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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醉攻心之如妃当道


作者:苡菲  日期:2014-08-17 11:49:56



钴禄氏的女儿,总逃不开那四面红墙,一方蓝天的命运。她,钮钴禄如玥,初遇爱新觉罗永琰,便对他一见倾心,芳心明许,生出与他执手,偕老此生的念头。她鼓足了勇气迈进紫禁皇城,势要成为他身边最得宠的妃子。然而豆蔻年华,至真至纯,终究敌不过瞬息万变的后宫纷争。皇后精心的布局,华妃狠辣的手段,淳嫔昭然若揭的野心……哪一样不冲着她来?三年一次的选秀,尔虞我诈的争斗,她又避得开几回?
  作者简介:
  苡菲,80后,磨铁签约作家。擅长宫斗文,文笔细腻,刻画深入。《禁宫绾暒传》乃苡菲代表力作,此文笔触细腻,从细微末节展现人物的情感历程,以及后宫波澜云诡的争斗。
  目录:
  上册一姐妹
  二殿选
  三涟漪
  四慑心
  五浮华
  六暗察
  七秋季
  八劫难
  九预兆
  十交锋
  十一无力
  十二伤逝
  十三转机
  十四云雾
  十五回銮上册一姐妹 二殿选 三涟漪 四慑心 五浮华 六暗察 七秋季 八劫难 九预兆 十交锋 十一无力 十二伤逝 十三转机 十四云雾 十五回銮 十六意外 十七角逐 十八盼来 下册一孕劫 二求死 三用心 四心结 五失策 六伏笔 七扭转 八隐秘 九圆明园 十遇刺 十一荣辱 十二无言  一姐妹闺阁内萦绕着浓郁的桂香气,浓稠的味道沁在心尖儿上泛着说不出的甜腻。婢女们手捧着绫罗锦衣、各色珠花静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夫人精心地为二小姐装扮。“你怕什么,如今你才是钮钴禄家嫡出的女儿,她不过是个没娘的主儿,还敢与你争高下么?”说话之人正是善庆的续弦夫人那拉氏——钮钴禄如宝的亲额娘。“额娘说得有理,如宝才是嫡出的女儿,理该由我去向嘉亲王奉茶。可是阿玛他似乎更偏向如玥。”那拉氏仔细理顺了如宝插在鬓边那支流彩飞凤簪柔滑垂下的几许细丝流苏,又抻了抻她琵琶襟的上衣:“让额娘好好看看,嗯,我的如宝颜炜含荣,保管让人一见倾心。若是嘉亲王属意于你,往后的事便也就好说了,额娘心想以你的姿色,艳冠后宫、光耀门楣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其余的人事你不必挂心,额娘自有安排。”如宝听了赞许之言,下巴稍稍仰起,巧笑嫣然道:“额娘放心,女儿这一见必能拢住嘉亲王的心。再不济也是侧福晋的命数,自然不会让那如玥有机会入宫。”“那是必然。为娘这么看着,如今的局势对嘉亲王十分有利,说不定日后妻凭夫贵,我儿便是正经的宠妃,又或者荣登凤座也未可知。”那拉氏眸光精闪,无限期盼,转眼又显露鄙夷之色道:“那如玥算什么东西!狐媚的样子一点不输给她娘。”如宝一听,舒展樱唇娇笑不止:“都是哪一年的老皇历,额娘您还放不下么?如玥她额娘只怕这会儿尸骨都黄了,哪里还能狐媚。到底是您受了她的气这么些年,总算扬眉吐气了。”“不说这个还好。”那拉氏柳眉倒竖,不由将眉眼拉高了几分,“她去了整整三年,老爷才舍得将我纳为正室。三年!女人绝美年华的光阴,能有几个三年经得起如此的消损耗折?”说到痛处,那拉氏的神情糅杂了哀戚,语重心长道:“所以如宝,你一定要谨记,身为女子什么都能与人分,唯独夫君的心无论怎样也要拢在自己手心儿里,攥紧!”“好了,别耽搁了时辰,赶紧去吧。”那拉氏催促两名侍女随了如宝去奉茶,随即召唤来府里掌事的崔嬷嬷,“只管吩咐人盯紧了,说什么也别让如玥那丫头闯进去。”崔嬷嬷何尝不明白那拉氏的心意,眉眼里笑意愈浓:“夫人安心就是,如宝小姐清秀可人,知书识礼,相信嘉亲王惊鸿一瞥就再也忘不了了。即便是那不应该的人闯了进去,只怕也是徒增笑料罢了,哪会有人瞧上一眼。”那拉氏细细抿了抿红唇,笑里添了几分不屑:“好容易才有这难得的机遇,嘉亲王与贝勒爷能贵步驾临咱们府上,哼,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狐媚子搅了局,也幸而本夫人早有准备。”崔嬷嬷随了那拉氏一并往回走,抬头看了看一碧无云的澄蓝天际,心想这天公总有敞亮的时候,人心却总是难以捉摸。她自然也懂得,主子的事从来轮不到她来插嘴,只不过,任是谁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论才貌论品学,二小姐如宝哪里及得上大小姐如玥的一半呢! 与此同时,善庆正于书房陪同贵宾叙话。深秋的莲花渐渐落败,莲蓬却渐渐长成,三根两根擎出稀稀疏疏的荷叶,泛起金秋的颜色。绿水环绕,红鱼嬉戏,议事的书房就建在这一片金灿灿的活水中央,别有一番情调。书房内,善庆、朱珪正陪同嘉亲王、贝勒爷议事,只因书房周围是一汪清水,容不得生人靠近,所以畅所欲言更为自在。善庆乃是兵部主事六品京官,原算不得多高的官职,只因与嘉亲王的恩师安徽巡抚朱珪交好,这才有幸做起了东道主,以议事的名义邀请两位皇子过府一聚。不远处的小舟缓缓而来,善庆最先瞧见,愧笑道:“说了这好一会儿话,才奉茶,是奴才招呼不周了。”嘉亲王远比善庆预想的更为随和,儒雅的气度虽不及皇上威严,倒更显得格外沉稳:“主事言重了,既是在你府上做客,随意便好。何况聊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口渴。”正说话,小舟便靠上了书房岸边,嘉亲王随行的侍卫防御性地握紧了宝刀,显出担忧的样子。舟上的帏帘才撩起,一个翩翩婀娜的身影柔弱无骨一般地走了出来,盈盈欠身恭敬而不失柔婉道:“钮钴禄氏如宝奉父命前来为嘉亲王、贝勒爷奉茶。”善庆一怔,竟不想来奉茶的会是二女如宝。分明事先与夫人讲明要如玥前来,怎么会……一口气咽不下,善庆觉得胸口沉闷。这那拉氏总归没有将如玥视作嫡亲骨肉,到底是偏私自己的女儿一些。钮钴禄家的女儿总避不开入宫的命运,如玥机敏聪慧,心头也高,若能入宫自然是家族的福气。只是如宝难免任性,且远不及姐姐伶俐,只怕当真有幸入宫,以她的脾性早晚也会酿出祸事。心中有此计较,善庆更是冷汗直冒,脊梁一阵阵寒凉。无奈当着贵客也不好发作,只得随笑:“小女如宝冒失了,请王爷见谅。”嘉亲王只和颜一笑:“怎么会?”随即挥手令侍卫退下,却也没有多看如宝一眼。朱珪何曾看不出旧友的心思,却也瞧出嘉亲王并不上心,忙打圆场玩笑道:“也是沾了王爷的光,才劳烦二小姐亲自奉茶,荣幸之至。”如宝敛不住喜色,款款走进来,将婢女捧着的四盏茶依次献给在座四人,柔声道:“嘉亲王请用茶,贝勒爷请用茶,朱大人请用茶,阿玛请用茶。”嘉亲王接过茶盏并未言谢,只轻轻合了盖子,嗅了嗅,迟疑了片刻,却没有饮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也没搁下,就这样托在掌中,静默垂首。贝勒爷有些诧异,不解道:“二小姐?怎么不是大小姐来奉茶呢?据我所知,善庆家的大小姐似乎也尚未出阁。”如宝听了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面上仍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回王爷的话,姐姐身子不爽,不便奉客。”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珠一丝不错地停在嘉亲王的面庞,柔和且暧昧不清的眸光来来回回将嘉亲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好一个相貌堂堂的王爷,这样威严沉稳,必然是后继之君。如宝心头欢喜,恨不能马上就得到他的回应,只是嘉亲王一直垂首不语,并未有半点留意。“哦。”贝勒爷轻应一声,自顾自地吹散了茶气,深饮一口尚未咽下,便扑哧一声喷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喷在面前的如宝身上。他略微恼怒,嗔道:“这是什么茶,怎么这样咸涩?”朱珪好不容易才咽下口中的怪茶,庆幸自己只是浅尝了一口,并不像贝勒爷这般失态。可这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只好无辜地投了一束诧异的目光,向善庆求解。善庆的茶还未入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一时之间他也是一脸的茫然,无言以对。如宝自知闯了祸,心中恨恼不已——定是如玥做了手脚,存心让她出丑,又被贝勒爷喷了这一身水,羞愤难忍。且不说一身湿漉漉地难受,连面上的妆容怕也是花了。众人又齐刷刷地向她投来质疑的目光,她真恨不得找条地缝儿躲起来才好。善庆的汗珠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密密麻麻地冒出来,颗颗寒凉无比,顺着淌下来,所经之处一串凉意汇集于心。本想着好心撮合如玥与嘉亲王,却不料被这不明大义的夫人、不懂世故的二女儿搅成一团乱麻。这可怎么是好?“这茶?”朱珪含了半句话在口里,却表不得态,毕竟嘉亲王没有饮下一滴。善庆虽然也没喝下这茶,但见如宝慌张得不行,便知不妙。想着关键的时候自己再不能慌乱,遂镇定了心神缓过劲儿来:“奴才失察了,请王爷息怒。还不去换些好茶呈上来!”眼尾余光瞥过嘉亲王的面庞——依然镇定自若,只是眉眼间融了些奇异之色,不那么明显能瞧出心意。如宝这才醒过神来,慌乱道:“是,阿玛,女儿这就去换。”刚起身,却听书房外清凌凌的水声响动。“茶到——”清亮亮的嗓音来自衣袂飘飘的青衫少年,他乘着简易搭造成的竹筏轻摇慢晃,荡水而来,正停在书房前。身后跟着的小厮双手捧着金丝楠木呈盘,四盏茶平稳地搁在盘上,竟纹丝不动。二人从容不迫地停在书房前,双双跪地:“奴才奉茶来迟,还望王爷恕罪。”嘉亲王不觉露出笑意,这让贝勒爷很是稀奇。明明不是好茶,失了礼数,怎么皇兄不怒反乐?这样琢磨,反倒觉得更有意思,看来小小一盏茶内必有玄机。善庆细细一看,慌了的心神这才镇定下来——青衫儿郎不正是如玥么?朱珪赔笑道:“既是好茶到,只管呈上来。”如玥施过礼稳稳起身,双袖带风一般走了进来,眉宇间添了一股飒爽英气,双目灼热的光亮正与嘉亲王沉稳的目光相遇。她没有慌张局促的神色,稳稳当当地停在众人面前,眼眸如同一汪碧水般清澈:“方才二小姐呈敬于两位王爷、朱大人的不过是茶前的漱口茶,此一杯才是真正的奉客香茗。沛双。”身后立着的小厮正是如玥的贴身侍婢沛双,听了小姐的吩咐,她绕开二小姐如宝,恭敬地走上前来呈上香茗。朱珪只一眼便认出了这茶盏乃是宋代的官窑,描金的花样正是“寿山福海图”,心道盏内定是鹧鸪斑的样式,格外珍贵非凡,足见此茶果真并非普通的香茗。如此一想,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果然老友是有备而来。众人的注意力无疑在茶盏之上,而如宝却不同。她的心非但没有平静下来,更因如玥的突然出现而火燎一般难耐。尽管如玥压低了嗓音说话,尽量摒弃女儿的柔婉,也改变了昔日的女装扮相,可相处了十数载,即便是她烧成灰烬又如何分辨不出来!额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狐媚的东西何时都尽显狐媚的样子。明明已经吩咐了下人,不准给她木舟乘坐,她却偏偏能变着花样弄来竹筏子。心头一恨,如宝的面容难免不好看,本就花了妆容,这下子看起来更是形同怨妇,丑陋不堪。善庆见了如宝这副尊容,真恨不能立时将她请出去才好。所幸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敬茶的如玥身上,未曾瞧见心思这样浅显的如宝。茶才递到嘉亲王手中,如玥便是一颤。他的手竟不经意地触到了自己的手,那感觉好似有一股暖流经过并传进心里,带着一股令人陌生的慌乱。纵然她早已千百次地幻想过见到他时的情景,却也难耐这样的亲昵。嘉亲王何尝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非但没有喉结,小巧的耳垂竟还有暗淡的耳洞痕迹,再细细看她的眉宇,显然是精心将秀眉描粗了些许。更何况她的双眼迸射出的,岂止是好奇与崇敬的光芒,分明还有些许的羞赧与慌张。揭开茶盏,清香与略微苦涩的味道清新清洌。嘉亲王没有多想,浅尝轻抿,唇边便溢满了笑意:“‘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这样绝好的茶盏,配以苦涩清洌的香茗,使味道融合、蕴入了清新,沁人心脾。”贝勒爷咂咂嘴,兀自笑道:“的确有几分新意,只是本王并不能品出此乃何茶,还请公子赐教。”善庆留意到嘉亲王的赞许之色,老怀安慰,看来如玥果真没有令他失望,赶紧趁机摆了摆手,示意呆呆立在一旁的如宝退下去。如宝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见阿玛这般偏心如玥,更是气恼不已,她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阿玛的用意她也只作不觉,迟迟不愿退避。好一个钮钴禄如玥,当真是我小觑了你!越想越气,如宝的双眼恨不能喷出火来,将身前的如玥焚成灰烬。然而如玥却从容不迫,稳稳开口:“此茶名曰‘正心’。”朱珪并未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如玥,只是看“他”沉稳,心头也畅快了些,接茬儿问道:“正心茶,莫非有正心之效?只是不知这‘正心’该如何理解?”嘉亲王见恩师朱珪来了兴致,也免不了附和:“就请公子为我们讲解一番也好。”如玥学着男子的样子,双手作揖恭敬一拜,才稳重开口道:“《大学》一书曾有明言——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如玥虽不才,却也知唯有‘心正’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日敬奉各位贵客之茶,是以莲心儿、苦丁煮水冲泡而成,虽然苦涩四溢却掩盖不住香洌的茶气,也取‘卧薪尝胆’发奋之意。还望两位王爷与朱大人不要嫌弃才好。”善庆合眼一笑,捋了捋三寸胡须,心中跟明镜似的,“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如玥必定能顺利入宫,陪王伴驾不过是早晚之事。嘉亲王爽朗一笑,心情甚好:“果真如你所言,此茶确有‘正心’之效。”贝勒爷并未领会其中含意,也未看穿如玥的真实身份,饶是如此,他也能觉察出皇兄心境的爽朗。细细想来,许是那少年口中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关乎的皆是治国安邦的道理,皇兄如此愉悦,莫不是正说中了他的心思?贝勒爷饶有兴味道:“看来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茶果然别有一番滋味。”“十七弟也这般觉得,甚好。”嘉亲王索性托起茶盏,一饮而尽,沉稳之中敛藏了不少儿女心思:这如玥果然是钮钴禄氏的一颗明珠,若有幸能陪伴在侧,岂不妙哉!朱珪与嘉亲王相处的时日不短,深知其内敛而沉稳的性子,怎么今日却这样按捺不住,莫不是另有乾坤?再细细看看好友深含期许的目光,心中便有了计较,更何况如宝脸上那隐忍不住的嫉妒早已说明了一切。眼前的青衫少年,不正是钮钴禄家的大小姐如玥么!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促成好事。朱珪便道:“若是老朽没有尝错,这道正心茶所用乃是乌龙茶品,名唤‘凤凰水仙’。”如玥面露喜色,轻微颔首,赞道:“朱大人果然见识渊博,如玥佩服。”“凤凰水仙,好雅致的名字!”贝勒爷也啧啧称赞。朱珪喜不自胜:“大人这里不仅景色雅致,香茶雅致,就连这奉茶之人也是极为清秀雅致的。老朽觉得甚好,只是不知是否合王爷的心意?”如玥闻言也略微有些忧虑,循着话音朝嘉亲王看去。他的目光依然是沉稳至极的,只是眉眼的笑意越发掩藏不住。这样想来,如玥心里更是疑惑不定。究竟他对自己仅仅是欣赏,还是有其他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如玥坚定了主意——既然心之所向,何不挑明了话头,扭扭捏捏从来不是她钮钴禄如玥的性子。于是,如玥大胆开口:“王爷喜欢这香茗,不如小人再诵诗一首助助兴可好?”贝勒爷接话倒快,欣喜得不行:“来善庆这里品茗,竟还有这等好处。只是不知你要诵读何诗?”“既然此茶是上等的‘凤凰水仙’,那如玥便择一首与凤凰有关的诗来诵。”如玥眼眸一转,心上已然有了主意,清亮了嗓音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无耻!”如玥的诗才诵完,如宝已经按捺不住心意愤愤斥道,好在只是随口之声,并不能被众人听见。她就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同样是阿玛的女儿,何以如玥就这样深得父心,而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一边是如宝的怒目以对,另一边则是嘉亲王的心领神会,难得显露这样柔情的笑意,对上如玥水亮亮的眸子,便知彼此心意。如玥得了这样温存肯定的目光,心上一喜,脸上瞬间洋溢着绯红之色,缓缓显露少女的娇媚。她含羞而笑:“如玥告退。”贝勒爷到底少不更事,不如嘉亲王沉稳老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道:“不是才说的治国之道么?怎么又扯上了男女之情?这会儿,怎么又退了下去?”朱珪闻言大笑,道:“贝勒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善庆也笑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回身退去的时候,如玥瞪了如宝一眼,轻声道:“别妨碍两位王爷在这里畅谈,你随我来便是。”如宝愤愤不已,轻巧地向在场的各位欠身行礼,脸上的怒意忽然转为笑意,极尽柔婉道:“如宝告退。” 如玥并未乘坐载如宝来的小舟,而是吩咐沛双道:“扶二小姐上竹筏,往咱们院子里去,我有话说。”“你说去就去,凭什么?”如宝的声音不大,抵触的情绪却很高。立在书房门外的护卫显然听见了她的怨愤之声,只含蓄一笑,正被如玥瞧进眼底,再细细一看,这男子精壮得紧,身形与样貌皆属上佳,绝非一般的侍卫。对上他乌黑的眸子,如玥歉意而笑,显出东道主的风范,又转身对如宝斥道:“身为钮钴禄家的二小姐,你是觉得自己还不够丢脸么?只管随我去就是,休要再言!”这话正说中了如宝的痛处,今日若非如玥在茶里动了手脚,自己怎么会成为众人眼里的笑柄?丢了面子事小,失了入宫的机遇事大。皇上年事已高,新君登基是迟早的事,只怕今日不能得嘉亲王垂青,日后想要飞上枝头更是难上加难。如宝越想越气,死命地忍住眼底噙满的泪水:“去就去,还怕你不成么!”沛双机灵,自然明白大小姐的用意,于是表面柔和地扶着如宝上了竹筏子,实则是紧紧钳住了二小姐的手臂,令她不能挣扎,想逃也逃不掉。“都不许跟着,只管将木舟划回后庭的何华池。”如玥径自上了竹筏子,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竹筏更是颤颤巍巍,三个人立在上面难免有些危险。如宝哆嗦不已,心想这样的筏子竟也能站上三人,实属不易。虽想挣脱,但若是不慎落入水中,岂非更为难堪?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陪伴她的婢女悻悻乘木舟退去。沛双自幼习武,不似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如宝只觉得手腕快被沛双折断了一般,痛不可当,只是碍于离书房太近,她也不敢大叫出声,只能压低了嗓子怨愤道:“快放手,都上这竹筏子了还怕我跑了不成么?”如玥轻轻颔首示意,沛双才不情愿地松开手。如宝好不容易得以松脱,忙不迭地卷起袖子,细看自己腕处的瘀红,心疼道:“真是岂有此理,你竟敢以下犯上,本小姐一向珍视自然的容颜,岂容得你这奴婢黑心狠手若此!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有半点闪失可怎么好?本小姐必然知会额娘,重重治罪于你!”如宝凌厉的目光狠狠剜过如玥的面庞,“真是有样学样,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奴婢,一样的阴险歹毒!”沉闷了好一会儿,如玥才淡淡睨了如宝一眼。“今日之事,若非你与你额娘心术不正在先,我也不会做得这般绝情。”如玥仰起头,双目平视远方,沛双则以木桨轻而易举地改变了竹筏的方向,朝着远离后庭的华兰池而去。此时三人已远远离开书房一段距离。“小姐,拐进了华兰池,这儿就瞧不见我们了。”沛双这话一出,如宝的眉心便是一跳:“你们想干什么?带我去华兰池做什么?”“这会儿才晓得怕么?”如玥笑得很轻柔,细看之下又似乎并没有笑意,“混在我敷面水里的榉树汁并不算少,若真用来洗脸,只怕这会子肌肤早已溃烂了。这样的歹毒用心,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淡漠地打量眼前的如宝,倒也有几分姿色,却偏偏生得蠢笨无脑,只会与自家人为难,争一时长短。就凭她这样浅显的心智还奢望入宫,只怕到头来赔了性命,甚至连累满门。提及自己的生母,如玥的心揪得有些紧。额娘何尝不是绝美的人儿,蕙心兰质,知书识礼,却偏偏天妒红颜,三十出头便香消玉殒,白白便宜了那拉氏那卑微之躯。忧思难解,如玥双目所能触及的地方,皆是浓浓的深秋留下的暗淡之色,分明是枯黄萧条满目瑟瑟,却偏偏总有人爱说“金风玉露好时节”。除了心里空落落的,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滋味。如玥不说话,如宝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仅仅她一人在,连个帮手也没有,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猜不出如玥到底有什么企图。说到底,是额娘想出的主意,撕烂了阿玛为如玥备妥的新衣,将榉树汁混进水中企图毁了她的容貌;也是额娘吩咐了人,不给如玥使用木舟,料想这样她就无法前来书房坏事。就连如宝自己也满心以为,这接二连三的招数如玥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却不料她还是来了,还是出现在了嘉亲王面前,还让她钮钴禄如宝出了丑。难道如玥真的就这么聪慧么?还是自己当真不及她一半?如宝沉下面容,心反而静不下来。那华兰池浮萍满湖,是离后庭最远的静湖,远也就不必说了,那里还……越是这样想,如宝的心越紧,恰如跌进大海的石块,随着水波晃动一点点地下沉。下沉也就罢了,沉到湖底也算是有了着落,可偏偏这水承力,三摇两晃的一时就是沉不下去。“二小姐,你可还记得兰姨娘?”沛双猛然提了一句,惊得如宝双膝一软险些跌倒。“沛双,你胡嚼什么!”如宝奓着胆子呵斥道,“什么不好说,偏偏提起那已死之人,更何况人都死了这么许久。”如玥扑哧笑出了声,轻蔑道:“怎么,钮钴禄家的二小姐也会怕么?我当真以为你不知天高地厚呢!”她踢了踢水面,激起水花飞溅,也不管是否沾湿了自己的鞋履,“记得兰姨娘是最喜欢看鱼的,又喜静,平日里总爱往这华兰池边立着,一站便是一整日,不知疲倦。而这华兰池本也不叫华兰池,阿玛以兰姨娘的名讳命名此湖,可见对兰姨娘的一番情意。”沛双会意一笑,接过如玥的话头说道:“老爷重情义,待夫人总是极好的。那时候,除了夫人,也就只有兰姨娘能分得一些恩宠,那拉姨娘只怕数月也见不到老爷一面。”“那又如何?”如宝战栗不已,只觉得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加之湖水湿气来袭,整个人如同陷入水里一般,格外难受,偏嘴硬得不行,“分明是她自己短命,跌进了水中,这才香消玉殒,和我有什么相干?”如玥冷笑一声,陡然增加了如宝的惶恐不安:“真的没有一丝相干么?兰姨娘自幼在溪水边长大,熟悉水性,怎么会溺毙而亡?若非有人以钝器或重石将她击晕,丢下水去,她会连挣扎呼救也不能?”面前立着的如玥,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森冷锐利,意图撕裂如宝的伪装,揭露她内心最仓皇恐惧的往事:“是你!是你亲手打晕了兰姨娘,狠心推她入水,是你害死了她,是你!”“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如宝着魔一般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晃头,口里连连不断地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竹筏子因为如宝突然的躁动而摇晃得厉害,大有翻倒的趋势。“沛双,给我拉开她的双手,不许她不听。”如玥并未有一丝惊慌,反而泰然自若地俯视蜷缩身子跪倒在自己脚边的如宝,厉声道,“自从兰姨娘溺死在这湖里之后,成日会集的鱼儿都游散了,华兰池竟连荷花也开不起一枝,满是浮萍乱藻,密密地悬在这湖面上。”如宝听了她的话,四处张望,恨不能立刻找出一枝盛开的荷花,无奈映入眼帘的除了浮萍,还是浮萍,果真连水里的鱼儿也不曾瞧见一尾。“钮钴禄如宝,你信不信?兰姨娘的冤魂从未离开这湖,就这么日日看着你,盼着你,等着有朝一日你能下来陪她,向她忏悔。”如玥淡定地瞧着眼前惊慌失措、形同疯妇的如宝,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不是的,你胡说,你胡说……”如宝的双手酥软得不能动弹,头却不停地摇晃,如同小儿把玩的拨浪鼓。“沛双,丢她下去,好好与兰姨娘叙叙话。”如玥的声音沉稳如常,面露傲色,“与我钮钴禄如玥作对之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沛双扯了扯嘴角,悦色道:“二小姐,那奴婢就送您下去好好与兰姨娘叙叙话吧!”“你敢!不要!哇……”如宝慌乱的喊叫声未落,沛双轻巧地伸腿,利落一扫,只听扑通一声,激起的千层水花溅湿了如玥的衣衫。水腥难耐,如玥以手遮鼻,淡漠地盯着水中仓皇挣扎的如宝,眉心缓慢而轻柔地蹙紧:“方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姐模样,这会儿倒成落汤鸡了。”如宝根本听不清如玥的声音,就连想要呼救也无从张口,浮藻绿水四面八方灌进口鼻耳中,呛得她几近窒息,极大的恐惧迅速袭上心头。她钮钴禄如宝才十三岁,正是绝好的年华,怎么会这样白白死去。老天啊,为什么你这样偏私,为什么把最好的都给了如玥?绝望与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如宝的心,她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下沉得越来越快,或许她再也不能入宫了吧……“行了,呛够了。”如玥淡淡地扬起眉毛,似多有不忍,鼻子一酸,眼底涌起了泛红的泪意,“拉她起来罢。”沛双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如宝从水里捞上来。一手揽着她的腰腹,令她俯下身去,另一手以肘朝背部一击,弯着身子的如宝一口水喷了出来,随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待呛进口的水吐了个干净,如宝便失去了意识,无力地昏厥过去。这样的惊吓岂是一时可以消去的,想是要梦魇好一阵子了。“小姐,真是便宜了她,还不如就这样溺死得了,反正留下也是祸害。”沛双极不情愿地嘟起嘴,怨恼不已。要不是一早得知那敷面水不洁,这会儿大小姐的花容月貌恐怕早已溃烂不堪了。  如玥叹了一声,软软的口吻像是自我安抚:“到底也是我的血亲妹妹,即便不为她着想,也要顾着阿玛的心哪。”如玥垂首看了看如宝白净的面庞,沾着几片绿藻,浅浅一笑,“送她回去吧,有了这次的教训,相信她能安分一段时日了。”沛双点点头,不再多言什么。对她来说,大小姐的话就是圣旨,她只要照着做就绝不会错。 将如玥送回春苑厢房后,沛双载着昏迷不醒的如宝往那拉氏的秋水阁去。那拉氏已经等得焦心了,只见陪同如宝去奉茶的侍婢都回了夏苑,就是不见如宝的身影,心想成与不成,总要传个信儿回来吧?如宝这孩子,做事就是没有交代。这会儿见有竹筏子来,崔嬷嬷欣喜得不行,忙唤那拉氏来看:“夫人,您快来瞧啊,有竹筏子过来了。”“是么?我瞧瞧。”那拉氏心急,闻声紧忙就走了出来,“那湿漉漉躺在竹筏上的是谁?”崔嬷嬷一眼就认出了划桨的侍婢是大小姐的近身沛双,她无端不会轻易来秋水阁,如此说来,那湿漉漉的人儿便是——二小姐!“这……夫人恕罪,老身看不真切。”崔嬷嬷暗自得意,眉头并没显露松快之意,与那拉氏一样忧虑地拧着。那拉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湿人儿身上着的不正是滚金边的琵琶襟上衣,如宝今日穿的那一件儿么?“不好!”那拉氏大叫一声,团粉脸刹那间惨白失色,“崔嬷嬷,快去叫人来帮手,是如宝,如宝落水了!”“哎哟!这可怎么好?”崔嬷嬷不敢耽搁,紧着唤了几名小厮来。沛双动作麻利,已经停在了那拉氏眼前。“如宝,如宝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别吓额娘啊!”小厮托架着如宝走上岸,那拉氏慌里慌张地扑上去,哭腔道,“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眼见着如宝昏迷不醒,那拉氏五内俱焚,焦急地顾不上追问一直候在竹筏上的沛双究竟发生了何事。沛双等得不耐烦了,懒得看那拉氏疼惜哀号的嘴脸,遂道:“回夫人的话,二小姐献茶时出了丑,想不开竟然投了华兰池自尽,幸而大小姐心肠宽善及时救下,否则这会子只怕下地府去了,哪里还听得到夫人你这样的哭号。”沛双心里乐开了花,鹅蛋似的小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如同自己是救下二小姐的大恩人一样。那拉氏瞥她一眼,恨意难纾,恼火得如同要吃人:“谁不知道钮钴禄如玥看我们母女俩不顺眼,救人?我看你这分明就是要杀人!好你个黑心的钮钴禄如玥,竟然欺负到本夫人头上了!”看着夫人怒不可遏的脸上挂满担忧的泪水,崔嬷嬷及时拦道:“夫人,还是先照拂二小姐要紧,旁的事从长计议不迟。何况府上有贵客,不宜声张……”“回去复你家小姐命,如宝若有三长两短,定要她陪葬!”那拉氏咬紧贝齿,怒目相向,心如同被戳了个窟窿一样,硬生生地疼。沛双并不以为意,轻灵地划开竹筏子,扬长而去。 回到春苑时,沛双见小姐已经换好了衣裳,且身上还透着淡淡的兰花清香,不觉笑道:“小姐沐浴过了,还是兰花蜜汁勾兑的浴汤。”“就你鼻子好使,鬼灵精儿。”如玥浅笑时,眼眸熠着遮不住的光彩,敛了些许揉进眼底,还是那样好看。沛双不能自已地入迷,只觉得眼前的小姐定是画上走下来的可人儿,一颦一笑都令人痴迷。“想什么呢?”如玥不解,遂问道,“秋水阁的人没为难你吧?”“怎么会呢?有崔嬷嬷在!”沛双的脸润了些红意,娇羞地垂下头去,“奴婢是想,小姐生得俊俏,必令王爷过目难忘。”如玥抚面而笑,啐道:“没羞臊!姑娘家的,大白天说这些做什么。”沛双清了清喉,正经了脸色施礼道:“奴婢知错了,这话是不该说,不该白天说嘛。夜幕时分再与小姐来说不迟!”“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把你宠坏了。”如玥嗔笑,舒心至极。也唯有在她这春苑与沛双一起,才能这样无拘无束,自在随心。笑过之后,沛双不免想起方才的事:“小姐,沛双有一事不明,四年前兰姨娘去的时候,二小姐不过九岁出头,果真如你所言,是她……所为么?”“应该不是她所为,但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如玥的脸色不如方才明快,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阴霾了眼眸的光华,“从前如宝何等喜欢游水嬉戏,府中无人不知,而今你也瞧见了,将她活活扔下水去,她竟连自救的本事也尽弃,险些殒命。你想想,是什么令她有这么深的阴影?”沛双心中有了计较,扯动了嘴角不屑道:“若非二小姐亲为,必然是她看见了什么,才会如此!”如玥闻言满意而笑,只是压制在脑中那苦涩的记忆翻滚得厉害:“可惜了那孩子,再有两三个月,就要出生了。”“小姐重情义,昔日兰姨娘待夫人与您都好,如今满府里怕也唯有您还记挂着。”沛双也垂下头去,良久地沉默。 秋水阁内寝,酥心儿绿的幔帐里躺着泪光晶莹的如宝,原本粉腻的脸颊此时颜色枯槁,透着蜡黄的暗沉。那拉氏守在如宝身侧,心疼得不住地落泪,还要小心翼翼地为如宝拭去泪珠。“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我不要,别推我下水……额娘,救我……”如宝忽然嚷起来,双手失措地乱挥,表情扭曲得厉害。“如宝,如宝,你这是怎么了?额娘在这里,别怕,额娘就在这里,谁也休想伤你分毫。”那拉氏又是心疼又是怨恨,不过一会儿工夫,好端端的女儿就被如玥摧残成这个样子,险些连命都保不住,叫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怨气!额娘的怀抱总是最温暖安逸的,如宝似乎听见了那拉氏的呼唤,缓缓醒转来。二殿选崔嬷嬷前脚才踏出秀门,便听见二小姐如宝号啕的哭声,暗想着能有力气号哭应该也无大碍了,便唤了夫人近前服侍的丫头翠欣:“好好听着动静,夫人唤你再进去。”翠欣乖觉,自然明白崔嬷嬷的用意:“嬷嬷放心,翠欣必然好好听着夫人的吩咐。”翠欣会心一笑,崔嬷嬷这才安心地离去。 善庆送走了嘉亲王和贝勒爷,才与朱珪交心:“今日之事,托赖大人周全,才不至于纰漏。”朱珪和善而笑,略微耷拉下的眼皮更是随着双眼含笑而弯曲:“你我乃八拜之交,这般客气作甚?况且老夫也瞧出,嘉亲王很是满意……”“满意”一词才出口,善庆的笑意便漾起在嘴角:“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言罢,二人朗声大笑。笑罢,朱珪淡然开口,眉宇间添了一抹隐忧:“宫里的局势尚且明朗,主事安心就是,只待落定之日。”眉眼间似有十足的把握。善庆见朱珪信念坚定,也料到新皇登基的时日不远了,谦和而略带讨好道:“之后的事,还望朱大人……”朱珪含笑,不住颔首:“老夫心中有数。”随即朱珪道别,善庆送朱珪上辇车,才转身回府。“去传崔嬷嬷来。”方才一脸的笑意突然散尽,善庆的脸上隐隐透射出威严。身旁的小厮不敢耽搁,应了“是”便撒腿而去。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崔嬷嬷到了老爷平日里处理公事的书房,只在寿庭阁东侧。“老爷。”崔嬷嬷轻唤了一声,见善庆脸色并不好看,心知是因何故,也不待善庆开口,便自行陈述,“夫人在大小姐洗面的水中动了手脚,又不允小厮划木舟供大小姐使用……”“这些自不必再说,如玥聪慧,这点伎俩也揉不进她的眼。我传你来,是要问之后的事。”善庆的声音如同檀香,腾腾袅袅地飘散开来,却有一股子震慑人心的威力,沉甸甸地压在崔嬷嬷身上一样,令她惶恐不安。“老爷,二小姐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面颊上还沾着华兰池的浮藻……”崔嬷嬷不敢说得过于直白,含了半句话在口中。善庆捋了捋胡子,半晌才开口:“你是越来越会办事了。”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崔嬷嬷实在听不出深浅,一时间也不知老爷到底是在夸奖,还是在责备。她垂着头,然然可可道:“老爷恕罪,是老奴失察了。”“拿着夫人给的赏,自然要为夫人担事儿,可是崔嬷嬷,你别忘了,谁才是你正经的主子,你这个掌事怎么干下去才能长久?贪心不足蛇吞象,当心两头都捞不着好。”善庆的语气略微凝重,神情稍稍一滞,崔嬷嬷便唬得双膝发软,怯生生跪了下去。“老奴明白,请老爷安心。到什么时候,大小姐都是老奴正经的主子,老奴绝无二心。”崔嬷嬷许久没见善庆这样动怒,想来也是自己这一阵儿太过于掉以轻心了。夹在那拉氏与大小姐之间过活本就不易,只怕以后的日子势必要如履薄冰了。“去吧。”善庆不愿再多说什么,与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为佳,说多了反而失了身份。崔嬷嬷心头一喜,面上只诺诺:“谢老爷。” 一方面要兼顾朝廷上的事,一方面还要顾及家里的一团乱麻,善庆虽方至不惑之年,也难免力不从心。腾升满室的檀香袅袅撩人,独特的沉香果然有凝神静心之效。静坐片刻,忽听门外那拉氏骄纵的声音如一阵疾风迅雨,阻挡不及地闯了进来。“老爷,难为您还有这样的心思躲在这里静心品茗!”那拉氏随风而入,掀动了桌上的几页书纸,复又徐徐合上。善庆没有睁眼,只待她开口继续说下去。“您的掌上明珠险些把我的如宝溺死在华兰池,您也不闻不问,难道只有如玥宝贝,我的如宝就该死么?”那拉氏先是理直气壮,随后又哀哀戚戚,见善庆一脸的不屑,索性号啕大哭起来,“您怎能这样狠心,我不管,无论如何老爷必须给我们娘儿俩一个交代,还我可怜的如宝一个公道。”那拉氏哭声震天,令人不胜其烦。善庆只觉得两耳聒噪不堪,遂定了定心神,道:“那拉氏乃满族的大氏族,至明末,有所分化,而你的家族叶赫那拉氏也是荣耀显赫的氏族。圣祖的惠妃、康熙爷的忠臣纳兰明珠,皆是出自此系。”顿了顿,善庆又道:“我尊你为夫人,也正是此由。希望你秉持公正,持重持家,承袭那拉氏荣耀的身份与贵重的品质,却不想你这样不知深浅。”“怎么会?”那拉氏满面泪痕,沮丧不已,“老爷,您心里只有先夫人,只有如玥。我与如宝,何曾被您搁在心上?”那拉氏说得一点儿没错,善庆本就是念旧情之人,更何况那会儿年轻,不曾有一官半职,如玥的额娘博尔济吉特氏薰婇便嫁与了他。少年夫妻是何等的情分,执子之手只愿偕老,岂是旁人能够取代的。“你知道就好。”善庆硬生生的语气,顶回那拉氏的话,“如玥是钮钴禄氏的金枝玉叶,更是我善庆嫡出的女儿,也只有她才是入宫伴驾的最佳人选。”他睁开双眼,平静地与那拉氏对望:“所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要有分寸。”“老爷,您……”那拉氏被他戗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着垂泪。善庆不忍,终归如宝也是自己的女儿:“如宝心思太过于浅显,且有你这样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的额娘教导,只怕入了宫三五日就会被撂出宫来。慢说是恩宠,性命能保住已经是万幸了。你自去想个明白吧!此外,昔日之事,你心中也清白,如宝何以如此畏惧,你这个做额娘的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拉氏一个激灵,红肿的双眼愕然瞪大,哆嗦着唇却不敢分辩。“往事已矣,我也不欲深究,如今你还要照顾如宝,府上上下的事,暂时交给如玥来打理。”善庆的口气不容置疑,那拉氏除了哭泣,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本是一心想着为如宝讨回公道,谁知老爷竟偏私如玥到了这样的程度,那拉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春苑外,绘欣一溜烟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夫人正往咱们这儿走呢!”连珠炮似的不住嘴道,“您快想想办法啊,想必夫人已经在老爷面前告了您一状。这可怎么是好?要不,您先回内寝躲躲?”“住口,小姐面前岂可这样大呼小叫的。”如玥未开口,沛双已经喝止了绘欣,“小姐只是让你去瞧瞧何人来,其他的事,你休要多言。这样叫叫嚷嚷的失了体统。”绘欣是跟在沛双身边侍奉如玥的小丫头,方过十一岁,沉不住气也是有的。如玥并未恼她,只柔声吩咐:“去敞开了院门,由着她来。本小姐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沛双轻盈施礼,笑容可掬:“是,小姐。” 走进内堂,那拉氏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如玥端身坐在堂上,正剥着一粒一粒浑圆的青莲子,面前敞口的半浅锦鲤银鳞盘中已经盛了不少。身旁也只有沛双与绘欣陪着,连守在苑外的小厮也不见一名。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拉氏分明觉得心虚得厉害,如玥不作声,她的气焰只压在心头,难以立时发作。默立了一会儿,气氛愈僵,唯独弥漫了一室的莲子香,幽幽清新四溢。沛双见那拉氏不敢妄言,只好先开口:“难得夫人有空,驾临春苑,绘欣还不快搬来椅子让夫人歇歇脚,当心怠慢了,又落人口实。”那拉氏原本心虚,这会儿听见沛双挑衅的言语,憋在肚子里的气一蹿而上,恨恼道:“区区一个侍婢,也敢这样多嘴,真不知你家小姐平日里是怎么调教的。”话是冲着沛双去的,眼神却剜过如玥的面庞。那拉氏并不预备坐下细说,她也没那个工夫磨叨,径直走上前去,正立在如玥面前。“我是你的嫡母,是主事府的夫人,你身为小姐爱答不理的,全然没有一点儿规矩,也难怪手底下的蹄子一个个牙尖嘴利,没有半点德行。真不知道昔日你额娘是怎么调教出你这样的泼女!”那拉氏高高地仰起头,一副恃强凌弱的样子,好似众人都必须为她的威严而倾倒,都必须遵从她的权势。如玥旁若无人,气势敛得这样好,既沉稳又镇定,看不出一丝心绪外泄,就这样自顾自地垂首剥弄着莲子。才剥去青壳儿的莲子滑溜溜的,掉进盘中发出叮当的脆声。“别剥了,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那拉氏勃然大怒,只觉得自己如同丑角于众人前献丑,供人取乐。怒气上头,她顾不得什么身份,纵手甩袖将几上的银盘一扫落地。咣当一声,白玉珠似的莲子满地滚落,看得人眼花缭乱。如玥搁在半空中的手停滞,微微扬起眉,目光如一束寒凉的冰,着实令人惊心。那拉氏缩回了手,半启朱唇,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真难为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夫人。如此趾高气扬地说话,也不怕失了身份。”如玥索性将自己手中一颗未剥好的莲子丢在地上,拍打净了双手,“如宝落水,你这做额娘的心疼也在所难免。我记得汉人有一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前因后果,总归要看您的心了。我额娘再不济,也轻而易举地扶植了兰姨娘获宠;夫人您手段再高明,恐怕也难以消除如宝心中的阴霾吧?往后她势必要顶着自己额娘辣手行凶的阴影,惊悸一生了。”那拉氏一个趔趄,四年前华兰池边的一幕又一次浮现于脑中。她何尝没有怕过,午夜梦回之时,她又何尝不是惊悸得难以入眠。如玥含了一抹隐晦的笑意——那拉氏终究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复又垂首看着满地滚落的莲子,惋惜道:“可惜了这秋日最后一季的莲蓬了。阿玛素日爱食莲子粥,以莲心为茶,只怕来秋才能享用了。”那拉氏愣愣地凝视着如玥,好半晌才醒过神儿来:“还轮不到你来揶揄我,你凭什么?”“凭什么?”如玥轻巧地起身,昂首挺胸地与那拉氏面对面,神情傲然道,“就凭我钮钴禄如玥是主事府大小姐的身份!昔日我娘能扶植兰姨娘,今日我也能扶植薛姨娘、丁姨娘、乌拉那拉姨娘,甚至最晚进府的郭络罗姨娘。”“你……”那拉氏连连后退,对上如玥眼中锋利如刃的寒光,她抑制不住战栗得生疼的心,惨白的脸色更显露出内心的恐惧。“夫人就该有夫人的样子,你若不会,只管好好学着,别白白辜负了阿玛的信任。”如玥的傲然之气沉稳而肃和,夺人在理,制人在德,那拉氏耍泼的蛮劲儿竟消退得一干二净。“至于如宝,阿玛自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若你想女儿安康度日,便不要再动不应该动的心思,好好地做你的夫人去吧!”如玥有些乏了,眉宇间多有倦怠,缓身坐下才道,“绘欣,你送夫人回秋水阁歇着去吧,如宝那里也离不开人照应。”话音才落,崔嬷嬷就领着翠欣走了进来,正好听见如玥说这话,少不了近前一步施礼道:“就让老身扶夫人回秋水阁吧,不劳烦大小姐近前的绘欣姑娘走这一遭了。”如玥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那拉氏沉寂得如同空气,双眼无神失去了光彩,犹如两个空洞,怔怔地半晌回不过滋味。三人走出了好远,沛双才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莲子:“小姐的心善,目的也总算达到了。”如玥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倒聪明。”唯有绘欣一脸的莫名,猜不透小姐与沛双姐究竟说的是何意,只能默默学着沛双的样子弯下身子去拾那莲子。“主事府有好一段时日的安宁了。”如玥淡淡地笑着,如同秋日里高高悬挂在枝杈上诱人的果实一般甜美。只一瞬间的挂念,忽然想起嘉亲王那沉稳内敛的目光、温存的笑意,漾在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一别两载,嘉亲王登基为帝,而算算日子,如玥很快便要入宫了。这些年的翘首以盼终于要成为现实,如玥的心越发不宁静了。相比主事府的安稳,后宫却不那么太平了。景仁宫内,贵妃钮钴禄氏睿澄正绣着金龙腾云的缥色帕子,宫婢茉儿端正地立在一旁陪着说话。“娘娘,您早些安睡吧。皇上才刚刚登基,这朝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正是关键的时候,怕是不能过来陪主子了。当心熬坏了您水灵灵的一双凤眼,皇上又要心疼了。”茉儿心疼道。“你又何必欺瞒本宫,皇上究竟是去了莹嫔那儿,还是去瞧了今日才新送进宫的春贵人?”贵妃的心何其沉重,在王府的时候,她本是最受恩宠的侧福晋,只是如今有了莹嫔,往后还有佳丽三千,加之她已三十有余,还有什么固宠的资本?茉儿在贵妃身边侍奉,也足足十年之久了,又岂会看不出主子的忧虑,只好宽言劝道:“娘娘,皇上登基便定下了您贵妃的位分,这等上上荣耀,就连诞育皇长子的诚妃也无从媲美,又哪里是莹嫔可以比肩的,那新送入宫的春贵人就更无从说起了。您又何必跟自己较劲儿,皇上始终是爱重您的。”贵妃丢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光洁白皙的面庞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愁云惨淡之色:“提那无福之人作甚!若非大皇子夭折,诚妃只怕也被皇上封了皇贵妃的位分,早早越过本宫去了。可惜了那样好的孩子,他一死倒不要紧,连累了自己的亲额娘也跟着跌份儿。”茉儿一个哆嗦,忙跪倒请罪:“奴婢一时口快,失言了,还请贵妃娘娘恕罪。”茉儿深知,贵妃最忌讳的就是三皇子绵恺既非嫡子更非长子,悔恼自己嘴快胡嚼,恨不能咬了舌头去。“罢了,你起来吧。”贵妃取下大襟上别着的湖蓝色丝绢,轻轻揉了揉酸涨的双眼,细瞧那丝绢上面绣的正是一对并蒂的白莲花,相互依偎成双成影,到底也是入眼的,遂道:“没有大皇子,不是还有如今皇后膝下的二皇子么?那才是皇上的嫡子,本宫的三阿哥,到底也是屈居人下的。”“后宫之中,母凭子贵,子凭母显,终究是相互扶持以固宠的。皇后虽位中宫,到底不是皇上在意的人。”茉儿取下了宫灯淡黄的灯罩,挑了挑烛芯儿,又添了些灯油。“奴婢有一言,还请贵妃娘娘细细斟量。”茉儿小心翼翼地抬眼扫过贵妃的面庞,见她总算神色和缓,心中也稍微舒畅了些。“你且说吧。”贵妃目光平稳深长,似乎明了茉儿的心思。“皇长子做不成是肯定的,但起码也要做皇上嫡出的皇子。”茉儿虚眼垂首,眼尾藏匿不住的凶光熠熠耀目。贵妃轻巧地取下了头上的紫玉石榴簪,笑意绵长:“这才入宫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茉儿听主子这样说,必也是这个心思,才露出恬淡的笑意。贵妃起身,就着茉儿的手,纤腰柳摆柔婉生姿:“给本宫好好盯着,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起什么幺蛾子。”转念,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皇宫比起王府不知大了多少倍,这宫殿内寝,比起先前的厢房也不知华丽了几许,可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从前的欢愉?不知不觉,她与皇上的情意也慢慢地燃尽了吧?“本宫也乏了,是该睡了,明儿一早还要去请安呢!记得将内寝的宫灯都熄灭了,有光亮总睡不踏实。”茉儿恭顺地听着贵妃的吩咐,唯诺称是。或许旁人眼里的侧福晋总是慈善温婉、端庄宜人的,可她熟悉的主子却并非如此,尤其是如今封了贵妃的位分,往后的事儿当真难以预料。 “回娘娘的话,贵妃已经就寝了。皇上今夜宿在了春贵人那里。”德宝跪倒在皇后面前,声音轻柔地回着话,目光正落在皇后缥色的滚边凤裙上。镜面上绣了折枝花数朵,且是极普通的银丝线绣成,并未有半分的奢华。德宝心里也明白,如今宫中掌握大权的仍然是太上皇,就连皇上也要日日听从训谕,皇后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起来回话吧!”皇后见德宝面色凝重,不由道。袭儿端着盛满水的铜盆进来,德宝忙快走两步接过她手里的铜盆,闷声道:“奴才不过是替主子担忧,皇上也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宫里……”“主子,奴婢试过了,水温正好,可以敷面了。”袭儿打断了德宝的话,将纯白的丝绢揉进水中,沁了好一会儿水,才绞干递给皇后,“今儿这水里兑的是月季花汁儿,喷香的,主子可喜欢?”德宝知道不该在皇后面前嚼舌,也索性闭了口。皇后接过绢子,轻柔地敷盖在面上,温热的香气亲肤舒适,好一会儿才取下来。“你们所忧虑的,本宫心中皆有数。”皇后拭了拭双手,才将丝绢递给袭儿,“本宫与皇上同年,又比皇上长四十二日。向来男子到了这不惑之年是最佳的时候。皇上沉稳睿智,正当壮年,而女子青春不再,容色衰弛,早已不复往年的清丽之姿。更何况皇宫不比王府,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们要烂熟于胸,免得招人诟病。”袭儿与德宝齐齐应了“是”,皇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二人正预备退下,忽然听见门外的小太监扬声通报:“启禀皇后娘娘,诚妃娘娘求见。”皇后微微一愣:“都这个时辰了,诚妃怎么来了?”袭儿忙问:“主子,可要请诚妃娘娘进来?”“请进来吧。”皇后将头上的银裹玉花簪取了下来,袭儿忙呈上宝盒将花簪搁好。“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诚妃像是有备而来,衣衫整洁,妆容精致,并没有一丝的慌乱与急促。“袭儿,看座。”皇后端然一笑,“诚妃不必拘礼,有话不妨坐下慢慢说。”诚妃的容貌数得上上之姿,今儿着了一件藏青色的旗装,周身单瓣栀子花的碎花绣,更显高雅:“这么晚打扰皇后娘娘,按理说也实属不该。只是也总要等到宫中众人都歇了,才不至于扰攘不是。”话说到这里,诚妃抬头睨了皇后一眼,见皇后面容依旧平静,才娓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见了些妃嫔中不该有的声音,说今日才入宫的那位春贵人不过是举人之女,且还是汉女,怎的就能一入宫便册封为贵人?皇上还下旨赐了她在永和宫居住,那永和宫可连主位也没有。”皇后已然明白了诚妃的来意,只勾唇淡然笑道:“皇上登基不久,放眼后宫,除了本宫与贵妃,诚妃你就是第三位妃主了。何况皇上还是皇子时,你就是潜邸的侧福晋,服侍皇上的时日不短,自然能体谅皇上的心思。”诚妃微微失神,随即赧笑:“那是自然。可总归是难掩悠悠之口,娘娘您想,春贵人才送进宫来,当晚皇上就掀了牌子,怕是有好些妹妹要吃心了。”“那依你所言,本宫应当如何呢?”皇后不动声色,只叠手端坐,安然地与诚妃对视。诚妃思忖片刻,又是讪笑又是轻叹:“咳,我不过就是听了妹妹们的抱怨,随口与皇后娘娘这么一提。”她抚了抚鬓边的南珠流苏,冰凉的珠子软润光滑,浑圆溜手,“左右不过是皇上的心意,旁人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的。”“诚妃很能体谅皇上的圣意,那便好了。”皇后也瞧见了那串南珠的流苏,隐了眼底的笑意,“才入宫闱,本宫希望座下众妃嫔和睦,能同心同德服侍皇上,为皇上繁衍子嗣。若是妃嫔中有不同的声音,就请诚妃多加留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她们明白女子德行之要领。”皇后顿了顿,见诚妃眼里多了几丝明朗,才稍稍安心,“贵妃位分虽在你之上,但一双儿女到底年幼,毕竟要花些心思抚育教导,必然会令她分心不少。本宫最能指望的,也就是诚妃你了。”说到子嗣,诚妃所有的心思都沉寂下来。皇后看在眼里,动容道:“本宫诞育的皇次女以及诚妃你诞育的皇长子,均不幸夭折,身为额娘,又岂会不伤怀。不过只要能留在皇上身边一日,总归还是有盼头的。你素性聪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诚妃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再说旁的话:“多谢娘娘提点,臣妾告退。” 殿选那一日,如玥择了一件浅紫色的苏绣旗装来穿,领口与袖口宽大的花边是水纹的连续图案,针法细密讲究,用色也很柔和。虽不及宫中妃嫔的宫装华贵,倒也是难得的清雅。为如玥梳头的苏佳嬷嬷,是阿玛善庆特意请来的,是昔日曾为宫里的娘娘绾过晋封吉髻的老人儿。嬷嬷动作娴熟,手上自有一套功夫,三两下就将如玥泻地的青丝梳整好。沛双与绘欣手捧珍饰盒,跪在如玥面前,任她挑选合眼缘的饰物。如玥选了三对明月珍珠耳坠,每只耳坠均由两颗浑圆、大小一致的南珠制成,倒是如出一辙的款式,细微差别在于两颗圆珠间的珠托,或以莲花镂空的样式,或是佛手与雏菊的形状,匠心独具。一耳三钳,端庄大方。南珠细腻,光泽温润,凝白的珠子天然罩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晕,正是南珠上乘的极品。这样的光彩,极好地衬托出如玥的粲色,不由令人眼前一亮。沛双乐开了花,原本半弯的眉眼,此时更弯成了一条细缝儿:“小姐天生丽质,只稍稍装扮,便光彩照人,连昂贵的南珠亦不能及!不如再选几款华贵的花钿点缀于鬓发间,锦上添花可好?”如玥对着雕花鸳鸯戏水图的梳妆镜仔细检视了自己的面庞,唇角一弯,笑意愈浓:“这几朵隽秀的珊瑚珠小花不错,绘欣你再去折一枝芬芳吐艳的芙蓉来。”苏佳嬷嬷领会了如玥的用意,会心笑说:“小姐最能领会皇上的圣意,也懂得审时度势。只凭这一分聪慧,他日必定能得皇上绵延的恩宠。”绘欣却不明白了,忧虑道:“能入宫的官家小姐个个秀丽,只怕殿选当日必定穿金披银,以艳丽之姿求得皇上的垂注。小姐虽有倾城之容,却打扮得如此素雅,就不怕给人比了下去么?更何况芙蓉花虽好,但总不及金银贵气,岂不失了您贵重的身份?”“姑娘有所不知。”苏佳嬷嬷语调平稳,容止优雅,娓娓说道,“大清入关之初,尤其注重节俭,几位皇太后、皇后均以鲜花为头饰,日日别于发鬓间。如今百姓安居乐业,过上了富庶的日子,但老祖宗留下的勤俭品质却不能丢下。”绘欣不住地颔首,双瞳忽闪明澈的光。其实如玥心里更清楚,苏佳嬷嬷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然而未曾言明的另一方面才是至关重要的。放眼如今后宫的形势,皇上孝义,皇后节俭,后宫用度皆以太上皇、太妃为主,作为皇上的妃嫔、新入宫的秀女,实在不宜大张旗鼓地奢靡。再者说,身为女儿家心思总还是细腻些,在意一个人,总会无微不至地为他设想,哪怕小到一根金簪、几缕细苏。 如玥出府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合家老少一并出府相送,就连那拉氏也随着老爷走在了最前面。“阿玛,女儿去了!”如玥再一次向父亲拜别,她从未想过会落选,心知此一去便是长年不见。四面红墙,一方蓝天,就是她最终的归宿,这样想来,她的眼底微微泛起酸意。“去吧!”善庆慈爱一笑,“你是主事府嫡出的女儿,阿玛以你为荣。只是,切记凡是多听多看,少言少信。保全了自己才是正经。”如玥默默颔首,就着沛双的手站稳了身子,这才瞧见那拉氏身后面色青白的如宝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如玥也不恼,别过脸去只作不觉。众人七手八脚地扶如玥上了辇车,又一一道别,这才不舍地缓缓退开一边。如玥端坐辇上,由着沛双放下厚密的帘布。阿玛的慈爱、那拉氏的淡漠、如宝的怨怼,通通都被挡在了帘外,耳畔唯有车声辘辘。 顺贞门外,人来车往,待选的秀女被送至这里。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前,执事太监端身正坐,逐一核对秀女的名帖方才放行。如玥来得并不算早,负责领路的大姑姑先后带了两批秀女进宫参选。候在宫门外的秀女也不算少,粗略一看,也都是窈窕秀丽的美人儿。沛双端正了步子,先如玥几步将名帖递了上去。“钮钴禄如玥。”执事太监接过名帖,拐着音儿念了出来,“主事善庆嫡女,二八年华。嗯,好,先候着吧。”“谢公公。”沛双乖巧地向执事太监施礼,这才扶了如玥歇在一旁候着。如玥才站稳,便有人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带了一身浓郁的脂粉香气,轻盈盈停在她的面前。“敢问这是哪家的小姐?”沛双施礼在先,方才开口问道,言语轻柔,动作恭顺,礼数周全。那女子咯咯一笑,倒没有一点生分的样子:“我是乌雅沅琦,我阿玛是左副都御史万明。方才听执事公公唤姐姐的名讳,又见姐姐生得这样花容月貌,才忍不住过来与您说话。”如玥见她笑容可掬,虽没有过多的伶俐劲儿,却也娇憨可爱,不自觉展露笑颜。沛双见小姐神情舒畅,便喜滋滋开口回道:“乌雅小姐许是与我家小姐投缘呢!”“投缘?投什么缘?区区六品主事的女儿,也能和一品御史的女儿投缘么?这宫门还未踏进去呢,就攀起高枝儿来了,钮钴禄家的大小姐果然算盘打得极好呀!”说话之人款款走来,容貌秀丽,身段优雅,翩然立在乌雅氏身后。紧随其后还有一位着淡黄色鹅绒旗装的女子,畏畏缩缩地不敢与如玥对视,一副拘谨的样子。沅琦虽然年少,却也听出这话中带刺,少不了赔笑:“钮钴禄姐姐可别介意,郭络罗玉淑姐姐总爱与我玩笑。”又转身对郭络罗氏解释道,“玉淑姐姐,您误会了,是我自己要过来与钮钴禄姐姐叙话,并没有什么攀高枝儿的事儿。”“你说呢,梓淳?”郭络罗氏并不理会沅琦的说法,转身问身后的女子道。一直垂首静默的梓淳头也不抬,只怯懦道:“我方才离得远了些,并未听见什么。”“哦?”郭络罗氏的声音显然不满,眉头也略微拧紧了些,“我差点忘了,你董佳梓淳的阿玛,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委署库长,连主事之流也多有不及,难怪你这会儿要装糊涂呢!”如玥的拳头越攥越紧,手心里沁出了汗。她扬起眉毛,一副傲雪凌霜的模样,眼神流露出森冷的不屑:“你说够了么?”“你这样的出身,不懂规矩也是必然,也真亏了我这么好的性子,懒得与你计较。”郭络罗氏目光轻蔑,来回游走在如玥周身,忽然扑哧一笑,“好歹也是主事的女儿,却穿得如此寒酸,污了皇上的龙目,你吃罪得起么?”沛双怄得面庞苍白,额上的冷汗也是涔涔汩汩。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若是在府中与二小姐置气,只管顶撞回去也就是了,可眼下却是在顺贞门外……“姐姐说得极是。”如玥方才还绷着的面庞,此时竟挂着谦和的笑意,她略微颔首,柔折腰肢,似赞同郭络罗氏所言。郭络罗氏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倨傲道:“哼,还算不错,起码会分尊卑。”如玥上前一步,谦逊道:“如玥才疏学浅,还请郭络罗氏姐姐赐教,该以何为尊呢?”“长幼之序自不必说,君臣之礼却不能乱。皇上是天子,自然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贵之人。这样浅显的道理妹妹也不明白么?”话一出口,郭络罗氏懊悔不已,方才的得意之色一扫而光,怒目与如玥相对,“好哇!你是故意引我说错话的,你……”“姐姐聪慧,这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太上皇龙体康健,自然是最为尊贵之人。”如玥以丝绢遮口,揶揄道。“你、你岂有此理,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郭络罗氏恨恼不堪,双瞳冒火,似要将如玥撕裂揉碎一般。她迅速上前一步,猛然扬起右手,冲着如玥粉嫩的脸颊而去。几乎同时,沛双利落地挺身而出,挡在如玥身前,索性闭上眼,将心一横做好准备挨下这一巴掌,可好一会儿,郭络罗氏的手也不曾落下。沛双正纳闷,却听耳边极富磁性的男声愧歉道:“御前侍卫镇宁多有冒犯,还请见谅!”沛双睁开眼,瞧见他果断地甩开了郭络罗氏还扬在半空的手,心才稍稍安定。御前侍卫,这四个字好大的震慑力!郭络罗氏瞬间缓和了态度,稍稍退开了一步。“这可怎么是好,玉淑姐姐还是算了吧,眼看着轮到我们进殿了,让人瞧见你这样子如何了得。”乌雅氏好心劝道,“况且钮钴禄姐姐也没说什么,您又何必置气。”“你懂什么!”郭络罗氏没好气道。一旁立着的董佳梓淳早被这阵势慑住,头几乎埋进胸口,根本看不见表情。“本是无意冒犯,还请小主恕罪,只是,镇宁有句话还请小主思量。妃嫔的德行,是皇上最为看重的,何必还未入宫,便毁了彼此的清誉?”镇宁言罢,又施一礼,风华气度竟不是旁人可以企及的。郭络罗氏再蠢笨,也深知不该在这个时候得罪御前的人,只好悻悻别过头去,边走边说:“今日之事,本小姐铭记于心。他日必向钮钴禄家的大小姐好好讨教,这尊卑如何论定。”“那便好,劳您记挂着。”如玥一笑,丝毫不惧。乌雅氏歉意而笑,与董佳氏一并随郭络罗氏而去。沛双这才长嘘一口气,向镇宁施礼:“多谢大人出手相助。”镇宁见沛双这样郑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告退。”如玥勾起唇角,轻柔一笑,并未与镇宁说话。“小姐,方才您……”沛双不解,刚才分明是那郭络罗氏先来找碴儿,且自己也瞧见了大小姐眼底难消的愠怒,只是小姐怎么会咽下这口气,实在不是她一贯的脾性啊!“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是更好么?”如玥释然而笑,“何况若我与她一般见识,你说那御前侍卫还会出手帮我么?”“小姐是说,他一早已经来了,瞧准了时机才出的手?”沛双有些自责,方才只顾着生郭络罗氏的气,竟然忘了留心周遭的情形。“不错。”如玥由着沛双为她整理周身的衣饰,不疾不徐道,“我一早便认出了他的容貌,他正是那一年陪着还是亲王的皇上过府饮茶的侍卫。”如玥暗暗想着,原来他叫镇宁。既然他肯出手相帮,就必然是还记得她!也好,宫中局势未明,多一个肯帮忙的人,总是好事。“郭络罗氏玉淑、乌雅氏沅琪、董佳氏梓淳、李氏梦艺、钮钴禄氏如玥,请列队,务必规行矩步,随大姑姑入殿。”执事太监起身扬声一唤,立刻有年长的宫女上前领路。几人不敢怠慢,忙列队站好,齐齐施礼:“有劳姑姑。”那年长的宫女合眼一笑,郑重施礼,动作规整而端庄:“都随我来吧。”郭络罗氏当仁不让,紧紧跟在大姑姑身后,走在众人之前。而如玥则走在了最末,满心期待的唯有许久不曾见到的他。才走了几步,迎面走来几名哭哭啼啼的女子。乌雅氏好奇,不禁问道:“姑姑可知这些女子何以啼哭不止?”大姑姑并未侧目,只压低嗓音道:“许是被撂了牌子吧!”“不是说通过初选、复选的秀女,都能得皇上金口册封么?怎么会撂了牌子?”乌雅氏还是疑惑,可大姑姑却并未再言语。“这一批入宫参选的秀女本就不多,殿选未得晋封的秀女想来是赐给了皇族的王爷、贝勒吧!”走在如玥身前的李氏惋惜不已,想来也是多有畏惧的。行至选秀正殿之外,大姑姑停了下来,便有内务府的执事公公逐一核对,扬声奏报。郭络罗氏因排在首位,且名册上也是首位,便想要上前听封,由皇上钦点定下位分,可才向前倾了身子,迈出腿去,就听那太监念道:“钮钴禄氏如玥,满洲正黄旗,上前听封。”如玥抬起头,正与大殿之上的皇上四目相对。虽然一个端身正坐于殿内,另一个隔在殿外,彼此却竟然连眼中精细的暖光也能清晰地觉察到。“皇上万福金安。”如玥款款而来,轻盈盈跪倒,喜悦之色填满了她怦然乱跳的心房。“果然端庄。”大殿之上的皇帝声音响亮,“册封为贵人,赐字‘如’为号。”如玥心头一喜,情不自禁地仰面与皇上对望。身后的大姑姑轻咳了一声,警醒了如玥,她这才羞赧得面颊绯红如朝霞一般:“谢皇上恩典。”如玥缓缓起身,便有宫婢扶起了她,小声道:“小主这边请。”“郭络罗氏玉淑。”如玥才走几步,执事公公又嚷声诵读,“满洲镶白旗,上前听封。”“倒是清秀,就是性子轻浮了些。”皇帝也瞧见了方才郭络罗氏的失态,自然心中有数,“封为答应吧。”“谢皇上恩典。”郭络罗氏满腔的怨愤又该如何平息呢?好歹也是当着皇上的面,还是要忍下去。她只恬静地笑着,不为人知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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