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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锦宫春


作者:水未遥  日期:2014-08-17 11:52:21



当年参与谋害独孤皇后的人,都已经荣登高位,享用着由闺阀打下来的如画江山。
  而她,作为闺阀最后的一支,藏身在宫局之中,是女官,也是奴婢,身份卑微,却控制着整个宫闱的走势,掌握着多人的生死荣辱。
  然而,随着那些留存下来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的身份也渐渐暴露……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他说:“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那里也有很多官商互相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与宫闱不相上下。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在争妍斗丽的宫掖,她苍白轻柔,褪去了媚俗和厌腻,骨子里却存着一抹轻慢和清刚,引得三位绝世之姿的男子,同时倾情。
  然而,面对着飘摇不定的宫局形势、血雨腥风的后宫争斗,她踩着一朵朵在野心和利益之下淬炼出的阴谋之花信步走来,最终将会何去何从?  
  作者简介:
  水未遥,80后金牌“后宫小说”作家。擅长讲故事,闲时动笔,娱人娱己,觉得生活中的乐事莫过于看文字、写文字。其文风细腻,笔触丰满,总能于不经意处打动人心。
  已出版畅销后宫小说《烟娇百媚》《绣宫春》,影视同期书《宫锁珠帘》等。
  新浪微博:http://weibo.com/u/1732105473
  腾讯微博:http://t.qq.com/zaoazao
  目录:
  第一章归去来
  第二章紫雀归
  第三章点绛唇
  第四章年节喜
  第五章苏幕遮
  第六章佳人曲
  第七章东风祭
  第八章行路难
  第九章长相思
  番外一帘卷海棠后
  番外二舞拂蒹葭倚翠帷
  番外三花绊绮罗香
  附录一前情回顾
  附录二女官官职
  附录三司花女史第一章归去来 第二章紫雀归                第三章点绛唇 第四章年节喜  第五章苏幕遮     第六章佳人曲第七章东风祭 第八章行路难 第九章长相思 番外一帘卷海棠后番外二舞拂蒹葭倚翠帷番外三花绊绮罗香附录一前情回顾      附录二女官官职附录三司花女史本书人物众多,阵容强大,重点在女人云集的后宫六局。后宫六局是为后宫妃嫔服务的机构,也是女人的争霸的天下。宫闱的争权、贪功渎职、徇私结党、贪赃枉法、登高踩低……你方唱罢,我登场。作为先皇后闺阀核心,韶光在后宫里游刃有余、作壁上观、纤纤素手以宫人为棋,为的是为昔日皇后和冤死的朝霞宫宫人复仇。宫院深深,反映的却是朝堂各方势力的争夺,目前当权派以明光宫太后携太子为代表,另外还有冷峻睿智掌握军权的晋王杨广,外表玩世不恭、肆意妄为的汉王杨谅等等。究竟鹿死谁手?谁又能坐拥天下?这部宫斗大戏看得还是很过瘾的。判词红墙金门,绿柳碧塘。隔着一道道朱红的宫墙,在表面华丽的妃嫔身后,更多的就是奴婢:老谋深算的掌首;工于心计的女官;居心叵测的宫婢……她们是一群局子里的女人,百花齐放,芳菲争艳,拥有着倾世之貌,卓绝之姿,却也手段狠辣,心智卓绝。纵横游走在宫闱之间,并非争宠,只为了丽锦前程,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在这里,有最险恶的布局,最精湛的谋算,最惊心的较量——绣锦如春的大隋宫掖,姹紫嫣红的如花女子,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旷世情缘。第一章 归去来凉夜。月色中天。酉时刚至,寒薄的雾气就已聚集上来,浸透在殿前广场上明灿的光影里,将那些远近交错的琼楼殿宇、金门红墙化成一片银白。宫城中的芳菲花树早已凋零,连几株耐得住清寒的花叶此时也被风拂着飘落而下,簌簌地铺满整个方端玉石地面,像是下了一场嫣然花雨。朝霞宫前,朱红的殿门依旧紧闭,莲纹雕镂的十二扇花窗却一道道地敞开,让微寒的夜气肆无忌惮地侵入内殿里。隔着青色的鲛绡水帘,隐约可见内里香息浮动,烛影摇红。丹陛上,纤弱的身影茕茕孑立。素色的雪纺纱裙,青碧佩带将腰肢勾勒得曼妙纤细,整个人恰似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色。敛着裙裾,双挽手的模样,显出皇室宫婢那种训练有素的沉静和端庄。冰雪的容色,一双黑眸嗔嗔,阴郁肃杀,只消站在那儿,就仿佛有淡淡的凛冽气息从周身散发出来。“白术医官,别来无恙。”她忽而启唇,碎玉一般的嗓音。耳畔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过了好半晌,但听一道寥落的声音伴随着满目零落的花叶响起,风一吹就散了,“承蒙姑娘顾念,明湖塔楼幽居十年,尚算无忧无扰。”话音落时,一抹瘦削的身影从宫殿南侧缓缓走来。她随之转过身,望着来人略显蹒跚的步伐,道:“都说禁咒师通晓诡谲秘术,上窥天道,下晓凡尘,奴婢一副肉体凡胎,要白术医官多多照拂才是。”天幕中,一轮冰月银澈皎然。月光照得少女的脸颊雪白如玉,略显苍白的肌肤显衬着一双眼睛暗若黑渊,若有幽意,宛若淬了霜芒的冰玉,直直地能把人给吸进去。白术眯起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瞬,“时隔多年,姑娘已然脱去青涩,卓然长成了。”“楼中方一日,世上已过千年。白术医官一直在塔里居安优游,真是好生自在。可知道宫闱里发生过多少事端,又遭过多少祸乱?”——这是在闺阀盛极之初就平步青云的人,宫廷禁咒师。后因妖言惑众、蛊惑圣听而被处以宫刑,终身幽禁。皇后独孤伽罗在世时,最忌讳怪力乱神之人,却唯独留他一命,后来皇后薨逝,闺阀倾颓,权势更迭进入到新一番的轮换时,他又被新掌权的太后重新重用,于明湖塔楼重见天日。十年幽居,葬送了半生仕途;十年偷安,却保得性命留存。在宫闱经营生存的人,早都有随时丧命的准备,可如他这般辗转浮沉之后还能重新入仕的,委实是不多。韶光望着面前墨绿官袍的男人,身躯颀长干瘦,伶仃手脚,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极瘦,显露出又高又凸的颧骨。五官间唯一特别的,是眉毛下长着一颗大黑痣,就像是随时都能流淌下来的浓墨。明显是福薄的面相。“微臣不问世事已久,以至连朝霞宫之事端都不知晓,否则无论如何都该去上一炷香的……”男子的嗓音如同破碎的琉璃丝线,划过耳膜,低沉喑哑。“能如此想得开,也不枉费当年娘娘的一片苦心栽培。”少女端着下颚,唇畔一点笑,恍若乍暖还寒的冰凌,“毕竟宫刑之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熬下来的。”再炫的头衔,再高的地位,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宦官而已。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在这时有了反应,“姑娘说话,是不是总如这般一语中的?”“直言不讳,一向是做奴婢应守的本分。不过比起白术医官在两宫之地都能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本事,奴婢才是自愧不如。”白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拱起手,象征性地朝着上方拜了一下,“姑娘说的是芸妃娘娘怀孕的事。臣才刚刚重新出仕,就能得到太子信任,自当要尽心尽力回报天恩。更何况,像东宫添丁这等天大的喜事,是皇家之福,是社稷之福,殿下对微臣的赏识,微臣以区区岐黄之术,犹恐无法回报。”韶光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飘过去,“芸妃的孩子已经小产。”风过,在此刻吹散了满地香息。白术陡然抬起头,“没了?”韶光点头,“刚刚一个月的婴孩,尚分辨不出男女,就流掉了。”在祈福之日,就在福应禅院里。他不知道吗……“不该,真是不该。微臣早就说过,不该坐马车的。会伤了胎!”白术痛心疾首地摇头,那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以及霎时因惊愕而变得扭曲的表情,都在银白的月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韶光看着他,“人算不如天算。想要再次青云直上,也该踩稳当才行,否则一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可就得不偿失了……”沈芸瑛确实不该去福应禅院,但留在宫里面,就能保住腹中的胎儿吗……同去祈福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成海棠,可东宫的侧殿里却有很多嫔御留守,那些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呢。而且,即便当时成海棠手下留情,可太后那儿,也不会放过她吧……明光宫才刚刚掌权,风头正盛,那食髓知味的老妇怎会让权势这么快就被夺走?对于宫闱里面的血脉留存,吕芳素早已备下万全之策,否则,福应禅院里那么多血可就白流了。“能想这么远,姑娘倒是很精明啊。”白术眯起眼,含着丝丝的轻蔑和嘲弄。“精不精明并不重要。在局里供职,其实只需要知道一点,就是这宫里边儿,一个永远不会有子嗣的东宫,除了做傀儡,没什么作为。”韶光望着面前的人,目光中透着淡漠的凉意,“就正如一个只会卜凶问吉的术士,即使侥幸爬上庙堂高位,就能被重用了吗?”一句话,直戳进对方心窝里。白术嘴角微颤,在听完她的话之后眼睛陡然睁得滚圆,露出眼白,以及眼底一道道猩红血丝,隐着令人心寒的怨毒和悲愤。头衔,荣宠,高位,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呢?偏偏有些人,再如何钻营也得不到。韶光想,太后嘱命尚食局多多关照东宫日常饮食的事,他该是也不知道的吧,否则也不敢插手了……商锦屏已经将功夫做到十成,利用日常膳食对沈芸瑛痛下杀手,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就是可惜了沈芸瑛,千般小心,躲得过尚食局的一关,却躲不过埋藏在身边的祸害。而眼前的这个人,一腔抱负打算,最终也还是成了妄想。这就是命。都该认命。“东宫已是强弩之末,明光宫又不见得有多重视。疑心那么重的太后,绝对不会容忍身边有吃里爬外的人。白术医官,你的秘密能够瞒多久?”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白术并不确定面前的年轻女官真的掌握了什么,然而他从中作梗,欺瞒明光宫,私通太子的行径,却是事实,于是狐疑而危险地盯着她,“姑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姑娘若是说当年的事,微臣已然受尽屈辱,能苟延残喘至今,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何尝有过一点怨恨?如今,只不过想为后半生求些生机,何必苦苦相逼……”后面的几个字,缓缓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满含警告之意。韶光注视着他,目光平直而淡漠。夜幕中,月光如银,清澈明亮。“我并非好战之人。”她淡淡地道。白术眉头蹙得更紧,“那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真相!”韶光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在道出那两字的同时,如渊幽深的眼底忽而雪芒乍现,一瞬间亮得让人难以逼视。白术的喉头蓦地一哽,“微臣不懂姑娘的意思……”“能在那场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留下来又能一直到现在的,就更少。宫里面的老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都已经差不多了,白术医官也是其中一个,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明白。”旧时胭脂血,湮没不掉经年的怨恨和屈辱。当年闺阀中的数百条性命,已经在无望和冤屈中悲惨地死去。作为仅存的一支,若是到死不明,他朝岂有面目黄泉相见!韶光伫立在黑夜里,宫灯迸射出数道璀璨光束,却仍驱不散她周身浑然天成的凛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见锋芒的血刃,在错身的瞬间,让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老人……留下来的老人的确已经所剩无几:尚宫局领首宋良箴,牵连革职;太子妃元瑾,被害殒命;明光宫掌事之一施艳春,驱逐出宫,永不录用;夫人蔡容华,因子棒杀;明光宫掌事之一哀萃芳,羁留福应禅院,终生不得回宫……能在太后的肃清中幸免,哪个不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那些荣享尊崇和富贵的女子,上至夫人、皇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却在短短半年里,全部折损!白术的心底悚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皇后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对上白术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都发生了。宫里面所谓的‘顺理成章’,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就是从内往外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知道,当年的明光宫一直都在等,东宫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然而朝霞宫一役里,恐怕不仅仅只有那几个人吧……”白术的肩膀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认定微臣知晓?”韶光幽然地望着他,片刻,侧过身去,让出身后这一座奢华瑰丽的宫殿。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回廊里的琉晶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悬挂到南面,昼夜散发着堪与日月争辉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蓝漆彩画,层叠得精美至极,繁复描画的具是凤舞于天的纹饰。九丈丹陛上则雕琢着凤凰魑龙的纹饰,红毡毯铺陈,直至现在,殿前的两鼎鎏铜金凤的香炉依然摆置在侧。朝霞宫——代表着独孤氏闺阀的无上权势,也是凤主江山荣耀的象征。“在这里,你脚下的每一阶丹陛,可知道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所浸染,才会变得通红……即使后来铺上毡毯,遮住的也只是颜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在这儿,曾经效命于闺阀一脉的你,可敢信口雌黄?”白术悚然而视,蓦然打了个寒战。浓夜,明月;宫殿,丹陛;红毯,鲜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嗜血与肃杀,一切都充斥着绝望而疯狂的气息。  夜,忽然在这一刻黑到了极致。始终低着头的医官,整张脸都埋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后,忽然阴笑了起来,“姑娘不愧是宫里边长大的,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这个禁咒师还要厉害。只可惜,皇后已殁,闺阀倾颓,微臣不是三岁孩童,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事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抗?他岂会怕她!就拿现在两人在宫中的地位来说,她与他也是上下悬殊,高低立见。论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认得这东西吧……”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在宫里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是不会无迹可寻的。”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她轻然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白术死死咬着牙,双眼迸射出森森的阴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还有选择吗?在来之前,姑娘就已经将这筹码握在手中了,不是吗!难怪当年皇后娘娘让你做闺阀的领首啊。真让人难料,明明都已经失势,你却仍然还有左右宫闱权势更迭的能耐!”夜,浓深而幽邃。那些洒落在红墙碧瓦上的月轮光辉,辉映着远处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银,幽然静谧。韶光望着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换秘密,其实很公道。倘若白术医官无法给出对等的价码,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来换吧……”蝼蚁尚且偷生。居于深宫多年,她向来不会咄咄逼人。白术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么?”原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医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和斗志,整个人仿佛就在一瞬间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很简单。当年的事,既然白术医官打定心思不开口,就应该连同当年的人,一并烂在心里,永远沉默下去……至于其他,随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将那枚盖着印信的药包递到他手里,“毕竟在从善如流这点上,医官一向做得很好。”当年之事的真相,和现在的三缄其口——一桩是揭秘,一桩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却也并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想要静待出仕,就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吧。与东宫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罢,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识趣地选择缄默,不让她的身份和底细暴露,她亦不会让他太为难。毕竟,一个永远无法张嘴的死人,并没有一个会说话的眼线来得划算。更何况,她愿意给他机会,已经够慈悲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经的知情者,想说话的,都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两害相较,他是如此识时务,怎么会不懂得选择呢?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在这宫里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了,若是他还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打什么歪算盘,可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此时,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飘来的几片乌云遮挡住,渐渐迷淡的月色,给夜幕增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朝霞宫丹陛前的灯柱却亮灼如初,那镶嵌在廊柱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迷离的光线,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也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这一夜,朝霞宫的灯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现。第二章 紫雀归(1)葭月,仲冬刚至。天气渐渐由凉转寒,宫里面的花树在几场霜冻之后,几乎凋零殆尽,只剩下耐寒的几株,保持着深绿葱茏,硬是挺了下来。过了段时日,宫城中又新开辟出几方园林,只为栽种前几月由江南进贡而来的各色花卉。那些皇家御用花匠为此绞尽脑汁,终是建造出了几座琉璃花房,不仅精巧华丽,而且具有保暖的作用,诸多名贵花品因此都得到妥善的栽植。 其实早在朝霞宫鼎盛之时,宫苑百里,尽是芳菲。昭阳宫又曾嘱命在宫城西南角大兴土木,建造浣花阁和琼月台,以作凤主四季赏花之用,然而当年规模浩大的皇家工程仅仅持续了一年时间,就被搁置下来。而在不久之前,宫闱局却又接到了命令——重新修建。宫里的人因此都说,中秋节大肆庆祝而冲撞独孤皇后阴魂之事让太后心里难安,才会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做出些许补偿。这日冷风过后,殿前凋落一地残叶,给宫城平添了几许萧索之意。司衣房的宫人抱着崭新的挂缎和披帛,顺绮贞门而入,穿过殿侧绵长的廊道,到达雪白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步之所及,即见广场尽头的一座气势壮阔恢弘的宫殿,四壁铺砖,飞廊高阁,龙尾道威严而壮观,即是宫城中最尊贵的殿宇——昭阳宫。也是她们要去的地方。桃枝领着宫婢步至殿前,早有近侍宫婢们在丹陛上伫立,身上穿着清一色的胭红棉缎裙,环佩簪饰,一个个皆笼罩在晨曦的明光里,一派尊崇。“桃典衣。”她们冲着桃枝略一点头,算是行礼。桃枝很是恭和,赶忙也朝着面前为首的一名宫婢恭然颔首,而后给身后的婢子示意,将缎料抱进抚安殿中。“都是刚刚新制好的,以作换季之用。司衣房赶制两月,还好没有耽误时辰。”抚安殿的宫婢微笑着点头,“司衣房办事,一向是没有差错的。”此时,尚寝局的宫人正从抚仁殿的侧殿退出来。其中一人是司设房的女官映雪,眼尖儿地瞧见丹陛上的宫人,笑着招呼了一声,“桃枝,碰见你正好!我可是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与你说呢。”司设房隶属于尚寝局,掌床帏茵席、洒扫张设之事,依腰牌可常出入昭阳宫,算是内局里位分较高的。而自从福应禅院的祈福一役,明光宫掌事女官哀萃芳倒台、宫正司领首谢文锦略有失势之后,尚寝局的掌事师兰言开始深得太后青睐,尚寝局的地位也因此跟着提升。所以同为典级女官,映雪在昭阳宫这些大宫婢面前,却是游刃和随意很多。桃枝闻声,有些莫名地望过去。她是个一贯孤僻的女官,从不曾跟同僚有过多接触。瞧见是司设房的掌事时,就更加茫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正当红的宫人如此熟络。“你说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才过了多久,想不到,现在的风向就又转到你们司衣房那边了!”映雪拉着她,热络地道。“什么风向?”桃枝迷惑地看着她。映雪笑着眨眼,“内局本是一家,在我面前,就不用这么守口如瓶了吧!”桃枝却更加费解,“我该知道些什么……”“就是内侍省的官职调度啊。”映雪言罢,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色,“要知道,局里的赵常侍刚刚得到了昭阳宫的破格提拔,从原来的内常侍直接升任为内侍大总管了。现在就算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李元大常侍,都要敬他三分呢!”桃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近在宫人口中风传的消息,想起,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太监赵福全——历经几十年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一直四平八稳地供职内侍省,很有威望。可在此次内侍监的官职提拔中,同为备选的内常侍太监里,还有一个李元,明光宫的人,太后亲自保举的宦官。赵福全能够打败李元,在花甲之年再一次青云直上,果然很厉害。但这毕竟是内侍监的事,跟宫闱局有什么关系……映雪瞧见桃枝还没反应上来,不由跺了下脚,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赵常侍从太监掌事变成太监总管,其家眷就有资格一并搬进宫城,跟着荣享品阶和封赏了。那赵总管新纳的夫人,不正是原来你们司衣房的人吗!”风里,夹杂着残花之气,芬芳馥郁。桃枝的脚步晃了一晃,好半天,她才意识到映雪口中这个所谓天大的消息:芣苡回宫了。当朝阳的第一道光辉投射在宫城内苑,熹微的晨光下,宫墙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和楼阁,鳞次栉比的琼台和廊苑,开阔明朗的碧塘河渠——宛若揉碎的梦境,都呈现出一片破碎的金波。昭阳宫和明光宫主殿之侧,是刚刚筑好的翔鸾阁和栖凤阁,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宛若一条条银蛇纵横蜿蜒。青白石底座饰以华美的彩绘,隔墙和游廊将两侧的边道隔开,显露出通阔的龙尾道,以及镇守在基石之上的吉祥瑞兽,威严而安静。在距离殿前百米处,便是宣政门,宣政门左右是横贯式的宫墙,墙殿之间形成巨大的庭院。紫宸殿就位于宣政殿的北侧,称为内朝,群臣即是在此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因此能直接从宣政门而进,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荣,普通的臣子和宫人都不允许从此处经过与逗留。辰时,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宣政门。冬意渐浓,汉白玉基石上散落几片凋零的花叶,细芬幽然。宣政门两侧把守着身着甲胄的兵丁,照例拦下马车进行盘查。车夫勒住缰绳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停住,谨慎的模样,不敢惊动车内的人一分一毫。“可是到了吗……”厚重的轿帘里,传出一道慵懒的女音。“回禀夫人,前面是紫宸殿,已离着花坞不远。”跟着的侍婢上前几步,面朝那道绣工华丽的隔帘轻语了两句。须臾,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了帷帘,掌心里,赫然握着一块暗纹雕刻的腰牌。把守兵丁一见,面容肃整,即刻予以放行。等车夫驾着马车经过宣政门,顺着东面廊道一直走,过几道玉苑亭阁,眼前就能见到一片新开辟的花坞苗圃。原是梅园旧址的地方,早年闺阀鼎盛,这里数百亩梅林连绵不断,宫粉、照水、星湖、玉蝶……各色名贵梅品繁多,又尤以瑞雪白梅为最。每年宫城梅花盛开之时,一段最灿烂明媚的小径上满是纯白的花瓣,似是冰雪天上来。马车驶到花圃外,便停了。跟随的奴婢打发了赶车人,自己也跟着一并离开。掀开隔帘走下来一位宫装丽人,身着洒金百蝶穿花绢裙,银丝翠罗绣履,略显消瘦的面庞,傅粉施朱,发髻间金簪金带,尤其是额前佩戴着的一道纯金华胜,显贵无双。妇人踏着满地花叶,寻到熟悉的路径,施施然走进花圃的深处。在寻觅驻足的同时,她端起手,朝着那芳菲丛中递去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一别小半年,姑娘别来无恙。”风,在宝蓝色的宫裙上掀起了一道涟漪。花树下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纷飞的花瓣间,显露出一张欺霜压雪的脸,毫无血色的肌肤隐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黑嗔嗔的眸子,若有幽意,此时映着一地灿烂花瓣,恍若有月华流转,引人坠落。“你回来了。”此刻阳光迷离正好,在花叶间反射出璀璨晶莹的光泽,角度也恰到好处,一瞬间的光晕折射,在那张侧脸上勾勒出一脉艳丽至美的弧度。纤尘不染的宝石蓝宫裙,将整个人凝练成梦境中的谪仙,冰雪之姿,凛冽逼人。芣苡这样望着,恍然间有些怔愣,准备多时的话半晌都没有道出,只像是不认得了。“离开这段时日,在宫外过得可好?”韶光弯起眼眸,使原本沁寒的眸色多了几分暖意。芣苡倏尔回神,不由慨叹地摇了摇头,跟着笑起来,“真想不到,第一个问我这话的人竟然是你。”韶光走出花丛,面前一身显贵、仪态雍容的女子,比起在宫里时的瘦弱伶仃,脸颊和身子明显都丰润了些许。大抵是府苑中的水米养人,眉梢眼角的盛气凌人也敛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端雅和温静。终究是嫁为人妇了。“宫里头一贯多是非,与其记挂着,反倒不如被忘了。就如你这次回宫,是很多人都不曾想到的。”芣苡拿着绢帕,低头掸了下裙裾,“听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宫里面好像是发生了不少事。”时光如斯飞逝,一转眼,她与大太监对食已有小半年了。过往种种宛若前尘,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就如黄粱已熟、大梦方醒。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韶光口音细细。“是啊,焉知非福……这话用在我身上,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芣苡挑起唇角,自嘲地淡笑,“当日离宫,你曾与我说必有再见之日,我根本不信。而今回来了,倒更是有些不敢想象。凡夫常说世事难料,而智者往往一语中的。你们这些所谓的老人啊……”韶光望着她片刻,“在宫外的这数月,你变了很多。”“再世为人,总要有所长进的,不是吗?”芣苡伸出手,摘下一朵红蕊腊梅,轻薄花瓣,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五个月。整整五个月的屈辱和折磨,对食给老太监,在宫外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是没有想到过死。可死了,就一了百了,意味着世间一切再与之无关。岂能甘心呢!“你说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的女子,尤其嗜好女人给他洗脚,真的让我受益匪浅呢……”芣苡垂着眼睫,私语一般低声轻喃,“知道吗,每日用蜜膏浸泡过的手,香滑而柔软,抚摸在脚背和脚趾上,一寸寸将其熨帖得通透。自打进府,他总是夸我的手指生得漂亮,最合他的意。”芣苡说罢,将一双手搭在纯雪绸帛上,十指舒展,宛若绽放的玉兰花。韶光注视着她的手指,镶金嵌玉的戒指和套环,佩戴得满满,然后想着这双手伸进盛满热水的铜盆的样子。盆里,还放着一双皮肤褶皱萎缩的脚,可能脚指甲都是黑的,脚骨畸形,脚跟上的皮皲裂得如同一张张咧开的小嘴。短短的几个月,从府里最末等的妾室,一跃成为当家夫人。赵福全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能得他的宠爱,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过关?她在那深深的府宅大院里,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我该跟你道声‘恭喜’……常言一人升迁,封妻荫子,想来如今你也不差的吧。”芣苡闻言,扯唇淡淡地笑,“可不是嘛,自从接到任命,几日来府苑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还不算赏赐和贺礼。只是,钟司衣已经不在宫里了……再怎样风光的场面,她都看不到了……”看似平息的怨恨,却早已在心里结成了死扣。悄无声息。韶光抬眼时,恰好看到她脸上那一抹来不及掩藏的哀恸和悲凉,不禁就想起前不久在福应禅院的祈福之行。那时,太后布的通天棋局,算计着兵权、算计着子嗣、算计着凤位,不想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盘上的很多棋子却都成了牺牲品,像被羁留在福应禅院里的宫人,还有那些被直接驱逐、永不录用的女官,譬如钟漪兰……当初是钟司衣将芣苡下嫁宦官,用剥离出宫,来惩罚她的吃里爬外,现在芣苡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为三品总管夫人,而一度覆雨翻云的司衣房掌首,却已经被驱赶离开。造化弄人。可这样回宫的女子,懂得内敛和谦卑,学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不像当初那个小小的内局典衣,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人脉,只知颐指气使,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升迁。“会不会后悔呢……”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钟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钟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里,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韶姑娘!”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2)按照宫中规矩,在立冬之前,内局就要将各类品服和器物制备好,以作换季之用,各处均要配合。因着司衣房已无掌事,几位典籍女官就成了暂代,互相帮衬着,只求不耽误活计。等到初十这日,司衣房负责的大部分冬服已经赶制了出来。忙碌了整宿的宫人们纷纷回去休息,由另一些宫人替换着继续筹备。而几位女官却未歇,监督着宫婢们将图描画出来,趁着蒙蒙亮的晨曦之色,各自领着宫人送去其他几房。此时此刻,司宝房里的宫人也正在绣堂里忙碌,女史玉兰吩咐宫人将采买回来的漆雕和金银模具分类,转过身,又瞧见一对宫人捧着托盘而来,都是宫廷织造用的丝线和图籍,用来辅助做首饰花丝工艺。为首之人是掌衣青梅,算是新晋。现在司衣钟漪兰不在了,内局对司衣房掌首之职暂时没有新的任命,不知是重新选任还是从现有女官中选拔出一个,当值的桃枝和锦瑟因此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青梅品阶仅次于两人,也很有可能跟着升迁。玉兰放下手中活计,笑意轻盈地迎上前来,“让掌衣亲自来送,真是折杀奴婢了!”说罢,吩咐宫人将东西搬进去,然后即刻命人奉茶。“待奴婢等制备好,就立即遣人将配套的宝器拿过去,还要请青梅掌衣您多费神。”青梅温言道:“都是分内事,太客气了。”玉兰感激地敛身。“韶姑娘在吗?”玉兰往里面张望了一圈,并没见到那抹身影,于是摇头,“大抵是跟着余司宝去东宫那边儿了。最近因着芸妃娘娘要入主雏鸾殿,里里外外需要我们张罗和替换的东西很多。几位女官实在有些分身无暇。”青梅点点头,客气地托她代为问好。此刻,巳时刚到。因着天气的缘故,风变得越来越寒,阳光晒着脸皮,也是一阵热一阵冷。司宝房的宫人带着新锻造的宝器,在宫城内小心翼翼地走着,偶尔轻声细语,不敢过于喧哗。东宫的雏鸾殿前,有一条宽阔的石子道,转个弯,是瑶雪亭。亭外的几道曲径首尾相连,雕栏玉砌,流觞曲水,围拢出一处仿造江南风韵建造而成的廊阁。廊阁四周有桥,桥面上一脉徐徐微风,桥下是一湖粼粼水色,还未封冻,仍保持着流动。“早前的天还暖着,想不到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马上都要立冬了,天气自是一日寒过一日。所谓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比起外面,宫城里反倒还要冷着一些。”“难怪早在换季之前,司衣房那边就赶着将披帛和挂缎制好。”跟来的有些是新晋宫婢,并没有穿新制的冬服,素衣单裙,风一过就要裹紧领口,颇有些瑟瑟之意。同行的老人则低声轻语,年纪尚轻的宫婢一一听着,听得很认真。韶光耳闻后面传来的几句轻语,不禁有些莞尔。彼时进宫,年幼天真,懵懂而充满敬畏之心,也有年纪稍长的宫人这般谆谆教诲,自己略有错漏,即像孩子般委屈羞怯。那时候不求品阶升迁,也不计较功过得失,女孩儿家的一点儿小心思,纯粹得不染纤尘。韶光想到此,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女官:一双纯银丝的绣履,随着步履翩跹,宫裙也随之摇曳生姿,带着几分盎然自得。“余司宝的心情很好。”“听说了吗?芣苡回宫了。”余西子说罢,略微缓了脚步,而后侧眸——韶光即刻会意地走上前来。这是司宝房的掌首,尚服局的正五品女官,今日穿的是一袭珍珠白湖襦裙,外面套着湖蓝水色纱,带出婉约端庄之美。高绾的发髻,斜插着一支金嵌蓝宝石簪,额间佩戴的是银镀金串珍珠流苏,一张皎若满月的面庞,眉梢微挑,唇角扬笑。“掌首说的是……之前曾任职司衣房典衣的女官?”两人此刻保持着并行,不急不缓的步速,明媚的阳光在后面投射出两道窈窕的剪影,交相辉映,极是相配。“你在司衣房待过不短时日,对她知道多少?”韶光轻声道:“奴婢只知道她是市井出身,家中并不体面。若论身份,如果不是嫁给赵公公对食,要做到三品夫人,恐是奢想。”“所以啊,凡事都要讲究机缘。”余西子扬着下巴,忽而开口。许是走得有些久了,身侧女子的脸上略有晕红,浓密睫毛下的眼眸却灿若明星,眼底光晕,夹杂着一丝奇异神采。“掌首在想什么?”“当初,是钟漪兰将那个芣苡对食给一个老太监,而我最终又将钟漪兰赶出宫。这样算下来,算不算是替她报了仇?”韶光看着她,“掌首是承认曾经算计钟司衣?”绕过瑶雪亭,即是通向西宫的廊道。队伍走至基石一侧,在小亭处停下了。雪白的基石将廊道分割成三面,下面一泓莲溪,芙蕖已殁,只剩些许枯萎的荷叶。澄澈的湖面平滑如镜,偶有徐徐风过,几丝涟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迷离的破碎光泽。“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宫里面,时运不济的人,被淘汰出局也是迟早的事。对吗?”余西子略挑眉道。“掌首说得是。”“更何况依照当时的情形,即便我不谋算她,若被她抓住机会也不会放过我的。”余西子扶着红漆廊柱,视线渐渐飘到远处,“将心比心,在这内局之中,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呢?就像你之前给我讲过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成王败寇,一向是宫中的规则。”韶光淡淡地启唇,目光一片凉薄。“没错,成王败寇!”余西子仰面而笑,阳光过处,似有些忘乎所以的张扬。此刻,司宝房的宫婢都在亭外静然等候,不明白为何停下来,却也不敢上前询问。韶光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两位掌首在局内共事多年,奴婢以为,余司宝多少会顾念旧情……”“钟漪兰一向自诩才貌过人,又因地位,在局内飞扬跋扈,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而今,经她一手打造的司衣房已经失势倾颓,尚服局从此四房变三房。在宫里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更讽刺的!倘若将来那司衣房能由我接手,就更是对她的嘲弄。我不能不去想。”风拂起水面荡过万千涟漪,韶光望着余西子青阶上的剪影,这个一贯柔和温婉的女子,逆着光,身上正隐隐透着昔日钟漪兰的影子。究是何时,竟变得如此相像……“知道那是哪里吗?”余西子忽然伸出手,水晶指甲在阳光下迷离闪耀。湖心岛乃内侍监所在之地,岸畔一侧矗立着连片的灰瓦屋苑,都是刚刚修葺好。而其中算是很堂皇的一间,也由敞屋改造成了二进院。都是专为赵福全新进宫的亲眷筹建的。“奴婢以为,马上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和太子妃才好……”“东宫是要去,不过却要先去内侍监那里。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韶光,若我以后扶摇直上,你也少不了会跟着我一起飞黄腾达。”余西子面朝着朝阳,微笑的眼角,迸射出一派灿烂的圆光,“我知道你昔时伺候过朝霞宫,然而在内局这里,我未必给不了你那样的权势和尊荣!我真的希望,你能时时助我,事事上心,为我分忧解难。”韶光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余西子道出这么露骨的话,却也不得不说,那字字句句,皆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挽着自己的那一双手,带着真意和诚挚,尚还温热着。扶摇直上——她的企图和奢想,是不是早将很多事都计划好了,盘算好了,才会放着东宫的喜不讨,要直直扑向内侍监,以求飞黄腾达……“奴婢已在司宝房的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奴婢定会尽心效命,不让掌首失望。”她俯首,敛身道。余西子露出笑容,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很好。那么现在,我便过去拜见内侍监的新夫人了。你一个人到东宫那里,若是遇到新晋的太子妃,切记好生相待,不要失礼才好。”柔夷又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韶光垂着眼睫,颔首承旨。就这样,余西子又嘱咐了几句,就亲自带领着司宝房的少许宫人直奔内侍监去了。而韶光,这个正六品的典宝,便也携带着宝器直奔东宫雏鸾殿去恭贺沈芸瑛了。雏鸾殿原来的主人名唤元瑾,还是独孤皇后在世时亲自指定的正室。现今秋去冬来,想必那座奢华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了。当年那个尊贵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就像是琼芜馆里的玉簪花,凋零了,再无声息。捧着宝器一路走,韶光叮嘱宫人们要缓步噤声。东宫在明光宫的东南侧,中间隔着五道长长的广巷,与覆盎门相对。一行人经过宽阔而通旷的大理石广场,过廊坊,穿过莲池上的三条抄手游廊,凭栏远眺,能看见东宫前一座亭亭玉立的水阁。水幕珠帘,翠帷雕栏,绮丽宫殿就在那花木掩映中,宛若碧海中的一颗明珠,高贵而雅致。这个时辰,太子应该陪着新晋的嫡妃待在水阁。殿前的宫婢见到她们一一敛身行礼,而身后的长廊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少许洒扫的宫人和两名守备的侍卫。一名婢子进殿通报,韶光领着众人在外头等着。太阳有些大,明明晃晃地刺眼。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嘎吱一道开门声。韶光转过身,雪白丹陛之上,红毯铺地,在阳光折射的迷离光晕里,一扇朱红烫金的雕花殿门在面前缓缓开启。风拂起绡绢垂帘,在眼前化作一道摇曳的流光,而那个将茜素红穿得恣意飞扬的男子,在殿内帘外负手而立。乌发锦冠,绯袍玉带,衣袂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流云纹饰随风摇曳,宛若一片明媚荡漾的水纹。衬着殿内漫天飞舞的烟丝,男子的面容绝美无双,眉间掩不住的傲岸风流,浅琉璃的眸色,眼角弯起,瞳心明润而和煦,恰似冬阳。“汉王殿下。”丹陛下的女官和宫婢一见是他,纷纷敛身下拜,恭敬而臣服。专属于司宝房的宝蓝色绢裙宫装,若层层花瓣,在风中掀起纷纷扬扬的花浪。雏鸾殿一时间恍如雨落,落英缤纷,细芬如尘。而殿前那一抹身影犹如夺目的霞光,灼灼逼人,在阳光下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此时此刻,男子正好也将目光投射过来,唇边染着动人的笑纹。“奴婢给汉王殿下请安。”韶光没想到会在东宫碰见汉王谅,一怔之下,作为此刻品阶最高的女官,即刻双挽手,朝着他执皇室宫廷的最高礼节。“免礼。”杨谅扬起手,好听的嗓音,因笑意而透出三分盎然。他随后即信步走下丹陛,视线从宫人们手中的托盘扫过去,伸出手,随意地掀开红呢子软布的一角,“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来的?”“奴婢等来给芸妃娘娘请安。”韶光回答之后,心里同时也在想,这个时候,也就是在各局都忙着给东宫献礼的时候,贵为汉王的五皇子却也出现在这里,倒是有些出奇。 “应该改口叫太子妃了。”杨谅望着她,眼底笑意更浓。“殿下说得是。”韶光再次敛身,轻声道。“自从你回宫以后,委实是很少见到你了。算算时日,宫闱局里面也该是到了赶制各色用物的时候,最近,很忙?”他略微凑过来,使得韶光不得不将身子后仰,“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只因期限临近,昼夜赶制,只望不辱命才好。多谢殿下这般体恤。”杨谅嗯了一声,却仍留在她跟前,“那现在都做完了?”“还欠一些。”杨谅轻轻颔首,将探出的身子敛回来,捡了托盘里的一件镶金玉屏,细细瞧着道:“手艺确实是很好,用的都是薄玉,精细雕刻,又未损玉质。镶嵌在外面的,是骨雕?”韶光愣了愣,点头道:“殿下见多识广。”“本王在江南时,见过骨雕技艺精湛的老匠人的几件物件,譬如那骨雕龙灯,就曾作为供奉进献宫城。只是可惜后来未觅得其人,否则让他供职内局,该是对你帮助多多。”韶光听得有些发怔,堂堂的五殿下、曾任扬州刺史的汉王,一度坐镇枕水之地,也算得上是拥有半个江南,可他从来未对宫闱里的事情关注过,何时却对内局的小小活计有所上心了?想到此,韶光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只当他是拈来一问,凑趣而已。阳光穿过花叶的疏影静静地落在地上,格外静谧悠然。韶光保持着垂首静立的姿势,而他一言毕,也再没有任何话语,殿前就这样静了下来。两人后面不远就是屏气垂首的司宝房宫人,没人敢抬头,更没有人吭声,一行十几个宫婢像是不存在一样。杨谅靠得这般近,颀长的身躯在韶光面前遮挡出一大片阴影,一直萦绕在她鼻息间的,都是男性独有的气息,微微的热。韶光低着头,余光中能见到他正在看托盘里的其他宝器,侧眸而视的模样,分外认真。他的衣料与她肩侧相错时微有触碰,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擦痕。“时辰不早,奴婢这便要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妃……”韶光轻声说罢,就要告礼而过。杨谅却在这时拉住她,另一只手则径自从她的怀里拿过那盛着胭脂釉金鼎的托盘,韶光下意识地去拦,但那托盘还是很轻易地被他夺走,“拜见太子妃,怎么就你一个来。司宝房的领首呢?”他笑着问她。韶光抿唇,低头未语。乌丝被风轻轻撩起,显衬出尖巧的下颚和樱红檀唇。杨谅的视线落在她的发顶,就见她发髻间插了一枚霜玉白簪,青丝绾开两撇,两串珍珠从耳畔别上去,很是简单别致。几缕发丝垂在颈间,愈加显得黑白分明,盛雪之姿,少有的柔顺动人。“不说话,是代表不知道,还是不好说……换是旁人,应该要讲些‘身体抱恙’、‘另有要事,分身无暇’之类的托辞吧。”他低头看着她,颇是好心地提点道。场面上的话一贯为内局宫人所擅长,身为宫闱里的女官更该驾轻就熟。他觉得倘若她开口,绝对能说得滴水不漏。“既然殿下也觉得这是托辞,奴婢何必多此一举。”韶光垂着眼睫,很轻很轻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杨谅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你啊,你啊,还真是敢这么说。本王知道,你们领首这会就在赵福全那儿,对不对?知道这叫什么……”他再次俯身过来,这次却更加靠近几分,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低柔而笃定地吐出几个字,“大不敬”。新晋太子妃代表着东宫的尊崇和威严,自然也就代表皇上。像司宝房的余西子这样,绕过一个堂堂东宫嫡妃,而去拜见内侍监刚升迁的老太监,确实很是藐视皇家权威。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内局倾轧,往往会在某些事情上心照不宣。韶光仰起脸,回望着他,“其实殿下不提,没人会在意这些的……”杨谅瞧了她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没错,你们六尚二十四司在这种事儿上,从来都是欺上瞒下、沆瀣一气。”他说到此,同时将托盘递还回她手里。韶光稳稳地接住,将那红呢子软布重新蒙上,“其实也有一个词,叫作——同气连枝。”打开门,宫闱局会分割成好几局、好几房,谁也不会将谁放在眼里。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钟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钟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里,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韶姑娘!”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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