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笛儿 日期:2014-10-08 11:42:44
爱情是一种态度,人生是一道风景。
金融男邢程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为了寻找一块肥沃的土壤,让自己成为云端上的风景,他选择忽视暗恋着自己的秘书画尘。
留美医学博士何熠风觉得自己并不是超人,无法拯救全人类,能够守护在自己深爱的画尘身边,就是美丽的风景。于是,他弃医回国来到了画尘的家乡滨江。
一边是初恋的家教老师,一边是仰慕的励志温和上司,对于随遇而安的画尘,谁才是她的如画风景?
作者简介:
林笛儿,双鱼座,别扭而又小气的女人。
已出版作品
《摘星Ⅰ、Ⅱ》、《我在春天等你》、《纸玫瑰Ⅰ、Ⅱ》、《你是我最美的相遇》等,并有多本小说改编成影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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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远和近
第二章行走的风景
第三章冬眠
第四章风过之后
第五章此心
第六章断章
第七章沉溺
第八章雨
第九章秘密
第十章一起
第十一章会唱歌的鸢尾花
番外风景如画 第一章远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
下午三点,是《滨江日报》编辑部最忙碌的时候。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埋头伏案的每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主编许言“啪”地搁下正在修改小样的笔,不耐烦地拿起话筒:“你好,《滨江日报》编辑部。”
“许姐,圣诞快乐!”清清脆脆的笑声,像落在檐角的月光,随着夜风晃悠,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许言微皱的眉宇情不自禁舒展,嘴角弯起。阮画尘真是个会说话的姑娘,自己的儿子都比她大两岁,她叫姨都不为过。自从两人认识后,她从没跟着别人客套地称她“许主编”,总是热情地唤她一声“许姐”,仿佛一下子把两人的年龄拉近了。她曾想撮合画尘和自己的儿子,还没等她张嘴,儿子却疯狂地恋上了一个空姐。
唉,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烦心的故事。许言把一口浊气咽回去,嗔道:“快乐什么呀,忙得张牙舞爪。”
阮画尘深有同感地“嗯”了一声:“真是恨死那个把圣诞节带进中国的人,有本事让它落地生根,让它成为法定假日。滨江今天还下雪了呢!”
许言抬起眼,朝窗外飞了一眼。可不是,漫天飞舞着的小小雪粒,把整个天空都搅混浊了。滨江的冬季多雨,阴湿湿的,十天半个月不见放晴。雪很少见,今天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色圣诞。“收到很多花了吧?”
阮画尘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语气里带了丝娇嗔:“许姐又笑话我,我是荣发银行二十七楼的粗瓷花瓶,插什么花都不适宜的。”
荣发银行的本部在香港,董事长叫宋荣发。虽然创建的时间不长,在金融界的地位却不能小觑。荣发银行来滨江成立分公司是三年前的事,这是滨江第一家注册的外资银行,除了总经理宋思远是香港人,其他中层以上的成员都是高薪从几家国有银行挖过来的。
二十七楼是荣发银行高层办公的楼层,有一位总经理、两位副总经理、两位特别助理、一位秘书。秘书就是画尘。秘书这个岗位听着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画尘自嘲自己是只粗瓷花瓶。
“别气馁,你才去几天呀,以后有的是发展空间。”许言安慰道。
阮画尘乐了,“谢谢许姐的鼓励,我一定努力。”
许言看看时间,不能瞎扯了,还有一堆事在等着她。“画尘,找我有事?”
“新年纪念币从香港过来了,很漂亮,我给许姐和几位大编辑各留了一套。另外……明天的日报头版给我们留个版面,头儿们正在开会,稿件在六点前我送过去。”
坏丫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这才是重点!许言抿了抿唇,翻看着桌上的小样,有些为难。明天日报的头条本来是一篇关于印度女游客安全问题的报道,撤下来是可以的,但是这个时间来换,有点来不及。
“许姐,通融一下吧,真的是一篇重要报道。”阮画尘仿佛通过电波感受到了她的犹豫,连忙低声恳求。
许言叹了一声:“你要尽快,新上任的总监非常严厉,七点前,大样要送给他过审。”
“呃,换总监啦,怎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他行事非常低调。”
“何方神圣?”
“是一舶来品,之前为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工作,再之前,据说是医科博士,还是肿瘤专科的。总之,是一神人。”听说这样一位总监空降时,一帮编辑也是吃了一惊。《滨江日报》原先是由政府主办的一份报纸,几次改革后,由鸣盛集团收购。鸣盛集团旗下现有《滨江日报》,还有月刊杂志《瞻》,同时还做图书出版。新总监不只是《滨江日报》的总监,而是整个鸣盛集团的总监。上任一周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是在了解情况,不过,这就已够众人战战兢兢。
阮画尘“哇”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点评道:“原来是全能人才,头发肯定很稀少吧!”
“为什么?”
“岁月是把杀猪刀,知识就是把剃头刀。”画尘似乎在压抑着笑。
许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他几位编辑讶然地纷纷抬起头。她忙挂了电话,把阮画尘的话学了一遍,编辑部全笑翻了,僵硬沉闷的气氛在笑声中缓缓地融化开来。
大概是一个月前,天气还没有这么寒冷,许言在采访市旅游局局长时,听他提起滨江机场升级为国际机场,翼翔航空为增加国际航班,向荣发银行申请十亿贷款的事。画尘讲的稿件和这事有关么?十亿,多少架空中客车A320,直飞香港、澳门、台湾、纽约、巴黎……虽然经济总量在全国名列前茅,但滨江只是个地级城市。拥有一个国际化机场的地级市,在国内大概是屈指可数的。这是条大新闻。
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有着一张青春无敌娃娃脸的青年男子朝众人点了点头,目光最后落在许言身上,“你们好,我是何总监的秘书林雪飞。六点,编辑部全体人员在会议室集中,和何总监开个短会。到时,请许主编把大样一同带过去。”
许言暗暗叫苦,和版面责编交换了下眼色。版面责编会意地闭了闭眼睛,接过她修改好的小样,娴熟地在版样纸上进行划版。在手上天天做的事,一点小意外总能应付的。
五点五十分,大样打印出来,头版的位置留有一块空白。
许言进电梯前,特地朝外看了看。暮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灯光穿透夜色,盛放出一朵一朵璀璨的光束,车道上的车堵得像长龙。
画尘迟到了,是不是也被堵在其中?
到会议室,杂志和图书的编辑已经到了,面面相觑,虽然圣诞节不算假定假日,在这个日子里加班,多多少少有点怨念,但谁的脸上都没流露出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许言抢先抬起头,微微愣了愣,心中一乐。新总监的头发不止几根,形象地说,非常茂密。新总监很年轻,干净的轮廓,冷然的眉角,不厚却饱满的唇,唇线倔傲地微微上翘。没有中规中矩地穿一身正装,只是一件墨绿色的套头毛衣,配一条深青色的西裤。男人不管年纪大小,如果没有挺拨的身材,精瘦的腰身,修长的脖颈,不要轻易穿套头毛衣。穿得好,气质温雅,穿不好,大暴其短。显然,新总监深谙此道。无框眼镜往上推了推,一双冷目巡睃了下四周,“各位圣诞快乐,我是何熠风。”
不仅外形清俊冷逸,连嗓音都清朗得令人妒忌。这样的男子,不需要多修饰,腹有诗书气自华。那股子气质不是学得来练得来,而是与生俱来的。上学时,这样的人便是令家长放心、老师开心的优等生。久而久之,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高人一等的自信。事实上,他们也有这样的资本。
“在各位同事面前,我算是鸣盛的后辈。请各位不必拘谨,今天,我只是想和各位谈谈这一周来,我对鸣盛现状的一些看法。”何熠风的开头礼貌有加,众人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先讲的是图书,特地做了个比较图,给每人发了一张。这一年,鸣盛各个种类卖得最好的书和同行业同类别畅销的书相比,销量不及其十分之一。
“我们怎么能沾沾自喜地称自己的书为畅销书,不觉得有夜郎自大的嫌疑吗?”何熠风举起一本书,问图书主编。他的语气并没有加重,神情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图书主编两只耳朵却涨得通红。
“你找过这之间的差距么?别告诉我现在的人非常浮躁,不爱看书,更不会买书。错,日本的村上春树一出新书,预订的读者如潮水涌至,几天销量就达五十万册。这不是传说也不是个神话,这是事实。”
“是,是!”图书主编唯唯诺诺地点头。
“关于《瞻》,你是如何定位的?”他扭过头,问杂志主编。
“顾名思义,我们的杂志就是要站在各行各业的最高处最前沿。”主编斟酌了下,回道。
何熠风笑得一派温和亲切,主编生生打了个寒战。“据我所知,目前全世界没有一家杂志能涵盖各行各业。报纸是大众的、平民的,杂志则是小众的、高雅的、精致的。我佩服你的勇气,这是一个美妙的梦想,却不实际。一般来说,一本杂志都会给自己定个点,这个点叫个性,叫特色。围绕这个点,再慢慢向外延伸。四不像,作为动物,是珍奇的,但作为杂志,则如一个硬邦邦的冷笑话。”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如锃亮刀锋,寒气逼人。何熠风推开面前的杂志,又问道:“大大小小的商家,都知道抓住圣诞节这个商机,大搞特搞各项活动,我们为什么没有想到发行一期圣诞特刊?”
主编瞪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他知道特刊是怎么一回事,却从没想过与《瞻》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不久就是情人节,我可以期待你的表现。”何熠风仿佛读出了他的腹语,迅速收敛视线,即使余光也不愿多给主编一眼。
在何熠风的目光下,许言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下面就该谈到报纸了。
“许主编,今天的大样带来了吗?”明明没有和众人见过面,何熠风却没认错一个人。
许言命令自己镇定,大样头条开天窗,不是头一回。“带来了。”
林雪飞走过来,她递过去时,手还是有点抖。
林雪飞瞟了眼大样,眼中掠过一丝讶然。许言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何熠风从前往后细看,直到最后一页,他才抬起眼,微笑地看着许言。“许主编,似乎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吧!”他修长的手指轻点着大样的空白版块。
许言并不是科班出身,原先只是一个印刷厂的工人,她一步一步坐上今天主编的位置,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她很珍惜,但不畏惧。“我们正在等待一条重要新闻,何总。”她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何熠风。
“头版是一份报纸的开始,也是读者阅读的起点。因此,头版仅选取那些重要新闻中最重要的并在当时呈显在状态的新闻。”
何熠风眉梢上扬,耸耸肩,“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记者正在新闻现场进行采访?”
许言抓住外衣的下襟,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的声响,一切都很安静。“头版新闻是综合的,政治、经济、教育、科技、卫生在其中占据着主要地位,不一定有新闻现场。”
何熠风拧起了眉头,身体靠向椅背。“我到底是外行,越听越不明白了。没有新闻现场,是不是也没有记者在路上,那么你等待的新闻从何而来?”
“由对方提供。”许言硬着头皮回答。
何熠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一双俊目冰冷彻寒。他站起身,从会议室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窗前,他停下来,背对着所有的人。“那么报道的署名是谁,稿费由谁来领取?”
会议室内立即陷入一片死寂。许言明白,一片报道的稿费没有几个钱,他不是针对这个,而是借题发挥。既然头版新闻是重要的,那么怎么可能随意由对方来提供。其实,这是《滨江日报》的特色。原先由政府主管,发行的渠道狭窄,销售也有保证,主要是面向滨江的政府机关宣传干事提供。报纸改成民营之后,有时头版大家还是会延续这种方式。面对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总监,让许言怎么解释这种地方特色呢?
如深潭般死寂中,紧闭的会议室门“吱”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不好意思,在开会呀,那我在外面等。”压低音量的女子声音突兀地撞击着众人的耳膜,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包括何熠风。
许言紧绷的心突然地一松,“画尘,等等。”她拉开椅子,朝外面跑去。
阮画尘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里,手里提着一个荣发银行的宣传纸袋,纸袋似乎有些重量,她的肩微微侧倾着,可能走得有点急,气息还没喘定,一团团白气从冻得发白的唇溢出来。
“都在等我吗?”阮画尘嗅出了空气中不正常的因子,悄悄用唇语问许言,晶亮的杏形眼偷偷朝里瞟了瞟,目光在窗边突然定格,然后,双目像显微镜的镜头一样闪了闪,又像调焦距似的眨了眨。
“那就是我们的新总监,正在问头条的事。”许言叹了口气,“我替你介绍下。”她拉着画尘直接走到何熠风面前。“我们的总监何熠风,这是荣发银行的总经理秘书阮画尘。”
何熠风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像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幽暗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他一时承受不住明亮的光线,不得不紧紧闭上眼睛。
“何总!”林雪飞在身后清咳一声。
何熠风回过神,镇定地伸出手,画尘迟疑了下,握住。外面实在太冷,即使戴着厚厚的手套,指尖还是冻到了冰点。
“你好!”何熠风轻轻颔首。
只是轻触了下,画尘连忙收回手,从背着的包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还有一只白色的U盘。“车堵得太厉害,本来会早半个小时到的。”
“其他人先回去,许主编和版面责编留下。”何熠风接过稿件,艰难地把目光从画尘的脸上挪向桌面,他飞快地看了看。稿件写得不错,语句明快、利落,却不单调,重点部分的修辞也恰到好处。荣发银行通过了对翼翔航空十二亿的贷款项目,贷款分三批,将在年后陆续到位。比传闻多出了两个亿。这十二亿对于正在节节上升的滨江经济,将是一股宏伟的推力。这条新闻配得上头版头条的条件,但何熠风还是决定舍弃。
“为什么?”许言急得直跺脚。
“新闻的来源可以是记者主动去捕捉,也可以由对方提供,却不是坐享其成。等待是被动的,这已失去了新闻的价值。这篇稿件放在后天的副版。”何熠风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收拾好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开。
这样的话,许言无法反驳,可是这条新闻真的不一般。报社已经和滨江机场订好协议,飞往滨江的各大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向旅客提供的读物里就有一份《滨江日报》。如果其中有投资者,看到这样的一条新闻,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商机。
她一把拽住画尘,向何熠风追去。
何熠风身高腿长,已经回到了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到许言和画尘进来,他回过身,平静地注视着画尘。“还有什么事?”
许言悄然推了下画尘,这时,应该由她来争取了。
画尘却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她很安然、恬静,细细微微的眸光悄无声息地环绕着何熠风。
“你倒是说话呀!”许言催促道。
“何总真帅,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画尘歪着头,努力思索着。
许言差点背过气去,这丫头是傻了还是疯了,这个时候能发花痴么?
好烂的搭讪!从外面进来的林雪飞讥讽地眯了眯眼。
“有女朋友了么?”画尘向前一步,凑到桌边,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
何熠风不动声色,不言不语,端起桌上的茶杯。
许言已近崩溃。
林雪飞轻挑眉梢:“如果没有,阮秘书是想毛遂自荐?”
画尘摇摇头,“不,我对男人没兴趣。”
画尘明净的面容缓缓罩上一层阴霾,一如窗外的天空。“嗯,我曾被一个男人深深伤害过。”
“他始乱终弃?”
“我们俩一起坐电梯,不知怎么的,跟进来一只大狗。那狗对我好像很熟稔,围着我的裤管嗅来嗅去,还仰起脖子朝我哼哧哼哧。我自小最怕狗,惊恐无比。躲又无处躲,逃又无处逃,情急之下,向身边的人求救,跳进他的怀中。没想到,他一把推开我,我跌在地上,那只狗叫了一声,长舌头朝我舔了过来,我华丽丽地晕了……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爱女人!”
“噗!”何熠风含在嘴里的茶喷了阮画尘一头一脸。
许言和林雪飞脸上的表情也古古怪怪的,其实是不知该作何表情。
“对不起!”何熠风抓起一把纸巾递过去。
画尘不介意地抹了把脸,“没事!”她别过脸看许言,“许姐,事情说完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啊,天都这么黑了呀,这一天可真长!不知能不能赶上夜班车,今天气温又降了好几度,现在南北还有差别么,只希望我千万别冻成路边的一座冰雕。”
许言没办法正常思考了,眼前的画尘像是换了张脸,让她非常陌生。
画尘又想起了件事:“何总,我拍了几张照片在U盘里,留着配文字,你签字前,看看能不能用。圣诞快乐!”这次,是她拖着许言出的门。
进了电梯,画尘就笑个不停。
“你没发烧吧,怎么尽说胡话?”许言忍不住埋怨道。
画尘笑得更欢了,把一直提着的纸袋递给许言。那里面是作为新年礼物发行的纪念币,很是精美。看她那样,许言哭笑不得,也没心思追问,头条的事还悬在那,一会再想办法去。
许言刚进办公室,版面责编与她差点撞上,林秘书来电话,何总监签好字了,让他上去拿大样,然后送印刷厂。
这么简单?许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看向窗外,外面的小雪粒,不知何时,变成了翩然的雪花,风大了。一辆黑色的辉腾迎着风雪,驶出鸣盛的大门。
路边站台等车的人不少,少男少女紧牵着手,好心情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画尘拉上颈后的帽子,系紧围巾,她只站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走走还是暖和的,就是脸冻得可怜,肌肉都硬了,寒冷紧贴着皮肤。
没有雪的冬天是寂寞的,而这样似有似无的雪更加深了冬天的寂寞。路边的草坪被雪薄薄地覆盖着,像纸,还没人动过。灯光下的白色是无际的,幽然地延伸到景物里,留给人无尽的想象。
走着走着,感觉到有一辆车往路边贴过来,这是违章行为,可那车却不在意,挨近路牙时,车停下来,车门打开。
画尘站住,打量着里面的何熠风。
没有人出声邀请,也没有人出声询问,目光交会了一会。画尘掸掸肩头的落雪,上了车。车无声地向前滑行,仿佛两人预先约好在这里等着似的。
车里开着暖气,因为时间不长的缘故,不算太暖和。画尘摘下手套,搓搓掌心,咕哝了几句。
何熠风专注地辨识着外面的路标,没听得清楚,“你说什么?”
画尘饶有兴味地回道:“我在背诗,拜伦的。”
——若我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对你,以眼泪,以沉默!她用中英文各吟诵了一遍,何熠风以沉默相对,他无法分神,滨江今晚的路太难开了。
来滨江十天了,他还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城市。到达滨江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落日的余晖灿烂了半片天空。两千米的高空,空姐在广播里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还有十分钟,飞机即将降落滨江机场。他当时非常疲累,懒懒地拉起舷窗幕布。纽约到北京的空间距离接近一万六千公里,时差十三个小时,再从北京转机到滨江,他已不知今夕何夕。
滨江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眼帘。从高空俯看滨江,这座城市有如房地产公司制作的一个精美沙盘,高楼、绿树、街道、青山、湖泊、田野,还有那如丝带般绕城而过滔滔不绝向东奔流的滨江。
当时,他心里面轻轻叹了一声:哦,这就是滨江啊!有着江南山水的秀丽,又不失大都市的繁华绚丽。
至今,他都不太相信自己会来滨江接下鸣盛公司总监一职。他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那份工作很不错,有挑战,有趣味,高品质,每天都非常充实。他有自己的项目,资金不受限制,可以自由发挥。有可以一起喝酒、旅行的朋友,有默契合作的搭档,生活非常愉快。
有一天,国内来了一个参观团,是由各地方电视台的部门负责人和一些杂志总编组成的。因为是华人,便由他出面接待并负责讲解。参观团的领队告诉他,国内各大卫视准备成立旅游频道,想制作出优秀的纪录片,特地来这里学习。
他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尽力做出最好的安排,参观团非常满意。结束那天,公司特别举办了送行酒会。他一桌桌地敬酒,和大家寒暄。
酒会过了一半,有个年过半百男子的把他拉到一边,自我介绍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叫周浩之。他情绪有些激动,说他一直有个梦想,想出一本品质精良、内容不凡的杂志,讲风景、民俗、美食、住、行……不是泛泛而谈,照本宣科,要有独特的视角,无穷深远,有着震撼力的视觉表现,能带来灵魂得激荡。他已想好了杂志名称,就叫《瞻》。瞻——往上往前看。
可惜它现在是只“四不像”,说到这,周浩之失望地摇摇头,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何熠风,你能回国帮我么?
何熠风诚实地回道,我对杂志一点也不了解。
他笑了,医科大学里也没电视策划这门课程。
何熠风没有说话。
我信任你,你绝对担得起这个重任。他拍拍何熠风的肩,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与何熠风碰了碰。我的公司叫鸣盛,在滨江,那是一座不大的城市,风景秀丽,生活节奏缓慢,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回国,我给你足够的空间与资金,人员随你调配。怎样?
他给了何熠风一个月的时间考虑。第二天,参观团就回国了,何熠风飞去了南美洲,那里有支摄影队在拍摄印加文化遗迹。
从南美洲回来后,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书。林雪飞是他的助理,和他一同辞职。
林雪飞是这样理解何熠风的决定,不管多么美的风景,看多了,就会产生视觉疲劳。同理,再好的工作也会让人产生倦怠感。换个工作环境,才能有新的激情。
何熠风哑然失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激情的人。曾经,有一个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夫子。夫子,称呼读古书而思想陈腐的人。
在第三次绕过市中心那座像飞鸟般的标志性雕塑时,何熠风选择了放弃。他瞟向身边安静得出奇的阮画尘,“你是滨江人。”言下之意,这领路,找餐馆,该是你的事。
阮画尘本来蜷在椅子上,听了这话,直起腰,朝外面看看,“怎么还在这,这么久,我以为都过江了呢!”
何熠风嘴角抽了抽。
“平安夜又称情人夜,像样的餐馆、咖啡厅,估计排到半夜也没戏,我想想。”手指在腮上轻弹着,眼珠转了转,阮画尘朝他抿嘴一笑,“幸好,还有个地方。”
她指挥着车左转右拐。
雪密风骤,雨刮器摆个不停,灯光像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忽明忽暗,视线并不清晰。穿过一条又一条大道,何熠风终于听到阮画尘说到了。
他呼出一口长气,解开安全带,手机响了,是那种称之为落伍却很传统的电话铃声。他不喜欢那些所谓的个性铃声,有些人还为不同的来电设置不同的音乐。手机就是通讯工具,功能太多,也成了“四不像”。
他还没拿出手机,副驾驶座上的阮画尘手忙脚乱地拉开搁在膝盖上的包包拉链,“手机呢,手机呢?”嘴里不住地念叨,她把包半侧着,对着外面的灯光。
“不是我的手机,你也用这铃声?”她在包包的角落里摸到了手机,摇了摇。手机很安静。一时间,她像是很失落。
何熠风任由手机催魂似的叫着,他看到她的包包里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用海水那样蓝的缎纸细心地包着,用丝带扎成一个可爱的蝴蝶结。圣诞礼物?送给某个男人的圣诞礼物?
他按下通话键。打来电话的人是翼翔航空公司的大公子印学文,他和他就见过两次面,不算熟悉,而印学文却已把他归为朋友类。印学文在加拿大待过四年,所以他认为,他和何熠风都属于海归派。
“熠风,怎么还没到,等你好一会儿了。”背景电子乐震耳,印学文直着嗓子叫道。
“不好意思,我约了朋友。”
何熠风语气和温度一样冰冷,印学文却不在意,他就欣赏何熠风冷冷淡淡的风格。“我以为你在滨江的朋友只有我一个呢,是不是女人,想不到你下手挺快的!”他暧昧地笑着,“那就不妨碍你了,玩开心点。”
其实没有解释的必要,何熠风沉吟了下,还是说明了:“不是。”
“不是女人,还是你没上手?哈,我们今天要玩通宵的,你那边结束得早,就过来。不会让你白来的,几个空姐都非常正点。我还有事找你,是公事,不是私事。”
真难得,印学文在圣诞夜还想着工作。何熠风觉得这事真像一个黑色幽默。
车内的空间狭窄,印学文的音量又大,阮画尘想装作没听见都没办法。她把脸别过去,不让何熠风看到她脸上放大的笑意。
打开车门,呼呼的冷风刮在脸上刺刺地痛。
是家西点店,店名叫“简单时光”,铁艺雕花的大门,上面应景地挂了一个圣诞花球。推开门,飘入耳中的是轻快的美国乡村歌曲《老橡树上的黄丝带》,空气里浮荡着甜滋滋的糕点香,画尘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冬夜听这首歌,太幸福了。
店内有地暖,温度很适宜,从寒冷到温暖,何熠风的镜片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他摘下眼镜,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帕。
站在一边的画尘悄悄呵了呵手,踮起脚,朝他的头发摸去。就在她快得逞时,何熠风抬臂捉住她的手,一扳,“干吗?”
“不是假发吧!”画尘问道。
冷眸一深,他牵着她的手走向里面的卡座。
画尘脱下羽绒大衣,里面是黑色的银行工作服,正正经经,胸前还别着工作胸牌,与其他盛装打扮的女客人区别太大。但她才懒得计较这些,她咽咽口水,指着菜单开心地点单:“我要这个,还要这个,再来两杯伯爵红茶。”
店员暗赞一句她真会点,她点的一款叫作“缘分”,是店里的招牌点心。朗姆酒、巧克力和核桃仁做成蛋糕坯子,配上纯正的奶油和黄油,加上片片橙子。一点都不搭的几样物品,凑到一起,淡淡的微酸的奶油香和略有苦味的巧克力,让舌尖享受无尽美味,可不就是缘分么?另一款叫“简单”,普通的三明治,翠绿的生菜,嫩黄的鸡蛋,鲜艳的火腿,雪白的奶油,光色泽就已经很诱人。
“先生呢?”店员问何熠风。
何熠风眼中、耳中,只有画尘一个,其他万物皆是背景。
“其他不要了,多给我们两只盘子。”阮画尘扬起脸,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细细的牙。
茶和点心上得都非常快,画尘将三明治与蛋糕一分为二,分别放入两只空盘,一盘推给何熠风,一盘留给自己。她先喝了口茶,再吃一口蛋糕,眼睛闭起,嘴巴抿着,专注地感觉着“缘分”的美妙。“好吃哦!”她告诉何熠风,接着,又叉起一块三明治放入嘴中,“啊,这个也好吃。”
何熠风的胃下意识地痉挛了下。
他在国外六年,即使做中餐非常不方便,他也尽量不吃三明治,不碰蛋糕。从前,他吃太多,吃到胃排斥。
从前……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发生,可是每一个节日,每一次季节变化,每一件大事、小事,他都记忆犹新。
画尘倒是吃得非常香,手机搁在桌边,吃两口,看一眼,仿佛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盘子都见底了,电话也没响。画尘短促地笑了下,一半自嘲,一半寂寥。
何熠风只是把伯爵茶喝完了,味道纯正,也不是他喜欢的。现在,他爱喝黑咖啡,味觉并不美妙,但能刺激神经。
突然,画尘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嘴巴往左努了努。他看过去,左侧坐着一对情侣,隔着一张桌子,都嫌距离远,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女子长得一般,男子是个大光头。
他收回目光,责备地瞪了瞪画尘。
画尘撇嘴,清澈的黑瞳中满是认真,以只有他听到的音量说:“那不是剃的,而是谢顶。你要引以为戒。”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话语,在别人眼中,会觉得他们是非常熟稔的关系,有着千言万语都不用说出口的默契,但实际上……
“阮画尘,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讲吗?”按捺不住,在心口徘徊又徘徊的一腔烦躁还是脱口而出。
这似乎是今晚何熠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画尘凝视着他,隔了很久,云破月来般笑起来,从身后拿过包包,翻出钱包,朝他晃了晃。“今天,我来买单。”那眼睛是朦胧的,又是清澈的,像淡雾下的水面。
他没说话,沉默才是最高贵、最安全的。
出门,路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走过,留下一行行脚印。
画尘在“简单时光”前和何熠风说再见,恰巧有辆出租车送客过来,没等他说话,急急走了,像飞一样。
何熠风只看到她黑色的羽绒大衣一摆一摆在前面,背影很模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法,她也没问他的。当然可以找许言问,但是那太笨拙和刻意。
心情自然就差了。
他不知站了多久,感觉冻得知觉都要消失了,才打开车门。一缕清雅的香气在他周围缠绕了一下,然后散去。腊梅花香,这种香,在国外是闻不到的。冷冷清清,若远若近。应该是画尘在上车前从路边摘的。香气渗透肌肤和呼吸,心一寸寸沉淀、安静。
何熠风去了酒吧找印学文。
酒吧气氛很热辣,数九寒天,女人们却都穿得很清凉。到处都是彩带、气球,音箱里传来的音符,砸得耳膜嗡嗡作响。酒吧布局有点别致,主人像是摄影爱好者,四周的墙壁挂着世界各地的风景照,光线、角度、内容,都不错。
印学文的包间在楼上,服务生替何熠风打开门。灯光昏暗,酒味呛鼻,依稀看到沙发上坐满了人,男多女少,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吃食一大堆。
见了他,印学文迎上来,很洋派地和何熠风拥抱了下。“鸣盛总监何熠风,这是真正的海归精英。不像我,假冒伪劣。”。
印学文有一点好,他知道自己某个地方蠢,而他善于把这样的蠢演绎成一种谦虚,反而成了美德,让别人想讥讽都没机会。
印学文高中毕业后被他爹印泽于送去了加拿大,印学文英语别提有多烂,却也活了下来。回国时,手里捏着一张大学文凭。那所大学,非常神秘,就是加拿大人都很少知道。印泽于无力追究,只得自己手把手地带。印学文是独子,翼翔迟早是要留给他的。现在的印学文和以前相比,算是懂事了一点。这次滨江机场升级,翼翔参与投资,这个项目就由印学文负责。
沙发上的人起哄地拍了拍手,招呼何熠风坐下。何熠风落坐,有个男人站了起来,朝何熠风笑笑,“打个电话,失陪下。”端正的眉眼,高大有型,肩膀宽宽的,黑色的西服无比熨贴。
“荣发的副总,叫邢程。”印学文替何熠风倒了杯酒。“翼翔贷款的事,他帮了大忙。今天,他是贵宾。”印学文加了一句,“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就代表是同一个等级。贵宾,再尊贵,也是一个客人。没有什么需要联系时,就是一路人。
何熠风淡淡地抬了下眼,难怪觉着眼熟,原来和画尘穿的同一家的制服。连副总着装上都这么严苛,荣发的规矩不小。
“怎样,很漂亮吧?”印学文喝酒非常猛,酒量又大,与何熠风碰了下杯,自己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尽。“都是为新增的国际航班招的,个个会说外文,美得冒泡。”印学文说的是坐在对面的几个女子。
即使灯光明亮,但何熠风仍觉得空姐们看着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的制服,一样的发型,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一致的,讲话都在同一个频率。要辨别,只能靠胸前的工牌。
“你找我什么事?”包间里的氛围令他难受,何熠风坐了没有一支烟的工夫,就觉得整个人都木了。
印学文已经有点微醺,意识勉强清晰,“真要谈工作?”
何熠风放下酒杯。印学文赔着笑,“好吧。翼翔的航空杂志,以前做得非常一般,这不,现在上了一个大台阶,那么航空杂志的品位也要跟上来。这事我想拜托给你。哦,有个人,你要打听下,舒意,出过几本旅游方面的书,听说人在滨江。他给《中国民航》和《南方航空》都写过文章。”
何熠风“哦”了一声,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讨论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他又端起酒杯。
邢程从外面进来了,包间内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大概是响应印学文的号召,空姐们争先恐后地和邢程喝酒。
邢程轻松而简单地应对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既不冷落谁也没有和谁特别亲近。无意间遇上何熠风的目光,眼神里的内容他读不出来,只是黑白分明,好像不经意地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邢程低下眼帘,摇晃着酒中的冰块,手腕上的脉博快速地跳动。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印学文,却从来没有看到他这般在意一个人,或者讲讨好一个人。邢程原以为讨好这样的事,印学文这样的富二代,永远不会懂。即使向荣发贷款十二个亿这么大的事,印学文的口气也是居高临下的。他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醒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都有点迷茫。
“看到一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印学文不知看见了谁,摇摇晃晃站起来。门外,一抹红色的身影飘过。
“必然是美女,面孔漂亮,身材魔鬼。”有一个空姐促狭地挤挤眼,“印公子的熟人通常都长这样。”这话没头没脑的,众人笑得恨不得把天花板给掀了。
何熠风嫌吵,想去外面让耳根清静些。
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时间快过十点,人越来越多。楼梯口,撒哈拉沙漠风光图片的下面,站着一个女子,手里握着手机,侧脸望着窗外,她穿一条浅灰的羊绒束腰裙,领口偏低,令她颈部有如杏仁豆腐一般的滑润的肌肤露了出来,配上一根极细的白金项链,无比动人。这样的装束,是那种刻意的随便。神情却是不自觉的落寞,眼睛望出去,似乎也没有什么视线。
走得这样近了,她竟没有察觉。何熠风不得不出声,请她让一下。
她一怔,转过脸来,忽然“咦”了声:“是你!”
何熠风皱了下眉,她认识他?多看了一眼,猜测是刚刚包间中对面坐着的空姐里的某一个。“你好。”他疏离地点了下头,越过她,拾级而下。
身后,她低声笑了笑,“我估计你是不记得我了。”
何熠风站住,回过头,飞快地翻阅记忆,这张脸,他绝对没有一点印象。“我不是滨江人。”他委婉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她身子往后靠上墙,像是在欣赏他的疑惑,“记得宁城十中吗?隔壁是个湖,湖岸边都是高大的水杉树,那些一本正经的水杉树,一年四季都一个样。”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奚落。
他也没在宁城读中学,何熠风不喜欢猜谜的游戏。
“你不会连阮画尘也忘了吧?”嘲讽之意很明显。
不会,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刚分开。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是阮画尘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