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 岗 日期:2015-11-12 14:44:27
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忠实这样评价云岗及其作品,他说:唐云岗是当代陕西新一代中青年作家中成绩显著的一位,他的小说作品,既秉承了陕西文学传统中的厚重深沉,又具有新时代鲜活的血液。他心性豪爽,属文学性情中人,其农裔城籍的身份,使其乡土题材的写作具有知识分子“精神回乡”的独特体验。其小说作品构画了一幅幅既有历史纵深感,又有强烈现实感,丰富多彩,文学意味浓厚的乡村社会人情风俗画卷。这部30余万字的小说集,收入了作家近年创作发表的12部中短篇小说,集中体现了陈忠实先生所说的这些特点。同时,附有他人评论文章19篇,这也正如西安市作协主席吴克敬先生所说的:“读者在阅读小说的同时,还能获取一重别样的解读。我就在重新阅读云岗小说的时候,因为参阅了他人的阅读体验,让我便取得了以往所没有的感受。”作为本书的责任编辑,有了陈忠实、吴克敬两位著名作家的评论,我便不敢妄言推荐。我**要说的是:在本书的编辑过程中,作品那浓郁的乡土气息、个性鲜明的人物、极富特色的语言,无不令人叹服。
本书简介:
本书是唐云岗先生近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入《罕井》《八爷的爱情》等七个短篇,《饲养室》《苹果树》等五个中篇,同时收录他人评论文章十九篇。以质朴淳厚、散发着黄土气息的语言,讲述乡村社会的陈年往事,这是本书中多个中短篇作品的共同主题。
作者简介:
唐云岗,笔名云岗,出版了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家事》,散文集《苜蓿》等。《城市在远方》先后荣获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荣誉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奖;散文《回家》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三等奖;短篇小说《罕井》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目录:
看,有《罕井》《饲养室》《八爷的爱情》《苹果树》《永远的家事》等十多个篇章,其规模堪称壮观。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其中的多数篇章,还有知名者撰写的评论文章,让读者在阅读小说的同时,还能获取一重别样的解读。我就在重新阅读云岗小说的时候,因为参阅了他人的阅读体验,便取得了以往所没有的感受。不过,我在此不想多说这些,而是想说我和云岗成为朋友后,受他邀约,三次到铜川参加文学活动的喜悦。我要说,除了云岗,没有人能够邀约我一而再、再而三到一个地方去参加文学活动。因为我自己知道,我肚子里的那点货,是经不起几场活动折腾的。但我劝不住自己,只要云岗邀约我,我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就会屁颠屁颠地奔他而去,乐乐呵呵地胡说八道一通。我为此还生过自己的气,觉得自己脚轻嘴贱。直到今天,我提起笔要写云岗的时候,才突然明白,我所以如此,是因为云岗值得我学习,我一次一次地到他那儿去,既学习了他的为人,又学习他的作文。我这么说,没有恭维他的意思,我的确不动声色地向他学习了我想学习的一些东西。不过,我还想说,就如我坐在他组织的论坛上说的一样,我们阅读,我们写作,都应永葆一种创新的思维,唯如此,才可能有新的吸收,才可能有新的成长。 2015年5月12日于西安曲江吴克敬 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罕井一我们公社的名字有点怪,叫什么罕井公社,一听就知道是个缺水的地方,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公社辖区内有两架山,一架在南,一架在北,南低北高。全公社的村庄便毫无规则地撒在两架山的山脚或半山腰,唯有我们罕井村懒洋洋地躺在川道里。但不管村庄扎在哪里,却有一个共同点,便是没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龇牙咧嘴的沟随处可见,随便流点水的河却是没有。至于地下水呢,据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人老几辈,听也没有听说过!有一年春天,村里来了一伙人。他们一来,就在村东二队的地里搭了几个帆布篷,又竖起一个铁架子,然后“嗵——嗵——嗵——”的声音便飘荡在村子的上空。罕井人没有见过世面,纷纷前去看稀罕。只见铁架子上吊着一个长而且黑的玩意儿,嗵地砸在地面一个坑里,吱吱地钻进去,哧哧地拔出来,又嗵地砸下来……反复往来,乐此不疲。村里人怎么也看不出个究竟!年前刚结婚的刘飞忽发奇想,便按捺不住地说:“咦,这不就是弄恁事吗?刺激,真他妈刺激!”人们没有反应过来,等思量明白,一个个都憋不住,便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老刘头取下嘴里的旱烟锅,抬起左脚,在鞋底上使劲磕了两下,然后头也不抬地说:“你娃的家伙有这么凶?能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地弄?”人们的腮帮鼓了起来,却没敢笑出来。刘飞红了脸,却不服气,嘟囔道:“没有电呣,身上要是能通电,我照样扑通扑通……”人们的腮帮倏地瘪了,疯了似的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刘飞媳妇脸涨得通红,像刚下过蛋的母鸡,忙低着头,一溜烟离开了人群。人们越发笑翻了天。约莫过了两个月,帆布篷不见了,铁架子拆除了,那一伙人也不知哪里去了。罕井人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对他们的离去自然也不大在意。在意的是老刘头!这一天,老刘头嘴咬着旱烟管,甩开两手走得飞快,仿佛要去和谁玩命。村里人一看,忙悄悄地跟了上去。老刘头是个杀猪的,是他爷手里传下来的手艺。老刘头杀猪很有韵味。杀猪前,他先掏出家伙什,一溜儿明晃晃地摆在面前,然后眯着眼正襟危坐,待脸上泛出一层明光,方忽地站起来,提起一根嵌着铁钩子的杆子,前腿一弓,后腿一蹬,很威武地在猪圈口严阵以待。待爬在猪圈墙上的人把惊恐万状的猪赶到猪圈口,老刘头手里的杆子飞快地往前一伸,又狠狠地往上一提,铁钩子便牢牢地钩住了猪的脖子。然后他身子向后一倒,那蹬着四蹄,声嘶力竭嚎叫的猪便一下子被拖了出来。旁边守着的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了猪。老刘头卸掉铁钩子,顺手拿起一把明闪闪的刀,伸出左手大拇指,轻轻在刀刃上拭一下。人们尚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眼前闪电般地一亮,噗的一声,猪脖子里的血便哗地涌了出来。干完这些,老刘头不紧不慢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点着旱烟管,接过主人递过来的茶水,吱吱地抽一口烟,哧溜溜地喝一口茶,一副很享受的模样。等到其他人褪尽猪身上的毛,把白溜溜的猪挂在架子上,他方慢条斯理地起来,提起刀走上前去开膛破肚。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人都吃不饱,哪还有余粮喂猪?就是喂了猪,谁又能舍得杀了吃?都交给收购站,拉到城里去了。无猪可杀的老刘头,只好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当了饲养员,和牛驴骡马打起了交道。老刘头虽然是个杀猪的,却没有人敢瞧不起他。据传他家的一个先人曾经当过知县。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当的,却没有人说得清楚。能说清的是他的这个先人虽然千里做官,老来却叶落归根,葬在了穷乡僻壤的故乡。具体葬在哪里,也没有人能说清,老刘头也讳莫如深。这在方圆几十里亘古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民除了羡慕便是敬仰了。按说有这么一个先人,老刘头家多少有一些书香门第的影子,可事实是老刘头竟然大字不识几升,还是个杀猪的,而且自他爷手里就开始杀猪。从知县转换为屠夫,经历了几代人,发生了多少事,只有老天知道了。也许是遗传基因使然,又或许是根子硬,老刘头走路一直刚刚的,说话也刚刚的,经他调解的是非,说和的事,可以说至今还没有翻腾过一次,如此他在村里的威望便可想而知了。这几年,按报纸上的话说,“批林批孔”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老刘头没有从正面理解那些犀利的批判言辞,反而感叹道:“还有脸批判人家孔老二,让我说如今世风日下,缺的就是人家说的克己复礼、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大伙听了,咋舌之余自然又对他另眼相看了。老刘头去的是公社,这可出乎大伙的意料,悄悄尾随他的人只得打住步,在公社大门外探头探脑。老刘头气昂昂进了公社大院,径直奔赵书记办公室而去。到了门口,他取下嘴里的旱烟锅,嘭嘭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啪的一声拉开了,赵书记披着外套,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鼻尖几乎碰到老刘头的鼻尖。老刘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赵书记翻了老刘头一眼,没好气地说:“啥事吗,把门敲得咚咚咚?”老刘头清醒过来,又恢复了适才的硬气,说:“我夜来做梦了,我先人给我托梦说,有人搅扰了他,他睡得不安宁呢!”赵书记来了气,嚷道:“你是不是白日做梦?你先人睡不安宁,你找公社干啥?吃饱了撑的?”老刘头也来了气,说:“我先人说了,就是打帆布篷的那些人搅扰了他。这些人是公社请来的,我不找你找谁?平白无故的,叫这些人用一个黑铁家伙扑通扑通地乱砸,到底想干啥呀?”赵书记嚷道:“说了半晌你是说钻井队,你知道人家干啥来了?告诉你,是上面派来给我们找水的!”老刘头泄了气,嘟囔道:“那……找见水了没有?”赵书记道:“找见了还能不言不喘走了,全公社敲锣打鼓放鞭炮都来不及呢!”老刘头一听又来了劲,接着说道:“这不就结了,老先人早都说了,咱这地方本来就是个枯井,要不咋就叫个罕井呢?人老几辈都没有找见水,你叫一个鸡巴样的黑玩意儿扑通扑通往地里钻,就能找见?水没找见,还搅扰得地下先人不得安宁,你知道这叫啥?这就叫羞先人哩!”赵书记来了火,指着老刘头的鼻子嚷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告诉你,老刘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先人不就是个县官吗?县官是干什么的,说到底就是万恶的旧社会的走狗,不开你的批斗会也就算了,你还敢来公社闹事。回去,要不然我让民兵小分队把你抓起来!”说完,扭头进了办公室,门也随即啪地关上了。老刘头愣了,待反应过来,却没有继续敲门,而是把那门盯了半晌,而后扭过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大门外偷听的人虽然没有看到多大的热闹,却知道了那伙人是干啥的,也知道了罕井真的没水。大伙感叹一番,而后该干啥还干啥去。二没有水,日子还得过。为了解决吃水问题,罕井人的祖先发明了水窖。所谓水窖其实很简单,就是找一地势平坦处,画一直径一米的圆,向下挖十几米,再向四周挖几米,使其形状成为球形,然后抹上水泥砂浆,干了,便可蓄积雨水,雨水沉淀后,便能做饭、洗衣了。过去水窖很少,入社后,生产队在村庄周围、田间地头打了一些水窖。这几年,生产队每况愈下,公用水窖很少清洗、维修,村民们便各自在门前或院子打了水窖。给生产队干活或洗衣服,就用公用水窖里的水,自家用,就用自家水窖里的水,可谓泾渭分明。这样,到了罕井任何一个地方,暮气沉沉的村庄别的很少见,最常见的就是水窖上竖立的三脚井架。井架很简陋,用三根木头随便做成,却很结实,一般上面都不见辘轳——罕井人称之为轱辘。辘轳要么在家里,要么在生产队保管室。原因嘛,很简单:有人偷。只有打水时,沉睡的辘轳才能和孤独的井架结合在一起。用辘轳打水多少有一点学问。辘轳轴上绕着绳索,系桶的一端有一段铁链,铁链上面一个环是扁的。打水时,把头端的铁钩绕过桶的提梁,穿过压扁了的铁环,向下一捋,提梁便被牢牢地扣住了。水桶下窖时,胆小的人,特别是姑娘、媳妇,摇着辘轳手柄,一下一下地把桶送下去,桶吃满了水,又一下一下地摇上来。有经验的人却不这样,而是两手把在辘轳轴上,让桶带着辘轳哗哗哗地往下滚,待听到“嗵”的一声,即摇起辘轳手柄往上绞,水桶探出窖口后,不用看,肯定是扑沿沿一满桶水。如此痛快倒也痛快,但有时候水桶砸在水面上,提梁经不起考验,一下子脱了钩,水桶便沉了下去;有时候绳索上的铁钩浮上来,偷偷溜过扁的铁环,绞上来的就只留下绳索了。水桶掉在窖里,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这几年,也不知道人们是因为偷懒,还是和生产队有仇,水桶竟常常莫名其妙地掉进了水窖。甚至有一次,刘飞给生产队打水时,一只手都不愿意把在辘轳上,没有摩擦的辘轳只能稀里哗啦地让水桶带着乱滚,最后辘轳也掉进了水窖。队长知道后,自然狠狠地骂了刘飞一顿。可骂过之后又能怎么办呢,按刘飞的话说,只能等老井了。老井不是井,是人。老井姓井,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井。每年惊蛰刚过,村头就会响起竹竿磕地的嗒嗒声,不用问,谁都晓得是老井进村了。贫乏了一冬,沉闷了一冬的半大小子自然有景可观了,一个个尾随着老井,大声喊着也不知道是谁编的顺口溜:老井老井,捞桶捞桶。吊在半空,照见影影。影影一瞪,老井一拱。正想卿卿,却是水桶。老井却不恼,依然不紧不慢地用竹竿敲着地,一步一步向饲养室方向走。来到饲养室门口,半大小子们便一哄而散。原来老刘头正站在门口怒目而视。有时老刘头也骂,却总是那一句:“看你妈恁×,老井阔的时候,你大和你妈还不知道在哪里要饭呢!”老井啥时候阔过,咋样阔,我们一概不知。眼下的老井,却是咋看咋像个要饭的!他剃个光头,穿一件长过屁股的大棉袄。棉袄破烂不堪,甚至连一个疙瘩扣子都没有,而是用一条麻绳随便捆在腰里。棉裤是大裆裤,而且短,让没有穿袜子,趿拉着破鞋的一双脚无望地展览着。但老井不是要饭的,老井是捞桶的。老井捞桶不是因为老井祖传捞桶,或者说老井天生会捞桶,而是因为除了老井,再没有人愿意捞桶。想想,一个人被绳子吊在水窖里,一手抓绳,一手提着嵌了铁钩的竹竿在水里毫无目标地乱搅,水窖阴森森的,绳子晃悠悠的,不说把桶捞上来,不吓个半死就算造化大了。有一年挖水窖,刘飞在下面挖土,上面摇辘轳绞土的人小解去了。刘飞在框子里装满土,摇了摇绳子,上面没有反应,又摇了摇绳子,还是没有反应。刘飞害怕了,便站在下面喊,仍然没有人理。刘飞毛发倒竖,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起来。待小解的人回来,刘飞说啥都要上来。上来后惊魂未定,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向适才小解的人。刘飞尚且如此,谁还愿意下窖捞桶?老井不怕。老井不怕是因为老井是个瞎子。说老井是个瞎子其实也不全面,老井好赖还是能看见一点点的。老井捞一个桶收两块钱,费用不算低,但老井是用命换钱,也就没有人和他讨价还价。有一年,老井捞上桶,有人和他闹着玩,便给了他一块钱。老井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票子,说,这是一块,还差一块。旁边的人逗他说,老井你错了,是两块。老井把票子擎到眼前,对着太阳一照,生气了,说,这明明是一块,哄我是个瞎子呀!这样说来老井捞桶也不全是因为眼瞎,按老刘头的话说,老井不捞桶,干啥呀?不干啥,吃啥呀?大概这是最好的说法了。老井捞桶虽不是祖传,也不是天生,但老井捞桶十有八九都没有空过,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熟能生巧。老井却不这么认为,老井认为他捞桶有窖神保佑。每次下水窖前,老井都要两掌合十,绕着水窖转三圈,然后对着窖口念念有词。至于念的什么,除他之外,谁也没有听懂过。便有好奇的问老井,老井,你在窖下面见过窖神吗?老井极认真地回答,见过,咋能没见过?又问,那你说说窖神长得啥样?老井便说,天机不可泄露。便又说,不能说,那你给画画,让我们也认识认识窖神!有一次,老井还真就在地上画了,可画出来后,周围的人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原来老井画的是一个女人,还一丝不挂。便有人说,老井,想女人想疯了?老井正色道,不敢胡说,不敢胡说。大伙自然又笑成一片。老刘头道,都被老井涮了,一个个还笑,人啊,谁比谁瓜多少!老井一进村就住在饲养室。老井虽然脏,老刘头却不嫌。老井一来,老刘头好像有了知己,两人总有拉不完的话。老刘头说:“你又来了,岁数也不小了,捞桶要捞到啥时候呀?”老井叹道:“不捞桶干啥呀?不死就得活着!”老刘头说:“要是能给你找个屋里人就好了!”老井摇头道:“就我这样,嘿嘿!”老刘头叹道:“想当年你也……”没等老刘头说完,老井忙摆手道:“人的命天注定,当年我不过就是个唱戏的,甭提了,甭提了!”老刘头叹了一声,说:“不说了,不说了。老井,来一段!”老井笑了笑,说:“你就爱听我的‘封资修’。”说着,清了清嗓子,吼道:“刘彦昌哭得两泪汪……”饲养室木梁上的灰尘似乎落了下来,在射进来的阳光里舞蹈起来。正在吃食的牛驴骡马们停止了咀嚼,支棱起了耳朵。老刘头大喊一声:“好!”三下午,老井就在饲养室院子的窖里捞桶。除老刘头外,队长还派了刘飞等三个人来帮忙。下窖前,老井破天荒地没有祭窖神。刘飞提醒说,老井,你还没有念佛呢。老井说,饲养室里不用念。刘飞惊奇地问,为什么?饲养室里没有窖神吗?老井说,有啊,肯定有。刘飞更加好奇了,说,那你就不怕饲养室的窖神了?老井翻了翻眼皮,说,有老刘头呢,我怕什么。刘飞还要多嘴,老刘头不耐烦了,说,就你的话多,念不念是人家老井的事,关你个屁事,快展绳去。刘飞翻了老刘头一眼,嘟囔着展绳去了。老井下窖拴在身上的绳是牛皮绳,不能用平常打水的麻绳。牛皮绳自然是用牛皮熟的,结实倒是结实,只是有点硬,用时必须把盘着的绳展开。刘飞展好绳,便往老井身上拴。老刘头忙走上前,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还是让我来吧。刘飞不高兴了,说,啥时候都不放心人,你们能干一辈子吗?我拴不好,你检查一下嘛。老刘头脸上有点挂不住,心里却觉得刘飞说得对,便回过头端起地上的茶壶,咕嘟嘟地喝了一气。刘飞把牛皮绳在老井腰里缠了三圈,又勒了勒。老井龇了龇牙,说太紧了。刘飞说,人命关天,马虎不得。又回头对老刘头说,好了,叔,你检查吧。老刘头走过来,仔细地摸索了一遍,然后对刘飞说,看来你娃出息了。刘飞愈加殷勤了,忙取下辘轳上的麻绳,又把拴在老井身上的牛皮绳绕上去。老刘头赞许地点了点头。老井开始下窖了。在老刘头搀扶下,他先坐在地上,让两条腿伸进窖口,待刘飞三个人把住辘轳把,他左手接过老刘头递过来的竹竿,右手握住头顶上垂直了的绳子,然后屁股一下一下往水窖里溜。随着辘轳吱咛吱咛的声音,老井的上身没入了窖口,光头没入了窖口,握绳子的右手也没入了窖口……终于,水窖里大喊一声“好了”,刘飞三个人忙停住辘轳,手一动不动地把在辘轳上。刘飞说,老井那么个人,吊在窖里咋死沉死沉的。坐在一旁的老刘头射了刘飞一眼,威严地说,不会说话把嘴闭上,没人说你是哑巴。刘飞吐了吐舌头,一副说错了话的神态。便有人笑道,刘飞,你娃×嘴不是能翻得很么,今儿个咋像驴踢了,哼也不哼一声。刘飞嘿嘿笑笑,说,那要看谁说我呢,说实话,罕井我谁也不尿,就尿刘叔一个人。老刘头心里美滋滋的,把旱烟锅在地上磕了两下,说,别磨闲牙,老井还在窖里呢。半个小时过去了,老井还在窖里哗啦哗啦地捞桶。刘飞腾出一只手,使劲在腰里捶了几下,说,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不如用绳子把轱辘把反方向拴在柱子上,咱们坐在一旁等。老刘头斜了他一眼,说,就你的鬼点子多,出了事,你负责?刘飞嘟囔道,哪有那么邪乎,没事。老刘头断然道,不行!话音未落,刘飞却“哎哟哎哟”了两声。大伙忙问“咋了咋了”。刘飞痛苦地说,肚子有点不舒服,疼。老刘头翻了他一眼,说,你娃是不是想耍奸溜滑。刘飞可怜巴巴地说,哪能呢,叔,你替我一会儿,我去屙一泡或许就好了。老刘头替换下刘飞,说,懒驴懒马屎尿多,快去快回。刘飞做了个鬼脸,捂着肚子一溜烟出了饲养室。过了大半天,刘飞才回来。老刘头不满地说,你娃屙吊水绳啊,去了这半天。刘飞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蹲半天没有结果,提起裤子却又不行了,折腾了好几次才有了点结果。说着换下了老刘头。老刘头捶了捶腰,说,今天这桶咋捞了这么长时间。刘飞笑道,不长,一天捞一个就行了,这样我们也能多混几个工分。老刘头说,你混工分了,老井待在窖里好受吗?正说着,老井在窖里喊道,好了,钩住了,怪不得……老刘头一听,忙把麻绳放进窖里。一会儿,桶出了窖口,却没有了提梁。老刘头释然道,怪不得呢,我绞了一辈子水,还能让桶掉在窖里!老井从窖里上来,脸煞白,嘴乌青。他长长地呼吸了两口,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刘头忙把自己的茶壶递给老井。老井哧溜溜一气喝了个壶底朝天,脸上这才活泛起来。老刘头掏出五元钱,塞进老井手里,说,队长没零钱,让你找三块。老井便去棉袄里面掏钱,掏着掏着手没有出来,人却忽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怪异不堪,仿佛一个大大的“!”。老刘头忙问,咋了咋了,你咋了?老井呆了半晌,方喃喃道,我的钱,我的钱!老刘头说,钱咋了,你的钱咋了?老井欲哭无泪,说,我的钱不见了!刘飞一听忙走过来说,老井,我们可没有见你的钱,说着把上下口袋全拉了出来。其他人见状也学刘飞的样子。老刘头嚷道,谁说你们拿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待刘飞几个人离开饲养室,老刘头对老井说,你会不会把钱搁家里了?老井说,不会的,这是我这几天捞桶挣的,二十多块呢!老刘头说,那会不会是你低头时掉进了窖里?老井说,不会的,我眼睛看不见,低头干什么?老刘头说,那……会不会有人掏了你的包?老井沉思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老刘头跺了跺脚,说你和我还有啥不能说的。老井便压低声音说,刘飞给我拴绳时,我觉得他在我胸口摸了一把。老刘头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娃今天那么温顺,我还以为学好了。便对老井说,你等着,我去去就回来。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走了。刘飞正蹲在门槛上吃饭,见老刘头进来,忙站起来说,叔,给你也来一碗凉搅团!老刘头一屁股坐在院当中的台阶上,抖抖索索从旱烟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狠吸了一口,说,你能吃下,老井吃不下,我也吃不下。刘飞红了脸,说,老井丢了钱吃不下我相信,可你为啥吃不下?老刘头盯了刘飞一眼,说,老井的钱是在饲养室丢的,我是饲养员,如何脱得了干系?老井吃不下,我哪有脸吃得下!说着便拐到老井如何恓惶,老井挣俩个钱如何艰难之类的话题上。刘飞听着听着急了,说,老刘头,你啥意思,莫非怀疑我偷了老井的钱?老刘头摊着两手说,没有,没有,没有啊,我啥时候说你偷老井的钱了?刘飞冷笑道,那你给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老井恓惶,老井挣钱艰难,这关我屁事!老刘头也冷笑道,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娃,做人不能昧了良心。刘飞火了,指着老刘头的鼻子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出去!两人正不可开交,刘飞媳妇低着头从房子里出来了,她翻了刘飞一眼,然后重重地把一沓钱摔在地上,狠狠道,还说是拾的呢,伤天害理的事你也敢干,我看这日子过不成了!说着,扭头进了房子。刘飞愣了,老刘头也愣了。等清醒过来,刘飞的头一下子耷拉下来。老刘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你娃应该知道怎么办。说完刚刚地出了门。老井正坐在地上长吁短叹,老刘头回来了,工夫不大,刘飞也匆匆忙忙来了。一进门,便问钱找到了没有。老井头摇得似拨浪鼓。刘飞说,不会是你捞桶时掉进了窖里?老井说不会不会。刘飞说,好好想想你还在什么地方待过。老井说,我就在老刘头的炕上躺了一会儿。刘飞便去了老刘头住的地方,很快又出来了,说,是不是钱在手帕里包着?老井说是啊。刘飞说,掉在炕上了,给!老井喜极而泣,说,是我的,就是我的!老刘头赞赏地点了点头,刘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夏收忙罢,大队抽调一些劳力栽电杆。刘飞也在其中。电杆栽到村东二队地里时,老刘头坐不住了,一天三次噙着旱烟锅在工地转悠。刘飞他们该干活便干活,该耍笑便耍笑,该歇息便歇息,一副没心没肺混工分的样子。老刘头放心了。这一天大清早,远远看见栽电杆的地方围了一圈人,老刘头的毛发唰地竖了起来,急忙忙奔了过去。扑到跟前,但见平地上已被挖出一个大坑,松散、腐朽了的棺材板乱七八糟地抛洒在坑底,令人惨不忍睹。老刘头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清醒过来时,眼前围了一圈狰狞的头颅,再一睁眼,赵书记正蹲在面前,脸上一会儿忧郁,一会儿愤懑。老刘头长叹一声,说,伤天害理啊!赵书记点了点头,问道,能肯定是你那位先人吗?老刘头反问道,不是,别人挖墓干什么?赵书记说,那要是挖错了呢?老刘头有气无力地说,挖错了?挖错了那也不是人干的事!赵书记点头道,倒也是,你放心,我会让民兵小分队查个水落石出。老井敲着竹竿,高一脚低一脚赶来了。他凭嗅觉找见老刘头,颤颤巍巍摸着他的头,不愿睁开的眼睛饱含了浑浊的泪,说,老哥,你别伤心了,伤心有什么用啊!老刘头拉住了老井的手,说,我不伤心,也流不出眼泪。老井连连说,好,好。又回过头喊道,龟兹得得呢,龟兹得得来了吗?得得忙在人群中应了一声。老井大声嚷道,瓷在那里干什么,吹!得得却盯着赵书记不吭声。赵书记用眼光鼓励了一下得得,背着手走了。得得从腰里摘下唢呐,问老井道,吹啥?老井神情肃穆,说就吹《百鸟朝凤》。得得为难地说,老井,你糊涂了,《百鸟朝凤》是喜庆的曲子,这场合如何能吹?老井说,让你吹你就吹!唢呐滴滴呜呜地响了起来,老井从地上拉起老刘头,说,兄弟,我来一段《祭灵》吧!老刘头点了点头。老井搀扶着老刘头,边走边吼道: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四这一年的春天格外冷,三月竟然下起了雪。雪融化后,才渐渐有了些暖意。天冷,老井没有来捞桶,村头的大槐树下却来了个女人。女人四十开外,身子单薄得风能吹倒。一到大槐树下,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罕井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围上去看。女人脸红了,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却没有起来。有人问,咋了咋了,你这是咋了?女人低着头,不吭声。刘飞挤进去一看,一脸的鄙夷,说,要饭的,有啥看头。围观的人哦了一声,散了。要饭的我们见多了,但大都是脏兮兮的老人,且伸着手上门去要。有一年,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孩上门要饭,大叔大婶们见娃可怜,便给一个或半个馒头打发他。小孩却不吃,拿着馒头一溜烟跑到了大槐树下。大槐树后面转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接过孩子递过来的馒头,装进手里的白布袋里。村里人看见了便来了气,说,一个大男人不好好下苦养家糊口,竟然指使娃来要饭,啥货吗!便不再给,那男人只得拖着孩子走了。这女人干干净净的,可能觉得自己不像个要饭的,便玩了这么一招。村里的老太太于心不忍,便给她送去了馒头。女人有点怪,不但不吃,竟接也不接。老太太们只得把馒头搁在她面前。罕井人越发觉得稀奇了。老刘头知道了,便佝偻着腰往大槐树下走。自从那个墓被挖之后,老刘头的腰再也没有直起过,走路也不再刚刚的。蹒跚到大槐树下,坐在石头上,老刘头咳嗽了一声,说:“大妹子,你先起来。”女人怯怯地看了老刘头一眼,依然低了头跪着。老刘头叹了一声,连声问:“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什么这么跪着?想干什么?”女人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也终于开口了,却是河南腔。“大叔,我想要点钱。”女人说。老刘头一听忽地站了起来,连声说,啥,啥?你再说一遍!女人便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老刘头差点晕倒,心想,疯了,疯了,这年头人都疯了,连要饭的都敢向人要钱!便跺着脚说:“你吃人呀,这年头谁有钱给你?”女人直了直腰,小声道:“我不信罕井人的心比石头还硬。”老刘头的胡子撅了起来,嘴里喷出了唾沫星子,说:“不是罕井人的心硬,是罕井人和你一样,缺的就是个钱!”女人执拗地说:“总有人有钱!”老刘头咳了一声,扭头走了。坐在饲养室思量了半天,老刘头又去了大槐树下。女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面前除几个馒头外,一个钢镚儿也没有。老刘头点着旱烟锅,狠狠吸了一口,说:“大妹子,你还是起来吧!”女人想了想,站了起来,却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老刘头赶忙扶住了她。两人在石头上坐定,老刘头问道,大妹子,能告诉我你要钱干啥呀?女人说有用。老刘头说,我知道有用,可用在哪里呀?女人看了老刘头一眼,却没有回答。老刘头便又问,你男人呢?女人说死了。其他人呢?就我一个,没有了。老刘头心里暗喜,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半晌,方说:“大妹子,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女人愣了愣,说:“大叔,有话你就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老刘头正色道:“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老刘头是啥样人,你可以在方圆几十里访一访。”女人点了点头。老刘头说:“是这样,我有个兄弟,过去是个唱戏的,现在给人捞桶,这些年倒是攒了些钱,假如你和他……”女人脸红了,却没有回答老刘头的话。老刘头脸火辣辣地烧,似乎被女人扇了一耳光,忙说:“权当我没说,权当我没说。”女人却说:“要是像你说的那样,人家能看上我?”老刘头忙说:“能,能,肯定能,我说话他肯定听。不过,他的那个眼睛……有点问题。”女人说:“他在哪里?”老刘头说:“不远,要不咱们去一趟,成,你们一起过,不成,各走各的。”女人想了想,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山脚一个村庄两间破烂不堪的房前,老井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见有人过来,老井忙站起来,说,是老刘哥吗?啥风把你吹来了?捞桶吗?老刘头高兴地说,不捞,不捞,来看看你。回过头又对女人说,老井眼睛不行,可瞅人瞅得准着哩。女人皱了皱眉头,说:“大叔,你不是骗我吧,就这么个状况!”老刘头忙说:“不是,不是,老井真的有钱,就是缺个屋里人,你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井问道:“老刘哥,你和谁说话呢?”老刘头对女人说,你先在院子待一会儿,我和老井商量商量。而后把老井拉进屋,说明了情况。老井吃了一惊,却问,那人长得咋样?老刘头说,还可以,就是有点瘦,可能因为吃不饱吧。老井说,那人家能看上我?老刘头说,所以你现在该亮宝了。老井嘿嘿笑道,哥,你笑话我,我哪有什么宝?老刘头说,钱啊,钱就是你的宝!老井说,这几年辛辛苦苦就攒了三百来块,人家能看上?老刘头说,不少了,不少了,够富农的标准了。赶紧拿出来,我拿给人家看。老井揭开炕席,抖抖索索拿出一个存折,交给老刘头。老刘头拿上存折,匆匆忙忙走到院子,对女人说,大妹子,你看,叔骗你了没有?女人接过存折,看了看,一脸的复杂。这一年,老井找上女人的事成了罕井的头条新闻,好长时间人们都津津乐道,但异口同声的是,狗日的老井摔了一跤,却捡了个金元宝!老刘头听了,美滋滋地咳咳了两声。五冬天又来了,虽然还没有下雪,却冷得出奇,像要揭去人的皮。老刘头给牲口拌好草料,刚坐下来烤火,饲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一道光亮,一股冷风哗地涌了进来。心想大概是村里的闲人来烤火,老刘头便没有抬头,只说了句“把门闭严了”。又吱呀一声,光亮消失了,随后“嗒嗒嗒”的声音自门口而来。老刘头有点诧异,忙抬头去看,却是老井!等老井在火炉边坐定,老刘头埋怨道:“这么冷的天,你还跑出来干啥?”老井吸溜着鼻子说:“我能干啥,捞桶嘛。”老刘头嘿了一声,说:“你挣钱挣疯了,这么冷的天还下窖捞桶,不想活了?”老井大姑娘似的有点羞涩,说:“想活呀,我正活得有滋有味呢。”老刘头上下打量了一遍老井,只见老井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穿一件新棉袄,棉袄上面套了件黑中山装,中山装虽旧了点,却洗得干干净净。下身没有套单裤子,蓝棉裤厚厚的,显得两条腿有点臃肿。脚上穿了白布袜子,袜子外面蹬着黑条绒窝窝。穿着打扮干净、整洁了不说,人也明显胖了,脸上也泛上了红晕。老刘头哈哈一笑:“人都说你捡了个金元宝,看来你还真活得滋润了。就现在的样子,谁看了都会以为你是个老工人呢!”老井嘿嘿笑道:“滋润倒是滋润,可负担重着呢!”老刘头笑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一个女的,能添多大的负担?”老井摇着头说:“你不知道,她还有三个娃哩!”老刘头吃了一惊,连声问道:“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她明明说就她一个人嘛!”老井便说了原委。原来,女人的丈夫是县办煤矿的工人。她和三个孩子来到矿上后,一直没有户口。日子虽过得紧巴,一家人生活的倒也融融。不料矿上出了事,男人被压在了下面。矿上鉴定说是男人操作不当造成的,便没有怎么管。女人没脸回老家,靠拾煤渣、烂菜叶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对大女儿说,你别上学了,就在家里管好弟妹,我出去想想法子。大女儿眼里流着泪,懂事地点着头。这样,女人来到了罕井。女人给老井讲了这一切,老井低头沉思了半天,说,你跟我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是为了钱。我配不上你,也不想为难你。钱嘛,你可以拿走,权当我做了一回好事。女人哭了,说,我是需要钱,因为三个娃眼巴巴等着我呢,我不想让娃在人前说不起话。你要是放心,我过两天就回来。老井摆了摆手,说,你走吧,走吧。两天后,女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背上还背了一个大包袱。老刘头叹了一声,说:“天上还真没有掉馅饼的事,兄弟,苦了你了!”老井正色道:“哥,话不能这样说,自从她进了门,我觉得才活得像个人样。苦吗?苦,可心里甜着呢!”老刘头说:“那也不能大冬天捞桶呀!”老井笑道:“不捞桶他们娘几个咋办?眼下一天不捞都不行啊。哥,你放心,冬天虽冷,窖下面却是温的,你就给我找活吧!”老刘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当天下午,老井给两家人捞桶。说也怪,下到窖里只一会儿,老井就把桶钩住了。有人戏谑道:“老井有了女人,不再放空炮了,捞桶也弹无虚发。”老井笑而无语。几天后,老井到打麦场边的水窖捞桶。下窖前,老井脱下新棉袄、棉裤、窝窝,换上过去的破衣服,然后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绕着窖口转了三圈。刘飞给他拴好绳子,老井却说:“今儿这是咋了,我的左眼跳了起来。”刘飞嬉皮笑脸道:“左眼跳财,老井,你要发财了,这个窖里掉了三个桶呢。”老井一听来了劲,说:“是吗?那我就把这六块钱发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老井还没有钩住桶。窖边的柿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发出瘆人的叫声。刘飞跺着脚说:“狗日的老井,自己挣钱不要命,大冷天还害得老子喝西北风。”抬头看见柿子树,又说:“有了,把轱辘把用绳子拴在树上,咱们就可以去那边的窑里避风了。”其他人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老刘头放心不下,佝偻着腰来到打麦场,却见辘轳把拴在树上,窖边没有一个人。老刘头骂了一句,下意识地提了提绳子,不想竟一下子提了起来。老刘头急了,大声喊道:“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刘飞几个人从窑里蹿了出来,一边往窖边跑,一边应道:“在哩,在哩,在这儿呢。”老刘头嚷道:“老井呢?”刘飞嘟囔说:“窖下面嘛,还能在哪里?”老刘头一把把绳子从窖里拉了上来,说:“你看看还在窖里没有?”刘飞几个人倏地傻了眼,却强辩说:“轱辘把好好拴在树上,没有翻下去呀。”老刘头扑过去扇了刘飞一掴,说:“肯定是你娃出的馊主意,下窖捞老井去!”刘飞往后退了两步,老刘头不由分说把绳子往他身上捆。老井被捞上来了,肚子胀得像吃了碌碡。老刘头跪下去,忙给他按。按一下,老井嘴里喷出一股水,再按一下,老井嘴里又喷出一股水。老刘头便飞快地按,按着按着,围观的人惊呼道:“开了,开了,老井眼睛睁开了!”老刘头扭头一看,老井眼睛果然睁开了,却不见眼珠,也一眨不眨。老刘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醒来时,老刘头已躺在自家炕上。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老刘头艰难地爬起来,抖抖索索打开柜子,拿出杀猪工具,然后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磨起了刀。老伴嚷道:“你这是咋啦?磨刀干啥呀?”“杀猪!”老刘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两个字。老伴糊涂了,问:“杀啥猪?”老刘头头也不抬地说:“咱圈里的!”老伴急了,嚷道:“不年不节的杀哪门子猪?再说咱家的猪还没有肥呀!”老刘头翻了老伴一眼,眼睛里射出一束骇人的冷光,说:“别吱哇了,快去喊人帮忙!”老伴后退了一步,小声嘟囔着出了门。帮忙的人进门时,老刘头已握着竿子站在猪圈口,几个人忙爬在猪圈墙上吆喝猪。待猪惊慌失措地冲到猪圈口,老刘头手里的竿子往前一伸,往上一提,又往后一拉,不想猪非但没有出来,老刘头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哧哧地笑了。老刘头抬起头,两颗浑浊的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慢慢地往下滚,往下滚……六又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终于像个春天,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罕井人一时被熏得懒洋洋的。不知谁提起了老井,大伙儿一时却没有话说。这一天上午,一个女人手拿竹竿走进了饲养室。老刘头盯着女人看了半天,方认出是老井的女人。老刘头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妹子,你来干什么?”女人扬了扬手里的竹竿,苦笑了一下,说:“还能干啥,捞桶。”老刘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道:“捞桶?捞啥桶?”“水桶啊,就是老井捞的那个桶。”老刘头呆在了一旁,喃喃自语道:“你不是说梦话吧?一个女人家捞什么桶?”女人黯然道:“不捞桶干啥呀?后面有三张嘴张着呢!”老刘头清醒过来,断然说:“不行,你不能捞桶,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又说,“这样吧,过几天我再给你找个人,一定比老井强。”女人叹道:“我这么个状况,除老井外,谁还会要我,还是靠自己吧!”老刘头说:“那就找公社,公社肯定管。”“公社说了,我户口不在罕井,管不了。哥,你就给我联系活吧,我肯定不比老井差。”老刘头的胡子翘了起来,说:“都啥时候了,公社的人还这样绊屁(方言,‘胡说、扯淡’之意),我去找赵书记!”老刘头径直出了饲养室,脚步也不自觉地刚刚起来。他边走边长叹道:“都是人啊,我就不信没有人管!”2012年6月24日于六然斋2012年9月9日二稿打捞往昔岁月里的人性之美——读云岗短篇小说《罕井》□ 杨柳岸云岗的短篇小说《罕井》(原载《天津文学》2013年第1期,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小说题目是一个地名。当然这个地名是很特别,很有特点的,如小说中说的,“一听就知道是个缺水的地方”。可以说缺水是这个地方的人生存环境的最大威胁,而水又是人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这篇小说就围绕找水、水窖、捞桶等与水有关的事物来展开情节。生存环境之劣,也正显人的生命力之强。这篇小说有古代笔记体小说的意味,小说一开始用较多笔墨写了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乡土民情,逐渐写到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几个“奇人”及其“轶事”。我注意到,小说以地名为题目,似乎要着意于风土人情,写人物也多是由事自然带出,并无太多刻意,作者在这里似乎要写一群人。当然,写得最为鲜活,着墨最多的还是老刘头这个人物。他祖上有文化,有着高贵的血脉,到他这辈沦落为一个杀猪的,后来由于社会生活环境变化,他已经无猪可杀。说他是“奇人”,就是他“大字不识几升”,却很有识见,有文化,“走路刚刚的,说话也刚刚的”,在村中很有威望。针对“批林批孔”运动,他竟然还说出这样深刻而有水平的话:“还有脸批判人家孔老二,让我说如今世风日下,缺的就是人家说的克己复礼、仁义道德、礼义廉耻!” 小说写老刘头的几个情节:责问公社赵书记,接待老井与老井结下友谊,追回老井被偷的钱,解决老井的婚姻大事,老井死后又帮助他的女人一家四口。可以看出,这些关于老刘头的情节,几乎都与另一个“奇人”老井相关。说老井也是“奇人”,不只是因他现在是半盲人却有着“捞桶”这绝活,也是因为,他这形似乞丐的半流浪人,当年也有过“阔的时候”,至于怎么个阔法,小说中没有写,只让他自己低调地说出“当年我不过就是个唱戏的”。而他又是如何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小说也没有写,“人的命天注定”,以几句感叹带过,并融入那悲凉、高亢的秦腔中。可以说他和老刘头成了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小说中有一情节,老井死后,老刘头突然要把家里那头还没有长大的猪杀掉,这是为什么?是他多年没有展示自己的手艺,这时候要展示一下?还是要在老朋友离世时享受一下难得的美食,曾经高贵的两个人也要享受一下高贵的生活?小说也没有明写,耐人寻味。几个次要人物也写得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两个女人。刘飞的女人善良,当他得知刘飞那钱是偷老井的,立即斥责丈夫把钱还给老刘头,“伤天害理的事你也敢干,我看这日子过不成了!”闻其声如见其人。而老井的女人,坚强而有心计,她和老井这一段短暂却充满情谊的婚姻,算是一段奇缘。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样奇特的婚姻在那个年代似乎也寻常,比如电影《牧马人》中类似的情节。而当老井意外去世后,她向老刘头要求要操老井之旧业去“捞桶”:老刘头呆在了一旁,喃喃自语道:“你不是说梦话吧?一个女人家捞什么桶?”女人黯然道:“不捞桶干啥呀?后面有三张嘴张着呢!”老刘头清醒过来,断然说:“不行,你不能捞桶,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又说,“这样吧,过几天我再给你找个人,一定比老井强。”女人叹道:“我这么个状况,除老井外,谁还会要我,还是靠自己吧!”一个女人要养三个孩子,为撑起这个家,她要捞桶挣钱,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为什么要拒绝老刘头为她再介绍一个男人呢?这里的她,有情有义,她难忘与老井的恩爱。如小说所描写的,小说开头有这样的时代信息,“这几年,按报纸上的话说,‘批林批孔’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而小说结尾写到的“又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终于像个春天”,据此笔者推想,小说所写的事大致发生在1974年到1977年这几年间。虽然是特殊年代,但小说所写的,却是人性之常,是老百姓亘古不变的“过日子”,是那种真善美的价值观念在人性深处的沉淀。如果说生活岁月是河流、是井的话,那么文学艺术家们就是“捞桶”者,他们更多的不是所谓向前看,而是向后看,沉到生活深处,回望、打捞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为世间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真善美代言。小说中几个平凡的小人物,他们或有着高贵的身世,或有着善良的心性,他们在艰难的岁月里相互扶助,卑微中显示着一种生命的尊贵与自强。这种自远古生生不息流传下来的传统精神文化,其实就是一种生命之水,生命之源,即便在缺少水的“罕井”这样的地方。 杨柳岸陕西杨凌人,陕西省残疾人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后记有时候,我说话真的不算数。《城市在远方》杀青后,我曾经对自己说:不写了,再也不写了!可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的创作欲望却又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而且越来越强烈,于是便有了《罕井》《饲养室》《苹果树》《惴栗》等十几部中短篇。现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要以《罕井》为名结集出版这十几部中短篇小说了,我虽认为自己的食言有些好笑,但欣慰之情还是满满的,因为我终于没有辜负好多人的期望。我的故乡是蒲城县西北的大孔寨——一个名不见经传,不大不小的村,每次人家问我是哪里人,我便回答说大孔,问者却仿佛听天书,一脸的茫然。我不得不补充说,离罕井不远。听者方哦一声似恍然大悟。罕井是个大镇,其名称由来似与南宋时金兵南侵有关,又因蒲白矿务局驻扎而有名。大孔离罕井的确不远,也就十公里左右,两地的风土人情自然如出一辙。写短篇小说《罕井》时,一时想不出个好名,因内容涉及缺水、捞桶,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罕井,一琢磨竟觉得十分切题,便欣然命名为:罕井。现在又要以“罕井”作为书名,有必要向读者解释一下。读小说,写小说是我的爱好,但我的思考是自己的,自然不可能迎合每个人的口味。感谢《天津文学》《延安文学》等刊物让这些经过阵痛呱呱落地的“孩子”走到了人前。感谢张映勤、魏建国、侯波、杨荣先生对我的厚爱。感谢众多评论家、作家同人的评论,特别一提的是杨柳岸先生,我每发表一篇小说,他的评论便跟踪而至,不愧为陕西文学的“守望者”。特别感谢像慈父一般鼓励和教诲我的陈忠实先生,自然也要感谢许许多多关心、支持我的朋友们,没有你们,我的作品只能束之高阁。每出版一本书,我的心里总有许多亏欠,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唯有继续努力写作!接下来,我将俯身写作长篇小说《大孔寨》,水平如何我不敢妄言,但我一定会努力!还要说一句:书中的内容纯属虚构,万莫对号入座!云 岗2015年6月21日于六然斋