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晓迪 日期:2014-08-17 11:33:04
“ZUIWRITER”是青春文学旗舰刊物《最小说》上的人气栏目,主要展现古今中外著名作家们不为人知的一面,有娓娓道来的感情生活,也有被时间和喧闹的浮华人事所掩埋的逸闻遗事。
本书为栏目主撰稿人孙晓迪在《最小说》“ZUIWRITER”上刊登过的作品集结与延续,但形式和内容上均有变化。除杂志上发表过的写张爱玲的《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写简·奥斯丁的《比时间短,比爱情长》等作品,更有最新撰写未曾发表过的写陆游的《疑是惊鸿,照影而来》、写徐志摩的《烟花易冷,彩云易散》、写莫泊桑的《我曾错过一个姑娘》等近一半的新增篇章。在尊重真实情感事件的基础上,她将之前的2000字叙事散文扩写成6000字的短篇小说,用“小说体”的形式进行了全新的诠释。文豪大家们在创作出众所周知的经典作品之上,才情纵横的一面之外,那如寻常人般为爱饮泣,为现实所苦的感情、生活往事变成玲珑文字,历历在目。
作者简介:
孙晓迪
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者,目前在沈阳经营自己的文化工作室。2012年担任《最小说》上“ZUIWRITER”栏目的主要撰写人,擅长挖掘人性,写出名师大家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其叙事能力极强,文字通俗朴实,写作风格大气豪爽。闲暇时亦喜欢撰写现实题材的小说,该类作品构架宏大,对白经典,人物性格描写精准到位。
目录:
世间万物归于沉寂
何人可见青山妩媚
请再说一遍我爱你
烟花易冷,彩云易散
无爱之伤,终究冰凉
我曾错过一个姑娘
世界破碎,星空仍美
葛德文家的女儿们
只贪一点暖,一点爱
哀我凄惶,少年时光
牧神只住在森林里
疑是惊鸿,照影而来
地狱里的孤独与爱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
比时间短,比爱情长世间万物归于沉寂
何人可见青山妩媚
请再说一遍我爱你
烟花易冷,彩云易散
无爱之伤,终究冰凉
我曾错过一个姑娘
世界破碎,星空仍美
葛德文家的女儿们
只贪一点暖,一点爱
哀我凄惶,少年时光
牧神只住在森林里
疑是惊鸿,照影而来
地狱里的孤独与爱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
比时间短,比爱情长与习惯浓雾笼罩的伦敦不同,巴黎拒绝不属于晴天的任何一种天气,一到阴天,巴黎就沉下一张脸,让市民时刻感受到她的不痛快。
扬消失的第五天,杜拉斯窝在一张宽大的绒面扶手椅里,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无聊地想。
管他呢,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处过。事实上,她的孤独岁月比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人生还要长,她有什么好怕的。杜拉斯起身,想找一瓶白兰地。
酒柜是空的,床头柜里也没有,杜拉斯怀着希望拉开厨房的碗柜——扬购物后总是喜欢把蔬菜、牛奶、大块巧克力和几瓶酒一起塞到这里——仍然空空如也。
杜拉斯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毫无节制地骂出一连串脏词。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扬不在。他已经离开她五天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宝贝。”杜拉斯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脸。她不知道这感觉是不是哭泣,尽管她苍老的脸颊已经洇湿。
感觉很糟糕,非常糟糕。比扬的上一次离开还要令她难以忍受。上一次她只是和他争论洋葱汤里应该放几粒胡椒。她的话只有最开始的两三句还算平静,很快她就无法抑制地骂脏话,音调也越来越高。和往常一样,她歇斯底里地痛骂扬,诅咒他,尖刻地讽刺他,说的都是与胡椒完全无关的内容。扬冷静地看她,从她嘴里发出的恶言恶语像利刃和锥子,尖锐地插进他的身体。“玛格,你说够了吗?”他用好看的眼睛朝她微笑,“你瞧,洋葱汤已经要干了。”
“哦你这个可怜的废物,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杜拉斯依旧气势汹汹、不依不饶。她气得浑身发抖,头发也乱了。“你别想得到我一个子儿,给我滚,给我滚出我的家,滚!滚!”
“我们先吃饭怎么样?”扬把只剩一点锅底的洋葱汤盛出来,放到一个浅底盘子里。
杜拉斯突然跳起来,越过他冲到那个盘子前面,像个毫无道理的疯子,把那只盘子摔得稀巴烂。她敏捷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他终于把好看的眼睛垂了下来。
“玛格,你想让我怎么办呢?”扬变得悲伤,绝望如夜中深海,在黑暗中扑面而来。“我有点受不了你了。我听你的话,为你买菜,做饭,打字,兜风,我为你做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们分开。”杜拉斯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她蹲下去捡那些残破的碎片,不再看扬。她不再是发疯撒泼的悍妇了,她又变成了杜拉斯。玛格丽特·杜拉斯,才华出众、文字犀利如锐器,被扬·安德烈亚深深迷恋的著名女作家,他发誓把一生全部用来陪伴她。
“上帝……”扬喃喃地说,异常痛苦,“你又来了,玛格……”
“听着。”杜拉斯冷静地说,“我今年已经70岁了,比你大39岁。这差距简直有人的一生那么长,何况你还是个同性恋。别以为我忘了这个,你总和我纠缠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又变得高昂起来,饱含着痛苦与寂寞,“所以,你给我滚!立刻,马上!”
“那么,如你所愿。”他静静地离开了她。
他并没有走远,事实上,他根本就离不开她。哪怕她骂他,侮辱他,限制他的自由,隔三差五就因为各种小事和他疯狂地吵架,他也不想离她而去。并不是因为同情她年纪大了,也不是和男女之事有关的爱恋,他只是……他只是像上了某种迷药的瘾,杜拉斯是他的毒,他戒不掉。
扬出门,去街道尽头的小酒馆喝酒。他的家乡是一座美国小城,巴黎的灯红酒绿他并不适应。在美国,大大小小的酒馆充满热情,老客热烈地与新来的打招呼,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聊得兴起,这一晚的酒钱自有人为你结账。而在巴黎,即使寥落的酒馆里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也是个体,像宇宙中的星球,彼此都离得非常遥远。扬默默无言地喝完一杯酒,在夜风中沿着塞纳河走了一圈,天快亮时,他返回杜拉斯的家中。
杜拉斯彻夜未眠,房间里有浓重的酒气,满地都是稿纸,她埋在打字机里疯狂打字,右手边有一瓶快喝完的白兰地,桌上还滚着几个红酒瓶。扬捡起一张纸,仔细地阅读,在室外受了风的苍白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玛格,你真是个天才!”他由衷地赞叹。
“我要写一部新小说,还要把它搬上银幕!”杜拉斯转身,自信地对扬说,“这部小说会为我们带来不止五千法郎。”
“我来打字,这样快。”扬走到杜拉斯身边,请她让出位置。
杜拉斯伸出手臂,抱住了他。他结实如石膏像的小腹被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他挺拔的身体中。“哦,孩子,我的宝贝,你能回来,这真太好了……”
扬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像对待要呵护一生的恋人。他吻了她,同样紧紧抱住她。“我不会走的。”
他说了他不会走,所以他每次都会回来。她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为所欲为地对待她不会说话的玩具。她高兴的时候,带着扬出入各种场合,让这个漂亮羞涩的年轻人面对镜头,整个巴黎甚至法国都知道他是杜拉斯的人。盛夏的夜晚,他们开着车出去兜风,她让扬把车速开到最快,他们风驰电掣地一路开到山顶。在山上,他们拥抱在一起,静静地向下看。灯光的海洋把巴黎浮起来,就像一座孤独的岛屿。杜拉斯对他说:“扬,灯光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扬总是沉默着,不说话。杜拉斯不知道在他心底,漂亮的东西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她,她一开始就知道。
他们有过甜蜜的时候,更多的是无休止的争吵。总是由杜拉斯发起,她似乎有着永远发泄不尽的火气,不管什么事,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她也会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扬,那个如今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扬很少与她争执,唯一的反抗方式是逃离。最开始他只是到隔壁房间待一会儿,随着杜拉斯脾气的越发暴躁,待一会儿变成了待几个小时,后来扬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贯沉默的他会通过连续打十个小时电话排解内心的痛苦。他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包括只见过一次的人,十年前在奥地利、德国、意大利见到的人。扬打电话的时候,杜拉斯就在隔壁的房间写作,一边喝着酒。她有时能听到扬在里边夸张而惊悚的笑声,她知道这个年轻人又一次被她伤到了,他在用他的方式疗伤。其实她可以走到扬的房门外,温柔地低声敲门,向他道歉,恳请他的原谅。只要她说,扬肯定会出来见她,他们还会像往常那样,甚至比平时更加深刻而依赖地缠绵下去。可她不会那样做,她是杜拉斯,她宁肯把孤独和欲望都写进小说里,她也不要表现给扬看,哪怕他爱她。
因为她的喜怒无常与骄傲矜持,扬逃离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到了这一次——起因是街边面包店里的甜点师多看了扬一眼,杜拉斯当街破口大骂,回家后也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诅咒他。她是自私霸道的孩子,不允许别人对她的玩具发生兴趣。有人胆敢觊觎她的玩具,她就会用“既然你看上了他,那我就把他毁灭给你看”的极端理念虐待那可怜的玩具。
扬静静地看着这个一身才情的老女人,看她愤怒地涨红了脸颊,看她从两片不再娇艳的嘴唇疯狂地吐出脏话。她把他说得下贱无比,她说他肮脏、可怜,说他自以为是又沾沾自喜。“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是作家吗?你只是一个给我打字的机器!”她转身去拿酒,他动了动身子,又停下了——医生不让她喝酒,可她现在肯定听不进去他的话。
“玛格……”扬低沉地唤她。
“你给我闭嘴!”她灌下一大口红酒,“他为什么在看你!我说你最近出去的时间怎么这样长,你背着我,搞上别人了!”
“我没有,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扬痛苦地辩解。
她应该知道,知道扬自从来到她这里之后,认识的人还不超过十个。因为扬是同性恋,所以她不允许扬多看一眼男人;因为女人算扬的异性,她也不准他多看一眼女人。他的母亲来看望他,杜拉斯也要与他规定见面时间。她知道她只剩了他。那个在一个晴朗午后走到她身边的大男孩,淡金色的头发,瘦高的身材,沉默又羞涩,看她的时候,干净的蓝眼睛像一片浅海,落满了夜幕下的星星。
那时他还是一座美国小城的大学哲学老师,杜拉斯受邀去小城出席一场电影讨论会。他作为她的书迷,参加了这次讨论会,也在会上问了她几个问题。会后他们有宴会,这个年轻的男孩大胆地问她能不能通过出版社给她写信。“干脆寄到我家里好了。”杜拉斯率性地把住址写在一张餐巾上,递给了他。
她以为那只是一次逢场作戏,那男孩那么年轻,那么帅气,怎么会对花甲之年的她感兴趣?没想到她回去后就收到了他的信。他叫扬·安德烈亚,名字的音节像雨后的冬青树,和他本人一样干净青涩。
扬坚持不懈地写信,她从来不回,有时甚至连看都不看。七年后,一个如在赤道附近烧灼的午后,杜拉斯在公寓里喝了很多酒。恍惚中,她看到窗外明亮尖锐的阳光,就像五十年前,她待的那个永远闷热与潮湿的热带国家拥有的阳光一样。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离少女时代很远了。
从十六岁以来,纠缠在无数个男人中,杜拉斯如一株生长在热带雨林中的藤蔓植物,靠着男人的雄性气息,靠着他们鲜活的身体,将自己的藤一枝枝铺开,直到长成森林,遮天蔽日。终有一天,情欲还在,衰老却不期而至,她惊惶四顾,那高耸入云的黑色森林里,再无一人。藤蔓开始枯萎,渐渐到达她的脚边,令她浑身战栗。她不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她是一个老妪,会流口水,会昏昏欲睡,会蠢,会死。
她只剩了他,那个像冬青一样干净青涩的男孩。
杜拉斯终于给扬回了信,只用了一个字,“来”。
他离开美国,跨越大西洋,万水千山地来到她身边,陪伴了她这么多年。除了她和她的文字,他没有别的生活,她把他禁锢在她文字的王国里,禁锢在那片黑色的森林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捆缚住他。她离不开他,她怕,怕有一天会失去他。
这样的念头让杜拉斯感到难为情。她竟然这样依赖这个孩子!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吗?她养着他,用丰厚的版税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她给他灵感,他也开始尝试着写小说和剧本,她才是他的缪斯和依靠,她怎样也不想承认的是,他却是她唯一的支柱和寄托!
“你,你给我滚!我知道你只是想要我的钱而已!”自尊让杜拉斯痛恨自己,痛恨一切,她又开始口无遮拦地痛骂起来。
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扬走了五天,没有一点消息。杜拉斯急得要发疯,她开始打电话给她的朋友,拜托他们去找他。她去火车站的旅馆,去危险的街区找他,像个担惊受怕的母亲。她甚至给街区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抓他回来。扬真的不见了,他像一只鸟,停留在她的枝头,被枝头的荆棘刺得浑身是血。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展翅高飞了。
她终于感到绝望,同时痛恨自己的衰老,更加深刻地思念扬。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写作。她头脑冷静,情绪高昂,词语和句子纷纷跳到她的手指尖上。她回忆着与扬翩翩起舞的美好夜晚,激情澎湃地创作,连灵魂都因为这份快乐而颤巍巍地跳着舞。
当扬离开杜拉斯的时候,恰恰是她创作的最佳状态。对扬的依赖与纠缠,对爱情的渴望与憎恨,对孤独的绝望与恐惧,使杜拉斯爆发了无穷的能量。她早早晚晚地写着,为她爱着的扬而写。她的文字,使她内心中那片黑森林开出大胆而无畏的艳丽花朵。因为这些开得饱满的花朵,她空虚的心才得到些许慰藉。
每次回来,情形都和上次一样:在一地稿纸的房间里,杜拉斯盘着腿坐在打字机前,一边喝酒,一边写小说。她低着头,从眼镜框外抬眼看他,笑意模糊不清。
“你瞧,我买了这个。”他不提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又去了哪里,他只是向她晃晃肩上的一箱葡萄酒,“我想你会喜欢。”
“求之不得。”
他们和好,沉溺在酒精里,整夜整夜地谈论书籍和爱情,然后做爱,他躺在她的身体上心满意足地睡去,像个孩子。
这种事还是会发生,他们吵架,她辱骂他,然后他在夜里消失,早上又带着水果和牛奶回来。她彻夜不眠,为了等他。她相信他会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写作,只为他写,为这没有未来也没有承诺的爱。
杜拉斯和扬在一起十六年,伤害和绝望始终纠缠彼此,没人说得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杜拉斯带着扬出现在公众场合时,记者问她:“这算是您最后一次爱情了吧?”她笑着回答:“我怎么会知道呢?”
扬也从来不说要娶她,或者要照顾她终老的话,他只是热烈地跟她讨论文字,这也是她喜欢的。她什么都和扬说,包括那些藏在小说深处的自己。她的儿子编了一本有关她生活及影片的摄影集,她为它写了八十页的说明——是扬帮她打出来的。说明完成后,扬发现这些文字完全可以写一本小说,然后,《情人》出版了。
这是杜拉斯最负盛名的著作,也是她对“情人”最直白和赤裸的理解,只是与扬无关,虽然他是她最后的情人。那条川流不息的长河,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切都与少女杜拉斯有关,而扬得到的,只是她不再年轻的容颜。“我会写你的,宝贝,我还会拍由你主演的电影。”杜拉斯对扬说。扬依旧沉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从二十七岁遇到六十六岁的杜拉斯,饱尝后者的乖张任性、自私霸道开始,自那之后过去的这十六年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无疑是爱她的。晚年的杜拉斯受脑栓塞和肝硬化困扰,却固执地不肯就医。为了拒绝治疗,她花样百出:病房价格太贵、饮食太差、护士太笨……医生叮嘱她治疗期间要绝对禁酒,她却为了捍卫喝酒的权利,将酒瓶和匕首藏在枕头下。即便这样,扬依旧坚持送她去医院治疗。他照顾她,哄她,抚平她的情绪,和护士一起把她藏起来的酒找出来。“听我的,玛格,很快就好了……”
住院的第三天,杜拉斯产生了幻觉,她说她看见窗外有一头牛,实际上那是汽车,她还说矿泉水瓶里有鱼在游,护士在大口抽烟。她变得狂躁,毫无征兆地对着扬大喊大叫:“我知道,今天夜里你和一个葡萄牙女人去了波士顿!没有必要撒谎,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告诉我!你是要走了不是吗?嘿,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偶尔她也会清醒,仔细回忆她的少女时代。在越南西贡,16岁的她跟着家人坐火车回法国。三等车的单间车厢里,火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对面一个年轻男人在看她。他们开始聊天,她对男人谈了学业、家庭,以及殖民地的生活;暴雨带着热雾,阳光下的炎热中蒸发出无尽欲望,白人区一片死寂的幽静长廊……他们持续地,轻声地谈话。天气很热,车厢里温度很高,除了他们,人们沉沉睡去。杜拉斯闭上眼睛,伸直了腿躺在长椅上,她的身体语言在告诉对面的男子——我也要睡了。舒展开的,年轻的肉体,像无所畏惧地开到极致的白色花朵。
都过去了,现在她寥落地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痛苦的治疗,长时间的幻觉使她身心俱疲。她看到几百只鸟停在她的枝头,她不堪重负,哭着问扬:“为什么是我?”
扬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吻她的脸颊,“玛格,会好的,会好的。”
她却在这温柔中突然发作,把他赶走,一个人在病房里低声哭泣。到了夜晚,没有风,黄色的月亮冷静地停在房间的窗外。她听见有人敲门,轻轻地。
“是我。”
是扬,他一直没有走。
三个星期后,杜拉斯出院了。她进入了康复期,重新恢复了理智。扬带着她去参观巴尔扎克的故居,去购物,沿着塞纳河散步。那是他们难得的好时光,两个人都不说话,眼睛对视时,目光里满是笑。
完全恢复健康的杜拉斯很快又变得张扬跋扈,在众人面前,她不知骂过他多少次,她喷出那些残忍的词,就是为了让他出丑。而他呢,神经质地笑着,默默承受这一切,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听舒伯特。他不再离开她,他知道她已经受不起了,他们全都精疲力尽,而杜拉斯,已经快八十岁了。
她又患上了肺气肿,不能出门,连楼梯都不能迈,这对喜欢散步的杜拉斯来说是个致命打击。她只能坐在轮椅里,在天气好的时候被扬推出去晒晒太阳。
在杜拉斯的最后两年,时间和疾病改变了他们的关系,扬成为她的守护者,这远远超出了情人的关系。她呼吸困难,扬送她去医院,医生建议采用昏迷疗法,扬果断地签了字。手术后的她一直断断续续地睡了半年,扬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只要她睁开眼睛,总能看到扬的笑脸。
杜拉斯清醒的时候,他们温和而平静地聊天。她说她不喜欢《情人》,她喜欢《蓝眼睛》,那是以扬为原型的小说,是杜拉斯为他而写的。“玛格,我喜欢你写的每个字。直到现在,我都因为太过着迷,而无法完整地读完你的每一部作品。”
“我……我感到很难为情。”软弱无助的杜拉斯终于卸下她的所有防备和高傲,真心实意地说,“亲爱的,你是我的生命。”
“我感到很荣幸。”扬温柔地回答她。
她越来越多地梦见那次旅行,火车带着他们离开热带,横穿亚欧大陆,隆隆地掠过无数风景。过去那么多年,杜拉斯还能从老去的时光里看到那双湿热不安的手,伴着火车的震荡和呼啸声,带着战栗抚摸她的身体。男子的手最后停在一个温柔而沉默的状态,手的周围是火车的喧哗,喧哗里是竭力忍住的欲望。雪亮的灯光打进三等车厢,巴黎的火车站永远热闹,但是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停止了,世间万物归于停站的沉寂。
1996年3月3日上午8点,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巴黎与世长辞,终年82岁。
生命对于杜拉斯来说是一场漫长的旅行,终她一生,她都在寻找能与她携手并进的旅伴,而扬则是陪她走过最后十六年的最忠实伴侣。在最后一个清醒的时刻,杜拉斯喃喃地对扬说:“我要去别的地方旅行了,真想带上你。”
这是她最好的表白,只给了她最后的爱。
而扬呢?这个高瘦羞涩的男人,在杜拉斯离开他之后,终于消失了,这一次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