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树,林少华 日期:2015-11-05 11:25:47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是日本著名作家、《挪威的森林》的作者村上春树的又一部重要长篇小说。故事描述三十七岁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在东京拥有两家兴旺的酒吧,又有娇妻爱女的成功人士。然而,他的内心还是感到饥饿和干渴,只是小学时的女同学使他缺憾的部分充盈起来,相见后她却一去杳无影讯。
本书简介:
村上春树编著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是一部长篇小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讲述了:37岁的男主人公,在东京市区拥有两家兴旺的酒吧,还有娇美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他是一位真正的成功人士。但是,他的内心还是感到饥饿干渴,事业和家庭都填补不了,而让他那缺憾的部分充盈起来的,是他小学时的女友岛本。岛本不愿吐露自己的经历、身份、只希望他就这样接受眼前的自己,只把她当成小学时那个爱古典乐的女孩。然而,就在他接受了这不可能接受的条件时,两人却在箱根别墅度过了销魂的一夜。翌晨,她一去杳然、再无踪迹可寻了。
作者简介:
村上春树(1949—),日本著名作家。京都府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1979年以处女作《且听风吟》获群像新人文学奖。主要著作有《挪威的森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等。作品被译介至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世界各地深具影响。
前言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有什么 林少华 这部小说也许可以称为((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的翻版或者续篇。《挪》是三十七岁的 “我”对于青春时代同直子和绿“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有什么林少华这部小说也许可以称为((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的翻版或者续篇。《挪》是三十七岁的“我”对于青春时代同直子和绿子恋爱过程的回顾,而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以下简称《国境》)中,故事主要发生在主人公三十六那年。这一年是主人公“我”(初君)结婚第六年,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两家酒吧开得红红火火,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中年男士。这时“直子”(岛本)忽然出现了,依然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娴静优雅,那么若即若离,于是浪漫发生了。而在同“我”度过一个刻骨铭心荡神销魂的夜晚之后,“直子”悄然离去,再无消息……不过,就写作情况来说,《国境》同《挪》基本没有直接关联,有直接关联的莫如说是《奇鸟行状录》。村上春树结束三年旅欧生活回到日本不久便去了美国,从1992年2月住到1995年8月。前两年半是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应邀在名校普林斯顿大学任“访问学者”(VisitingLecturer),实际上更近似驻校作家。住处由学校提供,只偶尔给学日本文学的美国研究生讲讲日本现代文学作品,时间很充裕一加之环境幽静,不需要同更多的人打交道,得以专心从事创作,用一年多一点时间写出了《奇鸟行状录》第一部和第二部。写完后他总觉得若干地方有欠谐调,于是让夫人阳子看一遍谈谈感想——以往也经常这样——结果夫人也不很满意,说有趣固然有趣,但枝蔓太多,致使故事主干有些乱,劝他修剪一下。随即村上和夫人又看了好几次,反复讨论,最后决定删除三章,并根据夫人的建议以这三章为基础构思另一个故事,这就是《国境》。“从过程来看,《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诞生很大程度上恐怕同妻的suggestion(示意)有关……当然,若经过一段时间,即使没有她的建议,我想我也会进行同样的作业。或许多少有些反复弯路,但到达的地点必然是同一地点。不过她的意见可能大幅削减了我独自作业所需时间。具体说来,《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主人公初君同《奇鸟行状录》的主人公冈田亨原本是同一人物。而且,《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第一章几乎照搬了《奇鸟行状录》原来的第一章。”因此,将二者联系起来读是饶有兴味的。
自然,作为故事完全是两个故事。至少,《奇鸟行状录》是主人公的老婆有外遇,而《国境》是男主人公本人有外遇。
同村上其他小说相比,《国境》最明显的特点是其中出现了家窿。村上创作之初就宣称不写家庭,不愿意受包括家庭在内的所有“团体”的束缚,甚至为此而不要孩子,因为没有孩子光夫妻两人他认为是不能称之为家庭的。但这部小说、仅仅这部小说写了家庭,而且是相当完整的家庭,妻子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婚或者失踪,属于地地道道的日本式贤妻良母。小孩也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我每天早上开车把大女儿送去幼儿园,用车内音响装置放儿歌两人一起唱,然后回家同小女儿玩一会儿,再去就近租的小办公室上班。周末四人去箱根别墅过夜。我们看焰火,乘船游湖,在山路上散步。”可以说,这是一幅相当典型的中产阶级“雅皮”生活场景。连岳父也登场了,并且是很不错的岳父,借钱帮他开了酒吧,使他从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的不起眼的教科书编辑变成了雇用三十多名员工的两家酒吧的老板,甚至劝他不妨及时风流:“我在你这个年龄也蛮风流着哩,所以不命令你不许有外遇。跟女儿的丈夫说这个未免离谱,但我以为适当玩玩反倒有好处,反倒息事宁人。适当化解那东西,可保家庭和睦,工作起来也能集中精力。所以,即使你在哪里跟别的女人睡,我也不责怪你。”但要“我”记住不可找无聊女人,不可找糊涂女人,不可找太好的女人,并进一步提出三点注意事项:切不可给女人弄房子,回家时间最晚不超过半夜两点,不可拿朋友作挡箭牌。如此言传身教的岳父,在中国恐怕绝对找不出来,相反的倒比比皆是。村上把这个都写了进去,应该说对家庭及其周边写得相当深入了。
不久,主人公果真“风流”了,不过这并非岳父开导的结果,也不是一般情况下的外遇,而是背景比较特殊的外遇,其中包含的两个方面的问题,不妨认为是这部小说的主题。
首先是过去与现在的关系问题。主人公的过去存在三个女子。一个是岛本,当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两人在一起听了纳特·金·科尔唱的《国境以南》。小学毕业后,因所上初中不同,两人分开了。
“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的过程中,那温馨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一块特殊园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定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由于当时两人都还是小学生,交往不具有真正的性因素。第二个女子是“我”的高中同学泉。泉尽管“不会给我同岛本一样的东西”,也不怎么漂亮,但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毫不矫情的东西。加之年龄的关系,同泉的交往明显带有性方面的需求。“我”对泉说:“不想做那种事不做也可以,可我无论如何都想看你的裸体,什么也不穿地抱你,我需要这样做,已经忍无可忍了!”实际上“我”也那样做了。第三个女子是泉的表姐,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和她睡。实际交往两个月时间里,“我同泉的表姐只管大干特干,干得脑浆都像要融化了”——两人只有性关系,双方并不相爱,都没有发展恋人关系的念头。后来此事被泉知道了,两人关系就此终止。岛本、泉、泉的表姐,这三个女子构成了主人公的过去。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我”做什么,过去都如头顶的一片云一样投下阴影。
岛本在“我”三十六岁时蓦然出现在他的酒吧里而又暂时消失之后,他这样想道: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全十美的人生,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有时都显得十全十美。我满腔热情地致力于工作,获得了相当多的收入。在青山拥有三室一厅住房,在箱根山中拥有不大的别墅,拥有宝马和切诺基吉普,而且拥有堪称完美的幸福的家庭。我爱妻子和女儿,我还要向人生寻求什么呢?纵使妻子和女儿来我面前表示她们想成为更好的妻子和女儿、想更被我疼爱,希望我为此不客气地指出下一步她们该怎么做,恐怕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对她们确实没有一点不满,对家庭也没有任何不满,想不出比这更为舒适的生活。
然而在岛本不露面之后,我不时觉得这里活活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
岛本代表过去,或者说是主人公主要的过去。岛本即“过去”的出现和某一段时间“不再露面”,使得主人公“十全十美”的现在、现在的处境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我”必须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岛本与妻之间——作出选择,没有中间,岛本一再强调“我身上没有中间性的东西”。一句话,非此即彼。而这样的选择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人或多或少都会碰到。在这个意义上,《国境》是与现在息息相关的、很有日常性和现实性的故事。这点也和作者的大部分作品有所不同。
然而,《国境》又很难说是以《挪》那样的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小说。下面就第二个方面探讨一下:现实与虚幻的问题。写《国境》期间,村上一直在考虑《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雨月物语》是江户时期上田秋成(1734l1809)写的志怪小说,九篇故事中有六篇脱胎于《剪灯夜话》和《白蛇传》等中国古代传奇、话本,一个共通的特点是主人公自由游走于阴阳两界或者实境与幻境、自然与超自然之间。村上说,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在二者之间划出明确的界线恐怕是不可能的,也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作为我,想把那种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界线或者觉醒与非觉醒之间的界线不分明的作品世界以现代物语这一形式表现出来”。而《国境》便是收纳这一主题的恰到好处的容器。在这部小说中,说到底“我”的过去只能通过“岛本”这个喻体(metaphoric)才能呈现,只能通过这样的非现实非正常的存在加以勾勒。村上在为收人《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讲谈社2003年版)的《国境》写的后记(“解题”)中就此进一步写道:岛本是实际存在的吗?这应该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她是否实际存在并非作者要在此给出具体答案的问题。在作品中岛本当然存在。她活着、动着、说话、性交。她推动故事的发展。至于她是否实际存在,则是作者无法判断或者没资格判断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岛本实际存在,她就实际存在于那里,有血有肉,一口口呼吸。倘若你感到她根本不存在,那么她便不在那里,她就纯粹成了编织初君的一个精致幻想。她实际存在与否,应该是由你和岛本(或者对于你的岛本式人物)之间决定的问题。作品这东西不过是凸显个性的一个文本而已。
于是我们在《国境》中看到了虚实两个岛本:一个是十_岁时樨“我,,的手握了十秒的岛本,一个是“我”二十八岁时在东京街头紧随不合的穿红色风衣的仿佛岛本的岛本;一个是时隔二十三年忽然出现在酒吧里“笑得非常完美”的岛本,一个是拉“我”去远离东京的河边洒下婴儿骨灰的岛本;一个是在箱根别墅同“我”长时间实实在在交合的岛本,一个是翌日清晨在枕头上留下脑形凹坑而踪影皆无的岛本。
一句话,一个是此侧现实世界中的岛本,一个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岛本。而我就随着两个岛本往来并迷失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其中有两个典型的细节。
一个是那个谜一样的男人为了阻止他尾随岛本而给他的装有十万日元的信封后来从抽屉里不翼而飞;另一个是岛本送给他的那张旧唱片随着岛本从箱根别墅的消失而无从找见。这愈发使得他无法融入现实,感觉上就好像被孤零零地抛到没有生命迹象的干裂的大地,纷至沓来的幻影将周围所有色彩吮尽吸干。不仅如此,主人公还对自己本身和自己置身其间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产牛虚幻之感:极为笼统地说来,我们是对贪婪地吞噬了战后一度风行的理想主义的、更为发达、更为复杂、更为练达的资本主义逻辑唱反调的人。然而我现在置身的世界已经成了由更为发达的资本主义逻辑所统领的世界。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在手握宝马方向盘、耳听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号灯的时间里,我蓦然浮起疑念: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准备好的场所按某人设计好的模式生活。我这个人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自己,从哪里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盘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用说,这一连串的追问来自更大意义上的过去与现在的龃龌、现实与理想的错位。这样的追问只能进一步加深对自己、对自身处境和现实社会的幻灭感,激起从中逃离的欲望。那么逃去哪里呢?逃去“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那个虚幻的世界,而岛本无疑是那个世界的化身——“岛本,我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自己缺少什么,我这个人、我的人生空洞洞缺少什么,失却了什么。缺的那部分总是如饥似渴。那部分老婆孩子都填补不了,能填补的这世上只你一人。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那部分充盈起来。充盈之后我才意识到:以前漫长的岁月中自已是何等饥饿何等干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样的世界。”换言之,主人公成长的过程就是力图填补自己缺失部分的过程。他所真正倾心的女子也都首先具有这方面的功能。他和十二岁时的岛本在一起,是为了弥补自己以至双方的“不完整性”;他高中时代的恋人泉虽然长得不算怎么漂亮,但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温情;他当初对妻有纪子所以一见倾心,也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从其长相中明确感觉到了“为我自己准备的东西”。而最能填补他缺失部分即心灵空缺——在物质生活上他并不缺少什么——的人当然仍是岛本,只有岛本才能使他彻底充盈起来。所以他才最后下决心同岛本从头开始,“再不重回那样的世界”。然而归终他不得不重回那样的世界。他和妻有纪子言归于好的夜晚,妻问他想什么,他说“想沙漠”。也就是说,重返原来的现实世界就是重返沙漠,因为“大家都活在那里,真正活着的是沙漠”。如果不回沙漠,那就只能忍受孤独,而他再不想孤独,“再孤独,还不如死了好”。
很明显,村上在这里已不再欣赏和把玩孤独了,而在寻求“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而不得的情况下,在孤独与沙漠之间选择了沙漠,选择了现实世界。他在前面提到的那篇后记(“解题”)中最后这样写道:我本身当然不认为《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属于“文学性退步”之作。我是在向《奇鸟行状录》那部超长小说攀登的途中作为间奏曲写这部作品的,由此得以一一确认自己的心之居所,在此基础上我才得以继续向《奇鸟行状录》的顶峰攀登。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在我的人生当中(请允许我说得玄乎一点,即我的文学人生当中)自有其价值,有其固有的意味。
丁亥仲春晴日于窥海斋时青岛丁香流霞樱花堆雪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即二十世纪下半叶第一年第一个月第一个星期。说是有纪念性的日子也未尝不可。这样,我有了“初”这样一个名字。不过除此之外,关于我的出生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父亲是一家大证券公司的职员,母亲是普通家庭主妇。父亲曾因“学徒出阵”被送去新加坡,战后在那里的收容所关了一段时间。母亲家的房子在战争最后那年遭到B一29的轰炸,化为灰烬。他们是被长期战争所损害的一代。
但我出生时,所谓战争余波已经几乎没有了。住处一带没有战火遗痕,占领军的身影也见不到了。我们住在这和平的小镇上由父亲公司提供的住宅里。住宅是战前建造的,旧是旧了些,但宽敞还是够宽敞的。院子里有高大的松树,小水池和石灯笼都有。
我们居住的镇,是十分典型的大都市郊外的中产阶级居住地。那期间多少有些交往的同学,他们全都生活在较为整洁漂亮的独门独户里,大小之差固然有之,但都有大门,有院子,院子里都有树。同学们的父亲大半在公司工作,或是专业人士。母亲做工的家庭非常少见。大部分人家都养猫养狗。至于住宿合或公寓里的人,当时我一个也不认识。后来虽然搬到了邻镇,但情形大同小异。所以,在去东京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一般人都系领带去公司上班,都住着带院子的独门独户,都养猫养狗。无从想象——至少不伴随实感——此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家通常有两三个小孩。在我所生活的世界里两三个是平均数目。我可以在眼前推出少年时代和青春期结识的几个朋友的模样,但他们无一不是两兄弟或三兄弟里的一员。不是两兄弟即是三兄弟,不是三兄弟即是两兄弟,简直如刻板印刷一般。六七个小孩的家庭诚然少,只有一个小孩的就更少了。
不过我倒是无兄无弟只我自己。独生子。少年时代的我始终为此有些自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可谓特殊存在,别人理直气壮地拥有的东西自己却没有。
小时候,“独生子”这句话最让我受不了,每次听到,我都不得不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句话总是把指尖直接戳向我:你是不完整的!独生子受父母溺爱、体弱多病、极端任性——这在我居住的天地里乃是不可撼动的定论,乃是自然规律,一如山高则气压下降、母牛则产奶量多一样。所以我非常不愿意被人间起兄弟几个。只消一听无兄无弟,人们便条件反射般地这样想道:这小子是独生子,一定受父母溺爱、体弱多病、极端任性。而这种千篇一律的反应使我相当厌烦和受刺激。但真正使少年时代的我厌烦和受刺激的,是他们所说的完全属实。
不错,事实上我也是个被溺爱的体弱多病的极端任性的少年。
我就读的学柿,无兄无弟的孩子的确罕有其人。
小学六年时间我只遇上一个独生子,所以对她(是的,是女孩儿)记得十分真切。我和她成了好朋友,两人无话不谈,说是息息相通也未尝不可。我甚至对她怀有了爱情。
她姓岛本,同是独生子。由于出生不久便得了小儿麻痹,左腿有一点点跛,并且是转校生(岛本来我们班是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这样,可以说她背负着很大的——大得与我无法相比的——精神压力。但是,也正因为背负着格外大的压力,她要比我坚强得多,自律得多,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叫苦示弱。不仅口头上,脸上也是如此。即使事情令人不快,脸上也总是带着微笑。甚至可以说越是事情令人不快,她越是面带微笑。那微笑实在妙不可言,我从中得到了不少安慰和鼓励。“没关系的,”那微笑像是在说,“不怕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由于这个缘故,以后每想起岛本的面容,便想起那微笑。
岛本学习成绩好,对别人大体公平而亲切,所以在班上她常被人高看一眼。在这个意义上,虽说她也是独生子,却跟我大不一样。不过若说她无条件地得到所有同学喜欢,那也未必。大家固然不欺负她不取笑她,但除了我,能称为朋友的人在她是一个也没有。
想必对他们来说,她是过于冷静而又自律了,可能有人还视之为冷淡和傲慢。但是我可以感觉出岛本在外表下潜伏的某种温情和脆弱——如同藏猫猫的小孩子,尽管躲在深处,却又希求迟早给人瞧见。有时我可以从她的话语和表情中一晃儿认出这样的影子。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岛本不知转了多少次校。
她父亲做什么工作,我记不准确了。她倒是向我详细说过一回,但正如对身边大多数小孩一样,我也对别人父亲的职业没什么兴趣。记得大约是银行、税务或公司破产法方面专业性质的工作。这次搬来住的房子虽说也是公司住宅,却是座蛮大的洋房,四周围着相当气派的齐腰高的石墙,石墙上长着常绿树篱,透过点点处处的间隙可以窥见院里的草坪。
岛本是个眉目清秀的高个子女孩,个头同我不相上下,几年后必定出落成十分引人注目的绝对漂亮的姑娘。但我遇见她的当时,她还没获得同其自身资质相称的外观。当时的她总好像有些地方还不够谐调,因此多数人并不认为她的容貌有多大魅力。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她身上大人应有的部分同仍然是孩子的部分未能协调发展的缘故,这种不均衡有时会使人陷入不安。
由于两家离得近(她家距我家的的确确近在咫尺),最初一个月在教室里,她被安排坐在我旁边。我将学校生活所必需知道的细则一一讲给她听——教材、每星期的测验、各门课用的文具、课程进度、扫除和午间供饭值班等等。一来由住处最近的学生给转校生以最初的帮助是学校的基本方针,二来是因为她腿不好,老师从私人角度把我找去,叫我在一开始这段时间照顾一下岛本。
就像一般初次见面的十一二岁异性孩子表现出的那样,最初几天我们的交谈总有些别扭发涩,但在得知对方也是独生子之后,两人的交谈迅速变得生动融洽起来。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遇到自己以外的独生子都是头一遭。这样,我们就独生子是怎么回事谈得相当投入,想说的话足有几大堆。一见面——虽然算不上每天——两人就一起从学校走路回家,而且这一公里路走得很慢(她腿不好只能慢走),边走边说这说那。说话之间,我们发现两人的共同点相当不少。我们都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都最喜欢猫,都不擅长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受。不能吃的食物都能列出长长一串,中意的科目都全然不觉得难受,讨厌的科目学起来都深恶痛绝。如果说我和她之间有不同之处,那就是她远比我有意识地努力保护自己。讨厌的科目她也能用心学且取得很不错的成绩,而我则不是那样。
不喜欢的食物端上来她也能忍着全部吃下,而我则做不到。换个说法,她在自己周围修筑的防体比我的高得多牢固得多,可是要保护的东西都惊人地相似。
我很快习惯了同她单独在一起。那是全新的体验。同她在一起,我没有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我喜欢同她搭伴走路回家。岛本轻轻拖着左腿行走,途中有时在公园长椅上休息一会儿,但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妨碍,反倒为多花时间感到快乐。
我们就这样单独在一起打发时间。记忆中周围不曾有人为此奚落我们。当时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如今想来,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因为那个年龄的孩子很喜欢拿要好的男女开心起哄。大概是岛本的为人所使然吧,我想。她身上有一种能引起别人轻度紧张的什么,总之就是说她带有一种“不能对此人开无聊玩笑”的气氛。就连老师看上去有时都对她感到紧张。
也可能同她腿有毛病不无关系。不管怎样,大家都好像认为拿岛本开玩笑是不太合适的,而这在结果上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岛本由于腿不灵便,几乎不参加体操课,郊游或登山时也不来校,类似夏季游泳集训的夏令营活动也不露面。开运动会的时候,她总显出几分局促不安。
但除了这些场合,她过的是极为普通的小学生活。她几乎不提自己的腿疾,在我记忆范围内一次也不曾有过。即使在和她放学回家时,她也绝对没说过例如“走得慢对不起’’的话,脸上也无此表现。但我十分清楚,晓得她是介意自己的腿的,惟其介意才避免提及。她不大喜欢去别人家玩,因为必须在门口脱鞋。
左右两只鞋的形状和鞋底厚度多少有些不同——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大约是特殊定做的那种。我所以察觉,是因为发现她一到自己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放进鞋箱。
岛本家客厅里有个新型音响装置,我为听这个常去她家玩。音响装置相当堂而皇之。不过她父亲的唱片收藏却不及音响的气派,LP唱片顶多也就十五六张吧,而且多半是以初级听众为对象的轻古典音乐,但我还是左一遍右一遍反反复复听这十五张唱片,至今都能真可谓真真切切巨细无遗地一一记起。
照料唱片是岛本的任务。她从护套里取出唱片,在不让手指触及细纹的情况下双手将其放在唱片盘上,用小毛刷拂去唱针上的灰尘,慢慢置于唱片之上。
唱片转罢,用微型吸尘器吸一遍,拿毛布擦好,收进护套,放回架上原来的位置。她以极其专注的神情一丝不苟地进行父亲教给她的这一系列作业,眯起日艮睛,屏息敛气。我总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这一举一动。唱片放回架上,岛本这才冲我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而那时我每每这样想:她照料的并非唱片,而大约是某个装在玻璃瓶里的人的孱弱魂灵。
我家没唱机也没唱片,父母不是对音乐特别热心的那一类型,所以我总是在自己房间里,扑在塑料壳AM收音机上听音乐。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大多是摇滚一类。但岛本家的轻古典音乐我也很快喜欢上了。那是“另一世界”的音乐。我为其吸引大概是因为岛本属于那“另一世界”。每星期有一两次我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她母亲端来的红茶,一边听罗西尼的序曲集、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和《培尔·金特》送走一个下午。她母亲很欢迎我来玩,一来为刚刚转校的女儿交上朋友感到欣喜,二来想必也是因为我规规矩矩而且总是衣着整洁这点合了她的心意。不过坦率地说,我对她母亲却总好像喜欢不来。倒不是说有什么具体讨厌的地方,虽然她待我一直很亲切,但我总觉得其说话方式里多少有一种类似焦躁的东西,使得我心神不定。
她父亲收集的唱片中我最爱听的是李斯特钢琴协奏曲。正面为1号,反面为2号。爱听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唱片护套格外漂亮,二是我周围的人里边听过李斯特钢琴协奏曲的一个也没有,当然岛本除外。这委实令我激动不已。我知晓了周围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世界!这就好比惟独我一个人被允许进入秘密的花园一样。对我来说,听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无疑是把自己推上了更高的人生阶梯。
况且又是优美的音乐。起初听起来似乎故弄玄虚、卖弄技巧,总体上有些杂乱无章,但听过几遍之后,那音乐开始在我的意识中一点点聚拢起来,恰如原本模糊的图像逐渐成形。每当我闭目凝神之时,便可以看见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涡。一个漩涡生成后,又派生出另一个漩涡,另一漩涡又同别的漩涡合在一起。
那些漩涡——当然是现在才这样想的——具有观念的、抽象的性质。我很想把如此漩涡的存在设法讲给岛本听,但那并非可以用日常语言向别人阐述的东西,要想准确表达必须使用种类更加不同的语言,而自己尚不知晓那种语言。并且,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如此感觉到的是否具有说出口传达给别人的价值。遗憾的是,演奏李斯特协奏曲的钢琴手的名字已经忘了,我记得的只是色彩绚丽的护套和那唱片的重量。唱片沉甸甸的重得出奇,且厚敦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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