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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小说里的村庄


作者:高远  日期:2015-11-07 11:50:28



贾平凹作序陕西新锐作家作品 文学陕军新梯队作家书系
  
本书简介:
  收录在这本书里的十几个短篇故事,描述了社会变革时期北方农村的社会图景、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追求。不同出身、不同命运的一群农民,在乡村社会的历史性变迁中,在走出乡村或固守家园的生活历程中,面临了同样的精神困境和道德抉择。他们煎熬、挣扎、快意、失落,背负生活和精神的双重重担,怀着对各自生活的美好向往,踏上了结局迥异的人生征程。“我们行走世界,只为找一条回家的路”。飘荡在乡村上空那个叫“乡愁”的东西,引领这群要么阴阳相隔、要么天各一方的主人公们,最终在本书中得以团聚。他们将用自己的方式,和读者一起分享人生的意义和故乡的价值所在。
  作者简介:
  陕西乾县人,高级法官,现居咸阳。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小说集《平安夜说再见》《鲜花与粪土》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前言序:一抹迷人的新绿
  贾平凹
  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摆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势,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调娓娓地讲述着、叙说着,甚至唠叨着。他们说得那么全神贯注,说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让我心生感动,倏忽间看见了自己不太遥远的青年时光。
  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黄土地养育的一群儿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传说,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长于斯,序:一抹迷人的新绿贾平凹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摆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势,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调娓娓地讲述着、叙说着,甚至唠叨着。他们说得那么全神贯注,说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让我心生感动,倏忽间看见了自己不太遥远的青年时光。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黄土地养育的一群儿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传说,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难免就有了这块土地的脾性,血脉里自然就有了这块土地的因子——他们就像是这块土地上生出的几株小树,就像是这块土地上长出的几株庄稼,一边汲取着传统的营养,一边沐浴着时代的阳光,默默地扎着自己的根,长着自己的杆,繁茂着自己的叶,孕育着自己的果。而这一次的集中亮相无疑令人眼前一亮,欣喜的看见在陕西文坛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抹迷人的新绿。作为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我和这八位青年作家大都见过面,说过话,虽然谈不上多么的熟稔,但对于其人其文,每每见之,却总能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这里面有地缘的因素,更有文化的姻近。我耳闻或者目睹过他们如何在纷繁喧嚣的当下抵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独守着一份宁静顽强地跋涉、探索;我亲眼见证过他们凭借着汗水和努力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收获。我常常在心底里为他们加油,为他们祝福;我也常常为为了他们的成长提供各种帮助的人们而心生敬佩。去年以来,陕西省委宣传部启动了“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包括这八位作家在内的二十余名青年作家被纳入其中,除了给予经费上的帮助,还多次组织学习班、培训班,邀请名家传道解惑;陕西省作协联合鲁迅文学院举办了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为这些青年作家举行了拜师仪式,聘请了国内一流的作家评论家担任他们的导师。同时,在《中国作家》组织了作品专号,赴京组织了作品研讨会,并在《文艺报》等媒体对这些青年作家进行宣传,为他们摇旗呐喊。今年以来,文学院先后组织了“三秦文学季”系列讲座,聘请国内名刊大刊编辑进行系列讲课,帮助他们打开视野,拓宽思路;为了集中推介展示他们的创作实力,这次,文学院又选拔出八位青年作家,由作家出版社集中推出八部作品。现在,这八本书即将和读者见面了,是丑是俊,是咸是淡,就交给读者去品咂吧。在和这些青年作家的交流中我说过这样的话,文学上有些道理本来也讲不出来,而且一讲出来就错了。因此,我不想就创作的方法原理一一赘述,我也不想就这八位青年作家的八部作品一一分析。我想说的是,创作需要个人的实力和努力,创作也需要一个良好的环境和氛围。幸运的是,在一大帮文学热心人的勤劳操持下,环境和氛围有了,就像唱戏的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开场的锣鼓已经敲起来了,接下来戏会唱得怎么样?我期待,我有信心。2015年8月西安月光下的麦田
  1
  每年春二三月,刘前进总会生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那时村里还没有栽种果树,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地垄开着生机盎然的野花。初中生刘前进喜欢吃春天的花,他常常蹲在上学的路边上,舌头触碰不同颜色的花瓣,然后用嘴唇一点点嘬吮。喇叭花,麦瓶花,油菜花,不知名的狗尾巴花。尤其是油菜花,璀璨金黄的花朵簇拥在蓝天下,点染着天空的色彩,也灼烫着他的眼睛和嘴唇。刘前进迷恋这样的感觉,它们像一些播撒进胸腔里的种子,整个春天都会孜孜不倦地生长。
  多年之后,刘前进已经娶妻生子,媳妇王晓玲脑子里总有一个疑惑:为什么一到春天刘前进的脑壳里就像有无数只老鼠在撕咬,搞得心神不宁,行动也常常出人意料?她怀疑这完全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当时刘前进的娘已经过世好几年了,父亲刘显尧也已年近七十。刘显尧不认同王晓玲的说法。刘显尧年轻时去北山给农业社买过种子,还有过一次远赴千里之外为生产队贩过马的经历,此后一辈子都待在村里。刘显尧认为,儿子刘前进每逢春天出现的一些反常,不过是村里司空见惯的“鬼缠身”。村里很早就有鬼缠身的事例,有人半夜三更坐在街道上大哭,有人正在地里干活,忽然被一阵风刮得晕倒在地口吐白沫,还有人莫名其妙自杀过三回,幸好每回都被人及时发现。
  这不算什么,刘显尧说,谁让他没有生在城里呢,乡下本来野鬼就多些。
  若干年之后,一个叫柯柳秀的女人,在南方某个城市潮湿狭窄的出租屋里上网,无意中看到一种叫做“桃花癫”的病症。三月桃花癫,说的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总有一些人经不住花红柳绿的诱惑,做起事来显得有些鬼使神差。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过刘前进,刘前进愣了一下,过后不置可否。那时候,刘前进已经是第三次进城了,那也是他的城市生活历时最长久的一次。
  高考落榜后的刘前进在薛录镇开了一间书店,他青春年代富余的时光,大都消磨在拥挤的书架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用他父亲刘显尧的话说,他虽然名落孙山,但脑壳里并不缺乏知识。当时的刘前进沉迷在知识的海洋里,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种叫做“转基因”的技术,思忖着通过动物的交配或许也能实现,于是就打算在父亲饲养的长毛兔身上试验。那时家家饲养长毛兔,兔毛是除过庄稼之外重要的经济收入。他希望通过猪和兔的配种杂交,使兔子长得和猪一样茁壮,以此来提高产毛量。桃树和梨树能嫁接在一起,猪和兔当然可以杂交。他对父亲说,试验成功后的兔毛会像猪鬃一样又密又长,你从早到晚都剪不完。他们父子二人进行了长达半年的猪兔杂交试验,此事瞒着王晓玲,对东邻西舍的人也守口如瓶。不久,人们看到一只又一只死兔被刘显尧从家里拎出来,扔进村口的土壕里。半年之后,秘密试验的结果导致三十八只兔子相继死亡,而用来配种的公猪因为得了厌食症,瘦得皮包骨头。一些人觉察到了这对父子间的秘密,多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刘前进,他始终没有透露过一句话。这件事过后,刘显尧再给人提起儿子刘前进,就会说,他脑袋里是不缺乏知识,只是想问题又怪又偏,像是钻了牛角尖儿了!
  不过,在村里人看来,刘显尧似乎并不了解儿子刘前进,倒是王晓玲更能摸准他的脾性。王晓玲发现,刘前进所有的奇思怪想都发生在春季。他用春天的桃花给母鸡授粉,期望母鸡产下天然的桃红色的鸡蛋;用柳絮喂养过布尔山羊,想以此来淡化羊毛被漂染过的赭色。其中只有一个春天,他显得有些碌碌无为,或者说是半途而废。他的同学刘建新养了几头奶牛,每过几天就去县城交一次牛奶。刘建新在那个春天找到他,希望他发明一种药水,滴入掺水的牛奶后能逃过仪器的检测。他为此耗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当那种神奇的药水即将诞生时,他突然决定放弃。这是一种毒药么,他对刘建新说,如果你想给牛奶里下毒,为什么不去买砒霜?事后,尽管刘新建再三保证掺假后的牛奶绝不会卖给本村人,更不会卖给他父亲刘显尧,他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
  春天对刘前进来说是个诡异和令人不安的季节,因此,每当春天来临,王晓玲就变得格外谨慎起来。
  有一年初春,王晓玲发现刘前进表面看着没什么异样,白天去镇上开书店,天一黑就在床上躺着。可是他改变了以往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书胡乱扔在床角,在夜晚的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时,眼睛仍像兔子一样红通通睁着。第二天下地前,她特意叮嘱公公刘显尧说,你儿子又动怪心思了,你要留意呢。说完心里仍不踏实,下地前又反锁了家里的大门。她猜不出刘前进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预感到他一定会做。尽管她预先做了防范,这年春天的一个中午,刘前进还是在父亲刘显尧的帮助下翻过院墙,搭车去了城里。
  刘显尧后来是这样对王晓玲解释的,他说,我儿子没考上大学不假,但是难道天生就该待在乡下?一辈子和我一样种麦子种果树,不会沤烂他肚子里的那些书?他不过是想进城打工么,我看挺好的。
  村庄的历史上,以前进城的人不是做官就是做生意,要么是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刘前进是第一个进城打工的人。
  他在城里找到一个职业介绍所,破破烂烂的,在一个厕所边上,墙上纸糊着大大小小的招聘信息。他希望找到一个总经理秘书的职位。开书店的几年间,他研究过七八本职场博弈的书,上面画满了心得体会。介绍所的一个中年人听了他的想法后瞄了他一眼,告诉他说,你要么去当保安,要么就自主创业开办一个公司,自己当总经理。他后来把他介绍到一家保安公司,在那里交了几百块钱押金,领取到衣帽服装,随后被派往城郊的一处建筑工地。
  刘前进以前从来没想到过,保安会是世界上最危险和充满陷阱的职业。和他一起当门卫的保安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每天贪婪地盯着工地上随处散落的钢模板、钢筋,因为得手不易,时常急得团团转。他把偷来的钢筋先是掩埋在离大门不远的土堆里,夜晚留下刘前进一个人值班,自己用三轮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这是盗窃!刘前进说,咱们来做保安是为了防贼,不是为了做贼的!小伙子不理睬他,深夜从外面回来,把用麻纸包裹着的羊蹄猪肝塞到他手里。八个月时间里,他没有参与过一次盗窃和事后分赃的行动,但是小伙子带回来的羊蹄猪肝,有时候推辞不过,却免不了会尝上几口。躺在门卫室的床上嘴里嚼着猪肝,看着远处城市里辉煌的灯光,偶尔感觉还挺好,仿佛一下子触摸到了自己真实而惬意的人生。不过白天对他来说,总显得有些漫长,有些忐忑不安。
  八个月后,包工头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此前挺欣赏刘前进,认为他没事就读书看报,是个文绉绉的人。包工头说,刘前进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大老粗,做事也爱简单。如果把你们扭送到派出所,那样我也要跟着去做笔录不是?他叫司机用小轿车拉着刘前进和他的同伴,车跑了一天一夜,途中翻山越岭,穿越了一场沙尘暴和一场冰雹,外加两场暴雨,最后,把他们丢在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
  这年腊月的一个傍晚,刘前进回到了村庄。王晓玲看见他的第一眼,忍不住捂住脸“哇”地大哭了一声。在里屋见到了父亲刘显尧,刘显尧神情茫然,大半天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叫了父亲几声,父亲才从一片茫然中挣脱出来,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坐在了1948年的村口。那一年闹匪患,马家军在咸阳北塬上被打得七零八散,村口的马路上一天到晚能看见一瘸一拐的伤兵。儿啊,你不是进城去打工么?怎么像背枪吃粮上了一回战场?他问。他问完抚摸着刘前进的头,刘前进头发里散发出浓烈的酸臭味儿,发际间长出了野草,几根纤细的藤条缠绕在耳朵上。此后许多天里,刘显尧一想起那个夜晚就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刘前进这次进城的遭遇,让王晓玲也开始相信鬼缠身的说法。所有人都在乡下待得好好的,他为什么偏要往城里跑?除非是鬼缠身了。她怀疑起对门家死去的刘老七。刘老七解放前背过枪,走南闯北,解放后仍不安生,进川贩卖过烟土,从甘肃省贩卖过女人,是个一辈子跑世界的主儿。他死去三年后,戾气依旧很重,据说时常夜晚里回家,踢烂过家中厨房里的面罐,还摔碎过挂在过道的一面镜子。
  来年早春,王晓玲早早请来村里外号叫狐仙婆的“顶神”,招呼她安顿刘前进身边的乱神厉鬼。买来香蜡纸表,宰杀了一只鸡,又请来几个会念经的神婆神汉。这些人在院子里念经,狐仙婆压住刘前进的脖子跪在脚下,自己又手舞足蹈折腾了一会儿,狐仙就附了她的身,她口里开始念念有词。
  刘显尧坐在一只马扎上看热闹。刘显尧说,鬼缠身的人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刘前进不过是进了一次城么,怎么会是鬼缠身?
  说完,他仍旧坐在马扎上看热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一团东西从空气中飘过来,从衣服后领那里钻进去,他喉咙里咕隆了几下,打了个响亮的嗝儿。大家发现他脸色一时间异常红润,像一张刚落地的婴儿的脸。他不停地用手揪自己的头发,脸上红扑扑的,喘着气说,这一趟险些跑断了我的腿!王晓玲问他,你不是在马扎上坐着么,好端端的,跑什么跑了?他仰头嘘了一声说,虽然跑断了腿,但是走州过县我心里却欢喜得要紧么!这是我带回来的巴山雪茄,还有南充的橘子,这是工分本,吸了烟吃了橘子赶紧给我记上工分。说着话手伸向刘前进,又是给他怀里塞东西又是摩挲刘前进的头和脸。众人慌了手脚,埋怨狐仙婆没有赶走野鬼,反而招来了刘老七的魂。狐仙婆对着刘显尧大声吆喝,打了一巴掌仍没有奏效,又命令王晓玲抱来一堆柴草,在门口点燃。几个人把刘显尧抬在火堆上悠了三下,他长出了一口气,喉咙里又咕隆了几下。他重新坐回到了马扎上。他问周围的人,你们不好好给我儿子念经,手忙脚乱地抬着我晃悠啥?
  这件事之后,一连几个春天,刘前进都过得平安无事。他平时骑着摩托车去镇上的书店卖书,王晓玲则在地里作务果树。刘显尧一有空就给儿子回忆死去的刘老七,在他看来,刘老七生前尽管没少挨批斗,却是村里唯一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2
  刘前进从戈壁滩回到村庄的那一年,沿途的经历后来成为他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记忆。他和同伴离开飞沙走石的戈壁滩,一路上跋山涉水,经过的浩瀚的沙漠、荒凉的湖泊和人烟罕至的深山,有的多年后成为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有的成为国家森林公园,有的因为湖水干涸,从此成为一片洼地。一处挂着长长藤条的悬崖峭壁,几年后成为登山爱好者的天然训练场。一座长年积雪的山顶上,阴面开阔平坦宛若天然的滑雪场,当时还是一片处女地,压根儿没有人来过。他们翻越过的一条荆棘丛生的山沟——里面住着几家以打猎为生的猎户,那里经过地质部门的勘探,不久被认定为一亿五千万年前形成的一条地沟。因为阴雨连绵,在一个废弃的古城里,他和同伴住过一周。街道上的石条被雨水冲刷得又白又净,两旁的山坡盛产世界上最香甜的一种果子,拖着华丽羽毛的孔雀四处游荡,从一栋古楼悠闲地穿行到另一栋古楼。
  美好的东西总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曾经让他们流连忘返的一座城堡中,宫殿金碧辉煌,大街上随处可见足蹬朝靴顶戴花翎的行人。殿前高大的圆柱几乎触手可及,但是任凭他们费尽力气,最终也无法踏上通往宫殿的台阶。古堡的出现被沿途众多的人们口头证实过,而事后相关部门却坚持认为,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不管怎么说,那仍是一趟令人无法忘怀的旅程。刘前进在那个冬天的傍晚回到村口时,看着逼仄的街道和街道两边杂乱无章的景象,甚至都产生过想原路返回的冲动。
  如果你不走出村庄,就永远想象不到世界有多大!他后来常常这样对媳妇王晓玲说。
  王晓玲的世界里只有四亩果树,还有抱在怀里的女儿小曼。王晓玲说如果不是丢不下女儿小曼,她也和村里人一样去闯世界了,到时候看谁给你们父子做饭烧水。刘前进第一次外出打工后的第二年,王晓玲的妹妹就去了南方。只用了一年时间,她的丈夫在家里就翻修了旧房。又过了半年,她又叫去了丈夫的妹妹。丈夫的妹妹是在村口的商店里接听电话的,她们的通话后来传遍四镇八乡,成为许多人出门打工的兴奋剂。王晓玲的妹妹当时在电话里说:千万不要告诉外人,放下电话立即过来,这里遍地都是人民币!
  越来越多的人拥向城里,薛录镇上逐渐失去了昔日的人流和喧闹声。街道上一栋曾经崭新的三层楼房,现在外墙的瓷片脱落了三分之一,上面挂满灰尘,原有的玻璃门窗上也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道路凹凸不平,下雨天能陷进去一辆卡车,刘前进经常在书店门口帮助那些车轮陷进泥坑里的人。镇子周围的果园出现了荒芜的迹象,镇上中学的一名学生被勒死在果园里,过了两个冬天才被整修水渠的村民们发现。世界在另一端显得生机勃勃,在这一端却似乎死气沉沉,像一台运转不动的机器。
  村里像刘前进这样的男人大都候鸟一样春天出门,腊月从四面八方回来。王晓玲不希望刘前进再去外出打工,村里日渐变得寂寞空旷,这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她提醒刘前进说,你吃不了苦干不了重体力活,还是安安稳稳待在书店里好。可是刘前进书店里的顾客愈来愈少,有时甚至一连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刘前进一跺脚说,我他妈不该进城时去了城里,该进城时却去不了!王晓玲也生气了,她说,你可以去,我拦挡不住你,去了咱们就离婚!
  公路两旁的柳树又冒出新芽,地垄上蓝白相间的野花在镇子四周一点点向远方蔓延。当杏花铺满树梢,桃花在树枝上含苞待放的时候,刘前进感觉胸口那里热了一下。他在一个清晨去镇上后,没有打开自己书店的门,站在冷清的街道上吸了一根烟,随后,挡住了一辆迎面开来的班车。
  和上一次进城不同,刘前进这次没有把省城作为目标,而是选择了一条和省城相反的道路。他脑子里总有一些东西挥之不去。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瓜果飘香的明亮的街道,只有在夜晚才自由呼吸的奇花异草,它们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飘荡。遗憾的是,那些曾经留下他脚印的地方,却没有一个被他记住名字。那时候他总是在深夜抵达一座城市,脚到就搜寻可以充饥的食物,根本没想过要记住它们的名字。他倒了两趟班车,又坐上一列西去的列车,心里只想着一路向西。原本只想坐一天一夜火车,但在这一天一夜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时,却遭遇了一个小偷。他站在窗前看着不断闪过的站牌,小偷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他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发现丢了一百块钱。他拉住他的胳膊和他撕扯,撕扯没有结果,又把他从一节车厢追撵到另一节车厢。他白天和那人形影不离,夜晚就守在他身边打盹。小偷终于难耐其烦,掏出一百块钱还给了他。我不差这点钱!刘前进说,但是我这辈子最恨小偷!他说这话时火车已经到达终点站,下了车,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乌鲁木齐。
  他在新疆拾了三年棉花。那时候的城里虽然有了大大小小的公司,但是在多次应聘失利后,他还是去拾棉花。他在棉花成熟的季节拾棉花,其余时间给一家机关单位担任门卫,也就是保安。王晓玲在不断寄回的汇款单里找到了安慰,她告诉刘前进,如果是在城里拾棉花干农活,她一点不反对,还可以把女儿小曼交给父亲刘显尧照管,也来新疆帮着他拾棉花。这原本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当时的农场里还没有采棉机器,正需要大量的民工。但是刘前进还是劝阻了王晓玲,刘前进说我们都到这里来拾棉花,四时八节谁去给我娘烧纸上坟?这事总不能靠我爸吧?王晓玲不同意,王晓玲认为不能因为死人而影响了活人,没必要为上坟的事就专门把她留在家里。刘前进对王晓玲的说法很生气,感觉她亵渎了亡灵。一来二去,这样的争论在电话里持续了将近一年。当他们最终商定由王晓玲娘家的哥哥代办这件事时,农场里开进了几十台大型设备,采摘棉花的工作再也用不着民工了。
  他又做了一些日子保安。但是和以前相比,保安的收入对他没多少吸引力了。于是,他在那座边疆城市里延磨了三个月后,又坐了两天两夜火车,从乌鲁木齐回到了薛录镇。
  3
  那一年,女儿小曼已经上了幼儿园。刘前进去村子西头的小学里接小曼时,才知道小学里的幼儿园早已停办,因为村里人口减少生源不足,幼儿园和小学都合并到了镇上。曾经熙熙攘攘的学校里如今变得寂静冷清,梧桐树已长成有一抱粗,上面密密麻麻垒着鸟窝。他三年没有看见女儿小曼了,当他从镇上老师的手里接过小曼时,她极不情愿地拉着他的手,一路上都呆愣地瞅着他。用了好几天,王晓玲才帮女儿把刘前进和“爸爸”这个词儿联系起来。
  刘前进把经营多年的书店转让出去那天,在镇上的商店里给自己买回来一台电脑。以后的世界还得靠这个!他对他女儿小曼说。小曼当时才四岁,不明白他的话。他于是又告诉王晓玲,有了这台电脑,你即便是坐在自己家里,照样也能走遍天下了。刘前进对于电脑的认识,缘于他在新疆最后几个月无聊寂寞的生活。那时候他为了寻找保安之外的兼职,一有空闲就在大街小巷里奔走。乌鲁木齐的街道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网吧,他走累了就随便找一家网吧坐下来,然后喝着咖啡上网聊天。他认识了一个叫柯柳秀的网友。网络世界的茫茫人海里,他结识的这个网友其实近在咫尺。柯柳秀是赵镇人,距离薛录镇不过三十里地。她在赵镇开着一间商店,同时又在网上开了一家网店,以销售苹果为主。她怂恿刘前进也回家开一个网店,农副产品的网上销售,势必会成为趋势。怎么说都是农民,你在城市里是种不出庄稼滴!她对刘前进说,你现在知道世界很大我们很渺小了吧?
  刘前进从薛录镇上搬回电脑,告诉王晓玲,他准备开一家网店。王晓玲大惊小怪转告刘显尧说,你应该管管你儿子,他又要开网店!刘显尧不晓得什么叫网店,王晓玲也不晓得。刘显尧以为刘前进又要进行某项秘密的研究行动,拖着笨重的双腿把他跟前跟后。开箱拉线,连接电源,最后,他只看见一面比电视小得多的白花花的屏幕。没有节目?他问,这么小的电视又没有好看的节目,为啥要浪费钱买回来?在刘显尧看来,儿子刘前进只要看一些日子书,就会有新鲜的想法出来。如果他以后和自己一样老坐在电视跟前,还有什么出息?他后来多次偷偷拔掉过刘前进的网线,在电脑键盘里撒过两次盐,塞过几回沙子。
  有一天,刘前进给苹果树地套种黑豆的时候,发现父亲刘显尧在苹果树的间隙里种满了罂粟。刘显尧已经种了好多年罂粟,树地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香味。他一个上午拔掉一亩罂粟,回家后对父亲说,这是毒药你知道不?再闲着没事,你也不能种毒药吃!刘显尧当时已经七十三岁。在七十岁以后的岁月里,他惊恐地发现村街上见不到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了,都是和他一样走路有气无力的老人。这些人正走着路就犯迷糊,一坐下就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他不想染上和他们一样的病怏怏的瘟疫,所以每天都用罂粟壳子给自己泡一杯茶水,以此来振奋精神。面对刘前进的责问,他完全否认罂粟是毒药的说法。不过是一种野花么,他辩解说,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我喜欢闻这种味儿。几天之后,三亩树地里的罂粟被刘前进彻底铲除,全部套种上黑豆。秋天,成熟的黑豆圆润饱满,刘前进开始每天待在电脑前销售黑豆。
  刘显尧把刘前进铲掉的罂粟秆收拢到一起,先是把它们搬弄到平房的房顶上晾晒,然后又一捆一捆从房顶上搬下来,塞满自己屋子。在生命最后的两年光阴里,他把所有买回家的药物都扔在床下,每天靠这些枯枝败叶维持生活。折断的罂粟秆被他泡进水杯,撒进吃饭的饭碗,混入旱烟的烟末。到后来,他干脆一天到晚嘴里塞着罂粟秆,用牙齿反复咀嚼。
  冬天的几个夜晚,刘前进每次打理网店到深夜后,门外都会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鬼!父亲刘显尧在里屋里说。一群黑影聚集在门外,嘀嘀咕咕,像以前生产队里开社员会。
  白天,刘前进找到村长刘耀先,告诉了夜晚出现的奇怪现象。刘耀先听后一点也不惊讶,他说,你仔细数数村里剩下多少人了,原本我手下的精兵强将有一个营,现在连一个班都凑不齐。没有人了自然鬼就多些,这没有啥可奇怪的。
  刘前进说,你说得不对,古书上说得很明白,鬼做起事来无声无息的,现在明明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这话刘耀先不以为然,刘耀先说,我知道你爱读书,那你告诉我,涝池边上的老皂荚树一个晚上往东走了八百米,这是怎么回事?
  刘前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他到涝池边上去看皂荚树,发现涝池岸边光秃秃的。再往东走,皂荚树在村口刘文利家的商店门口。刘文利正在皂荚树下站着,一个穿着像男人的女人开着一辆农用车过来,车上拉了一头猪。猪一见刘文利从车上蹦下来就钻进商店,刘文利一边和拉猪的人说笑,一边左追右撵帮他把猪捉住,又抬上车用绳子绑紧。农用车开出去很远,那头猪还在车上摇头晃脑冲着刘文利嘶叫。
  刘前进走近后对刘文利说,那头猪一定认识你。
  刘文利冲他吐了一口唾沫,吐完忽然转身跑进后院。后院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开了一个洞,猪圈里没有猪,食槽里的猪食还冒着热气。
  漫长的冬天里,一些预谋的行动一直在延续。刘老七的儿媳大清早把摩托车刚推出门,一双手立即在门外接住,转眼间摩托不见了踪影。刘建新开着农用车去送奶,在村口上了一趟厕所,出来发现车朝前跑了,在后面紧追慢赶也没有赶上。夜晚里不是这家丢了一头猪,就是那家丢了一只羊,刘前进家里的电线、网线也被人偷剪了。他和同学刘建新找到刘耀先,叫村上组织治安巡逻队。刘耀先两手一摊说,村里青壮劳力加起来不到十个人,平时又各有各的事情,怎么能组织起巡逻队?
  人心惶惶的景象持续到阴历年前,村街里出现了四个小时的塞车现象。从四面八方回家过年的村民打开家门,清扫门前的积雪,村里才一时间有了生气。刘耀先的儿子刘小毛带回家两个女人,两个人的口音都饶舌难懂。其中一个让刘前进想起在新疆拾棉花的一个工友。另一个说话时的神态,很像他那年翻山越岭在一个山村遇见的女人。当时他在她家的屋檐下躲避暴雨,她曾经给他手里塞过一只烤得金黄的土豆。
  过完正月初五,刘小毛请来城里的记者,请他们调查发生在冬天的各种怪相。刘前进对记者说,没办法,除非大家都住在村里不走,不然都是些老弱病残,啥事都有可能发生。刘耀先不同意他的话,他说有出息的人当然不能老待在乡下,待在乡下那是没出息!我们祖祖辈辈在乡下待着,难道没待够?他建议记者呼吁实施村庄搬迁计划,把村民全搬进城里,那样既安全又免去了逢年过节的来回奔波。记者的总结言简意赅,记者说,村庄没有人就成为空壳,这样的村庄已经失去了对外界侵扰的抵御能力,看来搬迁是迟早的事情。记者的话让村里人都很兴奋。刘显尧嘴里嚼罂粟秆在街道上走来走去,逢人便说,大家都要活得精精神神的,要不了多久,咱们都是城里人了。
  家里断电后刘前进的网店歇了一些日子,他去了一趟赵镇。在柯柳秀的商店里见到柯柳秀,他对柯柳秀说,乡下人迟早还是要生活在城里,你相信不?柯柳秀当时正被网店的事弄得焦头烂额。销出去的苹果因为农药超标,买家不断要求退货退款。苹果是从各家各户收购来的,打什么农药是农户的事,她有什么办法?她坐在电脑前,两眼无神地看着刘前进说,我也觉得乡下没法待了,你是闯过世界的,我怎么能不相信你的话!刘前进想和柯柳秀一起进城,他说,晚进不如早进!这话把柯柳秀吓了一跳,柯柳秀说你不要搞错了,我还是大姑娘呀,难道要我和你私奔?
  那你就在乡下待着吧,只怕你想进城时,城里连你落脚的地方都不会有了。刘前进说。
  他原本对柯柳秀不抱多少希望了。柯柳秀身上有一股城里女人才有的灵气,他喜欢这股灵气。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他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没想到过了几天,柯柳秀却意外地给他发来短信,柯柳秀告诉他,自己已经在网上订好了两张南下的车票。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前进兜里装着卷尺和照相机,在村里四处测量拍照,打算制作一幅村庄地图。说不定什么时候村子就会消失,有了这幅地图,以后的生活就会多一份念想。他勘查了村里的两口枯井,一个涝池,一处旧庙遗迹,六个农业社时期的饲养室和保管室。又去刘耀先家查看了磨坊,去刘文利家看了醋坊,在刘老七家后院里看了染坊,在他家的厢房后边,找到了村里从前的油坊。随后,丈量了多年前已经模糊不清的城壕的长度和宽度。为了预防村长刘耀先私卖公物,他登记造册了村小学里的柏树、桐树、杨树和槐树。最后,又把丢弃在大队部旧址的几截残石断碑收集到一起,放进小学的一间教室。
  做完这些,他在一个黄昏从刘文利门口的商店走过,走出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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