人烟。
  我轻车熟路地推开虚掩着的破木门,高喊“阿阮”,阿阮没有应我。
  我叹了叹,途经那些寂寥的灰尘,独自去寻凭窗而眺的她。
  这时暮色渐渐褪淡,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郁郁寡欢地点了支烟,烟雾缭绕在指尖却并不抽,只看着下面的寂寂工地。她轻轻地回头,连表情也是寂寂的:“回来啦。饭菜都在桌上,先吃晚饭吧。”
  有句诗说得多好啊:她是美人,请时光不要伤害她。可是很显然,时光并没有放过阿阮。
  望着阿阮日渐消瘦的身子,她的面孔以鼻梁为阴暗交界线,一半呈在淡薄的黄昏中,一半隐于黑暗中,唯有一双眼明朗如月,沉静非常,好像纵使火山、地震、泥石流齐齐上阵,亦激不起她眼底的丝毫波澜。
  可是,我其实知道她深埋于心底的是怎样的仓皇和绝望,我只觉得疼惜。于是在此刻,在她身子斜斜长长地倚着墙,迎着风融于日光中的刹那,我竟悲伤地横生出一种很快就会失去的念头。
  搁在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我的心中却动容得近乎疼痛,于是就着泪意,囫囵吞下。
  就在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来敲门,很有耐心地一下一下,有种不开门不罢休的精神。我与阿阮互相对视一眼,基本上已经了然,开发商的又来游说了。我迅速丢下筷子:“我去打发掉。”
  我站在院子里问:“是谁?”
  对方果然停止了敲门,问了句:“请问阮卿卿女士在吗?”
  我翻了翻白眼:“她说她不在。”
  对方明显被这样的回答弄得郁闷了,过了两秒才又说:“今天来,我们不是来要你搬走的,而是有其他事来打扰你。”
  “什么事?”我不禁有些好奇起来,竟然不是要我们滚蛋,那还能有什么事?
  对方就说:“你把门打开,我们当面仔细说清楚。”
  我心想,只要不是一个劲地要我们搬走,其他事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于是就问:“很快?”
  “绝对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
  对方的态度情真意切语气委婉亲切,每次一这样我就没辙,没辙我就会去开门。
  结果我就知道了,每次大灰狼骗兔子开门时都会这样装可怜,但在开门之后就会原形毕露。
  等我开门后,那人就站在门口,对我露出流里流气的笑,接着什么都不说,只是手一挥:“给我砸!”后面的那几个人冲进院子里,开始砸花砸草,把院子弄了个底朝天,如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有人嫌我碍事,竟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推翻在地。我的掌心摩擦到粗糙的石砾,迅速磨出一层血迹。
  阿阮连忙冲出来:“住手!”
  那人一见阿阮出来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阮女士现在在了啊。”
  阿阮不理他,把我护在身后,才怒斥道:“你们根本没权利这么做,你们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那人不以为意地说:“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咱们老板说了算。”
  阿阮就说:“要我们搬也可以,叫你们杜老板亲自给我打电话,我自己和他说!”
  那人笑意更深了:“对不住阮女士,老板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你这么大点事儿交给我处理就是了。今儿个来就是给你们一个小教训,如果还不搬,下次就不只是这样子了,到时候咱们找一个吉日,直接撬开门,帮你们把东西都丢到大街上去,你们千万别哭天抢地哈!”
  “浑蛋!”阿阮怒意飙升地骂道。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浑蛋是我,我就是浑蛋,怎么着?阮女士,如果还不搬,你与浑蛋我后会还是有期的。”接着就招呼手底下的众人,“咱们走!”
  一窝蜂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二十三号。
  我惊魂未定,阿阮蹲下身抱住我:“紫苏别害怕,有阿阮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终于忍不住第一次问:“阿阮,我们可以搬家吗?咱们搬了他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
  阿阮抬起饱含泪水的眼睛,她朝着我拼命地摇头,坚定又哀伤地说:“不搬,因为搬了,他就永远不会再来见我了。”
  我知道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们,我的心中其实有大片大片的恐惧,可是不管什么,在阿阮的眼泪面前都变得渺小。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眼泪是真的。于是,我就再一次像十多年里的一样,乖巧地说:“好的阿阮,只要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第三封信
  水岸街来不及带走的花,努力开放了一整个夏天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再来找过我们麻烦。我竟有些怪自己想太多,弄得阿阮也跟着哭。
  我一边笑自己的胆怯一边直起腰来,望着空荡荡的教室,笑意忍不住幻化成一阵叹息。
  本来今天和我一起打扫卫生的是胖子,可是如今胖子对我是充满敌意的。
  当时她咬着一只香草味的可爱多走过来,那粘着巧克力的嘴唇一动一动的:“苏紫苏,你自己一个人扫地吧,我要去游泳减肥了。”
  我当时一个没忍住,就风中凌乱起来,差点就脱口而出“当心越减越肥”!
  可是胖子很明显把我的凌乱当成了不甘,于是她干掉最后一口蛋筒,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后,才继续对我说:“我不介意你告诉陆临暗,真的!”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真诚和炽烈,我竟一瞬间大彻大悟了。哦,原来她喜欢陆临暗,怪不得那天嫌弃地望着我,怪不得说我告诉陆临暗更好,正巧陆临暗从此就记住她了,她就从万千女生中杀出重围,脱颖而出了。
  该死的陆临暗!
  就在我正在慢腾腾地扫到一半、暗暗咒骂陆临暗时,中国历史上最有效率的人物“曹操”就又习惯性地从窗台那里翻进来了。
  绝对是小时候爬墙太多留下的后遗症!这样下去,以后他的女朋友该怎么办?日防夜防爬墙难防!可是等等,这些关我什么事?
  于是,我就继续埋头扫地,眼不见心不烦,结果那个人不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声音却在我旁边绕来绕去:“苏紫苏,干吗你一个人打扫,其他人呢?”
  我懒得理他,于是就绕过他,直接去扫另外一面,随便他爱干吗就干吗。
  结果哪想到,陆临暗竟直接去拿了扫把帮我扫地。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突然听到有人在说:“看!陆临暗在帮她扫地!”
  “她是谁啊,这么大牌?”
  “不知道,从后面看,身材干瘪瘪的,从正面看,头发垂下来,像个贞子啊。”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直起一直弯着腰扫地的身子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一群死三八们。结果这群三八不仅没有逃走,只是在吓了一跳之后,反而更加直接地对我评头论足:“看脸蛋就更是普通货色了。”
  我闭了闭眼,告诫自己不要为了一群三八变成泼妇,天下之大忍者无敌,可是在再睁开眼的瞬间,我还是直接把扫把朝她们飞了过去。
  这下三八变麻雀,很快就尖叫着散开了。
  “喂!你干吗啊?”那头,对状况浑然不知的陆临暗,还皱着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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