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翔 日期:2015-11-04 14:24:52
《抄家》这篇作品可看作是一个极具哲学意味与人性深度的寓言。因为他对于历史的介入,已不是单纯讲述通常可以想象的暴力本身,而是深入到主体的内心与灵魂之中。我甚至认为,它称得上是一个绝佳的电影剧本,可以由**的大师来导演,可以拍出与《朗读者》、《辛德勒的名单》一类电影相媲美的杰作。本书简介:
《抄家》是作家南翔的中短篇小说集。小说集共包含十篇小说,围绕上世纪50至70年代人们在赣西、袁江、宣江火车站的日常生活,展开一系列的故事叙述,刻画当时各个阶层的人物,如《特工》里拥有众多秘密的中共地下党大舅、海外归来爱国的音乐教授,《甜蜜的盯梢》里为袁江生态忧心奔波的中学教师父亲,《我的一个日本徒儿》里坚守苦难爱情的采石工人张必梅,《无法告别的父亲》里的特派员、护士谭晓梅,《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里的火车站工作者立志、知青珍珍、武装部政委儿子大卫,《伯父的遗愿》里的身居高位的伯父和学者周巍巍,《老兵》里的国名党老兵等,作者善于把琐碎的细节变化成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这些在作者笔下的人物或是当时一部分人的典型象征、折射当时的社会,或包含着作者对人生、对社会、对生态所有的人文精神,并通过这些人物张弛有度、平和深刻、细致真实地呈现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下放、张贴大字报等事件的真实场景。叙事从容、文字老辣、情节厚重、意境悠远、人物鲜明、想象丰沛。
作者简介: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绿皮车》等多部,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钟山》、《作家》等刊发表小说《绿皮车》、《老桂家的鱼》、《抄家》、《特工》、《甜蜜的盯梢》等百余篇,作品多次为《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作品在北京、上海、安徽、广东、江西等地获奖20多个,为《文学评论》、《读书》等报刊广泛评论,收入多种文学年选。
目录:
我的亲历,然后文学
特工
甜蜜的盯梢
我的一个日本徒儿
抄家
无法告别的父亲
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
伯父的遗愿
老兵
来自保密单位的女生
1978年发现的借条
南翔小说的“现在时” 前言《抄家》这个集子收入了我近三四年创作的十个“文革”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或者说,十个小说皆具有“文
革”元素。“文革”题材,作为文学题材的一翼,与知青题材、改革题材、生态题材、底层题材等等一样,都是大学乃至社科研究机构的研究对象,这十个中篇,写得很慢《抄家》这个集子收入了我近三四年创作的十个“文革”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或者说,十个小说皆具有“文
革”元素。“文革”题材,作为文学题材的一翼,与知青题材、改革题材、生态题材、底层题材等等一样,都是大学乃至社科研究机构的研究对象,这十个中篇,写得很慢,也比较用心,陆续刊发在《时代文学》、《山花》、《天涯》、《作家》、《钟山》、《中国作家》以及《财新周刊》等杂志,发表之后,部分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现在收束一集,有利于此类题材的爱好者、阅读者与研究者找寻。犹记得2014年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来自社科院、北大、北师大等教授、学者召一起研讨我的小说集《绿皮车》,这个小说集包括了我近年创作的文革/历史、环保/生态、底层/弱势三个维度,会后,一位教授走到我跟前说:南翔,你写的相关弱势与情感题材的《绿皮车》、《老桂家的鱼》固然非常好,但是其他青年作家也可能写;类似于《抄家》这样的小说,就不一样了,别人写出来也未必是你这个样子,经历与没有经历过,是不一样的。这位教授在之后的评论中,激赏《抄家》一篇,词语剀切,寄意深厚。这使我在会后又陆续写了四篇,计六七万字,加上以往写的六篇,总其成并以其中的短篇《抄家》名之。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文革”肇始,临
近小学毕业,那一片雷霆万钧、红浪翻腾、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及至“人或为鱼鳖”……有很多难以泯灭的场景与细节记忆。其中部分写入我的散文随笔,更多的素材进入了我的小说母题。*初触发写这个系列的动机,与其说来自亲历,毋宁说来自现实生活的一种警醒与召唤,犹记得七八年前,在一名本科生的毕业论文答辩会上,因见她做的是知青题材作品研究,信口问道:你知道所谓的“四人帮”是哪些人吗?她想了一两分钟之后勉强回答:林彪。如此回答有如敲了我一闷棍,令人目瞪口呆!即使她不是我指导的学生——我只是答辩小组之一员,依然感到双肩如负,汗涔涔下。这使我想起1990年代,甫出国门,到吉隆坡一个华文书店闲逛,一位华裔小伙子问:中国的“文革”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将文言文改成白话文?如果说彼国后生晚辈,对或许从未踏足过的故国历史懵然无知,尚不足为奇,一个以“文革”中的重要群体——知青及其文学表达为研究对象的大学生,对那一段重要历史的基本符号也懵然无知,那就不是以个案可以遮蔽过去的。“文革”首尾十年,可以从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新闻学、心理学、法学、哲学等等学科角度加以阐释,当然也可以从文学的角度来生发;十年可以分为前期、中期、后期或者前后加上准备期、终结期等多个阶段来分析,当然也可以从文学的场景、人物、故事与细节等不同棱面来感受。文学或许更乐意从一个家庭、一个画面,一个波折来切入主题,它难免挂一漏万,以偏概全,却也可能以一当十,一石数鸟;它或许似是而非,南辕北辙,却也可能歪打正着、一箭中的。比较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的宏阔视野,文学的“文革”书写,是一础一石的安放,一枝一叶的添加,一溪一涧的流淌。那么一场“史无前例”的浩浩汤汤、横扫一切、玉石俱焚、毁坏无算、愁云惨雾,天怨人怒……按照茅于轼先生的说法,完全是一个“负帕累托”,除了“四人帮”等极少数人获益,全国绝大多数人没有得到丝毫好处。相反,失学、失业(下放是一种变相失业)、贫困、祸从口出、动辄得咎、落井下石、以邻为壑、指鹿为马、公义沦丧、国民性大倒退、肉体或精神受到打击摧残者不计其数。我想说,“文革”是对封建专制社会所有丑恶承继的一次集大成,同时又有它每项具体内容的揉捏、抻拉、“锤炼”与“发明创造”。它的符号性表现非常之多,给我印象较深的如下:抄家、批斗(打人)、游街(示众)、出身论、株连、关押(拘禁)、管、杀、武斗、自杀、莫须有……等等。以我的一孔之见简单缕述如下:一、抄家。抄家是中国封建时代的一个特色,也是古代官场的一个病理标本。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中有一个抄检大观园事件,不少学者认为: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后半部中*重要、*突出也*复杂的情节,就是在整个八十回书中,也是描写得*为精彩、*为惊心动魄的重大事件之一。从事件的规模、矛盾冲突的尖锐程度、卷入这一斗争的人数之多、以至这一事件意义的深刻性和所达到的典型化程度来说,恐怕只有“宝玉挨打”才能与之相提并论。脂砚斋在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扫荡怡红院之后,有一双行夹批,点出了这一事件的重要性:“若无此一番更变(按:指抄检大观园)下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情理。”嘉庆年间和珅被革职随即抄家,抄没的金银财宝,房屋田地,难以统计,乃至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传言。“文革”时期并无巨贪大富,所抄家者上至各级官员,下到普通百姓,无论出身好坏,盖难幸免者伙矣!这样的抄家规模,放眼古今世界,罕有其匹。有一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便被挡在门外,家里正被一群工宣队员翻抄。那时候我的七口之家连一张床都没有,睡觉是铺板搁在两条长凳上,仅有一间住房,翻抄出来*多的东西是棕绳,一团一团地丢在促狭的房子中间——那是我父母从广东调到江西,搬家捆绑日常生活用品之需。抄家是一个人的清白遭受怀疑之后叠加的一种羞辱,邻居的围观、同事的冷眼以及同学的惊诧,不可能不带来沉重的心灵打击。偶与左右同龄人谈起,不少都有抄家经历。深圳一位中年女子给我微信说:“抄家给少年时代的我留下了
深刻的阴影,当时对什么都恐惧万分!一次是抄我家,一次是抄我舅公家……”窃以为,“抄家”作为“文革”时期一个重要的符号,值得深入调查、归集与研究。二、批斗(打人)。一个家被抄之后,且不管抄没抄到值钱之物、“反动”证据以及任何可疑的东西,距其主人挨批斗包括挨打的日子就不远了。“文革”之初,挨斗*多的一是当权派,二是教师(所谓“黑帮”),三是四类分子。我的一位小学教师嵇老师,出身不好,被斗被打
次数很多,头脸总是被打得乌青。后来下放在客运段当守车车长,“文革”中后期令他返校继续教书,或许是当初被批斗触及皮肉与灵魂的印象太深,坚决不肯“归队”,上面停发工资,依然“不折不从”。抗命的结果是他赢了,终老在车长的岗位上。不知是否受他影响,我1970年代在铁路当工人,六七年之后,宜春车站子弟学校缺教师,南昌分局政治部一纸命令到车站,让我去学校教书,我也“不折不从”,一直拒看那张调令。直到接到1978
级高考录取通知书,走人。大学毕业之后,留校一教逾30载,那是人走形势,大局变了。当年我的父亲挨批斗,
并无群众组织通知,只是当日有一纸勒令贴在场(厂)门口,自家派人去看。我十二三岁之时,就充当看“勒令”
的耳报神角色。犹记得雪天阴冷,我在场门口逡巡,看到没有父亲挨斗的通知便兴高采烈,如有,便心事重重,回家路上步履滞重。每次批斗会无论批斗任何人,没有一次说被斗者老实的,无一例外都是在如林的臂膀与“不老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浪中结束,有时也难免拳脚交加。我父亲被逼无奈,曾向大人孩子表达一死的意愿,是母亲的呵斥与毅然上台陪斗,挽救了他赴死的决心,那一幕,令我耿耿难忘,此细节后来写入散文《父亲后来的日子》。三、游街(示众)。如果说,“文革”之初的游街(示众)以当权派居多,后来就不拘一格了,举凡四类分子、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投机倒把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出身不好的人,讲了“反动”言论或被怀疑写了“反动标语”的人,通奸者……都在游街(示众)之列。封建社会有带着枷锁或关在木笼子里游街(示众)的,方便路人扔石头或臭鸡蛋。
鲁迅当年弃医从文,便是看到一位国人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示众,站在左右的同胞,虽一样是强壮的体格,
却显出麻木的神情,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凡愚弱的国民,即使体魄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鲁迅语)先生在天之灵要问的是,百年而后,国人的精神得到有效疗救了吗?游街(示众)较之抄家等,羞辱的色彩更浓,搞臭的成分更重,现如今影视发达、互联网普及,示众有了更宽泛的平台搭建。稍不留意,我们就发现,与过去习惯的神憎鬼厌的那一套互相勾兑,易;与人人向往的看似呼之欲出的现代文明彼此握手,难!四、出身论。可以说,上个世纪的偌许年,出身的魔咒是千万个家庭的梦魇,于“文革”十年为烈,遂有遇罗克惊天动地的《出身论》。遇罗克父母皆“右派”,他便烙上了“黑五类”的钤印,高三毕业尽管成绩优异,三次高考均不被录取,24岁那年恰逢1966年,他有《出身论》发表,1968年被捕,1970年被枪决。我们在小地方,距离这种思想先驱很远,遭遇的出身窘迫却无远弗届。我的一位同学成绩全校拔尖,因为出身不好,竟至初中毕业不允许上高中(次年形势略有缓解,才允续读)。我父亲所在的铁路企业,当年陆续下放而来的“黑五类”,连简单家属住房也不敷分配,一律租住在附近农家。他们的孩子眼里流露的永远是卑怯,凡是当兵、招工等好事均与之绝缘。我的祖父1939年即病故,我的父亲17岁因家乡沦陷而外逃此后一直未归,我却还得随祖父填报地主出身。所幸我父亲是铁路职员,且是中共党员,我得以在十六七岁招工进了铁路——虽然是一名装卸工,也要讲出身!此后集体**本上一直改不掉的地主出身,成了心头挥之难去之羞与痛。直到“文革”结束,从此一应表格,逐渐淡出了
“家庭成分”一栏,心头重负,方始卸下。尤难忘记的是文革结束之后放映印度电影《流浪者》,这部电影讴歌坚贞不屈的爱情同时,批判了“血统论”——大法官拉贡纳特信奉的是这样一种哲学:“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此时距离“血统论”荼毒天下的“文革”划上句号不远,举国各地受“家庭出身”戕害多年的青年人在电影院,在异国他乡摄制的一部寻常电影中,找到了思想的共振频率,情绪的宣泄出口。用街谈巷议、热泪盈眶、一票难求形容当时的观影盛况,并未为过。五、株连。株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表现十分突出,代
有承传。早据《尚书》记载,夏启和商汤在出征之前的训词中威胁部下,警告他们如果在战争中不听从命令,就会将犯者连同其子一起处死,这被称作是族刑在立法上的*早记载。株连九族的血腥之案,史不绝书,就是一人犯死罪,家族成员与其共同承担刑事责任的刑罚制度,在古代称为“族”,“族”者,意味着由一个人的死罪扩展为家族成员的共同死罪。这一违背人性、情理以及古代统治者自己津津乐道的暴虐刑制,在中国古代居然长盛不衰,使得后代很多法律史学家为之困扰、难过与不解。“文革”的株连,主要体现在,亲属之中有所谓“关管杀”者、出身不好者,必定在“族”中影响到其他人的正常生活。影响的远近深浅,需要社会学家写一本大书条分缕析才够出彩。我的大姐1968年高中毕业奔赴建设兵团,后来在单位找了一个对象,当我哥哥得知我们未来的姐夫有一个亲戚在台湾之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反对,几乎到了姐弟反目的地步。我母亲的大弟弟亦即我的大舅舅1949年之前才20左右,被湖南汨罗老家的一个国军团长带去了台湾,我们姐弟五人将这一“重大隐情”牢牢藏匿,在填不完的表格的“海外关系”一栏中,是永远的空白——那是生活履历多有一段空白才多有一点安全的年月。不仅在台湾的大舅舅不填,连近在湖南汨罗的小舅舅也不填,但凡出身不好,权当没有这个亲戚**,以免受累。六、关、管、杀。那时候填写履历表,有三栏*是醒目:一是家庭成分,二是海外关系,三是亲属中有无关管杀人员。关即关押、劳改;管即管制劳动;杀即判死。亲属或亲戚中,如果有这三类人员,避之唯恐不及。不然,招工、升学、调迁以及婚恋都会受到不良影响。根据“文革”时期颁布的《公安六条》,除了地富反坏右,“关管杀”子女也一律不允许参加“文革”,一旦发现,立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那时候,“文革”头四五年,街镇上隔不了几天就有一批白纸黑字的布告挨个儿张贴,一贴就是一大排。凡有被枪毙的角色,布告当中就是一把触目惊心的大红叉,引起路人踮脚引颈观看。那时候被枪毙者的罪名以“现行反革命”居多,“反革命罪”在1997年颁布的《刑法》中被取消。我印象*深的一条罪名,也是在偌多布告中出现频率**的罪名:“对现实不满”——“对现实不满”是个筐,什么鸡毛蒜皮都可以往里装。1979年第5期《诗刊》刊出骆耕野的《不满》,既石破天惊又振聋发聩:……谁说不满就是异端/谁说不满就是背叛/是涌浪,怎能容忍山涧的狭窄/是雏鹰,岂肯安于卵壁的黑暗/不满:激扬着对海洋的神往哟/不满:苏生着对蓝天的渴念……哥伦布不满铅印的海图/才发现了大洋的彼岸/哥白尼不满神圣的《圣经》/才揭开了宇宙的奇观/开普勒不满“日心说”才去发展真理/亚里斯多德不满柏拉图才能“青出于蓝”……这样的诗歌从那个幽暗压抑的时空隧道磅礴而来,非亲历者,难以体会骤见阳光的喜极而泣。七、武斗。“文革”中的武斗,主要在1966年底到1967年,那时我年纪尚小,见识不多。武斗**枪发声上海,迅速响遍全国,*厉害的有四川、广西等省。四川三线兵工厂多,不仅枪弹处处,装甲车与坦克也上街了。但见那时“兵团”林立,两派互相攻讦,都称自己是造翻派,对方是保皇派。如果夫妻不在一个“兵团”,也会为“誓死捍卫”而兵戎相见,大打出手。有三件事情因为目睹,可以一记,一是某日下午,小镇的某造翻派组织手持梭镖大刀、小口径步枪,将上海开往重庆的23次特快列车截停,押至后山采石场的专运线挨个搜检旅客;后传出有可疑旅客被带走,生死不详。二是某日武斗枪响,母亲催促我们卧在墙根,免得被流弹击中;果然“战事”结束之后,得知本单位张家儿子,在油菜地里奔跑被枪弹击中当场殒命。三是,我当年去萍乡铁路医院看脚伤,顺道去了市区街心的公园。那天下午,残阳晚照,一片冷清,但见公园里成片成片都是(武斗而死)红卫兵的坟冢。大约半年之后再去,坟冢已悉数铲平,荡然不存,一切无谓牺牲的青春,被新植的绿树抹得一干二净。当年听到令人血脉偾张的例子是,南昌五中“一小撮战斗团”,用血肉之躯奋堵机枪眼,远近闻名,这显然是从上甘岭战士黄继光的英雄壮举中得到的启发。为“誓死捍卫”云云,五中红卫兵到底死了多少人?全国各地的武斗,红卫兵及其形形色色的派别组织一共死了多少人?没人统计,抑或,无法统计。
八、自杀。在百度中检索“文革中的自杀”,会跳出一个长长的页面,长长的名单,但主要是名人:教授、作
家、科学家等学者及学术权威。名人影响大,后人给予的凭吊、叹惋与同情更多。其实,“文革”自杀绝大多数是普通人,以我所在的赣西一个四等小站彬江为例,当时只有十几名员工,便有三人死于自杀:一跳河、一投井、一上吊。赵先生是车站货运员,他的死给我印象*深,因为他家与我母亲家是湖南汨罗老乡,平时走动较多。小站货运员赵先生的自杀,现在看来理由很是不充分。记忆中,“文革”才刚开始不久,平时放电影的俱乐部成为批斗主战场还不多久,赵先生出身不错,却有一个历史污点——国民党员,按当时批斗对象,属于“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一类,俱乐部开始有了批斗会,还没有轮到他呢,他就被那个阵仗吓得跳了袁河!我们后来跑去河边看,他跳河之前抽了不少烟,草滩上散落一地烟头,可见跳河之前内心颇为挣扎。他的遗体打捞上来,搁置在车站屋檐下,覆上棺盖的时刻,孤儿寡母哭天抢地扑上去,令人动容。死者已矣,难的是生者。赵家有四女一男,皆小,赵母是家属工,平时端赖赵先生一个人的工薪维持生计。如今顶梁柱没了,家中生活捉襟见肘,赵母所幸会踩缝纫机,左邻右舍地接些衣料做裁缝。但见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在黑黢黢的屋中,一天到晚,踏机声不曾稍懈。经此打击,一个家从此了无生气,**的儿子后来也因犯事入狱,几年后出来,自是没有正式工作。“文革”中被处决的人多,还是自杀的人多?学界看法不一。对这一类数字,历史*是暧昧不明。九、莫须有。“文革”绵延十年,罪名甚多,有好事者巨细无遗地予以罗列,至少几十种。然一言以蔽之:莫须有。这才会有“文革”结束之后,胡耀邦主政中组部期间,推倒如山的冤案,上至国家主席,下达贩夫走卒,几乎一风吹。这一方面,新华社高级记者戴煌所著《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著名作家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记载详实,令人不忍多看。记得曾见一份法制报刊报道:南京铁路建筑段一位姓肖的工人,因在一座土窑的西侧工作,苦于东风刮来窑烟,无意中说了一句要是刮西风就好了的话,不想被指责为与领袖的名言“东风压倒西风”相对抗,足见其思想反动,从而被处以管制劳动三年。我在宜春火车站经历的两个例子,亦可佐证,那个时代定人以罪,随便得如同儿戏。大约是“文革”后期的1975年,有一个运动,叫“一学三批五大讲”,这种数字填空游戏,因为时代久远已经不复记忆,具体内容则是群众自我教育运动。凡是所谓自我教育运动,在基层都不易搞起。很快的,南昌铁路分局派下工作组,组织调查发动,这样车站就不能不重视。某次车站干部会议,我担任秘书记录。与会人员不多,除了分局工作组一二成员,站长、总支书记,另有装卸、货运、客运与运转四个车间的主任出席。会上提交了车站两个员工的材料,一个是扳道工X,他在车站对面的煤炭装卸场附近有一处平房,大约三四间。据调查有一部分X拿出来常年租赁,租赁对象是一拨短途贩卖者,贩卖甘蔗等农副产品。那时候,租赁房屋构成投机倒把,这个材料经七八个人关起门来讨论,定X为坏分子,帽子掌握在群众手里,随时可以戴上,此其一;调离扳道工岗职,派去看守道口——这就是道口工低于扳道工的意思了,此其二;如果说前两点对子女众多、家境维艰的X还没有构成太大打击的话,第三点就比较要紧了:罚没所有租赁所得,考虑到X一时交不出来,计月扣除。我当时“以工代干”,在总务室帮助老王头造工资表,每月发工资,X都要在我俩面前诉苦,原本才四五十元钱一个月,七扣八扣,所剩无几,一大家人顿时陷入愁苦。以后很长时间,但凡取工资,我眼前都会浮现X那张苦皱如杉树皮的脸。另一个受到处理的是货运员Z,他的老婆常年在老家上海,Z只有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夫妻分居在那个年代很普遍,一年只有十来天鹊桥相会,尽管有悖人伦,却契合革命伦理。Z没有把持得住,某日给另外一个分居的女职工写了一封求爱信。这名女职工的丈夫因为是四类分子,在两站之遥的铁路采石场劳动改造;她与Z同住一个筒子楼,隔里隔壁,朝夕相见,旷夫如Z不免产生单相思。求爱信写在一张练习本撕下的页面上,毫无花前月下的甜言,相反因赤裸裸而显得粗俗,譬如开篇就是这样的句子:“久忆隔墙黑牡丹,近日更加挂心怀”。女职工不假犹豫地上交了Z的挑逗信,单位随即存入Z的档案,恰遇“一学三批五大讲”,该信呈“堂”证供。讨论Z的处理,不像X的问题那么干脆利落,有人建议判处徒刑,又为该判多少年争执。*后还是工作组“掌握政策”,或许认为写了一封求爱信获刑稍嫌太过,遂定性与X一样:坏分子。这两个人的罪名及处罚,应是随着“文革”的很快结束得到了解脱,人命危浅,人格卑微,人性混沌的图式,却由之可见一斑。以上算是亲历过,在在都是底层、小民与直观的印象,发乎为文,未必就比没有亲历过的人书写得更好,毕
竟小说是一种虚构为主的文体。况且,较之我认识的一些智慧长者以及阅读过的一些厚重纪实,我等“文革”发动之时,只能算红小兵的经历,殊难望其项背。饶是如此,依然对那一场贯穿我儿时至青春期的运动耿耿难忘,并期冀有更多的过来人,加入虚构与非虚构的“回忆性书写”。我的一位大学同学二十多年前说的一句话,亦令我不能忘怀:这样的大事,如果发生在欧美国家,不知道要生产出多少文学巨著与电影大片来深刻演绎!对于历史,尤其是发生不远且迄今或深或浅,仍在影响我们的思维与生活的历史事件,可以有不同评价、看法乃至思想交锋,亦可以有不同角度、不同阶段、不同学科、不同方法的研究与呈现。但硬要找出一些恬淡、温馨与优容,来辩说与粉饰一场全民族的大灾难,实非我能接受。说实在,对社会不公的强烈不满,导致底层群体对“文革”充满浪漫想象,一些过来人心存过滤性怀旧,我都能理解。但要无端地美化它,或者抽绎出一二细节来,以证其或必要合理,或庄严肃穆,或“就是好,就是好”,不仅与我的感受不吻——相信与大多数过来人的感受亦不合,还与“文革”过后国家痛定思痛的相关历史决议相悖。生活因了酸甜苦辣,更显丰富;相较于生活,文学无
疑更自由、洒脱、跌宕、审美。为让学生辈不仅仅迷恋“小时代”,亦对师长辈的过去有更多的了解与评说,特
将我的80后学生赖佛花发在《读书》上的一篇评论,殿为后记。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1.以《抄家》为例,我以为这篇作品可看作是一个极具哲学意味与人性深度的寓言。因为他对于历史的介入,已不是单纯讲述通常可以想象的暴力本身,而是深入到主体的内心与灵魂之中。我甚至认为,它称得上是一个绝佳的电影剧本,可以由**的大师来导演,可以拍出与《朗读者》、《辛德勒的名单》一类电影相媲美的杰作。——张清华(著名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抄家》重写文革故事,这样的角度初读之下,肯定让人疑惑,这与坚持“启蒙”理念的控诉性的主流文革叙事有所差距,细读下去,就理解南翔的用心,他能在沉重悲戚的文革叙事中,劈开多条自己的小小路径。他的故事写得跌宕起伏,看似波澜不惊,却能扣人心弦……南翔的小说创作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能握住生活的实在,让人感受到生活存在的那种质地,感受到他的艺术品格。——陈晓明(著名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3.《抄家》有着奇妙的构思,方家驹为了避免过多伤害,找来自己的学生上门抄家,以图蒙混过关。不料两个学生分属不同的战斗队,抄起家来相互攀比和较劲,结果把母亲藏在鞋底的金戒指,自己借人未还的线装本《金瓶梅》以及父亲服务美国第七舰队的委任书等,都一一抄了出来,事情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终致妻离子散的方家驹杳然不知所踪。这篇小说,侧写“文革”,实写大历史中的人物之浮沉。——白烨(著名评论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三个月前,方家驹的老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乡下,那里有她们的一个远房亲戚;临走冷冷撂下一句话,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不要坑了孩子!他烧好一暖瓶水,桌上摆放了咖啡与茶叶,以备来抄家的学生们自选,便洞开大门,在屋檐的藤椅上,背负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打瞌睡。朦胧中,还没将一个酸涩的梦把握真切,忽然听得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像是云霄中铿然而下的一条红色飘带,人就情不自禁觳觫起立。徐春燕居然带来一把小提琴,俏皮地夹在左下巴,还能左右摇头,一只马尾辫子喜鹊一般跳起来。她的左后方是大伟,大伟带了一个旗手,也是本班同学,举着一面鲜红为底,金黄刷漆的三个字:井冈山;她的右后手,是阿散,同样阵容,也是一个旗手,也是鲜红的一面兵团旗帜,只不过,仙人洞三个字,刷成了惊世骇俗的隶书黑体!阿散抢先发言道,方……老……驹,这当然不是口误,而是“当今世界殊”的时代,他不能把握是叫老师,还是直呼其名,结果就成了一个新旧合璧的“方老驹”!索性就再叫了一句,方老驹你不要惊奇,我们的仙人洞三个字为何印刷成了黑体,既然是洞,就不可能违背自然常识,弄成金光灿灿的黄色!说罢,朝井冈山投去不无轻蔑的一瞥。大伟当然不甘受辱,反驳道,把天生一个仙人洞的洞刷成黑色,我看就是别有用心!世上凡是黑色的,都是反动的,你看,黑五类,黑七月,黑帮……哪一样不反动?阿散刚要反驳,徐春燕举起小提琴挡在中间道,今天是叫你们来方老师家抄家的,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说话间,两面旗子——井冈山和仙人洞,已经挑战一般,分插在屋檐两侧。远远的,有人探头探脑欲窥究竟,大伟嗓子憋住一口痰,重重朝外一唾,憧憧人影就像耗子一样逃遁了。毕竟,如火如荼的年代,因为凑热闹而无端贾祸者,不是二百五就是贼胆大!大伟和阿散分两边坐下,方家驹双手绞握,恭立在一旁,腰身弯成了四十五度,脖颈愈发显得瘦如仙鹤。燕子问道,方老师准备好了吗?方老师受宠若惊道,准备好了,请?燕子想了想,小提琴左手一指,让井冈山进了左边的书房查抄;右手一指,让仙人洞进了右边的卧室。她说,我看重点就是书房和卧室,客厅和厨房就由我来查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